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被拥抱过了(童年的味道和嗅觉记忆)

大龙峒保安宫西侧有清代同安人商业聚落四十四坎,今天小编就来聊一聊关于蒋勋被拥抱过了?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研究一下吧!

蒋勋被拥抱过了(童年的味道和嗅觉记忆)

蒋勋被拥抱过了

大龙峒保安宫西侧有清代同安人商业聚落四十四坎。

▌四十四坎

跟母亲上菜市场是我童年快乐的记忆。

那时候住在大龙峒,邻近保安宫,我家隔一条马路就是同安人四十四坎商业社区的后门。

四十四坎在保安宫西侧,是同安人开设的四十四间(坎)商业店铺。

记忆里是南北各二十二间,隔一条小街相对,从杂货饮食到药铺衣物俱全,平面展开成街市,内容等于今日的一间百货公司。

小时候,母亲常支使我去四十四坎买东西。有时候是打酒,有时候是买油,那时代「瓶装」、「罐装」都少见。我是拿一个锡罐子,告诉店家要多少钱的酒或油,店家用长柄勺子从瓮中舀出,倒进我手中锡罐。我也不用付钱,店家会记在帐上,按时跟母亲结算。

为了做生意方便,临街店面昂贵,四十四坎每间店铺门面大约是三公尺宽。这不宽的店面却有很长的纵深,大约有六、七十公尺长,前面是临街店面,后段用来住家,或作仓库,囤放货物,光线阴暗,幽深而神秘。

我家的南侧就紧挨着四十四坎后门,母亲打发我买东西,我不想绕远路,就常常穿过这长长的甬道。私人住宅变成我的捷径通道,也顺便看阴暗角落堆放的各式杂货。

天井照下来的光恍惚犹疑,奇异的气味,混杂着食物、被褥、人体,或魂魄里散不去的记忆。偶然有老妇人洗澡,坐在中庭幽暗的光下,赤裸身体,垂着双乳,用刨木花沾油梳篦长长头发,或解开裹脚布,看着自己扭曲变形的小脚发呆。

那阴暗光线里模糊不清晰的人或物,奇异难以形容的气味,在欲望和腐烂间游移的嗅觉,一直到今天,每次走近四十四坎,虽然已是完全走样的遗址,只剩一块黑色毫无温度的石碑,那久远时光里的光线和气味依然扑面而来。

店家对十岁不到可以帮忙家务的孩童好像都有疼惜宠爱,就常常抓一把碱水黄面条给我吃,或者一颗圆糖,糖的核心是一片腌渍话梅,含在口里,甜蜜里慢慢渗出一丝丝的酸。

四十四坎有各式吃食店铺,大多是同安人百年历史的传统小吃:肉羹、土魠鱼汤、鱼丸、肉燥饭、米粉汤。还有各式碗粿,用黄槿叶子衬着,或装在小碗里,随时调上赭红甜辣酱和蒜头酱油就可以上桌。

四十四坎也有青菜蔬果摊贩,但菜色不多,于是母亲买菜多不在四十四坎,而是从我家往北走几条街,有一个更大的市集,现在已改建为几层楼高的大楼,题名「大龙市场」。

▌大龙市场

大龙市场在五○年代还是许多摊贩聚集的市集,地上积水,很泥泞,买菜的人很多,摩肩擦踵,小贩吆喝,跟顾客攀谈,讨价还价,热闹非凡。

童年最深的记忆竟是菜市场里勃滃复杂的气味,我闭起眼睛,可以随着那气味找到刚刚宰杀的猪肉摊前,还带着生命余温的肉体内脏,仿佛在砧板上还可以跳动的心脏,那样的肺腑肝肠,告诉年幼的我如何认识肉体。肉体的热烈,肉体的荒凉,我学会对肉体敬重愧疚,不是在学校,其实一直是那市场的芸芸众生。

市场收摊,清洗过的市场依然活跃氤氲着各种气味。我可以闭着眼睛,完全依靠嗅觉走到白天卖鱼虾蚌壳的摊子前,那空无一物的摊子,蒸腾着强烈不肯逝去的生命的腥味,在夏日黄昏,比任何宗教或哲学更清楚告诉我什么是魂魄。我因此相信「魂魄」是身体消失而坚持不肯离去的存在,看不见,但是在嗅觉里这样清晰。

