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率最高的行为障碍(为情所困中年危机)
南京长江大桥像是一个漏斗,把人们无处散去的情绪和苦难汇聚在了一起。陈思从2003年开始固定在每个周末上桥挽救想要跳入江中自杀的人,他遇见了为情所困的年轻人、婚姻亮起红灯的中年人、身患绝症的人、失去金钱的人,还有那些只在河流中留下最后一道身影的人们。
人们走上桥的原因或许无法罗列穷尽,但在陈思所记载的《大桥日记》里,10类被救者和自杀者留下的瞬间,拼凑成了另一副城市背面的模样。
采访、撰文 / 李颖迪
编辑 / 何瑫
插画 / 橘且FeliCJ
运营编辑 / 谷粒多
第一类:为情所困的年轻人嘴唇干裂的南大女研究生倾斜依在栏杆上,为自己患僵化性脊椎的男友哭泣,桥栏上留有泪痕,很大的江风似乎要将她卷入江中。一个女孩在雨中的大桥南堡公厕徘徊,她刚刚给即将分手的男友发完短信,如果不能接纳自己,就从这跳下去,时限40分钟。她问陈思,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戴小姐一步步从许府巷走到大桥,她想起自己18岁的时候曾在全国锦标羽毛球赛上拿过第三名。只是这已成为过去,现在姐姐已经出嫁,姐夫有近亲,有地位,有素质,落选国家队的自己成为一个被取笑的大龄女青年,有时都想“从马路上随便拽一个男人就结婚。”
而等陈思去到她家,才发现戴小姐的父亲作为领导,从来都按照“军人的制度”要求自己和家人,母亲为了调解父女从不说话的矛盾,前一夜已经在客厅跪了几个小时。
第二类:婚姻亮起红灯的中年人一对夫妻在离大桥南堡200米的地方争吵该不该把钱借给娘家,男人的手捶在桥栏上流出血来。一个前夜被婆婆推倒在地的媳妇披着长发走上大桥,红色的长裙被江风吹成了蘑菇。
因丈夫出轨的青岛女人,在丝袜里藏了一张存有二十万的牡丹银行卡,准备用此陪葬。而被质疑出轨的姚女士却想用死亡证明自己的清白,陈思喊来她的叔叔伯伯后,姚女士终于情绪稳定,和陈思握手言别,却始终没见她的丈夫开口说一句话。
刘女士用头狠命撞着桥栏,在被陈思和志愿者王跃峰劝了两个小时后,终于愿意给陈思丈夫的手机号码,但等陈思拨通,丈夫说:她有种就叫她死,谁救谁负责。刘女士听完,再次昏了过去。另一位刘女士穿的绿叶衣服上带着血,摇头说丈夫和别人私奔,但自己死也不愿意离婚。等陈思联系上她的丈夫,约定好下周一在大桥饭店里见面时,刘女士却关机了。邻居说,昨天刘女士的父亲把她连人加车都搬走了。
不过,被抛弃并不是只有妻子才能有的遭遇。好上同村卖羊肉男人的孙女士来到南京,贴上所有积蓄却被甩在南京街头。她没想到全家总动员寻找她,留守在家的丈夫和儿子连多年不用的土井都捞了很多次。
一位操着东北口音的男人脖子和手腕露着流血的伤口,被按倒在人行道上时,才说老婆丢下20多天的婴儿走了,自己心意已决。另一个妻子和手下厨子私奔的老板在大桥上被陈思和警察扯下大桥,能够显示身份的白色衬衣染上了泥土与泪水,他大声喊,“我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世界是别人的。”
还有一位“让人发笑”的男人,他喝了酒想要翻过栏杆,陈思抓住他拖往北堡,男人说,过年开始老婆答应从他每月1400的工资返200元给他零用,可一直没兑现。今天和朋友喝酒,喝多了越想越气,认为死了就让她好看,一分钱都控制不到。和陈思沟通两个小时后,男人才后怕起来:他娘的,经常听同事说大桥会闹鬼,真差点把魂给勾走了!
