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讲解红楼梦(甄道元红楼梦讲座录音)
甄道元《红楼梦》讲座录音
(许映明据录音整理,并经甄道元审阅校过)
深圳红友,大家好。感谢主持人熊宗俊老师。
我先做个说明:这次的交流,是我主动要求的。主动呢,是因为深圳的朋友们多次邀请我们广州的红友到深圳聚聚。七月、八月,李教授就开始邀请,王老师也提出多次,广州的红友们也有心思,把我们自己的品牌叫做红楼仙醪的酒,带给深圳的朋友们尝尝,并且呢,把广州的几位红友的著作,也带过去,和大家交流,相互启迪。但是呢,由于这个疫情问题啊,总是那么不巧,一拖再拖,到了2021年底了,也没去成。感觉啊,屡屡的失约,心里边儿很是愧疚,就想着以这种方式来弥补一下心中的不安,通过网络给大家见个面。
我思考了两个话题,一个是啊,是读者层面的,面对我们读者的;另一个啊,是面对研究者的,也就是我们说的红迷,痴迷,痴迷到了发烧友程度的。但是呢,不了解朋友们希望的是哪种。今天我就先选读者层面的,如果讲着不合适,中途啊,我们就立刻调整。我会盯着屏幕的留言,咱们就换话题。
先说一说啊,什么是面对读者层面的。面对读者层面的,有这么四块,四个方面:一个是注;一个是解读,解读的叫法很多,又叫点提,提手的提,又叫引读,导读等等;再一个呢,是鉴赏;第四个叫评批,也叫批评。鉴赏、评批,他们严格说来也没有明显的界限,但总的整体上看,还是有区别的。鉴赏呢,往往是从点赞的层面,欣赏、赏玩,以审美的角度为主。批评呢,则是两个方面的,既有赞扬,也有评价、评估,还有真正意义上的批评。当然呢,还有一种,叫做点评。点评它不属于单独的一类,它属于批评和解读,或说和点提,混杂在一起的这么一个领域。但是呢,我们平时没有绝对意义的解读、批评,也没有绝对意义的鉴赏,往往是混在一起的。所以,点评,叫起来更方便。那么这四块啊,是面对我们读者的。
这四块,有个特点,它都涉及价值观。也就是说,允许观点不同,允许你有你的观点,我有我的观点,因为涉及到价值观,价值评价。对于这四块,我们主张的是,百花齐放。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啊,我搞一段板书,看看是否便于理解:
【真】——学术。
【善、美】——艺术。涉及价值观
真善美,如果分成两块,一块是真,它属于学术的追求;一块是善和美,它属于艺术的追求。艺术这一块儿就涉及价值观,可以各有各的观点,没法统一,也不要求统一。而要求的是,艺术的繁荣。
真这一块,属于学术,它是离我们读者较远的一块。这一块呢,有朋友可能也会提出,我们也是鼓励学术上百家争鸣的。是的,但是,和艺术不同,因为它的目的是为了求真,即便是两种相反的观点,这只是一个争论的过程中的分歧。也就是说,他们是为了实现一个求真的目标,而出现的分歧。但目的,是很清楚,是为了求真。它和艺术的目的不一样,艺术不是为了求真,而是为了求善求美。
二者相比起来,求真这一块或者学术这一块,读起来是比较枯燥的,人们听起来啊,不会像解读那样感兴趣,会感到乏味。那天李教授说,说这一块啊,不大适合读者。确实不大适合读者,读起来会比较吃力。
我们再插一句话,在算圈子里边儿,虽然大家谁也是没有明说,但有一种共识。这种共识呢:搞解读的怕搞版本儿的,搞版本儿的怕搞成书的,搞成书的也有怕的。
那么细分起来,搞解读的是怕评点的,评点的怕搞版本儿。细分,那就更复杂一些。这是个什么意思呢?我们打个比方,我们几个朋友,几个同伴儿去看一场电影,从电影院走出来,大家往往会议论电影演的是什么,演的怎么回事儿,大家会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这个议论当中,后面可能有一个人就发言了,说:
你们说的不对,不靠谱,你看看咱们有一个影评的杂志,上边儿有人家影评专家的文章,人家看问题有深度,到位,比你们说深刻,在理。
如果我们把散了电影,几个人出来的议论看作解读的话,那么这个影评专家就相当于评点。
接下来说,搞评点的人怕搞版本的,这又怎么理解呢?我也发一个板书:
注、解读、鉴赏、批评
|
版本
|
成书过程
|
……
