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涛李瓶儿(伏涛李瓶儿)

《金瓶梅》的“李瓶儿之死”和《红楼梦》的“秦可卿之死”,都被视为经典名著的重要情节。

不仅写了看病、探视、葬礼全过程,对死后的奠礼、僧道佛事、殡葬有细致的描写,而且都浓墨重彩地摹写了选择棺木的琐事。

本文对两书这一相同情节进行比较分析,观其勺水兴波之法、尺幅千里之效,力求贴近到位地探求兰陵笑笑生和曹雪芹这两位生于不同时代、具有不同的艺术审美追求的伟大作家,是如何以小见大,借“棺木”达到其刻画人物和表达主题的艺术效果的。

一、李瓶儿的桃花洞

《金瓶梅》的书名是由小说中重要的三位女性人物的姓名拼合而成。

小说书写的是西门庆这一恶霸、商人、官僚的兴衰史。其以“金”兴、以“瓶”盛、以“梅”衰的写作策略很好地达到了作者期许的艺术效果。

被用来写西门之盛的李瓶儿,是西门庆一妻五妾中最富有、最受宠的,却也是唯一一位死在西门庆眼前的枕边人。

在其生病、看病到病入膏盲、死亡的过程中,作为家主、丈夫的西门庆都亲历亲为了,恰恰因了西门庆的全程参与,读者在这几回的文字中,读到了《金瓶梅》“其各尽人情,莫不各得其道”1的艺术自觉。

伏涛李瓶儿(伏涛李瓶儿)(1)

绣像本与词话本

在作者如椽大笔之下,为李瓶儿选择棺木的小小情节,在塑造人物形象上虽不作深笔却尽显其完善西门庆和李瓶儿的艺术形象的高妙,使他们的性格内涵得到丰富与加强。

(一)李瓶儿想买廉价棺木。

西门庆接纳花子繇的提议,向李瓶儿提出为之备下一副棺木冲喜,瓶儿说:“也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2

买好后,李瓶儿问:“是多少银子买的?休要使那枉钱”西门庆道:“没多,只百十两来银子。”李瓶儿道:“也还多了,预备下,与我放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3

李瓶儿面对死亡,表达的是对男人可怜的眷恋以及这个家的念念不舍,她说:“奴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也是做夫妻一场”。

在其深情话语中满是恩爱与善良。不可否认,西门庆和李瓶儿走到一起是不道义的。

而当这位缺少温暖,缺乏性爱,缺失安全感的女子将入得西门府视作幸福的归宿时,其女性善良美好的一面尽得彰显。

怀孕生子时的她俨然是世间最值得敬爱的温情脉脉的贤妻良母。在潘金莲的频繁攻击中李瓶儿总处于弱势,其性格中忍让儒弱的一面让她一步步走向命运的深渊。

伏涛李瓶儿(伏涛李瓶儿)(2)

戴敦邦绘·李瓶儿

李瓶儿十年左右几易男人,有其水性杨花的性格因素,但更多的是社会的黑暗,命运的不公。

在梁中书家她成了摆设,花太监视之如玩物,花子虚让她成了怨妇,蒋竹山性无能令其不满,在西门庆身边她找到了性爱,最终却又死于性爱。

为了追求幸福,过正常女人的生活,她身心疲惫地奔走于男人之间。

我们很容易被她腰缠万贯的富婆身影遮住视线,无视与人为善的她那呆萌憨厚笑脸背后的辛酸与凄凉。

若以客观、历史、同情的眼光去看她,我们当为之掬一捧同情之泪。

小说史上很难见到将一位女性悲剧写得如此深刻,如此深入人心。

李瓶儿从生病、病重到身亡一直与肮脏为伴,在肮脏中忏悔,在痛苦中煎熬,在对人世无限眷恋中慢慢的死去。

她告别的更多的是人生的痛苦与尘世的肮脏,世间那少得可怜的温情深深地吸引了她,她不愿离去,离开的手势显得那么深情不舍、怅望凄凉。

李瓶儿短暂的一生经历太多的坎坷与不幸,在这一人物形象塑造中作者寄寓很大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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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连环画·哭瓶儿

