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凤霞的凤还巢唱段(梅派剧目凤还巢的移植)
(来源:摘自《戏剧报》1984年第12期)
今年是艺术大师梅兰芳先生诞辰九十五周年,《戏剧报》编辑部同志知道我是梅先生的学生,要我写一篇纪念文章。我自知水平太低写不好,但应该尽力去做。我想谈谈向梅先生学演《凤还巢》的情况,以纪念先生。
《凤还巢》这出戏,我们评剧很早就移植过来了,很多演员都演这出戏。在解放前演戏,演员就知道为了养家糊口,有一个顺口溜:“上了座吃什么都有,不上座财主叫你走,为了养家糊口,上台胡演乱诌,求得观众拍手。”演员为了挣钱,满足观众的低级趣味,常常丑态百出。《凤还巢》各有演法,唱词也永不固定。尤其是丑角演大小姐程雪艳,简直是胡来。
记得著名丑角演员杨星星,他买不起彩鞋,只有一双元宝形的胶皮赶雨鞋,还露着脚指头,不管上台不上台,都穿着这双鞋。汗泡着脚,走起路来鞋里还咕唧咕唧带响。他一走近我,臭气熏得我受不了,我就求他说:“星星大哥,您远点儿可以吗?我真怕您这双脚。”他听了转身就走,到水管子前头,连鞋带脚一块儿冲,穿上又回来了。他演大小姐雪艳,满脸怪粉,头上还顶着一个一百度的大电灯炮,把腿翘起来,摇晃着脚,突出那双露脚指头的破雨鞋,逗得观众大笑。
另一个著名丑角陈月楼,他演大小姐雪艳时,扮相、演法更怪。他大嗓门儿、长得又高又大,两只手伸出来象两把铁铲。他画一脸大白粉、两腮红、三角眉、绿豆眼,头上插着一个红、绿毛的鸡毛撢子。他自编一句词儿说:“我这脸是猴屁股着火,人人都爱我。”“私奔”一场戏,他演的是大小姐,做出鸡啄米的样子,噘着嘴,一跳一跳地满场追小生穆居易啄,同时还张着两只胳膊又做出鸡飞的样子,他头上的鸡毛撢子直晃悠,等追上穆居易又拉拉扯扯,这位大小姐还夹起小生绕场一周,逗得观众哄堂大笑。
这出戏也一进是我的打炮戏,我演妹妹程雪娥。在那“为了饭为了钱、管自己不多言”的时代,我又是小演员,我只能管自己老老实实,别人怎么样,我不敢去说。有一次演“拜寿”一场,扮演姐姐程雪艳的丑角陈月楼做一个脱下鞋来,对着我大拍的动作,搅得台下大笑,半天静不下来。对这种作法,我不敢说一个“不”字。
解放后我向剧院领导提出,《凤还巢》是移植梅兰芳先生的名剧,应当去掉过去演出中的那些糟粕,加工重排,取其精华,扬长避短,发挥评剧的风格,同时还得结合演员自己的特长。领导上同意了我的意见。下面谈谈我在《凤还巢》一剧中重点加工的地方:
“拜寿”一场,剧中女主人程雪娥是小锣穗唱上:“适才禄琴一声禀,来了寒儒穆相公。虽然是女孩儿要守稳重,出香阁看穆郎本是奉命而行——”这一场是房外戏,房内表现朱千岁、程公夫妻、穆居易的各自心情。房外是程雪娥偷看。这场戏我很早就看过梅先生的演出,印象最深。先生的动作是在房内饮酒静场的时候,在小锣轻轻地敲击声中,程雪娥悄悄上场,用水袖半挡着脸向房内偷看。看看,再看看,看清是位翩翩书生,心中暗喜。再看一眼,悄悄回头,注意四周,怕有人发现了,决定退步回去,但心里舍不得,耳边又听见房内的声音,侧耳再听听,听见是穆相公的声音,心喜,想走近一步,怕人看见,心惊一转身,停住,再看一眼,又退一步,决心走,又看一眼,转身下场。这里包含着丰富的内心活动,都是由眼神和动作做出来的,要向观众交待清清楚楚。我演这一场,除了用眼神和动作向观众交待清楚外,还用唱腔传达出程雪娥的羞、喜、怕。这段唱是中东辙口,适合我的音韵。