我也尝试在夏日黄昏走进空空的市场,依靠嗅觉找到白天母亲挑选菜蔬的摊子,九层塔的气味、姜蒜的气味、芫荽的气味,或者豌豆苗有点委屈的清香,像渐行渐远不太骚扰人间的平静气味。

母亲教会我用嗅觉认识整个市场众生的欢悦、众生的哀伤。仿佛她仍然带领着我,走在世界各处,走在人群中,在嗅觉里知道爱或者恨,拥抱的温暖、厮杀的血腥,生的气味,死亡的气味。

大龙市场来自「大龙峒」这个地名。大龙峒早期汉译并不一致,或称大隆同,或大浪泵,后者似乎更接近原来此地部落的发音。

大龙市场在基隆河、淡水河交会处,上世纪五○年代,附近多还是稻田菜圃,农民自产的蔬菜水果很多。当时家家户户多豢养鸡鸭鹅,也多有猪圈,门口常备有一存放厨余(ㄆㄨㄣ)的土瓮。我小学放学回家,也常拿竹筛去附近捞溪流水圳里的蚬仔蛤蜊,砸碎了喂鸭子。母亲则一早拿剩饭拌了谷糠等饲料喂鸡。因此一年鸡蛋鸭蛋不断,可以保证一家八口都有蛋吃,可以想像家禽数目壮观。

鸡鸭日常四处游逛,自己找虫吃,黄昏都按时回家。各家有各家的鸡鸭,好像从来没走错家门。

如今都会长大的一代,很难了解早期台北农业、小畜牧业、手工业时代的生活景象吧。

工商业发达以后,台北最先都会化,河流污染,土地增值,房价被炒作,农业、手工业消失,自家的家禽、自家的菜园一并消失。认识植物动物只有靠知识,知识只是概念,用来考试可以,用来生活就可能处处行不通。

当然,一定有人振振有辞,回呛说:「我的生活就是麦当劳、肯德基……如何?」

都会有都会的傲慢自大,飞龙在天,自然无可如何。

幸好这些年在东部有机会重新认识小农、手工的产业生活。知道手摘的梅子和洛神花,毕竟和用落草剂收割的不同,也知道化学污染的稻米,激素速成的鸡鸭猪,已经多么严重伤害了一整代年轻人的身体或心理状态。

我庆幸在台湾自然环境没有被破坏的年代度过童年、青少年,一直到二十几岁去欧洲读书,一直大多是吃母亲亲手做的食物长大。

现在不会特别羡慕米其林三星,偶尔去,也有新奇,但是心里很清楚,能够有二十几年时间餐餐吃母亲做的菜,是多么大的福气。

▌母亲的炉灶

母亲的菜教会我许多事,包括物质的处理。认识一根柴木,认识一只铁锅,认识土制的炉,认识柴木如何在土炉里燃起火来,如何在水沸腾时,利用蒸气蒸熟馒头。

应该先说明,那个年代,所有使用的物质元素都和今天不一样。

用五行的观念来看,那时候厨房有炉台,是土做的,炉子里面烧的是木柴。烧饭时跟兄弟姊妹帮忙母亲生火。先选细树枝,用报纸点燃,等火上来了,再添加大一点的柴。台湾潮湿,木柴不容易燃着,平日就要日晒让柴干燥。干柴烈火,懂了木柴,也懂了火,顺便懂了自己或他人的情欲。

木柴如果潮湿,烟很大,熏得眼睛张不开,灰头土脸。因此吃饭的时候,家家户户常把炉子搬到后巷通风处,避免烟往屋里窜,火也容易盛旺。

火旺了,才在柴上加炭,好的炭烟少,但贵。一般家庭还是多用生煤,烧饭的时候一条巷子都是黑烟。柴火炭烟,热烈的树木还报给世间的气味,总觉得可以感恩。

在炭炉上烧饭并不容易,现代瓦斯炉轻易可以调大火小火。炭炉如何控制火的大小?