说,你是一个评点的人,你那个讲的是龙飞凤舞,兴致勃勃,山南海北,正头头是道地讲呢,人们听着也津津乐道,很有兴趣。正兴高采烈呢,有人出来说:
你讲那个版本儿,不对。那个本子上的文字,是抄手抄错了的,不是曹雪芹的文字,你把曹雪芹的文字,当成了这个……,不是(甄道元更正),是把抄手的文字,当成了曹雪芹的文字,来给大家讲的,你这就会生硬地附会。
所以说呀,我们搞评点的人,就怕搞版本儿的。这搞版本儿的呢,又怕搞成书过程的,这怎么理解呢?你说,我讲这个版本儿没问题啊,全是正儿八经的文字,全是曹雪芹的文字,专家校对过的,一点儿传抄的错误也没有。
那人家搞成书过程的,就说啦,说:你讲那个东西啊,那是增删三次的本子,人家曹雪芹增删了五次,你没有讲曹雪芹的“终笔终意”,讲的不是第五次增删的,或者说你讲的是第一次增删的,甚至说你讲的是底稿,是增删之前的稿子。
所以这就存在这么个一层一层的关系问题。那么我呢,搞到了成书过程这个层面,而且可以断定,我这辈子只能搞到这个层面,再也不能往前进一步了。
为什么呢?因为,从一个层面上升到另一个层面,比如说,你从解读,上升到评点;或者从评点,到版本;或者是版本儿,到成书过程,没有十年八年的功夫,玩儿不透一个东西。所以,我从我的年龄上来判断,我已经不可能再往前走一步了,只走到了成书过程这个层面,时间不允许了。当然呢,社会上也有的直接上来就搞作者研究,我认为不妥当。
因为,研究应当是一层一层的来。换句话说,你搞评点的,必须懂得解读,不懂解读怎么评点?你搞版本儿的,必须懂得解读和评点。你搞成书的,必须要懂得解读、评点和版本儿。一层一层地来。不然的话,你直接跳上去,会基础不牢。
这是咱们先说了一个帽儿,这个帽用的时间用了不少。那么今天我们就进入我们的话题。这个话题呢,叫作“如何读好红楼梦”。这一块内容,我们的前人讲了很多,从多种角度都阐述了。
我们说了,解读,它涉及价值观,各有各的观点。我呢,就从我理解的角度来谈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啊,我用一个字,叫作“细”,绞丝儿那个粗细的细,细读。今天只讲“细”这一个小标题。为什么要说细读呢?细才能够读出门道,读出乐子来,才能发现里边儿的一些蹊跷、关联,甚至问题。我小时候啊,我们村儿,我来自农村,我们村里有一个戏园子,挺大,装几百人。看完戏,我们小孩子,也讲那个戏演的什么。大人就说了,说:你看的是热闹,说,“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
实际上,说的意思,现在理解起来就是“细”字。粗和细的问题,字里行间,一带而过,没有留意到,就失去很多趣味。
我想通过一个例子来说说。第22回,第22回贾母给薛宝钗过生日。这一回整个下来,大半回,给人的印象是:
林黛玉是一个小性的人,相对于开朗的,直率的,豪放的,心直口快的,但是也是大大咧咧,马大哈,粗粗拉拉,不拘小节,口无遮拦的史湘云,那么林黛玉,我们可以说她细腻,可以说她天真,也可以说她敏感,尖刻,任性。
史湘云就直接说她小性儿,“爱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这也是很多人读出来的结果。我们今天细读一下,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曹雪芹写的东西,他有叙述,也有评价议论。也就是边叙边议,但主要不是议论,而且呀,他的议论,往往也是不可靠的。就好像我们点赞一样,我们给人点赞,有时候有情面的因素,并不都是绝对客观的。曹雪芹,他不想得罪女性,他对女性一律都点赞。所以啊,他的评价常常是不可靠的。而可靠的,是他的白描,我们要看他的白描。
那么,这个故事,白描了这么几个环节:第一个环节,是贾母因喜欢宝钗“稳重平和”,在她15岁的时候,15岁生日的时候,15岁是个成人的年龄,要搞一个成人礼。要把头发束起来,叫“及笄之年”。你看看那个谁,巧姐儿,她的发型,两个小底角。宝钗过了15岁,就要把头发束起来,看上去,有成年、成熟的感觉。这个时候,贾母要给她办一个生日,仪式性质的。请来一台戏。
