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青的日常状态(致愤青单读)
如此大规模且混乱不堪的愤怒情绪,愈发高频地产生,我们也愈发迷失在混乱中,迷失在浅层的情绪里,有时甚至找不到愤怒的准确对象。当“反对”变成浅薄者的姿态、旁观者的狭隘,或者滑向另一个极端,成为施暴者的借口,这就是我们需要重读希钦斯的名作《致愤青》的时刻。青年翻译家、单读作者陈以侃贡献了最新也是最可靠的译本。
克里斯托弗·希钦斯被誉为“我们时代最出色的新闻记者”、“美国最杰出的修辞斗士”,作为全球最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他在这本书中以书信体的形式,言传身教地讲述了如何做一名真正的 contrarian——“异见者”“激进派”“反叛者”,抑或“惹麻烦的人”“不容于社会之人”。
《致愤青》
[美]克里斯托弗·希钦斯 著
陈以侃 译
华夏出版社 出版
01 需要一点勇气
亲爱的 X,
好了——你问我激进派或者“叛逆”的人生应该如何度过,只让我觉得尴尬,觉得是种过分的恭维。这恭维过分在暗示我可以作为任何人的“榜样”,而照题中之义,单个的生命是提供不了任何范式的(而且,如果真是生活在反叛之中,那所谓“模仿”更是无从谈起)。尴尬则是在你提的那几个头衔上。说来也奇怪,这些你想要成为的人,我们的语言和文化居然没有合适的字词来形容。“异见者”(dissident)太高贵,要靠实在的事迹来挣取,而不能自封;它的含义更多在于牺牲与冒险,而不单单只是反对,而且有那么多无畏的榜样在前,让这个头衔不可亵渎。“激进派”(radical)倒算是个光荣的好词——我很多时候用的就是它——但它里面带着各种对于健康的威胁,我会之后写信与你探讨。剩下的那些——“脱缰者”、“失控的大炮”、“反叛分子”、“愤青”、“牛虻”——都微微带着些亲昵和轻巧,或许也因此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从这些词里看得出,社会和一个宽厚的家庭一样,不但包容乖张之人,甚至有些宠爱。即使像“反传统”(Iconoclast)这样的词也很少是贬义的,往往暗示打破偶像作为释放精力的途径并没有什么坏处。甚至还有些冠冕堂皇的说法来褒扬这种性情,最新的一种叫做“思维不受条条框框所限”(think outside the box),大概认为这也是种优点。我自己则希望我能活到从“坏小子”——我曾经的确是——成为一个“老顽固”。一旦入土,谁还管他“后世无限同情”——这个说法是 E·P·汤普森创制的,在我少年时,在离经叛道上他已经是个老兵了。
当然了,冲出“条条框框”太远,迎接你的那组语汇就没有那么“包容”了;这时候的关键词成了“狂徒”、“惹麻烦的人”、“不容于社会之人”、“愤世嫉俗者”。但在这两种态度中间,我们还能找到无数自鸣得意的回忆录,把“逆流而上”或者“逆势而行”这样宽泛的词作为标题。(哈罗德·罗森伯格(Harold Rosenberg)描绘和他一起的那些“纽约知识分子”,曾经用过一个集体称谓叫“一群自由的思想”。)
与此同时,娱乐工业所提出的无止境要求也在剥夺我们一些其他的批判风格,或是对这些风格的鉴赏力。现在“讽刺家”或者“反讽家”这样的称谓也带着某种同情;讽刺家只是语速过人的犬儒,而所谓反讽家,要么只是讽刺家被错认了,要么指的就是那些言谈局促或自作聪明之人。“反讽”本是个珍贵到无可替代的词,但要是我们不加甄别,只当它等同于“泯灭一切社会准则”,那创造力可以施展的空间就所剩无几了。
克里斯托弗·希钦斯(Christopher Hitchens,1949 年-2011 年),作家、新闻媒体人
不过,我们不要抱怨。一个真的会让异议者“吉祥如意”的时代是不会来的。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总是更愿意选择安全,选择被认同。对此我们也不用觉得意外(顺便提一句,这两种欲望本身也并不可鄙)。只是,在每个时代,都有一些人以某种方式感到自己“与众人异”。要说这些人对整个人类有恩不算夸大其词,不管后者是否承认这份恩情。(也不要期待被感谢。一个反对派的生命艰难一些理所当然。)
