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盐商的处境(士人如何失去自尊和抵抗力)
2019.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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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传统社会里,商人阶层尽管处于“四民”之末,受到其他社会阶层的轻视,尤其是受到士人阶层的轻视,可是他们较强的经济实力,却一直作为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在试图改变着这种不利的处境,向传统的社会秩序提出挑战。尤其是近世以来,商人阶层中的富有人物,特别是那些号称“素封”的巨商大贾,更是显得气势逼人。尽管他们始终不能取得政治上的发言权,也就是始终不能进入统治阶层,但是至少在一般的社会生活层面上,已经对其他社会阶层占有了优势,有时甚至对他们构成了威胁。对于日益强大的商人阶层的逼人气势,反应最为敏感的自然是士人阶层,他们的自尊心和既得利益同时受到了考验。很多士人在这种考验面前溃败了,又有很多士人仍作着“悲壮”的抵抗。这样就构成了士商关系的另一个侧面,翻开了士商关系的一个新的篇章。
盐商的气势
在过去的巨商大贾之中,盐商显得特别的富裕有力,因此我们选用他们来作巨商大贾的代表,看看他们的崛起给士商关系带来了一些什么样的影响,使社会风气产生了一些什么样的变化。
早在唐代,盐商们的奢华和气势便已经引起了文人们的注意。比如刘禹锡有《贾客词》(《全唐诗》卷三五四),其中特别注意到盐商的豪横:“五方之贾,以财相雄,而盐贾尤炽。”还特别提到了当时盐商大船的壮景:“大艑浮通川,高楼次旗亭。”他认为,“贾雄则农伤”。其实受伤的何止是“农”,自然还应包括“士”在内的。白居易有《盐商妇》,则特别注意到了盐商家属生活的奢华:
“
盐商妇,多金帛,不事田农与蚕绩……本是扬州小家女,嫁得西江大商客。绿鬟富去金钗多,皓腕肥来银钏窄。前呼苍头后叱婢……饱食浓妆倚柁楼,两朵红腮花欲绽。盐商妇,有幸嫁盐商,终朝美饭食,终岁好衣裳。(《全唐诗》卷四二七)
”
不过在唐代,盐商的势力还不够大,不足以威胁士人的既得利益,也并未能引起社会风气的转变,因而文人注意及此的还不多见。
而到了近世,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以及商人势力的增长,盐商的势力也越来越强,对社会风气的影响也越来越大,对士人阶层的威胁也越来越甚,因此文人们的注意也越来越密切。在很多近世白话小说里,我们都可以看到盐商们的形象,他们以奢华的生活和豪横的气势,阔步昂首于文学的舞台。
《石点头》第二卷《卢梦仙江上寻妻》里写到,一个江西盐商的生活是多么的奢华:
“
此人姓谢名启,江西临川人。祖父世代扬州中盐,家私巨富。性子豪爽,年纪才三十有余,好饮喜色。四处访觅佳丽,后房上等姬妾三四十人,美婢六七十人,其他中等之婢百有余人。临川住宅,屋宇广大,拟于王侯;扬州又寻一所大房作寓。盐艘几百余号。不时带领姬妾,驾着巨舰,往来二地。是一个大挥霍的巨商,会帮衬的富翁。
”
他的“无敌舰队”停泊时的景象颇为壮观:“抬头望见,盐船停泊河下,不止数百……那盐船上人千人万。”而他的婢妾队伍的气势,恐怕也不下于他的“舰队”,已足以拟于王侯,初不限“屋宇广大”的临川住宅为然。这是一个商业时代的素封之王。
《后水浒传》里的反派主角,也是一个大盐商,其声势不亚于谢启:
“
今我二人,奉着一个家私千万,目今助了官家一项输纳金人饷银,钦赐冠带,城中大小官员,无不往来,广陵盐灶有千百余处,伙计整百,一应钱财,堆积如山,今年二十五岁整……他今住城中蟹壳巷,东京驰名的财主员外,姓董,名索,大号敬泉。(第二五回)
”
《儒林外史》里写到的盐商更多,如万雪斋、宋为富和方老六等,形成了《儒林外史》的一个特色。如万雪斋,“自己行盐,生意又好,就发起十几万来”(第二三回)。又如“河下兴盛旗冯家,他有十几万银子”(第二八回)。都是财大气粗,气势非凡。