炭炉都有炉门,拳头大小,炉门有铁片做的,开阖容易。我记得最早用的炉门也是土捏制的,有一次炉门摔破,母亲要我去对门理发店要一点地上落的头发,回来掺在湿土团里,捏一捏,就先做一个炉门。

需要火旺,打开炉门,用扇子搧。长大以后也很容易知道社会上什么人在「搧风点火」。

汉语的民间词汇、成语多从生活中来,和知识分子用来考试的思维十分不同。

煮饭当时是难事,水煮沸了,往外扑,要把炉门关小,却不能让火灭了。微微通风,细微的风里含蓄的火温,慢慢蒸烤,散逸出饭在不同温度的香气。同时要移动锅子,让锅底的火温均匀,等微微焦香散出,饭就熟了。锅底有一层焦黄锅巴,我最爱吃,因此常常故意让锅子在炉上久一点,多一点锅巴。

锅巴好吃,不只是米香,还有脆硬紧实的口感嚼劲,牙齿好,自然爱锅巴的干脆。

没有瓦斯,没有电锅,人类也活了上万年,有幸接到万年的尾巴。面对有瓦斯、有电锅的一代只有羡慕(包括自己),但以为没有瓦斯、电锅就活不下去,却不以为然,因为曾经用柴火煤炭煮过大铁锅饭。

台湾家用燃料史很值得研究,五○年代,烧柴、烧煤炭,后来有过洋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用煤球。

煤球台语叫炭圆或炭丸。用煤渣煤屑混在土里制成,烟味呛鼻,燃烧时黑灰屑乱飞。

煤球大概是六○年代的记忆,家家户户墙角都堆着一落长排煤球。煤球约十五公分高,圆筒状,中间有孔。煤球也要用柴火先燃着,好处是一个煤球换另一个煤球,不用再生火,直接把新煤球放上去就燃着了,方便很多。

煤球炉也有炉门,烧过晚饭,关了炉门,炉里还有文火余温,炉子上总坐着一只铁壶,保持家里永远有热水用。

汉字的「家」是屋顶下要养「猪」的,我记得的家是有文火余温的炉子。

用过的煤球多用箝子夹到马路上,用来填路上坑洞。那时道路多没有铺柏油,下雨泥泞,坑洞很多,废弃煤球刚好可以填坑。

想谈谈母亲的烧饭烧菜,结果谈起了家用的燃料。

我总觉得不同燃料、不同炉子料理出的饭菜都不一样。从柴火到煤炭,我记得相思木、龙眼木在火里燃烧的香,记得它们烧成灰时的声音,记得它们留在铁锅上焦黑的烙印。

跟「锅巴」相关的料理,大多来自柴木煤炭时代的记忆。把焦酥的锅巴淋上各式浇头的菜肴,在「反共抗俄」的时代加上很政治的菜名「轰炸莫斯科」,大概已经是今天有选举权的公民都不知道的事了。

台湾什么时候普遍平民家庭都用了瓦斯,大概是料理史上的重大变革吧。俄罗斯攻打乌克兰的时候,有人剖析欧洲对天然气的抢夺,我也才惊觉今日认为理所当然应该有的「天然气」,有一天会不会没有。

燃料的火,来自柴木、煤炭,来自油或天然气,会如何影响到我的生活?

理所当然,会不会是人类存在下去的最大危机?

料理离不开火,离不开水。自来水今天在台湾也是「理所当然」。我的童年,没有自来水,在溪流边洗衣服、洗菜,去附近井里提水烧饭,都是「理所当然」。

使用柴木,使用溪水,使用炭火,使用大铸铁锅,使用土灶,木火土金水,我重回母亲料理的时代,重新记忆她生活里的五行。

一九六○年台湾有了第一台电锅,彻底改变了民间煮饭的方式。改朝换代,面对崭新的一只电锅,全家的喜悦,整条巷弄的喜悦,难以言喻。到一个年龄,知道真正的改朝换代是说庶民生活,与历史喜欢夸张的所谓「大事」无关。

最近朋友怀念锅巴,试着用柴木生火烧饭,弄了一屋子烟,灰头土脸,还挨了老婆一顿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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