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帖表现了苏轼的心情变化(它在讲每一个人都曾面对的孤独)
我特别喜欢苏轼的《寒食帖》。我想很多人都喜欢。
但我不敢轻易去评析它。《寒食帖》不管是内容还是文字,都触及到了人们内心,隐秘的一种孤独与荒凉。
你乍一看它,沉重抑郁,它用了最重的笔墨与最粗的线条,看似随意书写,却字字入骨。
再细看去,仿佛不是苏轼在说自己,他在说你、我,说的是每一个人——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闇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喜爱《寒食帖》的人,只看到苏轼的满纸孤独惆怅,却没有几人与他深入对话过。
苏轼为什么苦闷?不是因为被贬谪,不是因为远离了京城的繁华富贵与权势。他说“闇中偷负去”、说“病起须已白”,可是“君门深九重”啊!他说的是时间在流逝,他的生命要逐渐走向枯竭,可是他的理想,他的抱负还未实现啊!
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说:一个人什么最可悲?你活在这个世上,过了一世,你完成了你自己吗?你是否白白来了这一世?
晋朝的左思说“铅刀贵一割,梦想逞良图。”别说钢刀了,哪怕我只是一把铅刀,什么也割不动,可是谁让我是刀呢?就是铅刀它也贵在一割之用啊!
一把铅刀都有它贵为一把刀的价值观,更何况人呢?如果一个人白白来着世上一遭,什么也没有实现,那该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再者更何况苏轼这样才华横溢,又满怀理想的天才呢?
苏轼无疑是天资英才,否则如何敢说出“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这样的话?
凡人有凡人的痛苦,可是天才更甚!苏轼是,李白也是。
你看他们一人看似豁达“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一人看似浪漫“五花马千金裘,与尔同消万古愁”。可那是愁啊!不是一日两日的愁,是万古的愁啊!
苏轼的苦闷也不仅仅是他的人生价值无法在此生实现的苦闷。
更甚至,或许他一生所奉行的那些“致君尧舜”“经世济民”的儒家价值信念,在崩塌。他不得不走向宗教,从道家,禅宗处寻求解脱。
带着这样的理解,我们再看《寒食帖》。苏轼将他心境情感的变化,寓于点画线条的变化之中。字体由小渐大,线条由细渐粗,节奏徐起渐快。这是一幅像乐章一样完整的作品,有大的起承转合,弱起渐强,渐弱强收。
前半段笔画字体稍小,章法上虚一些,字的左右空间也稍微宽一些,有一种随意起笔的感觉;
到中间,字体渐大笔画渐粗,实的笔画增多,空间布排上越来越紧,笔墨逐渐浓重,却用了几个长短斜度各不相同的竖划破开了空间,就像密集鼓点中的几声浓重的喘息。
到后面,情绪犹在,只是渐渐收住,但必然没有开始时候叙事般放松的感觉,所以仍是重墨居多,然后字的大小慢慢回归正常。最终在“起”字戛然终止,仿若还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落回内心一声叹息,转身而去。留给观者心中久久震荡不息的尾韵。
再看细处,每一行的中轴线都是摆动的,每一行的空间,上下左右的布白也是错落有致的。他用或轻或重,或大或小,或疏或密,或窄或宽的结字,营造出参差错落,变化万千的布局。更为神奇的是,这种变化完全贴合了他情绪的起伏,没有刻意营造之感,就如同苏轼自己所说“天真浪漫是吾师。”
有一句特别残忍的话,艺术家的不幸是艺术的大幸。
当我们对着《寒食帖》欣赏不已,赞叹连连的时候,我希望我们还能再深入,再望一眼艺术家孤独的灵魂。
蒋勋先生虽不能从技法层面赏析书法,但他从书法的线条美学去剖析《寒食帖》,也甚是动人。他说——
将字帖上的“花”与“泥”放大,会发现苏东坡将这两个字写出了千丝万缕的牵连。花是洁净的美丽的,泥土是肮脏的卑微的。也许苏东坡领悟到,他一直把自己当花,就像所有的知识分子一样,思想上都有把自己当成花的洁癖。可是有一天当你被打落到泥土中,该如何去面对这种境遇?也许苏东坡已经悟出,花与泥是不可分离的,没有离开了泥土还能独自生存的花。
这里面是悲凉、是孤独啊。花是个体的生命,泥土是赖以生存的世界。即使我们个体的生命可以很饱满,却依然要把精神从独处中抽离,去面对这个世界我们也许触及不到,甚至也改变不了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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