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池花香(书声莲香沁古城)
保定古城
保定古莲花池
保定直隶总督署
□桫 椤
2003年初秋,其时乡间小路两旁芳草还未衰,我随三五好友去保定郊区的村子里探访一位隐士。据说老人是位书法家,淡泊名利,并不宣传自己,但功力十分了得。老人背有些微驼,容貌瘦削,走路轻逸,一身劲峭苍古的气质。老人边整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边与我闲谈老保定的掌故。
在他的讲述中,有一个信息令我震惊:这位名叫李啸戡的老人,岂止是一位书法家,他还是刘春霖的关门弟子。恍然之间,我觉得自己穿越到了古代,竟与历史如此之近。
刘春霖是保定莲池书院最有名气的学生之一,光绪三十年(1904年)甲辰科状元,而当年科举被废,他成为一千三百多年科举史上最后一位状元,被称作“第一人中最后一人”。而同在这一年,莲池书院改成“校士馆”,开始渐渐走向它的末路。
书院,莲池,两个词撬开了我心中对一座园和一座城温暖而又丰饶的记忆。
一
一座城的文脉绵延近三百年,其文化格局居然没有多大变化,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但奇迹显然也隐藏着历史的必然。保定城,无疑就是这样一座文化古城。
我曾翻阅多种典籍,寻找与保定有关的文献记载。《辞海》(1979年版)解释“保定”词条时以这样的表述做结语:“有河北大学等高等学校及古莲花池。”这句话倒是不假,尽管让时光倒回百年以前——那时的保定府仍有荷叶田田的古莲花池和一所全国闻名的学府——“莲池书院”。
梳理历史就会发现,雍正十一年(1733年)直隶总督李卫创办莲池书院,到1908年彻底停办,再到如今保定以一个地级市的位置,容纳从重点院校到一般高职院校的13所大学,再到市区的10处全国重点文保单位,二百八十多年来,保定一直是河北教育和文化的中心。一座城的文脉绵延近三百年,其文化格局居然没有多大变化,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但奇迹显然也隐藏着历史的必然。保定城,无疑就是这样一座文化古城。
从读书到工作,来保定生活快三十年了,记不清多少次穿过车水马龙的裕华路,进入身居闹市的古莲花池。徜徉于廊桥亭阁之间,在欣赏绝佳美景的同时,我也常假想:如果没有莲池书院,莲池会如何?保定又如何?
当然历史不容假设。如同当年的总督或士人学子们也无法想象今天保定城的模样。于是,我只得面对碑廊里深深浅浅的寂寞文字,倾听莲池桥下潺潺流水的讲述。
古莲花池作为“恢宏教化、声播四方”的莲池书院所在地,经过“庚子之变”,旧有藏书已毁散殆尽,后从大慈阁移回的一部稀世珍宝《大清三藏圣教真经》常人也并不能见。今天能让古莲花池与从前的书院发生直接关联的,只有镶嵌在濯锦亭西半壁廊中的书法碑刻了。我最初迷上这些碑刻,还是在保定师范上学的时候,古城正楷名家车四臣先生开蒙讲书法赏析课,第一堂就提到这道书法长廊。爱好书法的几个同学多次拿学生证买入园的半价票来参观这些碑刻,我甚至还花“巨资”在园里买下由这些刻石拓来辑印的《莲池书院法帖》珍藏至今。而今站在碑廊下,一方方碑刻是有温度的,它们让我遥想起书院学子们摹石临帖的身影,更能忆起我那早已逝去的青春。
保定拱卫京师,扼控燕蓟,在此任直隶总督者均非等闲之辈。方观承、刘墉、曾国藩、李鸿章等不仅是封疆大吏中的治世能臣,更是身负学问与道德的传统知识分子,重文兴学是他们任内的重要施政方略,既是秉承朝廷的旨意,也是彰显他们自身风骨与性情的德行,所以莲池书院历代昌盛也就不足为怪了。莲池书院的书法碑刻就来自嘉庆和道光年间两度出任直隶总督的那彦成,他家藏有唐代以来六位书法家的七种真迹或旧帖,他命人将其刻石上墙,定名为《莲池书院法帖》,并亲自写下题跋记载这件事:
“余家旧藏唐以来名贤墨迹、旧拓七种,皆近世不可多见之品。寿之贞石,为前贤发其幽光,即为后来导以先路,按其时代嵌于莲池书院南楼壁间。地邻讲学,多士咸与观摩,亦艺林翰墨佳话也。”
尽管“艺林翰墨佳话”这样的说法不乏自我表扬之意,而那彦成捐书勒石之举确也值得称道。我们常常讽刺那些“把名字刻在石头上想不朽”的人,现在想来也不尽妥当,尽管幽静的古莲花池里已不闻书声琅琅,更不见古人往来,但那墙壁上的碑铭,难道不是古人的化身吗?