(二)家人为之置办好棺木。

西门庆没有什么文化,其市井出身、泼皮本性,决定了他的做事不讲仪礼。

官哥儿仅活了一年二个月,这个可怜的人儿,虽说曾给几乎绝嗣的西门府带来过宗祧的福音,但他还是在众人的“关爱”中被潘金莲算计夭亡。

第五十九回,张竹坡在“大红销金棺与幡幢、雪盖、玉梅、雪柳围随,前首大红铭旌,题着‘西门冢男之柩’”处批了“作孽”二字,可见西门庆葬子的仪礼,是不合儿童葬的规矩的。

在李瓶儿的葬礼中,西门庆自然也不会马上依礼讲究起来,此其一。

其二则是,西门庆生活放荡,精神上无甚追求,似也不信宗教无心叹无常。

在他看来,李瓶儿一定还能好转。吴月娘批评他没分晓,提醒他为李瓶儿早备棺木。

为李瓶儿购置材板,西门庆倒是毫不吝啬钱财,花了三百二十两现银为之购买上好的棺木桃花洞。

李瓶儿去世,西门庆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玳安说“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此语尖酸刻薄,不切实际。

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感情固然与她带来的巨额资产有关,但此时更多的却是世间夫妻生死永别的真情。

西门庆哭道:“先是一个孩儿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

此时的西门庆身上满是丈夫对妻子的深情,与其说是良心发现,不如说是人性本有。

伏涛李瓶儿(伏涛李瓶儿)(4)

戴敦邦绘·西门庆

他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很多时候他不把女人当人,“作养脂粉”之心全无,怜香惜玉之意难见。

西门庆是一位典型的坏事干尽、十恶不赦之人,即便对如此不堪的人物,小说家的态度依然十分客观,真正做到“憎而知其善”4,改变了“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5惯常写法。

为李瓶儿高价买棺木暴露西门庆阔绰豪势的同时也写出他性格中重情的一面,这在李瓶儿病重、死亡以及故去后他阵阵余悲中得到充分的体现。

作者成功地写出人物性格的丰富、复杂与变化来。

棺木一节,亦写及尚小塘卖棺和应伯爵夸棺。

尚小塘是《金瓶梅》中唯一的举人形象,为了筹足赴京会试的费用,他将其父亲为官时积攒的棺材本都拿出来卖了,正如陈经济所说:“不是明年上京会试用这几两银子,他也还舍不得卖哩。”

赴京会试时,他“问西门庆借皮箱毡衫。”孟玉楼老公的舅舅张四怕她再嫁时把家里财产全部带走,要她嫁给尚举人做继室,

哪知她宁愿嫁给西门庆做小妾也不愿意做尚举人的继室,此可谓婚嫁中的“弃儒就商”。

尚举人的故事凸显士子的科场奔竞与日益潦倒,也透出其父尚推官可能的贪墨。

伏涛李瓶儿(伏涛李瓶儿)(5)

戴敦邦绘·应伯爵

应伯爵是西门庆结拜的十兄弟中感情最好的一位,西门庆为李瓶儿买好棺木后寻应伯爵来看,这符合其爱显摆的“大佬倌”性格,也源于彼此“兄弟情深”。

应二了解西门庆为人以及他对李瓶儿的感情,虽三言两语,却能切中肯綮,句句上垛,让西门庆听了很受用。

其巧舌如簧的夸赞从侧面评价了西门庆的“慷慨”与奢侈,也写出了市井篾片谄媚求生的可怜与趋附嘴脸的可鄙。

综上,李瓶儿棺木选择的书写可谓“一石多面”,写出她正常夫妻生活得到一定程度满足后善良的回归,也写出西门庆重情的一面,同时写出那个时代举人的治生艰难与潦倒处境以及帮闲无赖打诨凑趣的可鄙可悲。

二、秦可卿的樯木

“秦可卿之死”是《红楼梦》中的经典桥段之一,是作者曹雪芹增删修改最大,烟云模糊的笔法运用得最为酣畅淋漓的典型,也是红学研究中最具话题意义的精彩情节。

秦可卿在金陵十二正钗中排名末位,却是第一位命丧黄泉的薄命女儿。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6

她的“主淫”似是“造衅开端”的宁府公开的秘密,也因此招来历代读者的聚讼纷纭。

虽然她的病断断续续,三四个太医轮番诊治也不得好,神医张友士却是诊断准确的,宁府又极其看重这个“比儿子还强十倍”的媳妇,但她的死却是阖府“都有些疑心”的。

伏涛李瓶儿(伏涛李瓶儿)(6)

