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伟看穿了一切 范伟选择沉溺人间
观方寸,观世相,观人心。
一
三年前,金马奖后台采访区,新科影帝范伟落座,现场一片尴尬沉默。
主持人邀请发问,上百记者面面相觑,无人不识范伟,但印象都锁在十年以前。
他是春晚常客,他是黄金拍档,他拄过拐,推过车,抬过担架,他还戴过面具,打劫过IC、IP、IQ卡。
龙泉山庄附近村舍至今还挂着他照片,彪哥网现在还能打开;他去菜市场总有人让他走两步和大跳,还有人在路上拍他后背,“嘿,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
每一个人物,他都演得惟妙惟肖,然而当那些面孔重叠到一起,人们又找不到他了。
那些都不是范伟。
生活中的范伟,羞涩,少言,敏感,内向,小时候挨父亲打,他做过最愤怒反抗,也不过是在巷口墙角用粉笔写上“打倒范成业”,没人看见,几天后他又偷偷擦了。
八十年代,他去铁岭民间艺术团谋生。
那年赵本山二十五岁,染了白发,穿上灰衣,上台摔三弦,全场笑得前仰后合。
晚上聚餐,小赵拎着铁岭老窖挨桌敬领导,“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是朋友,多多关照”。
人群中的范伟很羡慕,他不敢多说话,也不擅饮酒。
偶尔饮酒,也是夏夜在单身宿舍写东西时,喝一盅啤酒,很快就醉倒。多年后,王志文给他起了个外号“范小抿”。
那时,他在写相声剧本。他处女作叫《一个厂长的日记》。
第一次表演时,台下同事无人发笑,结束后,大家给相声归个类“你这叫悲剧相声”。
后来,央广的曲艺编辑来团里挑作品,范伟拿着本子抑扬顿挫念了一遍。
编辑跟团长说“这小胖子写的相声不可乐,但他的语气、小感觉很对,你们好好培养培养。”
范伟在团里地位略有提升,但生活并无改变,依旧是下乡说相声。
露天台上,碘钨灯下,蚊蛾乱飞,经常演着演着就咽下去一个。
演完下台,同事们互相攀比:今天你吃了几个蚊子,你吃了几个蛾子。
1993年春晚前,已名动天下的赵本山,打电话找范伟,替他小品中一个配角。
范伟兴奋赴京,跟着在梅地亚中心排练许多天,但最后春晚导演不愿临阵换人。
范伟没吵闹没抱怨,腊月二十七雪夜悄然走人。
赵本山因此印象颇深:看一个人,要看他大喜大悲时表现,这是我要的搭档。
当年4月,两人合作小品《走毛道》。东北话中走捷径的意思。
从此后,范伟成了笑星身边的绿叶。
编剧规定,他台词不能超过三句话,因为大家来看老赵的,他说多了怕观众走神。
他成了精明的秘书,傲慢的司机和头包彩巾的模特教练。
人间凝视灯光迷乱的舞台,而他在舞台上反向看着人间。
慢慢的,他品明白了,小人物不是泥偶,小人物有血有肉有缺点,有缺点才真实,而没有什么比真实更有力量。
那些真实,让故事别有走向。
卖拐的主角是大忽悠,但人们偏爱天真的厨子;药匣子原本只是村民配角,一路演成男二号;马大帅是片名,但人人都爱范德彪。
人生第一幕,名利总有无尽诱惑。范伟被无数灯光、掌声、宠溺包裹,他却顿悟,抽身而去。
2005年,范伟作别春晚。他想要的真实,在小品框架之外。
二
2003年,范伟在春晚如日中天,他想演文艺片《看车人的七月》,电话导演,导演只淡淡回了句“回头聊吧”。
直到在片场,范伟走了几步,导演才放下偏见。那是正剧的步伐,不带浮夸。
《看车人的七月》让范伟意外获得蒙特利尔电影节影帝,也让他对真实更为迷恋。
为了演河南农民,他带媳妇去了趟郑州,找卖茶小伙一句一句纠正口音,跟吃烩面大哥找人物状态。
《芳香之旅》里演劳模,他觉得劳模不该臃肿,于是三个月没吃主食,从164斤瘦到148斤,脸没变,但肚子小了一圈。
2006年拍电视剧,范伟和700多斤的摩托一起翻下山沟,瘫软在地,手指都动不了。
有人提议用摄像轨道做担架,抬他上来。120赶到时,范伟怀疑他已残废。
当夜他在病床上千思万想,发现以前万事皆空,生活才是最复杂的戏剧。
最终诊断是胸椎骨裂,范伟逃过一劫。
两个月后,《芳香之旅》折桂第30届开罗国际电影节,他获得评委会最佳表演奖。
医生嘱咐他平躺,他在飞机上躺着飞了18个小时去埃及领奖,“命运总是打一巴掌,给一甜枣”。
