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倒灌时是海水在上吗?涨潮和落潮时新移民

海水倒灌时是海水在上吗?涨潮和落潮时新移民(1)

近期,“新移民文学”作家凌岚的中短篇小说集《海中白象》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该书共收入九篇小说,主人公均为移民海外的华人,写的是他们在海外生活的日常,由此组成一幅移民浮世绘。

作者戴瑶琴撰文表示,凌岚小说是一个延续“思乡情结”的范例。海外华文文学“怀乡恋土”传统主题,并没有在新世纪“新移民文学”中断裂。它以另一种更为切实的形态出现,即从追求立业成家的宏大愿景,收缩为守护小家的现实祈愿。

海水倒灌时是海水在上吗?涨潮和落潮时新移民(2)

戴瑶琴/文

20世纪60年代“留学生文学”和80年代“新移民文学”,呈现港澳台地区与中国内地新移民相异的他国经验。落叶归根/落地生根两阶段衍生的心绪,也非孤独寂寞可以概述,对出国价值的讨论,一度在“新移民文学”中被成功学表象遮蔽,它具有一定矛盾性,对于内地读者而言,其实是有热度的话题,但对于海外华文写作者来说,并不太愿意深入探讨。读者可以获取的信息,也以正向为主,即使是文学作品所描绘的艰难求存史,也因自我实现等宏大意义的包装而导向“值得”层面的确定。

凌岚《海中白象》讲述的新移民故事,主要关注群体即20世纪90年代留学海外的中国内地留学生,小说以家庭为视角,记录其扎根后的他国经历。问题产生于他们与美国社会之间、与配偶之间、与子女之间,作品的突破体现在这一代人无法借鉴前人经验,只能采取个人摸索的方法,找到可以施行的路线,但又渴望让二代少走弯路,于是执拗地悉数移交个体经验,子辈随之应对的抵触和抵抗,源于其也一直坚持自主探索个性化发展路径。

“谁能在皇后区过得很好?”凌岚在后记中提出了最有力量的问题。“我以‘海中白象’比喻移民这个如今很流行的人生选项,移民他乡极有可能是一个耗费财力的生命奢侈品,徒然一梦。”小说集里多部作品,都涉及移民选择。《海中白象》叙述举家移民后遭遇的“家散”。“我和妈妈初到纽约的时候,老爸在纽约打工已经六年,修车,也搞装修。为了迎接我们,他用五分之一的积蓄,买了一辆七成新的丰田车。取车那天,一家三口坐在里面,我和妈妈都兴奋地说你开啊一直开到天边去,于是爸爸就开上了495高速,一脚踩紧油门,一路向东,开啊开啊!”父亲六年搏命的动力就是令“我们家”可以在美国团聚,如果说20世纪末新移民小说刻画重点是个人落地,那么凌岚作品展示的新变在举家落地。小说传达出很有价值的反差,即子辈长大后正迎向成功的坦途,但父母辈却又失败了。一辈子的失败者,成为笼罩新移民一代的魔咒,所有改变命运的努力,竟然皆徒劳,这是父辈们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可令人心酸的现实披露:移民确实令子辈获得了发展机遇,但却未能消解盘桓于父辈群体的失意,小说牵动起两个代际各自的深层反思:移民值得吗?我是在为自己活着吗?《烟花冷》留下一组耐人寻味的姐妹对话。离开/留下两种选择,改变百合和百芹的命运,百合带着妹妹来到拿骚海滩,百芹兴奋地说:“姐,这就是长岛内湾,外面就是大西洋啊!这比广州湾的海气派多啦!就是太冷了!”气派只是表象的耀眼,纽约向东是通往冷漠和冷清的大西洋,请留意此伏笔,凌岚小说中多次出现大西洋,可与母国相隔的并不是它,而是太平洋。百合费尽心机扎根美国,就是为了享受这份孤独吗?同样的,我们以为所有苦难都可以扛过去,“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不用担忧,易敏肯定可以扛过这次转折的,就像她每次都扛过来一样:到美国留学、改专业、找工作、失业、搬家、换工作,桑迪飓风时大树倒下压塌了一半的房顶,她带着五岁的小昼被疏散到公共图书馆,过了一个月才回到家,安歇,不也都扛过来了嘛。”但易敏情况就是越来越糟,植物人状态的她,真的醒不过来了,她不会再给“缺席”爸爸任何补救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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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岚