我刚才差点就想用“反对派”(dissenter),只是它里面有太多宗教、宗派的涵义,否则作为定义倒很合适。“自由思想者”(freethinker)也是同样的问题。但后面这个大概更胜一筹,因为它所表达的一点触及本质,那就是要独立思考。独立思考者的关键不在于他想的是什么,而是他/如何/想。“知识分子”这个词的始作俑者,是当初法国那些相信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上尉(Captain Alfred Dreyfus)有罪的人。他们以为自己捍卫的是一个自然、和谐、有序的社会,让它不受虚无主义的荼毒,把这个词带着鄙夷用在那些他们认为腐坏的、顾影自怜的、不忠的、不健康的人身上。即使是今天,这个词还是没有完全摆脱上述联想。(另外,像“托利党”、“印象派”、“主张妇女参政权的女子”(suffragette)起初都用来辱骂和嘲讽,但它们一些攻击的对象却骄傲地将它们收为己用了。)一个人要声称自己是个“知识分子”还是有些尴尬,就像之前谈起“异见者”时一样,但埃米尔·左拉(Emile Zola)这个人物是种鼓舞,他那次为公正而发起的非凡运动是又一个不可磨灭的例证,告诉我们一个人单枪匹马能完成怎样的事。
事实上,要为那样一位含冤者辩护,并不需要左拉动用多少一个知识分子的才智。首先,他可以用到小说家在处理社会背景时的法理知识和新闻手段;这样一来,他已经拥有了无可置疑的事实。但光有事实还不够,那些“反德雷福斯者”的论断并不真的建立在被告是否有罪上。他们公开宣称,为了国家,最好还是不要重启案件;否则只会驱散公众对于秩序和制度的信心。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而且说到底,为一个犹太人更不值得。于是,对德雷福斯的支持者们的攻击,不仅称他们掌握的事实有误,更指责他们用心险恶、不爱国、没有信仰;这足以让不少小心的人避而远之。
古罗马有句谚语:Fiatjustitia ruat caelum。“行正义之事,管他天崩地裂。”每个时代都有一群人会提出这样一种论点,即“更高利益”——比如,族群的团结或社会凝聚力——高于公平和正义。个人,或真理,不可以为了“秩序”这类假定的好处而牺牲,本算是“西方”文明的一条自明之理。但实际情形中,类似的献祭却屡见不鲜。纵使人们对那些崇高远景只是口头上效忠,但个人的反抗和大家想要平安度日的本能冲突,结果还是一样的。任何一个坚持人本主义的严肃激进派都可将埃米尔·左拉作为榜样,他所坚持的不仅是不可剥夺的个人权利,而且他把教权主义、种族仇恨、军国主义和对“国家”和政权的盲目崇拜,都纳入到他的抨击范围之内。1897 至 1898 年期间,左拉用那些尖锐却又才情洋溢的书信掀起的运动,可以说为翻搅二十世纪的大多数重要对峙拉开了序幕。
左拉(Émile Zola,1840 年-1902 年),法国自然主义小说家和理论家
人们已经忘记,在向共和国的主席寄出那封最有名的信——《我控诉》(J’Accuse)——之前,左拉还写过公开信给法国的青年,以及法兰西这个国家。他没有让自己只是控诉腐败的精英阶层,而是举起镜子,让公众的心思看到自己的丑陋模样。他先是跟年轻人忆起当年的光荣,曾经拉丁区声援波兰、希腊的光荣往昔,然后写到自己为那些支持德雷福斯有罪的学生感到不耻:
我们的年轻人之中居然有反犹分子?这么说他们真的存在,是吗?这种愚蠢的毒药真的已经颠覆他们的心智,污染他们的灵魂?这对于即将到来的二十世纪是多么让人哀伤和不安的因素啊。《人权宣言》一百年之后,在展现了那样卓绝的宽容和自由的一百年之后,我们居然又回到了宗教战争,回到了一种最为可憎和愚昧的狂热中去了。
描绘这种病态的道德氛围时,左拉用了一个让人震撼的意象:
一种可耻的恐惧统摄一切,最勇敢的人也成了懦夫,没有人敢直言心中所想,怕被控告成卖国贼或受贿者。一开始还能为正义挺身而出的寥寥几家报刊,现在也匍匐于读者身前的尘埃中……
他在致法国的公开信中回到这个主题,呼吁他的同胞考虑三思:
你们有没有意识到,大众的看法如此郑重而顽固,正是危险所在?一百家报纸重复着一种论调,即民众不希望德雷福斯是清白的,他的有罪对于保障国家安全是必需的。你知不知道,有一天当权者再次利用这种诡辩去掩盖真相的时候,有罪的可能就成了你自己?