有时,人们会为一份婚姻留下一个决绝的句号。一对夫妻在凌晨四点同时跳桥,陈思并不在场,但被记者打电话咨询太多次后,陈思与志愿者去到了对方家里,看见四十多张贴在客厅墙壁上保证“不再打老婆”的悔过书,底下紧接贴着两个小孩黄灿灿的奖状。
还有一次,陈思周日中午吃饭后上桥,才知道有人在大桥两端的工农兵雕像那儿跳了桥。处理尸体的民警告诉他,还好你没救,对方留下遗书,上面写着已把妻子杀死在自家床上,身上带着匕首,谁救他,他就捅死谁。
第三类:未能逃脱阴影的女人
被家暴的女人走在桥上,总能够被一眼认出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左手腕有一道刚结疤的刀口,曾为了逃脱丈夫的拳头睡过稻草垛。来自江北的宋女士在被救下时,短袖未能遮住布满右胳膊的青紫色瘀块,以及太阳穴下方像鸡蛋一样大的肿包。
两对母子在桥南堡桥梯处东张西望,一个2岁的小男孩哭闹着,刘女士一只手紧紧捂住他的嘴,控制住男孩的声音,但男孩面红耳赤,“四爪无力地瞪着,呼吸急促。”陈思走过去把小孩抱了过来,问他们怎么回事,看到戴着墨镜的陈思,两位母亲慌张得把头往行李中埋。
等陈思摘下墨镜,请看厕所的方先生帮忙买了些水和点心,两岁小男孩坐在地上只顾吃了。刘女士这才开口说,两人15岁时以4000元的价格被拐卖到了淮安,今早约好到镇上洗澡才偷偷踏上一班客车,现在过去半天,怕被家里人发现,只好捂住小孩不让他发声。又说,如果把小孩捂死了,那就从大桥上跳下去,一死百了,总比被逮回去强。
可当陈思报警后,晚上10点28分,刘女士在312国道上再次打来电话,负责人对她们说,希望你们自行寻找救助站。她们被推下了车,手里还攥着负责人给的五元钱。
第四类:失去金钱的人
在离北堡100米正桥东侧,不超过二十岁的小张和小王正抱头痛哭,行李洒落一地,她们在江北的一家羽绒厂上班,想回家收水稻,厂里不给欠的8000元工资还将她们软禁,逼着写互不相欠的手续才赶出厂门。
一个染上赌博机的21岁男孩带了八瓶听装的雪花啤酒,准备喝完再了断。另一个炒古玩失败的光顶大黑脸叹了口气,准备越过栏杆,脚上的名牌皮鞋没能配上一双袜子。一位男人低头徘徊,舒起伞走进行人堆里,虽然下着雨,他的伞没张开,蜡黄的脸上直冒汗,他问陈思:自己的保温材料厂被骗了,前几年借钱的朋友今年妻子得了白血病,正等着用钱,你说,我还是人吗?