绘画·红楼人物·秦可卿

秦可卿的死已是难言之谜,其公公贾珍要“尽我所有”给儿媳妇理丧之举,更是有违礼法。

如果说她葬礼的高规格仰仗的是贾府皇亲贵胄的财和势,那么她享用樯木之棺则完全是宁府当家人的私心妄为,关键人物贾珍是首罪。

作者在选择棺木上不吝笔墨地重彩细描,一为极写贾府至盛,与后文至衰作对;二为暴露诗书簪缨之族的宁府家长行事已至不计后果,益于彰显宁府的“运终数尽,不可挽回”。

此一情节的设置,于丰富人物形象和强化主题思想上,都有窥斑见豹之功能,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

(一)秦可卿享用樯木。

秦氏死讯传来,“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她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苦者。”

作者不厌其烦地从三辈人以及家中仆从老小的态度暗示死者平时的为人。作者、叙述者对秦可卿的态度暧昧:

一方面认定她平素是一个好人;另一方面又暗示她死的蹊跷。

秦可卿托梦王熙凤,让她“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

她的想法和建议中充满着浓厚的忧患意识和深沉的幽独情怀。

在宁国府走向末路时,为之焦虑,为之筹画者不是贾敬、贾珍、贾蓉,而是秦氏。

死者的愿望源于活人的行为,她惦记着如何为贾氏宗族的长治久安出谋划策,其忧患意识说明贾府后继乏人,缺少远见。

其忧患意识的缺失体现在豪奢棺木的选择、高价买官以及大发送上。秦氏的忧患意识是特意的赋予,这赋予中足见作者对秦氏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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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红楼人物·王熙凤

清人阮葵生《茶余客话》描述当时巨家大族衰败原因时说:

“巨族中落,以刻薄败者十之三四,以汰奢败者十之五六,以昏庸阘冗败者十之七八。”7

贾府之败,败于汰奢,败于昏冗。

作者的蒿目忧心进一步体现在对贾府衰败之因的思考上。

以宁府为例,贾敬想作神仙,不染红尘;贾珍胡作非为、肆无忌惮;贾蓉荒淫无耻,作恶多端,贾珍、贾蓉父子有聚麀之诮。这样的宁国府何来希望?

贾府的箕裘颓堕证明秦氏的担忧并非多余,而是正确的预见。

作者对宁国府衰微的思考寄寓在秦可卿身上,用女性的识见反衬“束带顶冠”男人的无知无识。

而秦可卿的离世又暗喻了忧患意识的夭逝。秦氏的樯木棺、宁府极尽排场的大发送,却与秦可卿的“可保永全”的托梦之思背道而驰,秦可卿带着遗憾被埋入万年不朽的棺木中,这预示着贾府走向衰微之必然与复兴的无望。

宁荣二公之灵对自家“运终数尽,不可挽回”的哀叹于此情境中当化作读者耳边的震耳警钟。

读者看不到希望的背后是作者无力“补天”的怅望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幻灭与悲凉。

伏涛李瓶儿(伏涛李瓶儿)(8)

《红楼梦》插图本第88回 正家法贾珍鞭悍仆

(二)贾珍为秦氏选棺木。

秦可卿去世,公公贾珍如丧考妣,“哭的泪人一般”,此乃作者“刺心”之笔,“它暗示了两人的暧昧关系,揭露了贾府道德的败坏,这与第五回所谓‘家事消亡首罪宁’的思想是一致的。”8

在料理媳妇后事时他提出“不过尽我所有罢了!”这并非留于口头的表态,而是付诸实践的行动。

贾政对贾珍棺木选择的奢华提出异议,认为“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贾珍“如何肯听”。

贾政是贾珍堂叔,且为贾府中坚,连贾政的劝说都听不进,可见贾珍的色令智昏。

“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如此之人可谓道德丧尽,廉耻全无。

贾政的建议不被采纳说明宁国府走向腐败的惯性太大,已届无法遏制的地步,证明像宁国府这样的世家大族走向衰败主要源于子孙的不肖。

棺木来源的书写亦颇有意味。

薛蟠介绍道:

“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在还封存店内,也没有人出钱敢买。你若要,就抬来使罢。”