在剖析社会时左拉下笔从不抽象,他展示了不安的暴民以及他们对于“强人”和军队的讴歌之间,其实几乎是一种施虐受虐的关系。
检视一下你的良心。你们想捍卫的真的是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的军队吗?还是你突然觉得需要颂扬的,是军人手中的那把剑。
说到底,你流淌的还不是共和国的血,见到军盔上的羽饰依旧让你心跳加速,在我们之间不可能再有帝王,但你心意依然向往……你所想到的并不是你的军队,而只是那个让你动心的将军。
在我看来其中最犀利、精准的是左拉对于宗教助纣为虐的谴责:
你知道你脚下的道路还通往哪里吗,法兰西?它通往罗马的教廷。曾经你最伟大的儿女曾与偏狭和神权作斗争,现在你却要回头朝那个方向走去……今天,反犹主义者的战术很简单。天主教成立工人俱乐部,发明一条条朝圣之路,但他们已经无法再影响民众了,已经无法再将他们赢回到圣坛之前。这个问题似乎确凿无疑地有了定论,教堂依然是空的,人们已经抛弃了信仰。但你再看,形势转变带来了新的机会,可以让他们感染上对于犹太人的愤恨;而一旦狂热的病毒传开,他们会吼叫着“打倒犹太人!消灭犹太人!”冲上街头……当法国人被转变成了狂徒和施虐者,当付出那么多代价换来的宽厚和对人权的爱从心中连根拔起,毫无疑问剩下的事情交给上帝就行了。
能抒发得如此精湛的 saevaindignatio,恐怕斯威夫特本人之后就再没有见过。所以,等左拉在《震旦报》首页把收信人定为总统菲利·福尔之时,那只是给诉讼状做了些小小的查漏补缺而已,他控诉的是一整个极端保守主义的团伙所犯下的双重罪——既陷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又放过了一个罪犯。(当局者喜欢把此类事称为正义“处理不当”,如此中立,如此文雅,但我们要永远当心,冤枉一个无辜的人,不言而喻就已经在替有罪之人开脱。这是堕胎,而不是流产。)
如果你读左拉读得仔细,那么对于之后——从凡尔登到维希——席卷法国乃至整个欧洲的种种愚蠢和罪行:例如假公审、拘留营、阅兵和永远正确的领袖等等,那就不会那么惊异了。你也更能明白,为什么罗马教廷现在像是每天都要炮制些新的说法,掩饰自己对犹太人、清教徒和无神论者的所作所为。而要领会所有这一切,只需要一个坚定、有原则的人实践自己说“不”的权力,而且在被告席中(我们常说在“法庭上”,也同样太“中立”了)立场不改,就像左拉做到的一样。
现任天主教教宗 方济各
另一条源远流长的道理是,虽然勇气不能算最重要的美德,但没有勇气,其他美德也无法践行。于是讨论就不仅仅只限于“智识”了。伽利略的发现或许推翻了基督教传统中沾沾自喜的宇宙观,但刑虐的工具一出,他立马放弃了自己的主张。日月星辰自然是不怕被他抛弃的,不管梵蒂冈怎么说,行星依旧围绕着太阳旋转。(伽利略念完声明,可能低声补了一句:“epur si muove.”——“它依然在转。”)
不过伽利略的楷范作用,不是体现在他违抗宗教的勇气,而在于毫无功利心的探求之心。其他人必须替他勇敢,就像左拉替德雷福斯所做的那样。(顺便提一句,我们现在似乎越发确信,左拉是被人谋杀在自己床中的,而不是失火再加烟囱恰好堵塞;伟人大多不在自己的时代和国家里被尊崇,这又是一个例子。)