详细情况,凤姐和贾连商量过,贾琏让凤姐比照黛玉的办。我们不细说,我们就说这个环节当中,贾母要给薛宝钗主动出钱,办个热闹的。落脚点,是热闹,大办。
那么第二个环节是黛玉。到了那天了,宝玉去请黛玉一起看戏,看宝钗的生日上的戏。
黛玉啊,明显是不高兴,很不高兴阿,给宝玉说了一句话说:
“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
这表明了,林黛玉是不高兴的。怎么会不高兴呢?贾母给宝钗办,没给黛玉这么办过。有人说了,这是没有写给黛玉办,这是不写之写,以前是给黛玉办过的。这不对,我们可以在字里行间能够发现,贾母从来没有给黛玉办过有“酒戏”的生日,壬午批语显示出了这一点。
那么如果我们作为女性来思考一下,感受一下,贾母给一个女的这样办,不给自己办,心里边儿肯定不舒服,这也是正常的,属于小女儿的心态。这个呢,属于本能,属于心理,属于无意识。与思想觉悟,是两码的事儿。
换句话说,你黛玉可以这样想。我们呢,对你怎么想的,我们也不评价,因为你思想的东西多了,我们也没法都知道,不对思想进行评价,也不能搞思想犯罪。她怎么想的,我们不管,但是你想了,别说出来。你要是说了,那就显得觉悟不高啦。你要说出来,也可以,在小范围内说,在家里说,也可以。她就是给自己心上人宝玉,心目中的小两口,私下的话题。这可以,这不算过分。这么小的范围,不算过分。
我们考评的,不是她的思想,而是她的行动。看她的行动,最后是宝玉和黛玉“携着手”去的。意思是,黛玉照样去捧场去了。
不想参加,是本心,是天性,是小女孩的心态,不高兴是人的天性。
必须参加,是理性,是顾全大局。
那么这个环节,黛玉做到了顾全大局。如果我们评价一下的话,即便不给她加分,也不应当给她减分。因为我们看的是行动,不看思想、心思,只看结果。结果上,黛玉是顾全大局的。
接下来一个环节是宝钗点餐、点戏。宝钗点餐点的是贾母爱吃的软的烂的食物。点的戏是贾母爱看的热闹戏,一个叫作《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也叫《醉打山门》《山门》。有人说了,说:宝钗呀,别看他这样做,实际上他心思里边儿,有他的想法。
他的想法儿啊,是宁可放弃自我,也要迎合贾府的权力阶层,是为了向上爬,为她的“金玉良缘”做铺垫。
我的观点,我说啦,评点涉及价值观,各有各的观点,谁乐意怎么想都可以。我的观点是个人观点。我认为,她怎么想,我们没有必要去评价,我们看结果,看行动,看表现。我们看到的是,宝钗是尊老的、敬老的。这属于美德,这应当是称赞的。这里边儿还体现的天伦之乐,乐融融的这么一个氛围,应当给薛宝钗加分,我们给她加一分。
那么下一个环节是宝玉。宝玉不高兴了,他对宝钗说,他说:
“只好点这些戏。”
这是在发牢骚,抱怨宝钗放弃自我。鲁智深喝酒吃肉惹祸,并推翻了金刚像,这在“温良敦厚”的“卫道士”的宝钗眼中,应属大逆不道,不属于宝钗之本心,宝玉的意思就是抱怨她一味迎合。我们说了,我们不评心里怎么想的。
我们看宝钗说的,说:
“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
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
宝钗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
北相对于南的,南的比较委婉,比较细腻,北比较恶粗犷,比较高亢铿锵。
《点绛唇》,是一个曲子,曲调的名,三字是曲牌名。与这个韵,曲啊,相配套的,也就是填的词,文字部分,它的格律叫《寄生草》,“寄生草”三个字,词牌名,“点绛唇”是曲牌名。
宝钗就说,它的不但曲子好,词藻也非常的妙。这就勾起了宝玉的兴趣。
解释一下《点绛唇》的出处,暗含着什么意思。发个板书:
南朝•江淹《咏美人春游》中:“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点绛唇”三个字,是从咏美人这里来的。从此以后,这个曲调,就叫作了“点绛唇”,成为了这种调子的曲牌名。
宝钗为什么这个时候,这么有积极性,要主动地给宝玉解释这个问题?或说,对她有什么动力、益处?她为什么要主动说起这个呢?