盐商们有了雄厚的经济实力,便可以过上奢华的生活。就说住宅吧,哪一个盐商,都是住得十分豪华的。我们来看万雪斋的住宅吧:
“
见一个大高门楼,有七八个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间夹着一个奶妈,坐着说闲话……当下走进了一个虎座的门楼,过了磨砖的天井,到了厅上。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傍边一行“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书”。两边金笺对联,写“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中间挂着一轴倪云林的画。书案上摆着一大块不曾琢过的璞。十二张花梨椅子。左边放着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镜。从镜子后边走进去,两扇门开了,鹅卵石砌成的地。循着塘沿走,一路的朱红栏杆。走了进去,三间花厅,隔子中间,悬着斑竹帘。有两个小幺儿在那里伺候,见两个走来,揭开帘子,让了进去。举眼一看,里面摆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间悬着一个白纸墨字小匾,是“课花摘句”四个字。(第二二回)
”
这还不过是其住宅的一部分。我们再来看宋为富的住宅:
“
(沈琼枝)便跟着丫头,走到厅背后左边,一个小圭门里进去,三间楠木厅,一个大院落,堆满了太湖石的山子。沿着那山石走到左边一条小巷,串入一个花园内,竹树交加,亭台轩敞。一个极宽的金鱼池,池子旁边,都是朱红栏杆,夹着一带走廊。走到廊尽头处,一个小小月洞,四扇金漆门。走将进去,便是三间屋,一间做房,铺设的齐齐整整,独自一个院落。(第四十回)
”
这仍然只是其住宅的一部分。那最后的“独自一个院落”,只是为一个新纳的妾准备的,而宋为富“一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则其住宅之宽敞就可想而知了。
盐商们的出手都很“大方”,有时“大方”得令人咋舌。比如万雪斋的姨太太生病,药方里要用一个“雪虾蟆”,他竟托人用三百两银子去买:
“
因他第七位如夫人有病,医生说是寒症,药里要用一个雪虾蟆,在扬州出了几百银子也没处买,听见说苏州还寻的出来,他拿三百两银子,托我去买。(第二三回)
”
一个“雪虾蟆”就要花三百两银子,其他方面的消费也就可想而知了。另一个盐商,用八十两银子求一副对联:
“
前日不多时,河下方家来请我写一副对联,共是二十二个字。他叫小厮送了八十两银子来谢我。(第二八回)
”
在盐商们的这种出手大方里,其实都有“掼派头”的成分。
盐商们有了银子,便思量追欢买笑。他们通常的做法是娶妾。如《卢梦仙江上寻妻》里的谢启,“好饮喜色,四处访觅佳丽”,有婢妾二百余人。“今番闻得李妙惠又美又贤,多才多艺,愿致白金百两,彩币十端,娶以为妾。”又如《儒林外史》里的宋为富,“我们总商人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第四十回)。当然也会去娼楼妓馆,如《后水浒传》里的董敬泉:
“
因少年情性,广有资财,遂接婊子,包私窠,整年整月的在寓处取乐。又因贪慕汴京繁华,勾栏名妓,这年遂谋撤了开封一府食盐,将盐场中的事情俱交托一个得当伙计,自己来京发卖。要图快乐顽耍,便不住在铺中,遂买了永平门内大街上一所大房,又招买了许多仆妇使女服事,遂日日去串勾栏。(第十九回)
”
盐商们就这样以他们的种种富贵奢华的行为,成了生活中和文学里引人注目的角色。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文人们都不得不描写他们,这本身就说明了盐商势力之强大。
士人的投降
在盐商们这种雄厚的经济实力面前,一般的士人早已失去了抵抗能力,这正如《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所说的:
“