人生第二幕,人总想做好自己。范伟选择沉溺人间,他想要的故事在烟火之中。
他依旧保持着对小人物的特别偏好,上世纪劳模、下岗工人、语文老师,只要能打动他,来者不拒。
原则也同样明确:只演能落地的人物,苍白空洞的角色,给再多钱也不接。
他十九岁时,长得就像三四十岁,他真正四十多岁时,时光终予宽待。
他自评年轻时宠辱皆惊,人到中年,反倒百事安静。
他一套西服穿七年,业务爱好是买菜做饭,套一件跨栏背心就变得特别中国。
他爱逛书店,书越读越杂,上一本还是曲艺理论,下一本就变成枯藤老树昏鸦。
他喜欢这样的节奏。
他上《鲁豫有约》时,鲁豫说他现场的人气仅次周杰伦。
他却说,希望人们忘掉过去,忘掉演喜剧的范伟。
2006年受访时,易立竞问他是不是有熬出来的感觉。
他说,那些一夜走红的演员是爆炒鸡丁,而他是东北乱炖,慢火才能出味道。
三
2015年,范伟拿到《不成问题的问题》剧本后,和导演梅峰约在北京一茶馆见面。
见面前,他做足功课,读了老舍原著,角色动机心理在脑海中过了许多遍。
见面后,他对梅峰说:“梅老师,我觉得,这得是个静水深流的东西。”
“我想把它拍成黑白的。”梅峰说。
同类过招完毕,电影在重庆山间拍了36 天。一个长镜头能拍一天。
每个镜头,范伟总会拍10到15条,“他会给出不同层次的表演。”
摄影师形容,范伟就像一台3D打印机,你要什么他就给你完美呈现出来。
处女座的范伟,每演完一场,就跑到监视器上看回放。
他平常不抽烟,但看到特别满意镜头,他会跑到角落美美抽一根,安慰下自己。
2016年12月,金马奖颁奖,评委说范伟把老舍的文字演得栩栩如生。
领奖时,他说:拍得很淡,演得也很淡,特别感谢评审有耐心看到它的妙处。
归来后,他把金马奖杯藏在家中小二楼上,生活一切如常。
这两年,他演过老兵,演过果农,演得最多依然是人间平凡角色。
他演绎的故事,越来越有余味,总能品出绵长味道。
他喜欢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的话:“人生和电影都是以余味定输赢的。”
人生第三幕,总有更高精神追求。范伟开始思考人性的秘密,那里才藏着所有真相。
正在上映的电影《长安道》里,范伟饰演了研究唐史的大学教授万正纲。
长安道改编自海岩的《长安盗》,以国宝被盗为引,真正的迷案却发生在生活之中。人性的重峦叠嶂,让人与人陷入无边迷宫。
电影中的大学教授万正纲,现实里谦谦君子,善良忍让,内心却住着帝王将相,唯我独尊。
开拍前,导演在脑海中勾勒万正纲形象:必须有点憨厚有点狡黠还有点油腻。范伟形象浮出,便挥之不去。
范伟将中年危机演绎的入骨三分,更重要的是,他展示出人性复杂。
电影中,他在女儿中枪流血时坐视,只因女儿试图举报自己。
他可以一边摔碎女儿手机,阻止她求救报警,一边流泪递上女儿最爱的糖果;当女儿最终死去后,他终于心安理得却又撕心裂肺喊出“谁来救救我女儿”。
对女儿叛逆的无奈,对妻子欺骗的愤怒,对罪恶被拆穿时的惶恐,被范伟汇聚到万正纲一身,展现在观众面前。
以至于影片上映后,不同观众分为两派,有人斥其自私极致,无从洗白,亦有人称命运所迫,他才走向人性反面。
结尾处,电影藏了个彩蛋。范伟饰演的教授面对空无一人的影棚,宣讲人生最后一场唐史。
他说:
什么是真相?有真相吗?有吗?根本就不存在真相!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真相。
这是片中人的心结,何尝不是扮演者的追求。
即便有影帝加持,《长安道》排片并不多。人人喊着国产电影难崛起,可给的空间又总归有限。
已知天命的范伟,对此已经习惯,他仍乐此不疲追求着这人间的真相,因为那里藏着无穷魅力。
最近几年,范伟重新迷上了相声,马三立、苏文茂、李伯祥,有长途旅程时,就带上耳机听几段。
他最爱《文章会》,他说他像那段相声里的人物。
文是高楼幻影,武是嬉笑江湖,总要回到最真实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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