有的演员不喜欢中东辙,因为这首辙发闷,不响亮。我却觉得中东辙更能发挥我的共鸣腔。如“穆家相公”的“公”字,“奉命而行”的“行”字,我都能发挥好共鸣腔,把词句清楚地送入观众的心里去,每一句的归音送字都要有效果,我演这场戏,先要仔仔细细地体会、理解梅先生表现程雪娥的内心活动和外开表演,经过消化,用评剧的唱、做习惯表演出来,就别有声色了。如含羞、慢步、甩水袖、挡住脸、斜视、偷看、点破窗纸、退步、上步、侧身、正面,都是经过合理设计,准确地表演出来的。小锣穗要打出人物的内心情绪,因此轻、重、快、慢,都要和表演一致,这就要求咱们演员和乐队的同志密切地合作。
朱千岁冒名娶亲,大娘偏心错嫁亲生女儿程雪艳,这是重场戏。花轿抬走,程雪娥在“急急风”锣鼓点子中跑上场,大娘怒斥:“你做什么来了?”雪娥惊呆地说:“我——送姐姐上轿……”大娘狠狠地说:“送在大门以里就是,还不快快回房!”我演这场戏,加了一段反调唱腔。大娘下场后,雪娥眼望花轿抬走了,她翻水袖追着看,走到了下场门,起反调“过门”,随着“过门”退步转身面向观众唱:“见大娘生偏心令人难忍,不由得我雪娥泪洒衣襟。她明知我的父为我行聘,反将她亲生女嫁入穆门。女孩儿家婚姻事不敢过问……”自叹流泪唱道:“叹我父下江南亲临战阵,抛下我在家中难主终身。拆婚姻姐替妹大娘心狠,念穆郎恨大娘暗咬牙根——”拉一个长甩腔,走一个小圆场进门规坐。听禄琴报,朱千岁冒名娶亲,又惊又喜,内心的疑虑,通过一段[原板]唱出:“听禄琴讲一遍方才知晓,大娘她嫁亲女主意不高……朱千岁冒娶亲事出凑巧,冒名娶假顶替洞房良霄……”这段戏我表现的是程雪娥的善良、遗憾,不能表现成幸灾乐祸的样子。
下边的戏是程雪娥知道穆居易回去不在府中,自已暗暗祝福:“他回家料理事去了……”禄琴说:“不对吧!回家料理喜事,为何私自逃走哪?”雪娥被这意想不到的打击惊呆了,她下意识地站起,向台前走了几步念:“听禄琴报到,穆郎他不在府下私自逃走。穆郎啊、穆郎!可怜你孤身一人逃奔何处哇……”这几句是自言自语的情绪,要念得自如深沉。起低“过门”唱:“咱二人婚姻事早就配好,为什么背我父你私自而逃?莫非说你嫌我丑陋的容貌,莫不是另娶妻你意想攀高。思想起生身的娘啊——下世太早,抛下了孤零女受尽煎熬。叹我命好一似浮萍蒿草,遇狂风遭波浪顺水漂摇。细思想奴本是闺阁弱女,我怎经凄凉夜雨打芭蕉。”这一段唱配合词意有几个动作:思念母亲时,试泪;唱到“顺水漂摇”一句时,水袖垂下,稍转手腕,两支水袖一上一下,上下身的动作要协调,才能顺溜,不生硬;刂到“凄凉夜”一句时,双抱水袖,慢慢转身扬头,感到孤凄悲伤,水袖随着情绪顺下来;唱到“雨打芭蕉”时,双涮水袖,转身甩出,使水袖平铺在地上,随着蹲身卧鱼,一手翻手袖搭在肩上、一手甩出落在下边,高氏水袖随着卧鱼亮住,这是斜身卧鱼,亮正了就显得呆板了。这段唱是快、慢、高低腔,节奏鲜明。
“逃难别家”这场戏,评剧和京剧也不一样。梅先生有大段唱:“本应该承做结亲镐京避难……”这是一段著名唱段。我处理是用母女对唱形式,雪娥是唱[带板二六]:“听大娘要带我镐京避难,低下头不言语暗打算盘。我明知她本是假意慈养……”唱到这一句拉腔站出来,背工唱:“细想往事如在眼前,我的亲娘受折磨早把命断。”然后坚决地转向大娘唱:“朱千岁冒娶亲行为不端”,表示不去。大娘发怒,接唱:“你不去,是你的主张,你父回来可别说为娘心偏。”雪娥坚定地站起来唱一句高腔:“尊母亲放宽心咱们各讨方便吧!朱千岁有权势儿不高攀……纵然是死在家也毫无怨言!”站起来双甩水袖,后背对着大娘。这是表现雪娥的坚强性格。但要做提软中有硬。我理解雪娥的忍让是有限度的,她也应当有反抗的一面。