我们去看这几个字,“白雪”,这个“雪”,谐薛宝钗的“薛”。“白”,我们想到啊,皮肤白皙,犹如白雪。
“点绛唇”,嘴唇红润的就像绛珠一样。
换句话说,人家薛宝钗,是在巧妙地利用了,或者说,给了人家一个说话的机会,给了一个人家来借用当下这个情境,来赞扬自己的机会。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书里边儿,“唇不点自红”“雪白的一段酥臂”,说的就是薛宝钗。人家很巧妙地借用了这个东西。换句话说,她可以不说,但她非要说出来,是因对她有益,有好处。
我们分析人的心理,那么一群女性在一起,一个人在抬高自己,我们觉得也不为过,没过错。有本事,别人也可以抬高自己啊。
当然,从心理上来讲,其他的女性可能不是那么很舒服。好在呀,贾母听不懂,凤姐也听不懂。连贾宝玉也听不懂。
但是,林黛玉是能听懂的,林黛玉能感觉到,宝钗她在抬高自己。抬就抬吧,这没啥不可以的。但是呢,我们再看“寄生草”这个词牌名儿。
这“草”,而且还是寄生的,谁是草啊?
书里边儿,离开了神瑛侍者甘露的浇灌,就会死去的寄生之物,那不就是林黛玉吗?
人家是点绛唇,还“点”明白了说给人听。我们就想啦,如果是我们自己,这种夹枪带棒,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是不是肚子都会气得像蛤蟆似的?肯定会不高兴,肯定不高兴。
但是,能发作吗?不能发作,为什么?
这种场合,她要发作,那就是砸场子。人家的生日,那就是捣乱砸场子去了。
另外,她要是发作,也出师无名啊。
人家的《点绛唇》《寄生草》,那就是这个戏中的东西,没跑题,又不是说你林黛玉的。你要发作,那不是自作多情?