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第四一回)
”
于是,原先为商人所独有的自卑感,现在也为士人所感觉到了。这既像是一种报应,又像是一种轮回。对于这种商人的凯歌和士人的挽歌,文人们不得不感到痛心疾首。
于是社会风气变了,不是商人去巴结士人,而是士人去巴结商人。《儒林外史》里有个五河县,五河县里有个方盐商,方盐商家里很有钱。于是五河县的余、虞二世家,便“出了几个没廉耻不才的人”,完全丢掉了士人的自尊心,时时处处去巴结方家,“非方不亲”,“非方不心”,“势利透了心”。一开始方家想同余、虞两家结亲,但余、虞两家不肯,要顾全士人的面子;后来方家用银弹攻势,两家那些“贪图方家赔赠”的人,便“娶了他家女儿,彼此做起亲来”;再后来方家占了上风,反看不起余、虞两家了,再同两家结亲时,“方家不但没有分外的赔赠,反说这两家子仰慕他有钱,求着他做亲”;再后来,他们即使想同方家做亲,方家也不同他们做了。“那些奸滑的,心里想着同方家做亲,方家又不同他做,他却不肯说出来,只是嘴里扯谎吓人。”(第四四回)这可真是商人节节胜利、士人节节败退了。
于是,士人也变“堕落”了。他们失去了自尊心,要借方家的幌子吓人。那个秀才唐三痰,明明是“因方家里平日请吃酒吃饭,只请他哥——举人,不请他,他就专会打听:方家那一日请人,请的是那几个”(第四七回),然后口口声声地对人说:“我绝早同方六房里六老爷吃了面,送六老爷出了城去,才在这里来。”(第四五回)那姚老五明明在别家吃的午饭,可偏要对别人说是“在仁昌典方老六家吃了饭出来”(第四六回)。那成老爹也要吹牛说:“外后日是方六房里请我吃中饭,要扰过他才得下去。”(第四七回)在他们的心目中,同方盐商吃饭,乃是有身份有面子的事情;在我们看来,他们想要吃饭而吃不成,乃是士人在商人面前失败的象征。
商人的胜利与士人的失败表现得最集中,对比得最强烈的,应该说是方家与余、虞两家祭祀仪式的对比了。余、虞两家的士人子弟们,为了巴结方盐商家,都竞相去参加方家老太太的入祠仪式,却不参加自己本家叔祖母、伯母、叔母的入祠仪式。于是自己本家的入祠仪式简陋不堪:
“
到初三那日,虞华轩换了新衣帽,叫小厮挑了祭桌,到他本家八房里。进了门,只见冷冷清清,一个客也没有。八房里堂弟是个穷秀才,头戴破头巾,身穿旧襕衫,出来作揖。虞华轩进去拜了叔祖母的神主,奉主升车。他家租了一个破亭子,两条扁担,四个乡里人歪抬着,也没有执事。亭子前四个吹手,滴滴打打的吹着,抬上街来。虞华轩同他堂弟跟着,一直送到祠门口歇下。远远望见,也是两个破亭子,并无吹手,余大先生、二先生弟兄两个跟着,抬来祠门口歇下。(第四七回)
”
但是方家的入祠仪式却是热闹非凡:
“
看见祠门前尊经阁上,挂着灯,悬着彩子,摆着酒席。那阁盖的极高大,又在街中间,四面都望见。戏子一担担挑箱上去,抬亭子的人道:“方老爷家的戏子来了!”又站了一会,听得西门三声铳响,抬亭子的人道:“方府老太太起身了!”须臾,街上锣响,一片鼓乐之声。两把黄伞,八把旗,四队踹街马,牌上的金字打着“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提督学院”、“状元及第”,都是余、虞两家送的。执事过了,腰锣、马上吹、提炉,簇拥着老太太的主亭子,边旁八个大脚婆娘扶着。方六老爷纱帽圆领,跟在亭子后。后边的客做两班,一班是乡绅,一班是秀才。乡绅是彭二老爷、彭三老爷、彭五老爷、彭七老爷,其余就是余、虞两家的举人、进士、贡生、监生,共有六七十位,都穿着纱帽圆领,恭恭敬敬跟着走。一班是余、虞两家的秀才,也有六七十位,穿着襕衫、头巾,慌慌张张在后边赶着走。乡绅末了一个,是唐二棒椎,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那里边记帐。秀才末了一个,是唐三痰,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里边记帐……大家簇拥着方老太太的亭子进祠去了。随后便是知县、学师、典史、把总,摆了执事来。吹打安位,便是知县祭、学师祭、典史祭、把总祭、乡绅祭、秀才祭、主人家自祭。祭完了,绅衿一哄而出,都到尊经阁上赴席去了。(第四七回)