亲王是同姓封王中的最高档次,因何坏事,不得而知。“义忠”亲王因犯事而未能享此极佳棺木,此乃典型的不得善终。

这里用“义忠”而非“忠义”恐是春秋笔法。

“没有人出价敢买”(《石头记》中是“也没有人买得起”9),原因可能是价格昂贵,一般人买不起,也可能是不吉祥,有钱也不愿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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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秦可卿出殡图

小说家在写贾府中糜烂生活的同时亦在关注皇室争斗,政治倾轧。

让本该“义忠”亲王才配享用的棺木被一“主淫”的女子所用,这是对“忠义”的颠覆与反讽。

不忠的亲王不如一个不贞的女子,这是政治关怀下“准历史书写”中的言外微旨,戒淫的同时亦寓意“戒斗”。

作者安排弄性尚气、不学无术的薛蟠介绍棺木可谓独具匠心,这既符合薛蟠皇商身份,也与他和贾珍沆瀣一气有关。

在要价上,也写得颇有意蕴。

贾珍笑问:“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

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

这既写出贾珍看到好棺木时的急不可待,亦可见这两位纨绔子弟关系的非同一般,这不一般的关系背后是宁国府与府外世界的勾连,还有功勋之家与皇商大户间的勾结。

此二人相对一笑暗藏玄机。

“阿呆兄口气”10中可能是他有钱,也可能是朋比为奸的他们之间有蝇营狗苟之事,有算不清的狗肉账。

秦可卿的棺木选择可谓“一石多鸟”:

一是写出秦氏性格的复杂,其堕入红尘本为戒淫,却成劝淫。她是东府腐败之因,却又是为之焦虑筹画之人。

二是揭示贾珍与死者不正常的关系,这是贾府精神塌陷、道德沦丧的症候。贾政的劝诫不被采纳说明宁国府式微的必然。

三是棺木来源的书写中亦在警示“戒斗”,否则不得善终,安排薛蟠推荐棺木意在揭示宁府走向衰败外因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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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绘·贾珍为秦可卿办丧礼

三、棺木选择的同异及其背后的思考

李瓶儿和秦可卿棺木选择的相似之处在于:

均非普通棺材店出售,而是官员备用的、“有故事”的棺木;均为名贵棺木;都有警示之意。

不同之处在于:

棺木来源不同,李瓶儿的棺木是尚推官为官时的“福利”,秦可卿的寿材本是皇商为亲王预备的;

花费不同,前者花现银三百二十两,后者则千两银子也没处买去;

产地不同,前者是四川成都,后者是潢海铁网山;

对于死者来说为之置办寿材的时间有异,李瓶儿值易箦之际,秦可卿在归天之后。

李瓶儿的棺木提前备好写出她在西门府中的地位。秦可卿的棺木临时置办源于非正常死亡。

李瓶儿、秦可卿这两位不幸女子均为早逝,都拥有一副好棺木,为她们选择档次高、质地好、有来历的棺木必有深意。

下面还可从个体、家庭、社会三个层面看“棺木”可能蕴含的思考。

(一)复杂人性,女性悲剧。

李瓶儿嫁给花子虚却和花太监好,后又和花子虚的结拜兄弟西门庆勾搭成奸,和西门庆谈婚论嫁时却又嫁给蒋竹山。

她对花子虚狠心,对蒋竹山绝情,对西门庆一往情深。在感情上她有时轻浮,有时稳重;有时绝情,有时深情。

在经济上,她在梁中书家逃生时携带贵重物品,“卷逃”让她成了富婆,在花太监那索取了不少珍贵财物,嫁入西门府她从花家转移来巨额资产;临终前,她送五两银子,一匹紬子给王姑子希望多为之超度。

又给身边的老仆、奶子和丫鬟一些钱物做念想,遗嘱酸酸楚楚,贪生恋世令人鼻酸。

此时她什么都不想带走,只想花十来两银子买一副熟材板儿聊以裹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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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李瓶儿》剧照