薛宝钗这里巧妙地借用了《点绛唇》《寄生草》;后边儿黛玉的《山门》《妆疯》也巧妙。说:
“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
《山门》是一门儿戏一出戏。《妆疯》也是一出戏。宝钗、黛玉两人都借用的巧妙。
说到底,是作者巧妙。作者是把咱们民间的,或说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让他挖掘了一个净,都给巧妙的利用上去了,这属于作者的艺术水平。这是作家的艺术,我们不说这一块儿,这一块儿应当是给作家讲的,涉及美学和文学创作领域。这个呢,如果让我们孙副会长讲的话,他比我要讲的好多,他专门是搞美学的。
我们只从我们的角度讲,你薛宝钗用《点绛唇》抬高自己,就行了;干嘛你还《寄生草》踩别人一脚?这就有问题了。
而且,如果仔细看的话,薛宝钗说完这句话之后,再也没有露面。换句话说,她就好像堆了一堆干柴,就好像啊,放了一堆炸药,就好像埋下了个地雷。
她完了以后,他就躲到身后,再也不说话了,单等着有人去点火,等着有人去踩雷。
黛玉这边儿,肯定气的跟个气蛤蟆似的,宝钗她完了以后,就闪了,闪了。
这一段儿,我们如果给做个点评的话,我认为薛宝钗属于没事儿找事儿,减两分。
林黛玉发作了没有?没发作,是顾全大局的,属于有涵养,我们给她加分,加一分加两分都可以,我觉得应当给她加分。
接着说宝玉。这个宝玉听宝钗一讲,他就开心的了不得,就围在宝钗旁边儿,央求着,好姐姐,好姐姐的,赞宝钗博学。这个脂砚斋,也在里边凑热闹,评论了好多。
“稳重和平”处,脂批“四字评倒黛玉”。这里脂批:“是极!宝钗可谓博学矣,不似黛玉……”
意思都是,薛宝钗博学,不是林黛玉可比的。
脂砚斋的批语,也代表着一部分人的评价。但是以我来看,这句批语不是脂砚斋的评语,这不是解读,这个属于研究,这个今天不讲。
这个批语代表着一部分人的评价,反映着一部分人的心思,认为宝钗博学,黛玉不及宝钗,叫作“四字评倒黛玉”,二人存在着很大的反差。
我们说啊,这个正文,曹雪芹正文的主题,或说他这段文字的中心思想,主要的还不是在说宝钗博学,他是在说这场智斗和智斗中所反映出来的每个人的心思和反应,这才是他的主题,或者说《点绛唇》《绛珠草》,是他更要表达的重心。
我们接着说宝玉。宝玉高兴的,不时地在大腿上,又是画又是拍的。这个时候,黛玉看不过去了,心里肯定会想:外人抬高自己,踩压我,也就行啦。你可是我心上的人,咱家里人,怎么能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着人家数钱呢?这属于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我是黛玉,我会这么想,也可能说两句,说:你好好的看戏吧,山门还没开演的,你就装疯了”。我觉得,我这么说,也不过分。黛玉就是这么说的,将心比心,不过分,黛玉说的这句话,也没有搅场子,不为过,也不应当给黛玉减分。
那么,到故事的后边,就是属于凤姐没事找事。凤姐说啊,你看那个演小旦的,就是龄官。说,这个小旦,你们看像谁?这是没事儿找事儿,这属于踩地雷的。
结果呢,书中说宝钗“不肯说”,宝钗是看出来了,而“不肯说”。宝玉呢,也看出来了,像林黛玉,但是“不敢说”。一个“不肯说”,一个“不敢说”。
而那个马大哈呀,这个直愣愣的史湘云,嘿,她就说出来,他说“像林姐姐”,真没事儿,找事儿。
说这个没事儿找事儿,什么意思呢?那个年代啊,小姐的身份是高贵的,戏子是下九流。而你可以说戏子像小姐,但你不能说小姐像戏子。这样说,不妥当,这是没事儿找事儿。
但这句话里边儿,我们还有能品出些东西。说宝钗你“不肯说”。表明你懂,你看明白了。换句话说,宝钗一直在意识当中的,是在意识当中的。
我们就分析前边儿的《点绛唇》和《寄生草》,分明也是意识下的,是知道《点绛唇》对自己有利的,《寄生草》对黛玉不利的。是意识之下、清醒之下,理性状态下说出来的。问题就在这里。
我们说啊,我们任何一个人在这种场合,我们都可以说说这个今天演的“词牌名”“曲牌名”,这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是可以说的。但是,如果是一个无意的人说的,比如说是史湘云说的,那问题就不大,甚至就没问题。因为,她就是这么个马大哈,她没走心,不是有意抬高自己,踩压别人。而薛宝钗,你是有意识的,是有意的。她是明知道这个场合说这个不妥的,他现在“不肯说”,那是因为现在的话题,戏子像黛玉,太直白,贾母等都能听得懂。而前边儿那个《寄生草》,太高深,贾母听不懂。
但这个时候啊,又出现了新问题——宝玉给史湘云“使眼色”。意思是,你别说像林姐姐,黛玉听了会不高兴的。
我们看,把黛玉比成戏子,出现什么结果呢?没结果,大家平安而散。黛玉并没有发作。
换句话说,整个过程,黛玉是平静的,宽容的,顾全大局的,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发作,是有涵养的人,我们应该给加分,应当加分加一分。
接下来是晚上,回到各自的住处。宝玉,这个无事忙,到了湘云那里解释。让湘云顶了一桶。湘云的意思,我说黛玉像戏子,我说不得?他高贵,我下贱?
