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的科学研究(窥见了濒死民俗的复活)
杨 慧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文化产业系教师
杨植淳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在读博士,纪录片《大河唱》导演
2018年,国产单机游戏《古剑奇谭》推出系列作品第三部《古剑奇谭三:梦付千秋星垂野》,它一度登上Steam全球热销榜,成为2018年的国产游戏代表之一。在游戏古香古色的画面展开中,有一场景令玩家眼前一亮:
游戏中的“龙宫皮影戏” | 截图自游戏
这一幕“龙宫皮影戏”的场景,结合皮影戏的艺术造型,配合戏曲与唱腔,成为了游戏中的一抹亮色,受到用户格外的好评,之后更是被游戏官方制作成了月历周边发售。
皮影元素被大众文化商品吸收,受到年轻人的喜爱令人欣慰。不过,真实的皮影戏,在今天中国各地,却长期无人问津、门可罗雀。所幸,表达技术的进步,正在逐渐改变这一局面。
祭祀之戏:皮影没落,人和神都寂寞鬼士:
来到解锯狱
这一妇人在阳世间,撇了活汉嫁活汉
死到阴曹地府,十王恼怒
命他该上解锯分身之罪
《双玉环》中的“游地狱”唱段 | 杨植淳拍摄
这是一出关于“地狱”的故事。女主人公焦玉环跟着鬼士依次走过18层地狱,每层都有因生前违反了公序良俗而在承受着酷刑的“亡人”。而焦玉环作为一名反抗恶霸欺凌的忠贞烈女无须受刑,通过18层地狱之后,来到阎王面前为自己的死伸冤。最终阎君为焦玉环平反,并使她还阳。
从意大利诗人但丁的《神曲》,到韩国电影《与神同行》,再到英国电视剧《好兆头》,各国文化中一直都不乏对地狱的想象,但传播效果却因为时代和媒介的不同而天差地别。
甘肃环县山区,白炽灯昏黄的光线填满了窑洞,坐在皮影“亮子”前,观看戏子匠魏宗富演唱《双玉环》的只有零零散散几位老年观众。
《双玉环》这一出戏,魏宗富是和他爷爷学的。魏宗富是黄土高原上的农民,也是环县道情皮影戏兴盛班的班主。38年前,他开始跟着爷爷赶着毛驴游走在环县山区的各个村落之间。那时候皮影戏的“票房成绩”很好,所到之处皆是万人空巷,村民们密密麻麻地挤在窑洞中观赏。然而在今天,还愿意坐在皮影“亮子”前花费近两个小时的人越来越少了。戏子匠们经常开玩笑,“现在出去唱戏,一个戏班子5个人,村里来看戏的人还没唱戏的人多呢”。
新媒体搭载着人类文明向前飞奔,将许多“旧媒介”的文化内容远远抛下。不过文化也被人的生产生活方式所影响,环县皮影戏之所以还未彻底断绝,是因为它在民间还具有着“与神对话”的能力——祭祀功能。
环县各村落举办庙会之时,村民们烧香、敬神,请皮影戏班唱戏,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庄稼能有个好收成。戏不仅是唱给人的,也是唱给神的,唱戏是一场人神共娱的祈福活动。
“五福挂中堂,万事多吉祥。天降麒麟子,辈辈状元郎。”
开戏之后,皮影戏班会先演唱一段15分钟的神戏《大赐福》,内容讲的是天官下凡,看到本村的老百姓满炉焚香、虔心跪拜,于是便保佑这一方水土平安。
神戏过程中,村子里有些年轻人也会挤在窑洞门口张望,不过等神戏结束,年轻人看够了热闹,便逐渐离去。此时,戏班开始表演长达两个小时的本戏,还留在窑洞中看戏的,便只剩下些老年人了。
近30年,庙会的演出市场严重萎缩,唱戏不能养家糊口了,环县的皮影班社从早年间的五十个已经缩减到了十几个。戏子匠们纷纷转行,有的去到外省市打工,有的在当地做些小生意。年轻人对拜师学艺更是毫无兴趣,原因很简单,挣钱太少了。目前,环县戏子匠的平均年龄已经超过50岁,其中最年轻的也已经年过40,并且都没有下一代的传承人。
2011年,包括环县皮影在内的“中国皮影”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成为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受教育程度不高的戏子匠们把“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拗口的词念得越来越顺,他们知道,靠着这几个字,去到城市给城里人表演,可以多赚几个钱。
多赚些钱,可能是戏子匠们对皮影戏的唯一却艰难的期待。
赚钱网红与更大戏台?对于最年轻从业者都已经年过四十的戏子匠群体而言,快手和皮影的结合,颇为偶然。
2018年2月,魏宗富在儿子的建议下开始在快手上直播唱戏,作为第一个做直播的环县戏子匠,稀缺性使得他迅速地吸引了大量环县本地粉丝。