那些逃不过洪流的人感到了更深的绝望。2008年,陈思发现一个男子满脸泪痕,上半个身横过了桥栏,被救下时左手死死抓住桥栏怎么也拉不动,赶来的弟弟说,股市大跳水,栽里头了。
2014年,陈思在两个月内救下了五个温州人,其中一位女商人抱着南堡的电线杆不愿意下桥,最终一辆上海牌照的别克君威前来救驾,兼任司机的姐妹说,失败是暂时的,我们这么大的家族还怕爬不起来。
而等到2018年,陈思又在江边见到了几个投资“钱宝网”p2p项目,却“被跑路”的中年人,其中一个把宝马车开进芦苇丛里,准备独自走进废弃的码头。
第五类:深陷疾病的人
一位患有妇科病的女人贬斥自己为性无能者,她坐在桥栏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边说着边卷起裤腿,这是南京的一月,她只穿了两条裤子,腿上青紫色的淤块格外显眼,“这种日子已经无法过下去了,要是身体好的话,还能想办法赚钱。”说完又大哭起来,连说:“活受罪,活受罪啊。”
患子宫瘤的刘女士步子缓慢,圆脸浮肿,额头前布满了黑斑。她正用力把一旁的垃圾桶拽下来,陈思跑上前,桶已经拉到脚下,她一只脚跨上桥栏,由于个子太矮,身子正费劲地往外爬。被陈思拦下后,“一个圆脸倒很镇定”,只说,“我是没办法活啦。”
在机关单位工作的李先生,和领导吵架后患上强迫症,他在南堡大堡一会儿蹲着,一会儿扶着栏杆,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红南京香烟;一位有时感觉自己有尿,但两个小时都尿不出来的狂躁症退休老师,希望陈思能把他的病给治好。随身带着几张印有“阴性”的检查单,却坚信自己怀有艾滋病的福建男人痛骂陈思:连你也不相信我,又急急地拦下一辆出租车,离开了大桥。
一个金陵小区有名的“武疯子”,曾拽着陈思往栏杆走去——可不可以我们两个一起从大桥上跳下来,你会咨询,到阎王那帮我咨询呢?
还有一位小伙在桥中间翻过了桥栏,来不及了,陈思只有趴在桥栏上目睹他“垂直插入江中”。赶来的安徽阜阳的同事告诉陈思,他前夜接到小伙电话,说心脏病发作,又没找着工作。他连夜赶到南京大桥,就在离小伙还有10米的时候,小伙看了他一眼,翻身跳了下去,“他一直都有心脏病,工资都不够买药吃。”
第六类:走向生命尽头,老无所依的人
六十多岁的朱老爷被陈思带到南堡时,连话都讲不出来。他发抖的手掏出一张身份证,喘着气用手比划着,身体不行,他完了;身穿病服嘴里叼着烟的老人,说自己是脑瘤已到晚期的无用人,被救下后,他沓着拖鞋让陈思从桥中间拦下一辆136公交车,决定再去见江北的孙女一眼。
一位前夜和小女儿吵架九十多岁的老头爬不过栏杆,想要路过的踩三轮车的妇女停下,让他爬到车上再翻过栏杆去。六十多岁的老人坐在南堡大堡下,浑身发抖,他的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一个儿子精神病,把家里的房子烧了。
而当陈思在桥上用望远镜发现一个人翻过桥栏,骑上车子赶过去时,发现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整个人已悬在江面上,江风吹动她的衣服,显得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在她低头的一瞬,陈思抓住她的一双手,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五个游客,其中一人说:天啊,我还认为她是玩的。
一位跟随陈思救人的志愿者很长时间都梦见所救老人的那只手,软塌塌的皮,拽着长而松。陈思说,你要摸到一个皮拉拉的人,你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后来一见到她,陈思就笑,那等到你老的时候,你的皮也松,对不对?
