分析阿长与山海经的故事(重读阿长与山海经)
鲁迅
谁要是认为有些概念绝对是正确的概念,有另一些概念的人就洞见不到我们洞见到的东西。
——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第二七六页
《阿长与〈山海经〉》,是《朝花夕拾》里闪烁着人性光芒的温暖篇章。但这人性光芒却萦绕在字里行间,既呈现又遮蔽,不易为读者所察觉。像鲁迅其它入选中学语文课本的作品命运一样,该文的实际教学情况颇为糟糕。最普遍的是,流于肤浅的情感说教;这种教学的效果,恰恰导致了学生对情感认知的疏远,冷漠。也有所谓创新的:前不久听一位语文名师执教这篇作品的观摩课,以主问题“阿长是个怎样的人?”为切入点,引导学生列表呈现阿长的“好处”和“坏处”,然后讨论“阿长是不是个合格保姆?如果你聘请保姆会不会聘阿长?”。为了显示“创新”,而游离文本精神实质,尤令人痛心。
这些教学现象,无疑暴露了当前中学语文教学中的一个突出问题:教师本文解读能力的肤浅,课堂教学设计的低劣。
你只有知道怎样读,才会知道怎样教。怎样读?我非常赞成张旭东博士的观点:文本解读不只是一种技术性的形式细读,由此来操演新批评、解构、精神分析、或马克思主义批评技巧;打开文本的目的是重建文本与历史的关系,重建被作品封闭起来的这种关系同我们今天的相关性。①而从解读到教学,则又是一个飞跃。
1.批评·借鉴:文本的正读或误读
在阅读现象里,不同的理解视野会读出不同的结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读者中心论,在抹杀正读与误读的界限的同时,也取消了理解的真理性,这成了接受美学理论的致命软肋。对于理解的标准,学者们总愿滑行在理论的天空,就是不愿回到粗糙的地面上来,结果是议论纷纭,莫衷一是。文学,即使是卡夫卡的怪诞小说博尔赫斯的杜撰故事,也永远勾连着人类的日常生活和文化历史。而生活、文化、历史本身就是标尺。我不相信,如果湮灭了真善美,还会有人愿意在生活、文化、历史的文本面前逗留。
对于流芳的文本而言,我们的议论文字无论怎样精致,也不过是匆匆的过客而已。然而,我们仍用心思与言,是因为文本自身萦绕的真善美,像黑夜里远方的光一样,向我们遥递着无声的召唤。在这个意义上,前人的理解起到了客观的望远镜或显微镜的作用:由此,我们得以看得更远,更清晰。所以,凡是用心写就的前人理解,对后来者而言总是批评与借鉴。
近来,我看到的最新的关于《阿长与〈山海经〉》的解读文章有两篇:一篇是孙绍振的《关键词的还原和分析:以《阿长与〈山海经〉》为例》②(下面引文不再一一注出),另一篇是钱理群的《怎样读和教〈阿长与〈山海经〉〉》③(下面引文不再一一注出)。说实在的,这两篇学者解读文章,除了某些细微处偶尔闪光一下外,整体思想上没有超越前人的鲁迅解读。
两位学者都是文本细读的好手,两篇文章都不约而同从关键语词入手,试图以语词及其勾连关系的分析来把握语言蕴涵的思想情感。结论大同小异:孙绍振读出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和“欣其善良”;钱理群读出了“善意和爱意”、“敬意”“抒情”和“生命哲学的意味”。这的确有助于语词及其情感变化过程的再识,但也暴露了文本细读的缺憾:滑入语词及其情感的纠缠,一味臆想而无力超越(就是说,你看见了情感变化过程,才只是为深入理解所作的准备性工作)。事实是这样:凡是真正读了几遍课文的孩子,自然而然都能体会出阿长对“迅哥儿”的“爱意”和鲁迅对“长妈妈”的“敬意”与思念。
然而,不能苟同的是:
孙绍振一文,开篇即把“阿长”与小说中的“阿Q”和“祥林嫂”当作关键词勾连起来,认为“名字如此随便被安排”、而阿长“一点也没有反抗的感觉,也没有感到受屈辱”,表现了鲁迅“对于小人物态度”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于宏大的历史而言,难道我们不都是无名无姓者吗?但这并不成为我们为命运感到不幸和悲哀的理由。我以为孙绍振没有看出“阿长”(无名、无姓、无后)与作品尾句间的勾连关系(后文阐述)。这种带有政治意识形态的分析路数,不可避免地导致孙绍振从“空前的敬意”、“伟大的神力”等关键词读出了“幽默的调侃”和“反讽的意思”。
钱理群一文,一上来就把文本分解为“三个部分,而每个部分都有一个难点”。这种分段式理解,实在是文本解读大忌:你用一种视野遮蔽了其它视野。文本的语词、句子、段落乃至历史文化背景,织成一张立体的网,分环勾连,意义在其间;解读,是尽可能地建立勾连关系,而非割裂。这样一种视野也就导致钱理群从语法的角度认为,“憎恶”、“不大佩服”、“讨厌”、“磨难”等等等等语词明为贬义暗含褒义,解读自然就是“从一系列含有贬义的词语背后,品味出、感受到其间的善意和爱意”。这完全悖离了作品的儿童视野,取代之以成人臆想心理,从而消解了文本里隐含的儿童情感认知成长的自然结构。孩童视角下的语词,最本质的东西是纯真、纯粹,“讨厌”、“憎恶”等等绝不等同于语法学里成人规定的东西。这会儿是“讨厌”、“憎恶”,可不一会儿就换脸成了“喜欢”、“热爱”,这是由儿童心理的纯真性决定的。(鲁迅写作时的成人视野不等同于文本里儿童的视野。)