她无望时为了生计拐带财物,以为得其所爱、乐得其所时她广散财物、一掷千金。

故而有人认为她前后性格“判若两人”,这是阅读中“盲人摸象”的结果。

说她前后性格不一致,把她看成“三淫妇”之一,这是没有认识到她凄惶奔走中因地位不同而产生的性格变化,也没有体会到作者对其复杂性格刻画中体现出的千钧腕力。

李瓶儿是小说家着力塑造的女性形象,在她身上有着女性人生诸多的不幸,把李瓶儿看成淫妇是不公正的。

她与梁中书为妾能看出豪门小妾的艰难处境。被花太监带去广南是其噩梦,被变态的蹂躏。

她为花子虚正室写出丈夫的不学好,女人的红杏出墙。小说家没有站在道德的高度随意去评判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女子。

嫁入西门府她原以为能好好的过日子,但罪恶的一夫多妻制没有也不可能让一个本性善良,性格隐忍的李瓶儿有什么好的结局。

其好梦易醒、悲惨早逝写出了女性人生命运的不幸与无常。在李瓶儿的悲剧故事中有堕落,也有人性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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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连环画·宝玉梦游警幻境

《红楼梦》中贾宝玉梦入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受宁荣二公的委托,将宝玉特引前来,

“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

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这一安排意在通过对仙境风光的领略,让他看淡人间美酒妇人,从而归于正途。

此中与之有云雨之事者,乳名兼美,字可卿,这名、字能看出作者对秦可卿的态度。

可卿是警幻仙姑的妹妹,乃神仙一道,“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兼美的神仙妹妹被安排此任起戒淫作用。

而人间的秦可卿却和公公贾珍有染,死于非命,这个人物的故事恐怕与作者最初“风月宝鉴”的创作意图有关,后在修改中未能完全改妥,未能很好的服从新的创作诉求。

就现存文本来看,它写出了女性在困境中的沉沦与随波逐流。秦可卿从太虚幻境到人间的养济院、宁国府,再到万年不朽的樯木棺材中,从天上到人间,再跌落到无底的冥界深渊。

这空间上的位移意味其命运的嬗变,在“三界”迁移中她从戒淫到劝淫再到悔恨,这昭示着命运的无常与女性人生悲剧的宿命。

这不幸的女子被小说家、读者、小说评论家视为淫妇的标本,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樯木万年不朽,秦氏千载沉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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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人物剪纸·秦可卿

(二)家园难寻,失格人间。

对于每一个生命个体来说,家都应该是最温馨的住处,李瓶儿一直在找寻,却从未找到一个理想的归宿。

她渴望岁月静好,却历经坎坷,命运一次次无情地捉弄她,在家的找寻中,她吃尽苦头,受尽委屈。

无论是梁中书家,还是西门府,亦或花家以及和蒋竹山临时达成的家都未给她带来多少家的温馨,她孤独的流浪在情感的荒漠上。

对于弱女子李瓶儿来说,梁中书家是魔窟,花子虚家是地狱,西门府似鬼蜮世界,即便是矛盾重重、危机四伏的西门府,她也苦心经营、深情留念。

她本非爱钱重物之人,对生活亦无太高的要求,多大的奢望,她向往的是一个洋溢着人情味的家,需要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这并不过分的希望却成了奢望。

她努力寻找,为之疯癫,为之绝情,为之奋不顾身,但那个世界并未满足她这一基本的要求,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在李瓶儿弥留之际满怀深情的话语中道出她对这个家的恋恋不舍。明明是被这个家里人害死,她还是爱这个家。她性格温顺,待人和善,

进入西门府后她想在这家庭中好好的生活,然而这个家太复杂,勾心斗角,缺乏温情,这让李瓶儿身心疲惫,积劳成疾,她很快离开这缺少安全感充满罪恶感的家庭,也因此离开了人间。

伏涛李瓶儿(伏涛李瓶儿)(14)

剧照·李瓶儿

秦可卿生来就是一个孤儿,被养济院收养,后成秦业养女。

嫁到宁国府后,在复杂的环境中她为人小心谨慎,做事兢兢业业,因此赢得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一致赞誉。

她的贤淑也被公公贾珍注意到,他千方百计,软硬兼施把秦可卿弄到手,这就是焦大醉后所言的爬灰。

她的上吊自尽恐怕就是丑事曝光后无颜见人而走上绝路。

小说中没有说贾珍如何勾引威逼媳妇,但从贾赦强索鸳鸯、贾琏勾搭多姑娘即可揣摩得之。

秦可卿的故事更能揭示封建贵族的恶习。

托梦王熙凤说明她“曾经努力做宁国府好的管家婆,做贤惠的儿媳,贤良的妻子,治家的能手。但宁国府是个大染坊,多白的布掉到里边都会变色。”11

宁国府本不是她该到的地方,即便如此恶劣让她受尽屈辱的家,她还托梦给王熙凤希望她经营好这个家,这托梦中透出多少可怜的想望。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12,秦可卿的悲剧是《红楼梦》中诸多女性悲剧的一种,她堕入红尘,不能全身而退。