然后宝玉又到黛玉那里,黛玉不给他开门。后来进去了,双方说了很多话,我们也不细说。我们只说他们的意思。
黛玉的意思是说啊,湘云把我比戏子,也没啥了不起的。错在你没有必要使眼色。你使眼色,湘云不高兴,是你在制止她。我也不高兴。为啥我不高兴呢?我们可以依照人之常情,这让人感觉到了你们是一伙儿的,黛玉成了外人。宝黛这种男女朋友关系,出现这种感觉,肯定是不舒服的。如果我的老伴儿和别人近乎,使眼色,我也会感觉到是老伴儿和我远了,把我当作了外人。这是个人之常情。所以,黛玉解释得很清楚,我不高兴的是因你“使眼色”。
从后边来看,宝钗、湘云、黛玉,她们三个人合起来又去劝宝玉,写的那个偈,她们几个之间恢复如初,没有当回事情,是宝玉多事了。
整个这个故事,我们评价一下的话,林黛玉没有失分之处,有不得分之处,有加分之处,但没有失分之处。宝钗有失分之处,史湘云有失分之处,贾宝玉有失分之处。我们仔细的这么一品咂,给林黛玉冠上一个“爱使小性,行动爱恼的人”,至少,在这回当中,是不公平的,不客观的。
我们再说一个例子,这回我们说啊,第28回。我发一个板书,第28回啊,说一说贾宝玉被请去喝酒。喝酒呢,有四个字,我们说一下这四个字,叫“席上生风”。
这个“席上生风”啊,说的是喝完酒之后,要趁着酒兴,要上一个层面,来个高潮,也就是乘兴锦上添花,提至风雅。
我们先把它展开一下,喝酒有这么几个环节,板书一下:
环节
1、〖酒面〗
1)斟酒
2)酒令
3)曲
2、〖酒底〗
4)饮门前杯,见底
5)【席上生风】
大的环节,有两个,一个叫作“酒面”,一个叫作“酒底”。
“酒面”呢,就是这个酒,呈现满着的状态。包括着斟满酒;包括着行酒令;在这里还包括着曲,包括着曲。也就是没有喝酒之前,都是“酒面”。
那么“酒底”呢,就是把酒喝完了见底,呈现空杯的状态。包括着饮了门前杯,酒杯见底;这里还要求一个环节:叫“席上生风”。
总的来看,是两大块,细说是五个环节。
这个第二个环节酒令,形式特别多。我小的时候儿,我都40年没有划过拳了,划拳是一种。划拳,原本也是很雅的,后来在民间流传起来,就比较乱了一点,词儿都改了,看上去很粗野。那么这里呢,是与划拳不同的一种酒令。
这种酒令要求的,要带出“悲愁喜乐”四个字,而且句句都要说出“女儿”来。这是今天要求的酒令。
酒令完了,要有一个曲。曲完了,才喝门前杯。喝完之后,趁着酒兴,要来个高潮——“席上生风”。
它这个高潮,席上生风,要生出一样“风雅”的东西来,是自己凝练的原创;如若提不到这样的高度,那么“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也行。
那么,我们细说这几个环节。看宝玉的环节。
宝玉的第一个环节,书中不用写斟满杯。这个第一个环节,省略了。他旁边儿有人,有伺候的,像现在这个服务生一样,垂着手儿来服务的,我们说他的第二个环节:酒令。
酒令啊,宝玉说的挺好,“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我就不念了,大家都知道的那段。这属于第二个环节。挺好,完成了。
第三个环节是曲。“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那一段。我也不念,你们会唱的自己唱啊,我们只说环节。
第四个环节,进入了酒底,也就是饮酒,干杯。我们不解释,他那个为啥各环节都顺利完成了,反而倒要喝酒?不是输了,才喝酒的吗?唉,这是这种喝酒的规矩,规矩不同。如果不能完成,是要罚酒的。
我们说第五个环节,“席上生风”。书上的原文是:
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
大家留意这个地方,是“便拈起一片梨来”,然后才说的席上生风的内容,“雨打梨花深闭门”。