有时我想,有些事情放到历史上看真难说是好是坏。焚书坑儒也罢,独尊儒术也罢,我们的史书常常批判封建统治者对社会思想和文化的钳制,但或许正因为强大的国家力量的介入,才使中华文明绵延不绝且始终尊奉一个超越王权的主流价值体系。莲池书院承上谕兴办,一直深得官府和朝廷重视。不仅书院山长规定由总督特聘,而且乾隆皇帝曾经多次驾临莲池,除了游园赏景,还曾三次亲到书院视察学生课业,且写诗劝勉和褒奖。皇帝到校检查教学工作甚至审查学生作业并赐御制诗,这来自天子的恩宠和荣耀恐怕对封建年代的总督、书院山长和学生来讲都足以慰藉终生,而这也奠定了莲池书院在直隶无与伦比的地位,更使之在全国官办书院中声望卓著。1952年毛泽东来莲池时即一语道破历史的“天机”:“莲池之所以有名,关键是莲池书院有名,莲池书院在清末可称为全国书院之冠。”
莲池书院之所以受到重视,与那里的历任山长或主讲均为名贤硕儒有直接关系,见诸记载的章学诚、黄彭年、何秋涛、张裕钊、吴汝纶等均为一代学林翘楚。从基本的四书五经、史论、诗词到后来增加朴学、引进西学,莲池书院坚持传统又开风气之先的办学思想培养了大批人才,其中也包括那位末代状元刘春霖。
居住在保定老城,与那些常到滨河公园、军校广场和植物园散步消暑的居民不同,我最爱在繁华热闹的裕华路行走,从淮军公所向北再向东,光园、总督署、古莲花池、钟楼、大慈阁,一路沉浸在对历史的沉思中……今天,古莲花池以“中国十大园林”之一的名号成为古城保定乃至河北旅游的重要名片,但那个因之有名的书院已经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中了,书籍散佚,房舍变更,山长和学生不见踪影,墙上的碑刻在大多数游客眼里也并无多少诱人之处。在夜色中一路走来,或许我和历史一样,隐忍着某种悲戚,因为我与它都无奈时间的力量。但是我又深知,历史并非骇然巨物,她是我身体里的毛细血管,也是潜藏在城市街巷里能被感知、却无从触摸和说起的味道,旧时书院士子们的风华和南北学子们的乡音,今天恐怕早已成为保定人看不见的文化基因了。
二
古莲花池保留着保定古城复兴的文化基因。她自诞生那天起,就成为中国传统审美意境和造园艺术的忠实实践者,汇集着南北园林艺术之大成。
在保定文化遗存中,作为清代署衙文化的代表,直隶总督署在地方文化定位、旅游宣传和游客心中的位置显然已经超过了古莲花池。然而,《辞海》中独举“古莲花池”为保定诸多历史古迹的代表,仔细想来,除去历史条件的影响,从深层的文化积淀上看,无疑古莲花池才是保定历史最完美的缩影。
古莲花池自诞生那天起,就成为中国传统审美意境和造园艺术的忠实实践者,汇集着南北园林艺术之大成。历经风云变幻,连主人都不知道换了几茬,但她并不以威权立名,更不以刑罚谋位,她所倚仗的,是盛夏荷塘中立于水面的花朵,或者君子长生馆前潋滟的水波,也可能是红枣坡上的绿树……这些不能抵挡兵燹之灾,也不能消弭人间恩怨的美学景致,就像天幕中的星光,从未被尘世遮挡。古莲花池的历史一再诠释着一个文化的真理:美即永恒。
在我心中,在今天,古莲花池是这座城市的祖母,不慕尘世的喧哗与躁动,以一种足以震古烁今的威仪,恬然娴静地幽居在闹市中;而她又是这座历史之城幼年的玩伴,与古城相生相伴,直到今天。她保守着这个城市童年的秘密,也为后世的复兴保存着文化的基因。