“洞房”这场戏,开始时所有的对白,都和京剧处理一样,只是在最后穆居易揭开程雪娥的盖头后哈哈大笑时,评剧的表演才有了变化。我体会雪娥听到了周千岁、洪公、程公、穆居易的对话,感到受了委屈,雪娥也是有点性格的女孩子,她要报复穆居易,所以加了两段唱:“洞房中蜡烛双烧奴心欲碎,小胆儿突突乱跳蹄笑皆非。秋波儿直勾勾地含着眼泪,羞答答欲言又止粉脸儿低垂。”雪娥唱到此站起来念:“丫环看座。”穆居易讨好地给雪娥搬了个椅子,雪娥用水袖一甩,不睬他,自己坐下唱:“婚姻事遵家训我父匹配,订嫁期在四月是我于归。起风波在家中大娘作对,花轿儿冒娶亲把姐姐抬回。婚姻事父作主我怎敢违背,结良缘军营中洪元帅为媒。穆郎他为为婚事又愁又悔,可为什么木已成舟想往外推?不料想啊,他一见我就笑得闭不嘴啦……也只好到处磕头把礼赔。”小生大笑,以后和京剧的一样以团圆结束。
以上只是我移植表演梅先生的名剧《凤还巢》的理解体会。我认为,移植剧目必须进行再创造,使之成为自己剧种的戏,又要发挥自己的演唱风格,成为自己的作品。首先要有个严肃学习的态度,提高自己的演技。
这出戏,我曾经得到梅先生的多次指导,记得一九五二年,梅兰芳先生在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我爱人吴祖光接受拍摄梅先生舞台艺术电影片的导演任务,我也就有机会看梅先生的戏,就是在这时,我拜师梅先生的。梅先生很高兴地说:“我每次收学生,都是学生请客,这次收新凤霞我请客。”由许源来先生主持,在天津登瀛楼饭庄吃饭。正在天津开会的田汉同志、张庚同志都参加了,许源来先生讲了话,并介绍了我演的梅派名剧《凤还巢》。
拜师后,梅先生和福师母看了我演出的《刘巧儿》和《凤还巢》。第二天,梅先生就请许源来老师给我打电话,叫我到先生家给我说戏。先生让我把动作一段一段表演给他看,他细心地指点我,把眼神、指法,该表现的内心情绪都细致地告诉我,鼓励我认真演戏。当时,福师母说:“别看言大小姐(言慧珠)是京剧名角,先生对她和风霞是没有两样的。”
梅先生对我这样一个年轻的地方戏演员从不轻视,细心指导,我很受教育。先生对我鼓励的,说我的是符合程雪娥这个人物的。对“洞房”一场,梅先生对我说:“你可以穿凤冠蟒拜堂。”因为那时我演雪娥是梳改良古装头,就没有改穿凤冠蟒。去年到天津电影制片厂拍摄《闯江湖》故事片,片中我演师姑角色,拍了戏中戏《凤还巢》中“洞房”一场戏,我是穿了凤冠蟒的。
我还提出大小姐程雪艳应由女演员演,并以此请教梅先生,先生说:“我看行!评剧彩旦用女演员好,不落俗套,又是本剧种的长处。”后来,越丽蓉同志创造这个角色很成功,舞台上那些胡演乱诌的情况再也没有了。
现在无论京剧、评剧《凤还巢》这一出抒情喜剧,都在舞台上经常演出,梅派戏普及很广,艺术生命永存。我作为梅先生的弟子,虽然已不能上台演出《凤还巢》,但我还是经常教学生,她们还经常上演这出戏。我不但要教学生如何演戏,更要教学生如何做人。要说台上演戏、台下为人,梅先生可说是戏曲界的典范,说不尽他的美德,学不尽他的高超艺术,我们永远纪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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