”
这是一个极富寓意的对比场面:在方盐商家的经济实力面前,所有的乡绅秀才都已投降了,那余、虞两家的世家子弟,也早已丢弃了自尊与自信,把自己祖先的“光荣”,都送给方家作为金钱上的点缀。而不愿屈服的虞华轩及余大先生、余二先生,反成了不合时宜的人,连本家人都要嘲笑他们“背时”。他们本家的入祠仪式,宛如士人阶层的葬礼;而方家的入祠仪式,则宛如商人阶层的庆典。
在盐商们的富贵奢华面前,士人们不仅丧失了自尊,甚而也丧失了人格,以致出现了牛玉圃这样的怪物,竟然利用盐商的势力和名义,来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
那人走出轿来,吩咐船家道:“我是要到扬州盐院太老爷那里去说话的,你们小心伺候,我到扬州另外赏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县重处!”船家唯唯连声,搭扶手请上了船。船家都帮着搬行李。(第二二回)
”
不过,这也说明了盐商势力之强,已到了可被人利用的地步了。牛玉圃明明是要去盐商家打抽丰,却偏要说得堂而皇之:
“
我不瞒你说,我八轿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那个不要我到他衙门里去?我是懒出门。而今在这东家万雪斋家,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人,他图我相与的官府多,有些声势,每年请我在这里,送我几百两银,留我代笔。代笔也只是个名色。我也不奈烦住在他家那个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宫住。(第二二回)
”
但是他过于愚蠢,让“侄孙”牛浦郎给耍了,失欢于万雪斋,抽丰没打成,还讨了一场羞辱。
士风的转变,当然也会影响到文风。奔走投降于盐商之门的,何止是那些只会打抽丰的牛玉圃之流,连一般的文人学士也往往受其影响。郑板桥就曾尖锐地指出:
“
学者当自树其帜。凡米盐船算之事,听气候于商人;未闻文章学问,亦听气候于商人者也。吾扬之士,奔走躞蹀于其门,以其一言之是非为欣戚,其损士品而丧士气,真不可复述矣!(《郑板桥集》六《与江宾谷江禹九书》)
”
郑板桥此文作于乾隆戊辰(1748年),正当《儒林外史》完稿(1750年左右)前不久,郑氏又是扬州人,扬州是盐商的大本营,所以他所写的,正可与《儒林外史》参看,以见当时的文风之一斑。
作为文风受到影响之一例,我们想举刘大櫆文为例。刘大櫆是安徽桐城人,是桐城派古文名家。他生活于18世纪前中期,与吴敬梓约略同时。他的朋友中的很多人,成了《儒林外史》中人物的原型。刘大櫆文的一个主要特征,便是为商人所作之文特多。学者们或讥其曲徇富商大贾之意,写自己未必愿写之作。不过联系《儒林外史》的描写来看,为富商大贾作文,其报酬一定甚为可观;而在当时的士风之下,文人们也很愿意为商人服务,所以也许他竟是乐此不疲的。在他的文集里,卷四《方庭粹六十寿序》,卷五《赠通奉大夫程君传》、《乡饮大宾金君传》、《赠大夫方君传》、《封大夫方君传》、《吴义士传》,卷七《赠资政大夫吴府君墓表》、《金府君墓表》、《方桤林墓表》,卷八《汪府君墓志铭》、《吴萼千墓志铭》、《张豹林墓志铭》、《吴锦怀墓志铭》等,都是为商人所作的碑传文,其中有几篇更是为盐商所作的。在他所有的七十余篇碑传文中,为商人所作者几占到六分之一。这些为盐商大贾所作的碑传文,夹杂在为达官贵人所作的碑传文之间,并存于一代散文大家的文集中,显得十分的引人注目,显示出时代的确是变了。只是这些为商人所作之文,大抵皆为阿谀奉承之作,可能作者为此得到了不少银子,也许也正可以印证郑板桥的批评,落实《儒林外史》中的描写。
“
前日不多时,河下方家来请我写一副对联,共是二十二个字。他叫小厮送了八十两银子来谢我。(第二八回)
”
在盐商们的这种出手大方里,其实都有“掼派头”的成分。