在对自己失望的状态下,新移民一代自然将成功愿景完全附着于子辈。《陀飞轮》和《消失》表达新移民二代对其父母所设定人生模式的无数次挣脱。父母的教诲如同时时冲击耳膜的鼓点,父母的期盼是倾覆于面的飞轮。“我在睡梦里听到一声声惊雷,那声音好像是舞会劲歌的鼓点,也好像来自我们体内。那声音犹如一个个漩涡从鸿蒙之初苏醒过来,在我们的身体里飞速旋转着,涌动着,那是一个个永恒不止又转瞬即逝的分轮,朝我们压迫过来,吞噬着我们正在长大的身体。”珍妮的自杀和消失,都是彻底而决绝的反抗。若想主宰自己,只能与父母及原有家庭切割。于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选题重新浮出水面。选择移民是为了主导个人命运,而与父母分离;“子一代”反抗也是为了自我塑造,再次与父母分离。这两次分离,从本质上看,都是“利己”的主动选择。珍妮的割腕,是一次宣战,而她的失踪,则是与中国人最重视的血缘及亲缘的完全剥离。华裔青少年该如何成长,“新移民”父母的内心是迟疑且焦灼的。孩子表现出的成功真是他们自主确定的路向?还是父母先立足中国教育经验再吸纳西方教育理念的作品?珍妮“陨落”事件表明,她最终不想再充当父母炫耀的艺术品。

我认为,凌岚小说是一个延续“思乡情结”的范例。海外华文文学“怀乡恋土”传统主题,并没有在新世纪“新移民文学”中断裂。它以另一种更为切实的形态出现,即从追求立业成家的宏大愿景,收缩为守护小家的现实祈愿。《海中白象》《消失》《豹》里不同身份和阶层的主人公,都渴望家庭完整。家人是创造安全感的最稳定团体,在论及“思乡”的时候,我们不自觉地一味从国的视域考察,忽略了对家这一层面的继续开发。同时,乡愁也从对故地旧人的怀念,转变为对异国同胞的本能关怀,《四分之一英里》提出了新问题。世界一体化的大背景中,一方面海量信息已破除中国内地对海外的好奇,一方面便捷交通消弭着中西距离,“这几年我没有太多对家乡的想念——反正所谓的家乡母国,坐一趟跨洋飞机,十六个小时就可以回去。我是怎么来的,我要到哪里去,这些高深莫测又非常基本的问题,在我决定移民的时候从来就没有纠结过,现在却时时纠缠着我,这不能不说跟西西有关,在这个广大嘈杂的都市里,她的悲惨经历牵动了我乡愁的那根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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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移民”一代必须直面他们正在走向衰老。年轻时求存故事成为旧梦。凌岚将涨潮和落潮设为一组隐喻,“新移民”一代和二代都在经历:一方面喻示人生起伏,迎难而上,踏浪而行;一方面喻示生活危机,难以预测的命运起落。沈宁应对老麦的突然中风,米佳接受儿子成为植物人。沈宁梦回涨潮的海边,“她和老麦,两个孩子,米佳一家人,还有过去认识的好多人,他们站在夜色中的海滩上,一只手电筒打出光柱,把他们的目光引向海的深处。”三十年后,他们其实已经位于海的深处,四周漆黑一片,只得转身探寻来自海岸的光束。《烟花冷》拓展“绿卡婚姻”题材,凌岚确立的是亚裔组合——百合和老路易,两人起先自然是为了利益各取所需,但在互相搀扶中,亚裔之间也萌生相濡以沫的感情。“这些经历了多年的龙卷风、暴雪、干旱、虫咬,终于活下来的树,它们会跟她说些什么?它们还记得独立节来这个看烟花的那个亚洲小老头吗?”孤独处境是共通的,不分成功者或失败者,不分性别,不分族裔。

《萍聚》并非简单描写老友相聚的故事,而是流转着悲情的分离。轰动一时的商业机密纠纷案终结了武松在美国的事业,若干年后,原本留在中国发展的弟弟武君却成功办理了移民。武松会不会回来?大家都在等待答案。醉意摇晃中,武松似乎出现于“我”眼前:“回家吗?我们一起走吧,我开车可以载你一程。他不做声。我又问了一遍,他还是不作声。我伸手推了推,他抬头一脸茫然地望着我,说:要到哪里去?回哪一个家?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我们积累了多少阅历和经验,至少会有一两件事,对我们永远无解。”至此,我们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现实——夹缝中的人,在中美之间移民了两次,武松拥有稳定的家了吗?

对新移民一代的反思是比较深刻的,凌岚小说敏锐地提示:“我们一直都活在时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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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

《海中白象》

每次在长岛495公路上开车,我心里都升起温柔的悲凉,这次也是。

驾车去冷水街看我爸,起因是东卵镇的警官梁彼得给我打电话,“你爸拖欠银行的房贷,还拿枪威胁警察”。梁彼得过去曾是我的高中同学,初恋男友。接完电话后,我也不可能上班了,立刻请假,开车去长岛。

东卵在长岛南汉普顿郡的最东端,地图上是一个很长的印第安土著语的名字。但人人都叫它东卵,East Egg,495高速进了那块地界立刻就像进了荒岛,路的两边连加油站都少见。公路的不远处就是海,海与路之间隔着一条灰蒙蒙慢吞吞的大河——鹈鹕河。河岸上长满密密的杂树,白色的鹭鸶和海鸥自树顶飞起来。冬天时河两岸的那些树落尽叶子,从海里吹来的风呜呜地穿过褐色的树林,吹到高速公路上,带起白色的积雪和灰尘。