作为纪录电影《大河唱》的主人公之一,魏宗富得到了该影片赞助商快手的流量支持,越来越多的外地观众进到魏宗富的直播间。
然而也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一些外地观众很难观赏作为地方小戏的环县皮影,往往留下一句“听不懂”就离开了直播间。也有少数人通过刷礼物站到“榜一”,希望从这个拥有几百人的直播间“买”到关注。
不过,形形色色的人在直播间进进出出,总为魏宗富带来了不少收入。
直播的第一年,魏宗富在快手上拥有了5万粉丝,通过直播收入近十万元,这几乎是他在线下唱一年皮影戏收入的3倍。截至2020年9月,魏宗富的快手粉丝量达到了14.4万,每次直播的人数稳定在300人左右。对于本身是一名农民的魏宗富而言,玩快手已经变成了和种地一样重要的事情。
魏宗富与外地的才艺主播打PK | 杨植淳拍摄
环县皮影保护中心副主任李锋介绍,目前中心登记在册的戏子匠几乎都开通了快手账号,他们希望做第二个魏宗富,成为一名快手“网红”,多赚点钱。
快手的出现为每个人都分配了一个话筒,使得他们的声音可以传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连接着互联网的角落。戏子匠们对于手中的话筒很是珍惜,因为这让他们不用再去和同行们竞争庙会的演出市场,也不用为了环县文化馆每年为数不多的外地演出名额而争先恐后。
皮影戏也在这其中发生了变化。原本是一项人神同乐的祭祀仪式,现在被短视频、直播、互动等新技术,消解了仪式性,而成为了一种互联网视频内容。传统的民间文化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力,并以新的形式传递了下去。
皮影戏的场地、群体、时节等元素都被忽略和重组,“神的戏剧”消除了原有的严肃性,反而成为了更有日常传播力的民俗文化内容。
皮影交友与在线收徒不过,魏宗富的收入神话并没有在更多戏子匠中重现。直播间只有几十个人,累计收入不到一万元,是环县戏子匠所面对的快手常态。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环县皮影属于地方小戏,观众数量本就有限。另一方面,戏子匠们年龄普遍偏大,对于新媒介形式较为陌生,并不善于使用和经营快手。
不过,粉丝虽少,赚钱也不多,但快手却带来了其他意想不到的际遇。
皮影戏不再只是以前的谋生手段,反而成为了一种缔造社区和共同体的力量。新的媒介形式打破了地域的隔阂,在线上空间建构了更精准的兴趣圈子。
正如快手虽然没有让除魏宗富以外的戏子匠通过互联网走出环县,但却在环县内部为他们精准定位到了自己的观众,甚至找到了传承人。
23岁的董银龙,和在环县长大的众多年轻人一样,起初对环县皮影戏并不熟悉,只是知道每逢村子里过庙会,就会有戏班子来唱戏,爷爷喜欢去听。
偶然的一次机会,他在快手的“同城”页面翻到了正在直播的敬登琨。敬登琨手中的四弦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觉得这件不常见的乐器还挺好听的,于是关注了敬登琨,并时常看他直播。那时董银龙对于听戏其实并没什么兴趣,不过他喜欢听敬登琨在直播间和观众们聊天,觉得这大叔人挺内敛,比较投自己的脾气。两人在直播间聊熟了,就加了微信交流。
让他们真正成为朋友的原因是,2020年,董银龙得了胃病,他与敬登琨说起此事,没想到敬登琨也得了相同的病。相差30岁的两人从网友发展成了病友,在病情上相互关照,进一步发展成为好友。董银龙在快手上,把敬登琨的名称备注成了“敬叔”。
敬登琨与董银龙 | 杨植淳拍摄
目前在环县,30岁以下的年轻人几乎没有人对皮影戏感兴趣了,极个别喜欢皮影戏的,也受制于现实因素而不愿花精力学习。
魏宗富虽然出生于世家,但是魏家的下一代年轻人已经没有人学唱皮影戏,唯一对皮影戏感兴趣的侄子,也因家人的反对而没有跟着叔叔唱戏。目前魏宗富的侄子常年在内蒙做建筑装修,年收入超过10万元,远超过在环县唱皮影戏的收入。正所谓“艺人死光,皮影灭亡”,手艺无法传承的问题普遍困扰着环县的戏子匠们。
有一次,直播间的观众问敬登琨现在有没有徒弟。出生于皮影世家、作为环县皮影第五代传人的敬登琨对此有着沉重的心理负担,他对直播间的观众说:“我的父辈们把皮影推进了一大步,但是到我手里却要灭亡了。”
董银龙当时也在直播间内,他感受到了敬登琨内心的落寞。在那一刻,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要跟着敬登琨学戏的打算,他想弥补“敬叔”内心的遗憾。
敬登琨与董银龙合奏担水谱 截图自快手账号“道情皮影传承人敬登琨”