盐商们有了银子,便思量追欢买笑。他们通常的做法是娶妾。如《卢梦仙江上寻妻》里的谢启,“好饮喜色,四处访觅佳丽”,有婢妾二百余人。“今番闻得李妙惠又美又贤,多才多艺,愿致白金百两,彩币十端,娶以为妾。”又如《儒林外史》里的宋为富,“我们总商人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第四十回)。当然也会去娼楼妓馆,如《后水浒传》里的董敬泉:
“
因少年情性,广有资财,遂接婊子,包私窠,整年整月的在寓处取乐。又因贪慕汴京繁华,勾栏名妓,这年遂谋撤了开封一府食盐,将盐场中的事情俱交托一个得当伙计,自己来京发卖。要图快乐顽耍,便不住在铺中,遂买了永平门内大街上一所大房,又招买了许多仆妇使女服事,遂日日去串勾栏。(第十九回)
”
盐商们就这样以他们的种种富贵奢华的行为,成了生活中和文学里引人注目的角色。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文人们都不得不描写他们,这本身就说明了盐商势力之强大。
士人的抵抗
一般的士人,见了“富贵奢华”的盐商,早已是“销魂夺魄”,完全拜倒投降了,但是也有一些士人,紧抱着本阶层的自尊心,那也许已经过去的光荣,对盐商们的压力作着“悲壮”的抵抗。不过他们的抵抗常常是这般的苍白无力,以致不一定能损害于盐商,却把自己给弄变态了。而且他们越是抵抗得起劲,其实也反而越说明盐商的强大。
不愿嫁给盐商为妾,从盐商家逃跑的沈琼枝,可以说是进行抵抗的士人的典型(如果说可以把她看作“士人”的话,因为她是士人家庭出身,并混迹于士人中间的)。然而她所反抗的,当然不是“包办婚姻”,也不是“没有爱情”的婚姻,而只是自己的地位太低。因为按照“衣冠中人物”的价值标准,她是不应该给盐商作妾的,而是应该作“正室”的。她和她的父亲所争的,仅仅是妻妾的地位:
“
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张灯结彩,择吉过门,把我悄悄的抬了来,当做娶妾的一般光景?(第四十回)
沈大年既是常州贡生,也是衣冠中人物,怎么肯把女儿与人作妾?(第四十回)
”
要不是另一个知县帮助他们的话,他们的抵抗是会完全失败的。不过即使是他们的胜利,也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杜少卿是另一个坚持抵抗的士人的典型,据说他就是作者本人的化身。他表扬沈琼枝的逃跑行为,说她以“一个弱女子”,而对盐商“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第四一回),表明他与沈琼枝具有同样的立场。他自己由于出身没落世家,不肯放弃其旧架子,所以对盐商颇不恭敬,用摆架子来顽强抵抗:
“
王胡子又拿一个帖子进来,禀道:“北门汪盐商家明日酬生日,请县主老爷,请少爷去做陪客,说定要求少爷到席的。”杜少卿道:“你回他:我家里有客,不得到席。这人也可笑得紧,你要做这热闹事,不会请县里暴发的举人、进士陪?我那得功夫替人家陪官?”王胡子应诺去了。(第三一回)
”
盐商做生日而要请县主老爷,又要请世家子弟陪席,这派头也够大的了;而杜少卿的拒绝,正是为了抵抗盐商的派头。不过从所谓“暴发的举人、进士”的话里,也可闻到没落世家子弟的扑鼻酸气。这同样显示了抵抗的苍白无力,因为他除了消极摆架子外别无他法。
五河县的余大先生、余二先生,也是进行抵抗的士人。他们的祖上出过不少举人、进士,可是到他们那一辈已经没落了。然而他们不愿像其他士人亲戚那样,去拜倒在方盐商等暴发户的脚下:
“
这余有达、余有重弟兄两个,守着祖宗的家训,闭户读书,不讲这些隔壁帐的势利。(第四四回)
”
所以别人要说他们不懂变通,不能适应新的形势:
“
你家大爷平日性情不好,得罪的人多。就如仁昌典方三房里,仁大典方六房里,都是我们五门四关厢里铮铮响的乡绅,县里王公同他们是一个人,你大爷偏要拿话得罪他。(第四五回)
”
然而他们的抵抗也没什么作用,只是在别人眼里显得古怪而已,并不能对风尚发生任何影响。
他们的表亲虞华轩,更是因为坚持抵抗,而使性格也有些变态起来。他“曾祖是尚书,祖是翰林,父是太守,真正是个大家”(第四七回),所以世家子弟的架子特大,看不惯新起的暴发户。他对表兄余有达说:“举人、进士,我和表兄两家车载斗量,也不是甚么出奇东西。”(第四六回)可碰上五河县的风尚,偏是“说起前几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里笑”(第四七回)的,所以就激出了他的一点子怪脾气:
“
虞华轩生在这恶俗地方,又守着几亩田园,跑不到别处去,因此就激而为怒。他父亲太守公是个清官,当初在任上时,过些清苦日子,虞华轩在家省吃俭用,积起几两银子。此时太守公告老在家,不管家务。虞华轩每年苦积下几两银子,便叫兴贩田地的人家来,说要买田,买房子。讲的差不多,又臭骂那些人一顿,不买,以此开心。一县的人,都说他有些痰气,到底贪图他几两银子,所以来亲热他。(第四七回)
”
自我安慰一直安慰到阴司里,这个大名士的精神胜利法也委实是可怜了;而那自炫文才的酸气,又不免让人大倒胃口。又如另一扬州大名士金寓刘,跟盐商有过一次大较量:
“
前日不多时,河下方家来请我写一副对联,共是二十二个字。他叫小厮送了八十两银子来谢我。我叫他小厮到跟前,吩咐他道:“你拜上你家老爷,说金老爷的字是在京师王爷府里品过价钱的:小字是一两一个,大字十两一个。我这二十二个字,平买平卖,时价值二百二十两银子。你若是二百一十九两九钱,也不必来取对联。”那小厮回家去说了。方家这畜生卖弄有钱,竟坐了轿子到我下处来,把二百二十两银子与我。我把对联递与他。他、他两把把对联扯碎了。我登时大怒,把这银子打开,一总都掼在街上,给那些挑盐的、拾粪的去了。列位,你说这样小人岂不可恶?(第二八回)
”
这是一场金钱与“士气”的较量。金寓刘被盐商逼出一股名士脾气,而盐商又把其名士脾气打个粉碎。金寓刘即使把银子给扔了,他也还是没能占上风。所以他怒火冲天,但又无可奈何。
有时,他们也借讲笑话取乐,以发泄对于盐商的不满:
“
捧上面来吃。四人吃着,鲍廷玺问道:“我听见说,盐务里这些有钱的,到面店里,八分一碗的面,只呷一口汤,就拿下去赏与轿夫吃。这话可是有的么?”辛先生道:“怎么不是有的。”金先生道:“他那里当真吃不下?他本是在家里泡了一碗锅巴吃了,才到面店去的!”(第二八回)
”
这里既有对盐商奢华派头的艳羡,也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又有充满酸气的想象和批评。这样的对盐商的抵抗,反而突显了他们心理的变态。
上面这些士人的苍白无力的抵抗,反映着他们先天的不足。这是因为创造了他们的小说家,自己就是一个苍白无力的抵抗者。出身于没落世家的吴敬梓,与他笔下的士人一样,怀抱着家世门第的自豪感,不愿屈从于盐商的气势。但是除了“嬉笑怒骂”之外,他不可能有其他的办法。因此几乎从一开始起,这就是一场注定要输的竞争。不过好在吴敬梓还能“皆为文章”,使他能在小说里发泄掉一点怒气。然而文人的胜利是在书本里的,而盐商的胜利却是在生活里的。
(本文节选自邵毅平《文学与商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新一版。)
三版后记
本书初版于1993年,其时我正旅居韩国蔚山;修订重版于2010年,偏巧又客席于日本京都;此次有机会修订三版,却难得地安居上海家中。在四分之一个世纪里,一本小书的出版史,既见证了中国经济的迅猛崛起,东亚三国的历史激荡,也留下了个人生活的雪泥鸿迹,学术生涯的心路历程,静言思之,不免感慨系之矣!
此次修订三版,除版式调整外,内容一仍其旧,没做什么改动。书名仅取正题,去掉了副题(其实是初版的正题)。
本书第五章“商人、女人和士人”另有韩译文,原载高丽大学校民族文化研究院《民族文化研究》第68号,2015年8月,后收入朴京男编《东亚文学中的商人形象》,韩国首尔,소명出版,2017年5月。
感谢宋文涛先生的精心编辑,让本书得以新的面貌问世,继续取悦于此有兴趣的读者。
邵毅平
2019年5月22日识于沪上圆方阁
文学与商人
作者:邵毅平 著
定价:45元
出版日期:2019年11月
ISBN:978-7-309-14576-2
END
本期编辑 | 陈沛雪
图书编辑 | 宋文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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