其实关于古莲花池的前世——即她成为“古莲花池”之前——一直是一个谜案,但是这个谜案并非没有答案。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我们只愿意承认与己有利的结论,而不管它是否符合真实。对于古莲花池,我们喜欢将她的历史无限向前延伸……
古莲花池的前世叫“雪香园”,“古莲花池”这个明代以后志书上的称谓是由坊间的俗称“转正”而来的。据专业人士查考,雪香园自1227年动工,大约在1234年前已建成。雪香园内有临漪亭,1249年(宋淳祐九年,蒙古海迷失后元年)在这个亭子中曾经有过一次聚会,这次可与兰亭雅集和滕王阁筵宴相媲美的活动为后世了解古莲花池留下了宝贵的记载。行军千户侯乔惟忠的次子乔德玉在此举行了宴会,文学家郝经将临漪亭胜景及宴会盛况作文记之,即流传至今的《临漪亭记略》。除了文学意义,这篇文章说明元代的雪香园已经是文人雅士咸集宴乐的地方。今天重读此文,我尝试着以古人之心静对园内的曲水流觞,仔细体味绮丽辞藻背后掩映的意境,是一番穿透灵魂的凭吊和审美之旅。
回首历史,我注意到一个时间节点:1227年,即金哀宗(完颜守绪)正大四年——对于古城保定,这个年号非同寻常。
这一年,成吉思汗正率领蒙古军队驰骋在西亚广袤的原野上,大将木华黎则与金兵对峙在华北疆场上,保州都元帅张柔做出了一个在八百年后看来都极富战略眼光的决定:复兴保州城,作为将来行营的驻所!穿过历史的烟云,梳理一下保定城建史,就会发现这座城市就像历史本身,充满了幻灭与复兴的跌宕。如今保定周边流传着一句民谣:“先有清苑县,后有保定府。”历史证明这句话是正确的。公元960年,赵匡胤下令在宋辽之间的古清苑县废城西南七公里处(也有记载为七十公里处)设置保塞军;公元981年,保塞军驻地升格为保州,这就是如今保定市的前身。1127年金军攻陷保州,当年金灭北宋,两年后金朝在保州设顺天军。1213年蒙古军分兵多路南下,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的西路军突破易州紫荆关后攻陷顺天军,进行了残酷的屠城。
那是当年的十月,秋风格外萧瑟。
历史的翻云覆雨就在朝夕之间,令人无暇应接。1227年复建之后,蒙古骑兵屠城的伤痛未愈,随着张柔令下,保州城凄凉的晨曦被人喊马嘶的热烈场面惊醒,复兴之路开始了。那位写下过“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的文学家元好问著有《顺天府营建记》,详细记载了张柔复建保州城的经过。张柔是定兴人,为元代历史上最为重要的人物之一。尽管他戎马一生,征战无数,但金戈铁马烟消云散之后的今天,他的功与过徒留研究者评说,老百姓们已经无从谈起了。
我想说的是古莲花池。《顺天府营建记》里有两点记载与古莲花池有关:一是载明了将满城县东部鸡距泉、一亩泉之水引入城内的时间就是在这次营建中;二是记载了在营建城垣的同时营建了园林,“为园囿者四:西曰种香,北曰方润,南曰雪香,东曰寿春”,而今其他三园均已不存,经考证只有雪香园保存下来,就是现在的古莲花池。