其豪奢棺木的归宿深刻地揭露了贾府生活的糜烂,也意味着不幸女性人间家园的失却以及精神驻足的失格。

伏涛李瓶儿(伏涛李瓶儿)(15)

马瑞芳 著

(三)世情污浊,社会无望。

李瓶儿的命运是性格悲剧,更是时代悲剧,其悲剧体现在社会每一分子——家庭中每一个人各怀鬼胎,不能友好相待、和谐共处,更不能同心协力建设家园。

《金瓶梅》中的社会上到处乌烟瘴气,颓风盛行。李瓶儿临死前的善言劝谏西门庆也曾留意过,等她亡过不久他便依然故我。

他本就是恶社会的一分子,在恶贯满盈的社会环境中,他选择沉沦而非自我救赎,事实上他罪孽太深,很难救赎,这是《金瓶梅》世界中普遍现象。

在李瓶儿这一人物形象塑造中我们看到的不只是生命个体的不幸遭际,还有一夫多妻制下家庭矛盾的激化以及那个时代世情的污浊,社会的黑暗与人生的无望。

那是一个黑铁时代,是一个让人绝望的时代,这恐怕便是有人将《金瓶梅》主旨概括为“救救社会”的原因所在。

李瓶儿的棺木筹备过程中有尚推官的或然贪墨,有尚举人的潦倒再现,有应伯爵市侩的帮闲趋奉,有随之而来的僧道借此挣钱谋生,以棺木为镜,可以烛照出那个社会的诸多方面,那是一个鬼魅魍魉的世界。

秦可卿生活在不清白的东府,出污泥而不染是很难的。

柳湘莲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焦大骂及贾珍道:“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伏涛李瓶儿(伏涛李瓶儿)(16)

(清)曹雪芹 无名氏 著

除了贾珍外,贾赦亦如此,贾琏、王熙凤都来自宁国府,也就是柳湘莲所说的“东府”。

一个功奕垂世的贾府其腐败是从内部开始的,经济上的不济源于精神上的塌陷,曹雪芹在此为人们揭櫫了社会衰微的根源。

秦可卿的棺木选择不仅看出宁国府的乱象丛生,还有棺木提供者皇商薛蟠这一“少年犯”为宁国府衰败的外因之一,

还有本该享用这一棺木的义忠亲王因犯事而晚节不保,从而走上一条不归路,这是政治纷争的文本变现,这一抒写中透出的是政坛风波。

“义忠”而不忠义,这和肩负戒淫责任而最终却成了劝淫者一样,有其自身性格原因,也与社会风气的熏染有关。

腐败堕落实非贾府专利,小说家写出更加广阔的空间中种种黑暗与丑恶,这在大发送中有充分的体现,

贾珍替贾蓉买官等丧葬中的越界与奢侈是世家大族“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的普遍性的原因,作为封建末世的大清王朝这颗人参历经百年之后“也无性力”了。

秦可卿的棺木选择写出世情的污浊,也能看出那个社会的无望。

伏涛李瓶儿(伏涛李瓶儿)(17)

绘画·秦可卿

注 释:

1侯忠义、王汝梅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40页。

2刘辉、吴敢辑校《会评会校金瓶梅》,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4年3月修订本第三版。本文所引小说原文皆出于此版本,不再一一标注。

3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78页。

4杨天宇撰《礼记译注》(全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

5吴俊编校《鲁迅学术论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44页。

6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版。本文所引小说原文皆出于此版本,不再一一标注。

7阮葵生《茶余客话》(全二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61页。

8张俊著《红楼摭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9页。

9曹霑著,蔡义江等校订《增评补图石头记》,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84页。

10周汝昌《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64页。

11马瑞芳《马瑞芳趣话<红楼梦>》,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90页。

1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插图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09页。

文章作者单位:吉林师范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红楼梦学刊》,2020,第四辑。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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