鹈鹕河贯穿大半个岛,最后再流进大西洋。入海的地方叫鹈鹕湾,那里有个人迹罕至的海滩,布满大大小小滚圆的鹅卵石。从无锡移民到纽约的最初几年,夏天我们一家三口周末总来鹈鹕湾,停车不要钱,沙滩上的椅子免费……是度过夏天最便宜的去处。多年以后,鹈鹕湾是我开车去冷水街看我爸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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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爸年近七旬,我想象他在冷水街那栋小屋前,右肩背一把雷明顿步枪,穿着那件黑不黑蓝不蓝的旧卫衣,瘦腿微微罗圈着,裤子皱皱巴巴,腰里别着卷尺,翻毛靴上尽是白漆和洋灰……这副老年打工者的样子法拉盛遍地都是,就他这样还想跟警察对峙?

自从小陈的事发生以后,他身边一直带着枪,而且不止一把。一开始没有拥枪执照,后来也补办了,这么多年一直都很太平。纽约州有一半人口都拥有枪,老爸只是纽约合法拥枪居民的多少万分之一……他移民前在国内当过兵,虽然是运输兵,但学会了打枪,也学会了修车。修车的技能在中年移民后变成了挣钱的职业,但是携武器威胁警察?这还是我那个胆小怕事,一辈子不走运的老爸吗?

老爸在东卵镇的房子,是冷水湖的度假别墅,是千禧年长岛地产泡沫时盖的。冷水湖过去有重污染的历史,湖边一直竖着牌子,提醒人不要吃湖里钓到的鱼,也不要游泳。我爸的小屋,小小的木结构的房子,盖在湖岸北向的高地上,每栋差不多大小,都是两卧两卫,间距不过十尺,跟联排公寓差不多,很便宜,也很少有人,房主大部分都是想借翻房赚一笔的投资人。

他打工,有时搞装修,有时修车,因为没有执照,现金流并不稳定,但这不是问题,因为照法拉盛华人极度节俭的过法,拥有再不稳定的小工作的人都会有存款,加上这房子便宜,再加上长岛的地皮税,每个月要还的房贷并不高。但我老爸不一样,他喜欢去赌场玩,他能赌到连吃饭的钱都没有。

老爸并不希望我去看他,我也尽量不去。美国日历上有几个固定的家庭团圆的节日,感恩节和圣诞节,国殇日,劳动节。每年我择其中两个日子前往,跟他小聚。如果去多了,他不好意思明说,问完我工作以后,就没有太多的话了。上一次去看他,是大半年前了。我给他带了一瓶加勒比海地区出产的朗姆酒,一瓶五粮液。我们围着冷水湖转了一圈,湖边一个人都没有。暖冬,几对没有南飞的绿头鸭在不远处的水边浅滩里打转。我爸得意地指给我看外墙上一道修补过的裂纹,从屋顶一直延伸下来。湖边地带潮湿,尤其在多雨的秋天,木屋靠近地基的一圈会长出蘑菇。

“你知道这个怎么修吗?”老爸问,说着弯腰去拍那个新补好的外墙,那一块的木头还没有上漆,露出青绿的防水处理后的实木颜色。我摇头说不知道。

“要把木头全部拆下来,换上新的。木头上长蘑菇是因为里面都烂了,黑的。光是重新油漆可不行。下雨时里面会继续烂,还会长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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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给我看他修的房子,我们见面后的固定节目是他给我的车换机油。总之,见面的时候尽量找些事做,避免说话,尤其是避免提到我去世的妈妈。

小木屋的车库只容一辆车,他会先把自己的车开出去,腾出地方,然后我把车开进去。冬天就得关上车库门。先用千斤顶把我的那辆小福特悬空架起来,把换机油固定用的几块砖头垫在架高的车盘底下,四面都垫好,然后把一只两百瓦的手提大射灯塞到车盘下,人随后钻了进去。关了车门以后车库昏暗,唯一的亮光来自那个车盘下的大射灯,从下往上照,沿着福特车的轮廓照出一个光边,在黑暗的车库里像一个发光的巨坑,老爸就躺在坑里,见不到人,只听到他的声音。我站在车边,脚在“坑”的余光里,上身在昏暗中,偶尔给他递一两件工具,其余的时间就是听他从汽车底盘下发出声音,跟我说几句老套的话:“你真的不需要特意跑这里来,杰西,我过得还挺好的。”我会说并不麻烦,顺路来看看,诸如此类的理由。从小到大我陪他换油陪了很多次,闭着眼睛都知道他需要哪些工具。有的时候,他什么都不需要我拿,只要我站在那里,帮他端着一只开了罐的百威啤酒。

换完机油,晚饭照例是我带他去“丹尼”快餐馆吃。在炸鸡和土豆泥送来之前,老爸避开我的眼睛,看着窗外高速公路上飞驰而逝的汽车,一边静静地喝着啤酒。在丹尼门口告别时,我们彼此都松了一口气,一年两次的见面,总算又熬过去了。我从冷水街回来,需要好长时间心里才能平静。

稿件编辑、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摄图网、出版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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