接下来该廓清古莲花池的身世迷雾了。现今有一个我们见之欢欣并乐于接受的观点,即古莲花池最早建于唐代,理由是雪香园内的临漪亭建于唐代上元年间。我曾查阅1999年版的《保定市志》,“大事记”中赫然记载:“上元年间(674年—676年),于清苑县置临漪亭。”而在《古建筑》一章中则说:“古莲花池的创建年代,据明万历《大明一统志》记:‘临漪亭,临鸡水,上元时建。’”志书上的记载似乎不容置疑,但事实果真如此吗?通过前述保定城的历史,我们可知:唐朝时没有保定,只有清苑县,且清苑县的治所不在今天的保定市区,也不在现在的清苑县城。我们由此可以推定:谁人肯在荒郊野外建一个什么临漪亭?即便真建了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亭子,也一定不在现在古莲花池的位置,因为假如真的唐朝就在现在古莲花池的位置建了临漪亭,“临鸡水上”的记载就无法解释了——因为迟至张柔才将源于鸡距泉、一亩泉的鸡水引到城里,总不能唐朝人建了亭子等待着元人引水来吧!
“唐代上元年间”的说法不攻自破,最为可靠的仍然是元好问的记载,即1227年——古莲花池与保定城同龄,张柔建城的同时建了雪香园,与如今的保定城是一奶同胞!八百年来,她们在历史的风霜雪雨中相依相伴。每念及此,我就会感动不已,既为这座园,也为这座城。
三
古莲花池不老,那满园的苍松翠柏、亭台楼榭见证着历史的兴亡。琅琅书声虽已远去,那淡定儒雅的精魂早已融进保定人的骨血,滋润着古城人的精神世界。
关于莲池书院,关于古莲花池,我不是历史学家,精细的历史考证收录在《古莲花池》一书中,但是仍有一些讹误在流传。在我看来,历史长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实。将古莲花池建造年代从唐代推到元代,也根本无损古莲花池的芳名,反而真实地还原了一座园与一座城骨肉相连、休戚与共的关系。
在一个初秋的午后,我再一次进入古莲花池,已过旅游旺季,游人稀少,一个月前绿意满池的荷塘已是花叶凋零。书院的学子们远去了,驻跸其间的皇帝们远去了,他们都无力与时间抗争。但莲池不老,那满园的苍松翠柏、亭台楼榭见证着历史的兴亡。多少兴亡多少事!仅庚子一年,古莲花池就多次见证了帝国的苦难:八国联军攻进帝都,慈禧太后携光绪皇帝仓皇出逃;德意法英四国联军攻陷保定,在城内“分城划区”烧杀抢掠,“莲池十二景”成为断壁残垣,户部尚书崇绮自缢在园内……今天看古莲花池,“水鉴公署”的别称已换了新意。
2008年元旦刚过,我接到电话,李啸戡老先生仙逝了,享年88岁。从此之后,老人心中有关一座城的秘密再也无人知晓。而我相信,像李啸戡老先生这样的“隐士”还有很多,但他们默默无闻,乏人关注——这样的后果就是:他们带走了历史,而我们的灵魂必将在喧嚣中漂泊。
在写作此文时,抬眼即见老隐士写给我的一副苍劲行草:
绿水应无忧因风皱面,
青山本不老为雪白头。
我知道,转过年来,幽静的古莲花池里又将是一池清香,而门外大路上的车水马龙,日夜都不曾停息。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