我时常想起一个朋友,罗恩·莱登诺尔(RonRidenhour);他参加过越战,因为收集、披露了 1968 年美莱村大屠杀的证据,还曾一时间小有名气。“自己”的一方在战争里做错了事,这个结论谁都很难面对。保持沉默、集体主义都是实在的压力,因为一旦发出异议,很快就会被指责为怯懦或变节。“背后捅刀子”、“给敌人提供弹药”这样的阴毒短语,最初怕就是在这样的抉择中产生的,而且永远可以用来让人不敢打破一致。莱登诺尔拒绝这种压力,坚持美国的军人和百姓都要遵守通行的战争法则,很多比他更少后顾之忧的人应该为此感到羞惭。他曾告诉我,自己成长在亚利桑那州一个正直的家庭,家里少书卷气,也没有书生的多愁善感,这可能也塑造了他的性情。他回忆自己作为一个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新兵躺在床铺上,偶然几个战友正筹划着夜里要如何欺负一下营房里唯一的黑人士兵,这是后来所有事情的开端。罗恩坐了起来,只听得自己说道:“你们要这么干,得先把我放倒。”很多时候,个人的决心能击溃乌合之众互相怂恿而来的所谓勇气。但不要忘了,在关键时刻到来之前,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会那样行事。
我曾经有幸见过几个其他国家和社会中勇敢的异见者。他们的事业(从某种意义上是事业选择了他们,而不是被他们选择)不少可以追溯到早年的一件小事,当时他们所选择和坚持的立场几乎都是不由自主的。有时候,是他们收获的某条箴言留在了心里。伯特兰·罗素在自传中说他祖母是个严厉的清教徒,“给了我一本《圣经》,扉页上写着她最喜欢的经文,里面有一句是:‘你不可随着众人作恶。’她对这句话的看重让我在之后的人生里再没有惧怕过成为那‘极少数人’。”未来敲打基督教的大锤当年是这样接受“洗礼”、确立“信仰”的,的确让人感慨。这也证明了在最意外的地方也可能出现可靠的真理。
日后的异见者接受“洗礼”是在某件偶发之事上,很多是下意识反抗欺凌或偏见,有时是挑战师长的愚昧;这样的反应与其说是被灌输的,我们倒更有理由相信那是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危急关头到来之时,尼克尔贝自己也不知道他会替斯麦克出头。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忆起年轻时听到广岛毁于一夕之间,只想走开、独处,因为身边无人可供他倾吐心声。想到这样的反应是天生的,对我们是种鼓舞,因为我们就能确信这样的事情还会不断发生,不管有没有榜样或训诫故事去传播。
或许你,亲爱的 X,在这些事例中读到了你自己影子;或许性格里是对于专断的权威和盲目的大众或多或少总有些抗拒,或许是一个自由的心智打磨出了精妙的语句让你心有戚戚。如果是这样,那就让我们继续通信,就在你恭维我,希望从我经历里学到东西之时,其实我也可以从你的经历中收获新的体会。现在,我只提醒一点,那些犬儒主义者看轻“把说‘不’当饭吃”的人,或许也不是完全无意义的。做一个反对者并不是信仰虚无主义,要靠此谋生也并没有任何有章可循的体面途径,这并不是你做或不做的事情,而看你是或不是这样的人。
编辑丨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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