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钱理群认为“敬意”、“伟大”、“神力”等语词是鲁迅“大词小用”,“这些词分量都很重,是所谓的‘大词’,专用在某些庄重的场合,用在某些大人物或特异人物的身上;现在,却用在这样一件小事(无非是买了一本书),这样一个小人物(乡村农妇,保姆),这里,这是不是‘大词小用’?”。难道语词也具有阶级性吗?一个语词,在不同的语境有不同的意义、不同的情感,全在于你如何“使用”(维特根斯坦的概念)。“博学”似乎是个“大词”,难道是专为学者教授而造?用“大词小用”来分析儿童(或鲁迅)的情怀,无疑损伤了作品的人性光辉。我确信:如果“伟大”、“敬意”等词有用,在使用它们时同“桌子”、“花瓶”一样卑微。
尽管如此,孙钱二文还是给我们带来了某种启迪,而且这种启迪业已由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见《哲学研究》)所证实:文本理解,应关注细节,让更多的语词、句子活跃起来,建立勾连关系(综观)。读一篇作品,似乎所有的语言就在我们面前,但事情却常常是:总有一些语词、句子、细节进入不了我们的思维视野,或者说我们的眼睛总是放过了某些语词、句子、细节,或者说我们不知道如何“使用”它们。
2.伤感·思念:语言的切入点
我们不能很好的理解文本的根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找不到正确的方式进入到文本的语言世界(一张立体的网),或者说我们没有看清语言的切入点(网的入口)。这需要一定的理论视野。诚如艾耶尔所言:“我们对存在着的东西的判断总是依赖于某种理论的。我们可以用一种理论来代替另一种理论,但是不可能根本摆脱理论,从而通过对世界的先见(preconception)拨开云雾看到世界。”④我们的理解视野总是萦绕某些理论的影子。(当然这里不涉及无知的状态。)这并不是说,我们先入为主地拿起哲学的或美学的手电筒去照射文本,然后得到了某种验证;事情常常是,你在阅读的时候,读着读着,在你眼前某种理论和文本自然而然地勾连起来了。这种事时常发生在我身上,但为了便于描述,下面仍按行文习惯先挑明某些理论,以突出它们所起到的非凡作用。
我首先想到的是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他说:“若说感情给了语词以含义,那么这里的‘含义’就叫作:要点所在。”⑤(是什么给了语词以生命?要点在于情感。)克罗齐在其美学里也说:“艺术或诗是什么?是一系列形象和使这些形象得以变得栩栩如生的情感。”⑥对克罗齐极为推崇的博尔赫斯继而说:“我相信,我们是先感受到诗的美感,而后才开始思考诗的意义。”倒读朱自清的《背影》,如果你注意到那封父亲来信的诱发性,将有助于理解上述理论。
同样,倒读《阿长与〈山海经〉》,把结尾和开篇及主体叙事勾连起来,我们原有的视野将彻底改变了,我们被一种无限思念与伤感纠结的情愫深深感染着:爱的行为化作了对孩子持久的美好影响,然而,最初的心爱的书失掉了,无名-无姓-无后的长妈妈人也不在了,曾经的“迅哥儿”的童年也一去不复返了。
鲁迅深情地不无愧疚自责地写道(或卑微的我大声地吟诵出):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吧。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谁都能读出这言语里包含着怎样的一种情感,怎样的一种呼唤!
我确信:这是鲁迅追怀阿长、追忆童年的原初动力。我也确信:提笔为文,是先有了某种情感,才有了某些勾连着这种情感的故事,才有了再现故事且萦绕着情感的语词和句子。我也确信:在隐喻的情境里,失掉,死亡,离去,并非终结,而是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开始,且时时刻刻在某个隐秘的时空里建构着。
我也确信:唯有共鸣着这种情感,我们才能看清那些勾连着的栩栩如生的故事。就是说,被唤起的人类共同情感,会引导我们领会那勾环连结的故事的深层结构,而非看客似的麻木浏览,无所触动,无所发现。
《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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