换句话说,这个席上生风,“拈起一片梨来”与“雨打梨花深闭门”,存在着因果关系。进而言之,这个席上生风,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即景即兴,即景即兴,大家记住这句话。
那我们再看第二个,冯紫英。冯紫英的第一个环节斟满酒杯,书中不用写,省略。或说,当前就是满杯的“酒面”状态。我们直接进入他的第二个环节。
他说的是“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等等等。同样,我们也不念。第二个环节,冯紫英圆满的顺利完成了,带着“女儿”以及“悲愁喜乐”四个字,完成了。我们不说他的水平高低,现在是下一个环节。
第三个环节,冯紫英唱的曲,是“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谁会唱,谁唱。我也不念了,大家手里有书。
这个环节,冯紫英也顺利的完成了,不管他水平高低,他完成了。
进入第四个环节,冯紫英喝完门前杯,进入了“酒底”。该第五个环节,“席上生风”了。
他的席上生风,是“鸡鸣茅店月”。原文是啊:
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鸣茅店月。”令完。
令完,句号。完了,要该下一个人了。
这段文字,我们看甲戌本、庚辰本、列藏本也就是这个苏联那个本子、杨藏本也就是梦稿、舒序本舒元炜序本、晋本也就是梦觉主人、四个程本程甲本程乙本程成丙本程丁本,以及所有的刻本,什么桐花凤阁本、什么大观本、藤花榭本等,都是这几个字,高度的一致。
我们有什么感觉呢?比较一下,与贾宝玉说的,有什么不同?贾宝玉饮了门杯,我板书一下,大家稍等。
宝玉是:
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
冯紫英是:
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鸣茅店月。”令完。
我们比较一下,宝玉的席上生风,和冯紫英的席上生风,有什么区别?很明显,这个冯紫英的,少了一句话。“鸡鸣茅店月”没有根!凭什么说出这几句话?这句话从哪儿来的?没有根,属于空中来风,空穴来风啊,没有根。
那么,如果是发烧友或者红迷啊,你就会发现,我刚才说的那一堆本子,其中还有两个本子没说,一个是蒙古王府本,一个是戚序本。这两个本子里边儿啊,大家详细看,人家和其他的本子不一样,人家是有内容的。我先不说内容,马克思说过,说人是有意识的,那么我们通过贾宝玉和冯子英这两个席上生风,一分析,我们自己能意识到,这个冯子英,他缺了一个东西,甚至,我们自己还可以给他补出来。缺的是什么?比如说,我们自己也可以想象:
他应当有一句:拿起一个鸡翅膀来,拿起桌子上、盘子里的一个鸡脯子来,一个鸡脖子来、鸡头来,鸡爪子也行啊。
但是,他啥也没拿,就直接来一句,那就不对。那就是空穴来风,与即景即兴,毫无关联。
那么,我们发现,这个蒙本儿和戚本儿,打开一看,人家恰恰就有这两句话。叫作……我还是板书一下:
唱完,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鸡肉,说道:“鸡鸣茅店月。”
便拈起一片鸡肉来,才说道,“鸡鸣茅店月”。
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细读,不但能够发现里边儿很多事情的联系,事情的来龙去脉,还能发现一些乐子,等等。这里注意的是:我们还能发现一些问题。
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就不属于解读了,不属于面对读者层面啊,这属于研究。换句话说,大家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研究层面。发现了问题,才会有研究,是研究的开始。
我们接着往下说,下一个是云儿,云儿也是这种情况。云儿这个酒令是:
“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还是那句话,不念了。我们只说,云儿圆满完成地完成了酒令的环节,第二个环节完成了。
接下来第三各环节,是曲子。她的“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还是那句话,我也不念了,她圆满地完成这个环节。
然后是第四个环节饮酒干杯,第五个环节“席上生风”。我们只看她的“席上生风”。书上原文是:
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令完了。
如果我们的红迷朋友,你手头现在有书,你打开所有的书,打开目前所有的汇校本儿,不管是哪个出版社的。单行本不算,你若说是蒙古王府本儿的单行本儿,那是人家的本色,不算。我们就看汇校本,看面对我们读者的汇校本,而不是用于存档的,供研究用的雠校本,你打开以后,会发现,都是这样的:
“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
同样,云儿的也是缺东西的。
怎么你就会出现“逃之夭夭”呢?天上掉下来的?是空穴来风,不合即景即兴。
我们一查,恰恰如我们所想的,也是胡适告诉我们的,“大胆猜测”,她应当是拿起桌子上,或盘子里,一个桃子来。不然,“桃”字,何来?又不是逃跑的“逃”。拿起桃儿来,才说“桃之夭夭”的嘛,对不对?
我是30多个本子,同时摊开摆在那里,天天摆着的。都翻到那个地方,一起来核对。人家蒙本儿和戚本儿,仍是信息完整的,叫作:
唱毕,饮了门杯,便拈起一个桃来,说道:“桃之夭夭。”
这就对了嘛,是吧。别的本子,仍是无根之文,仍是空穴来风。这并不是说蒙戚本各处都好,而是这个地方,蒙戚本有优势。
当然,这个就属于已经进入了研究领域了,我们不能多说。而且,我们时间呢,也到了。目前的本子,就拿28回来讲,这是一回当中,得有十几处错误。
大家也不用发愁,也不用着急。我呢,都把它记在了一本书中。如果有朋友感兴趣这一块,随时可以联系我,我查一查,回复大家。
时间到了,今天就到这里,合适不合适,大家批评指正,多提意见,便于改进。谢谢各位朋友。
【李华基教授点评】
我从头到尾,非常认真的听了甄道元老师,甄道元教授的讲课,我觉得有几条特别的有感触:第一,就是他做学问,研究红学的那种精神、韧劲;还有认真,这是我很感动的一条。第二条就是,我们做学问,一定要耐得住寂寞。甄道元老师的这么多的书,2021年出版了,但是在2021年之前,他是花了无数的时间。做学问,容不得一丝的马虎,特别红学界,有很多的人,他们缺乏甄道元老师那种坐冷板凳的精神儿。当然,我也缺乏,听完今天晚上的课,我就只有一句话总结,千言万语总结一句话:向甄老师学习,以后疫情过后,请甄老师线下授课,给我们深圳的朋友们、红迷们来讲讲课,大家也可以一睹甄老师的鹤骨仙风。
【许映明老师点评】
甄教授今晚开讲红楼,一个小时讲了两个题目,给我的印象是:一是体现了学院派讲演水平与魅力;二是第一个题目贾母为宝钗十五岁过生日,讲解出彩。特别是讲至钗姬们在现场各自的表现与其心理活动非常到位。还有提及“寄生草”的喻意真的让大家见识了,因关于“寄生草”,多数读者都认为是暗示了贾宝玉在贾家败落之后,悬崖撒手的生活写照。然甄教授讲演中说到:“我们再看“寄生草”这个词牌名儿。这“草”,而且还是寄生的,谁是草啊?书里边儿,离开了神瑛侍者甘露的浇灌,就会死去的寄生之物,那不就是林黛玉吗?”从另一个角度看待“寄生草”在那个特定的环境所指的内涵,此确实是细心读红并领悟到的。第二个讲演内容,尽管讲得也不错,然与第一题目比较,逊色一些。
甄道元:感谢李教授、许老师的点评,谢谢主持人熊宗俊老师。
许映明 据录音整理
甄道元 审阅校过
2022年1月8日
,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