董银龙跟敬登琨表达了自己想拜师的想法,希望辞去自己现在的工作,跟着戏班子学艺,但敬登琨犹豫了,他希望为董银龙的未来负责。敬登琨清楚,对于一个还未成家立业的年轻人而言,唱皮影戏是无法养家糊口的。
虽然二人没有正式确立师徒关系,但此时的董银龙已经买了一把四弦,并开始经常通过微信向敬登琨请教四弦的演奏方式,敬登琨也是毫无保留的指导他。
2020年夏天,疫情好转,环县当地各村的庙会又恢复运转了,敬登琨准备下乡演出。董银龙恰好因为要帮着家里收花椒,于是从打工的定边回到环县老家。他借此机会找到了敬登琨,希望能够跟着戏班子出去演几场戏,敬登琨同意了。
这一趟下乡演出为期一个月,他们先后去了十几个村子,过程中董银龙不仅跟着敬登琨学戏,也帮着敬登琨经营他的快手账号。
相比于敬登琨而言,董银龙在新媒介的使用方面更加熟悉,更会拍摄,也更懂得直播过程中如何与观众们互动,这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敬登琨在快手使用上的迷茫感。新老两代人基于新的媒介形式,实现了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
虽然敬登琨与董银龙通过快手发展出的师徒关系在环县的戏子匠中实属特例,但新媒介确实为不同代际间的沟通与理解,构建了一种新的契机与可能。
推倒藩篱:女性皮影戏表演者的崛起在环县当地的社会传统中,女性是不可以进入庙门的。而作为服务于庙会、具有祭祀功能的环县皮影戏,自古以来也就没有女性的表演者。
不过,当皮影戏走出庙门登上快手,性别偏见也就难以为继,一批女性参与进来,成为了道情皮影的新鲜血液。
魏宗富的妻子王秀英是第一位在环县直播演唱皮影戏的女性,虽然事出偶然。2017年7月,魏宗富得到了一次带戏班去上海演出的机会,为了带妻子一同前往,他教了妻子一件打击乐器,让她成为了自己戏班中的成员。从上海回来后,魏宗富又开始教授妻子皮影戏的唱腔。2018年2月魏宗富开始在家中使用快手直播的时候,王秀英已经可以完成一些折子戏的演唱。
少见的女性演唱者令直播间的观众们感到新奇。在之前传统的社会氛围中,女性表演皮影是禁忌,但现在随着社会开放,禁忌不再。反而魏宗富在演唱的时候,会有大量观众留言希望让王秀英再唱一段。环县当地部分村子的庙会也逐渐变得开放,不再限制女性参与到庙会皮影戏的表演之中,因此魏宗富现在出去唱戏也会让妻子一同参与。
无心插柳,快手之于皮影,一定程度地扮演起了性别平权的社会角色。
目前与环县道情皮影相关的快手主播中,魏宗富的粉丝量排名第一,而排名第二的,也是一位女性爱好者,叫做魏晓莉。
肉店老板娘魏晓莉 | 截图自快手魏晓莉账号
魏晓莉今年47岁,她和丈夫在环县金元菜市场开了一间肉铺,同时也销售豆腐和调料,夫妻二人一年收入10万元左右。魏晓莉的哥哥是一名专业的戏子匠,受家庭环境影响,她从小就喜欢听戏。但年轻的时候忙着赚钱抚养孩子,没时间发展自己的这一爱好。如今四个孩子都已成家,魏晓莉便在2018年买了一把四弦学习演奏,同时也开始在快手上进行直播。
一个完整的皮影戏班通常由五位艺人组成,其中包括一位负责演唱和耍皮影的前台艺人以及四位伴奏艺人。伴奏艺人分别演奏四弦、唢呐、笛子和打击乐,相比于演唱,这四样乐器的入门难度较大。因此,目前在环县虽然有很多女性皮影戏爱好者,但基本上大家都在学习演唱,少有人学习乐器的演奏。
但魏晓莉作为极少见的女性四弦演奏者,很快在快手上吸引了大量的粉丝。她认为是直播间观众们对她不间断的鼓励,使得她有动力不断精进自己的四弦演奏技艺。
魏晓莉演奏四弦 | 截图自快手魏晓莉账号
每天晚上8点,魏晓莉在菜市场把店门一关,便骑着电动车赶往环县的一个小广场和爱好者们会合。大家纷纷打开直播,不耍皮影,只是清唱皮影戏,由魏晓莉拉着四弦伴奏,每天几乎都会唱到11点多再回家。
魏晓莉在使用快手的两年中通过直播礼物收入1万元左右,对她而言,收入并不是最重要的。魏晓莉希望有人能在直播间联系她去村子里唱戏,这样她一方面可以满足自己的表演欲,另一方面也可以带着哥哥的戏班子,帮哥哥多找一些演出机会。
快手的出现,使环县皮影戏在民间已经逐渐失去的娱乐功能被重新激活,新的媒介从表演形式、演员构成以及观演关系等多方面,为这门传统戏曲注入了新鲜血液。对环县的许多人而言,他们开始用新的感知方式来重新接触皮影。
这是新的戏台,也是新的希望。
编辑 | 杨 晶 崔晋博
策划 | 王嘉琳
监制 | 冯存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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