志愿者朱海军还在大桥栏杆边遇见过一个搪瓷杯:杯身印着喜字图案,内外洁白干净,局部稍微掉瓷,盖子反盖在杯身上,更像是一个吃饭用的饭盒。当天他和陈思从桥底吃完午饭上来,从大桥派出所了解到有2人报失踪了。
失踪,并不是讨人喜欢的字眼,他这样写道,“如果茶缸的主人是其中一位,相信一定年纪不小了。”
第七类:在“城堡”中受挫的人
一位一身耐克的中年男子在人行道上席地而坐,他说自己曾被冤枉,刚从监狱出来。在他身旁的纸袋中有水和公文包,一盒中华香烟已落了好多烟蒂。胡女士走上大桥,感觉自己不能活下去的理由是:丈夫犯罪进了看守所,刑拘期间她说出丈夫的朋友杀人,自己这一嘴,让丈夫受连累,可能会判死刑。
正准备提着自行车跳桥的王兆祥被陈思连车加人抱住,他所有的行李只有一条席子,一条被单,还有车框里装着的碗、洗发水,是陈思看来“那种没有冤屈就永远不会进城的老实人”。他和当地副乡长家里有过节,莫名其妙吃了官司,想来上访,可证据也拿不出。
还有一个三次都用白布书写“连云港警匪一家”,拉着白布横穿路面,翻身跳过桥栏的红衣男人,被陈思喊来的南京九大队交警赶来后,最终,他被拷了起来。
第八类:反复自杀的人
胥女士已经是第五次自杀了,她站在栏杆外面,两只手在栏杆中间抓住水泥的桥栏,大喊“谁要靠近,就往下跳。”陈思想靠近,被警察拦下,警察想靠近,她松开一只手挥舞起来。陈思问她怎样才能帮助你,她说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能救我,《南京零距离》的主持人孟飞和戴晓乐,在节目里他们为老百姓办事,他们才能帮我。
在记者和主持人联系的过程中,十几个民警和近百个观众已经围成圈子。此时一辆皖籍客车的卖票员冲着窗外大喊:“有种就跳下去,不要丢人现眼!”
第九类:愤怒的人
那些被救下的人们,第一反应往往也不是对陈思表达感谢,他们难以接受要再次收回自己已经作答的生命试题。
已经把双脚踏上栏杆的女孩被陈思救下后,冲着他骂,管你鸟事,你快点死,老子数到三,你还不滚咬死你个呆逼!边骂边拿包扔向退后一米的陈思,包里的银行卡、三星手机落了出来。
刚被救下的泰山女人乘陈思松手擦汗的时候又拼命往桥外爬,再次被陈思和志愿者小孙拉下带到南堡后,她突然狂躁起来,说自己一定要回家,把陈思和小孙拖着往桥下走,喊来护桥武警帮忙都没有用。下桥后,她在人群中推倒一辆自行车,消失在人群中。
长发男孩还没来得及翻身就被陈思抱住,他转过身来拼命想要给陈思一个嘴巴,等陈思松手,他才说,老子连死的地方都没有?这大桥是你家的?
穿黑色上衣流泪的女孩说,我要永远不再清醒,你们谁也帮不了我。一个刚挂完电话,哭红眼圈的女孩说,“笑话,我想不开,你才是想不开,正因为我想开才想结束自己,世界上有谁能不死呢?”
第十类:在身后留下谜团的人
大桥两侧的工农兵雕像到了今天成为人决心要死的标记之地。陈思曾在这看到一个人头蒙着衣服瞬间跳下大桥,他停下车,从桥栏间看到南堡公园花坛边的水泥地上人已一动不动。围观的人说,怎么没有血呢?可能没死。等民警解开男人蒙住头的衣服,才发现头碎了,血和脑浆流了出来。最后,这具尸体被民警用报纸盖了起来。
选择跳入江中的人,他们会在一分钟内消灭自己的影子,不给路人留下指点的机会。一辆灰色宝马车开到北堡时,身穿西服的男人冲出来拿着公文包跳了下去,钥匙还留在车里。可等警察查询车牌号后告诉陈思,车主本人还在坐牢。
以50米一根的灯柱为计量单位,在离南堡400米跳下去的瓦工,只在自己包中留下了一张暂住证;离南堡350米的地方,一个男人把黑色T恤系在桥栏上后纵身跃下。等陈思解开结,发现包在袖子里的只有一张三元南京公交车票,九元钱,再加上一个老村长酒宣传打火机。还有一个男人在离南堡200米处跳下,陈思赶到时,发现他还在水面上飘着,一艘船开过,他再也没能飘上来。
有时,陈思会看见,一具尸体会在像钟表针子转起的漩涡里打转,僵硬的腿抻得直直的,没法被马上冲进长江的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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