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忘记的大哥(怀念我的大哥)

我12岁那年,大哥结婚了。他乐呵呵地骑着自行车,载着他的新娘子,车把上系着绸布大红花。村里孩子们围着他的自行车跑,追着喊着要喜糖。

那天,全村的人都来参加喜宴,在喜气洋洋的流水婚宴上,班长的父亲钻到桌子下面也不肯再多喝一杯酒,而政治老师醉酒后,呕吐物呈直线状喷射了两米远,在众人的搀扶中犹自扒着门框不肯离席,我们几个小孩子围坐在卡盆边,用盆里的苞米粉,卖力地擦洗着不断从宴席上撤下来的油腻碗盘。大哥敬酒时喝得满面通红,他经过卡盆边时,对我喊着:“小妹,你也去吃点好吃的!”

多年过去,我不记得那天有什么好吃的,只记得大哥结婚的大件电器——双卡录音机里,放着震耳欲聋的《黄土高坡》。

没多久,新娘子得了急性肾炎,病倒卧床时,大哥关切地端茶送水。新娘子虚弱地在家中的痰盂中小便,大哥也不避讳。我生气地质问大哥:“你怎么也不出去?”大哥陡然脸红,快步出门。其实,他们已经是夫妻,当然不用避讳,但我当时启蒙较晚,根本不懂这些。

当时,我家里养了一头牛,生了一对双胞胎。大哥每天早早起来,和新娘子一起去喂牛、挤牛奶,然后再带着他的新娘子去地里干活。那年他们种了大片的西瓜,在起早贪黑地忙碌中,大哥夫妻俩赶着马车,走街串巷去到附近的村子贩卖西瓜,那是1982年,西瓜两分钱一公斤。

那时,我家在村里开了一个商店。大哥经常骑着自行车去镇上进货。我最喜欢吃那种带着酸甜口味的老式面包。每每大哥出去进货回来,总是先拿出一块面包,笑着说:“小妹,快吃吧,还软着呢!”

有一年,大哥种了大片棉花。农忙时,我去地里给他们送饭,常常会听见大哥在棉花地里,一边干活一边给他的新娘子唱歌:

“黑咕隆冬的天上,出呀么出星星,

黑板上写字,放呀么放光明;

写了字,放光明,

学——习,学习那二字,我认得清……”

新娘子在旁边,边拾棉花边咯咯地笑。哦,不,她早就不是新娘子,她是旧娘子了。

播种棉花后,夏日彻夜浇水,防止棉花长太高,喷洒矮桩素或打顶尖,或者烈日下除草、喷药除虫,以及秋收时雇人拾棉花,要不断地把整麻袋棉花,背到拖拉机上过称、倾倒……大哥干活时,从没听他抱怨劳累,他总是乐呵呵地唱着小曲,充满了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我叔叔和我们同在一个村子,因为叔叔的孩子小,大哥常去叔叔家里帮忙:从春天西瓜或棉花耕种,到秋天收获,甚至叔叔家里买猪饲料,大哥都跑前跑后地忙活。初春时,叔叔家的屋顶积雪融化,大哥都会去帮忙及时清扫。

后来,我二姐去克拉玛依工作了。因为交通不发达,没有直达我们村子的班车。她过年回来时,在半路上等待转车的时间里,几乎冻僵。后来,每次得知姐姐要回来,大哥就开了家里的拖拉机,去往二十多公里外的中转路口接她,从不间断。直到现在,二姐提起大哥,还是会说起她在冬日黄昏的寒风中看见大哥开着拖拉机来接她时,她一下子热泪盈眶,像看见到自己的亲人一样。

我上初中时,大哥的儿子出生了。他的儿子上学时,总是逃学去游戏厅玩。每每被老师叫去批评后,大哥回家就会教训他。那时,我已经上中专,放暑假 在家。我一看见大哥抄起地上的鞋子,我就吓得逃之夭夭,听见身后他儿子哇哇大哭的声音,我也吓得瑟瑟发抖——那是我唯一看见大哥发怒的情景。

暑假的时候,我的母亲会把二姐的女儿带回村子。大哥会提前买许多雪糕摆在冰箱里。他每天晚上从棉花地收工后,总是骑着摩托车,带着他的儿子和二姐的女儿出去玩。遇到村里的人问大哥,女孩是谁。大哥就笑着说:“这是我家的老二。” 村里人不相信,因为那时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大哥就让二姐的女儿叫他,结果二姐的女儿张嘴就喊“爸爸——”。大哥听了,就得意而满足地大笑。因为大哥的善良和亲昵,早就征服了小孩子的心。

我中专毕业后,离开家乡,也在二姐的城市工作了。大哥和他老婆依然留在村子里耕种棉花。随着时间的流逝,农业机械化程度逐渐提高,棉花从春天播种到喷洒药物,直到秋天捡拾棉花,逐渐实现机械化,大哥被调去村里的机务排工作。

大哥在机务排工作后,逐渐染上了爱喝酒的毛病。大家总是相约每天下班后,轮番请客喝酒,他常喝得酩酊大醉,连他的老婆都很厌烦。

空闲的时候,大哥的老婆喜欢打麻将,大哥就骑摩托车送她去镇上打麻将;他老婆想去做美容,大哥就骑摩托送她老婆去美容店。

我母亲常说大哥夫妻俩花钱没计划,是半斤对八两,谁也不管谁。

我结婚的时候,大哥和姐姐们来小城参加婚礼。大哥被我先生的同事以白开水对白酒,喝得晕头转向。得知真相后,大哥也不生气。但是多年过去,他还是会笑着提起参加我的婚礼时,被我先生单位的同事以水灌酒的事。

女儿四岁时,我带她回村子里。她把大哥家卧室的席梦思床,当作蹦床跳着玩。我喝止时,大哥还笑着说:“悦儿跳得好,继续跳!”;大哥家园子里种着一片大葱,女儿提着篮子,把大葱头都掐了,说自己在采蘑菇,大哥也不让我管……

我看见大哥家里,婚纱照摆放在桌角,茶几上堆着散乱的零食,家具上到处落着灰尘。我说:“大哥,让你老婆少打点麻将,把家里好好收拾干净。”大哥笑着说:“算了,不管她,让她玩去吧。”

那时,交通已经很是便捷,大哥常常把房前屋后的蔬菜,采摘了装满袋子,早晨坐车送到城里姐姐们的家里,吃完午饭,下午又返回村子。

在常年的农活劳动中,大哥逐渐衰老,他按政策内退后,搬到镇上买的房子里。大哥和父母住在一起时,父亲不吃辣子,大哥做饭时,就另外给父亲炒菜。有一年,父亲因为脑梗病倒,出院后的一段时间,大哥每晚给父亲端水洗脚,擦洗身子。

大哥腌的酸菜非常好吃,尤其是那种红心萝卜,吃着酸脆可口。可是因为他的胃不好,不能吃酸东西。他自己不吃,却经常做,每次我们回去看望父母,大哥总是装一瓶让我们带走。

虽然大哥内退了,但他却闲不住。他在小区附近的单位又找了一份绿化浇水的工作。他常常骑摩托车来去,走路带风。尽管他居住的小区有物业人员打扫卫生,但每到冬天下雪,大哥总会提前把楼下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

那时大哥依然喜欢喝酒,而且变本加厉,一天喝好几瓶。大哥的老婆已经退休,但她又喜欢上了捡石头,隔三差五就和一群人去很远的地方捡石头,家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原石,还有摆件。

大哥唠叨他的老婆时,我母亲说:“我的女儿年轻时挺好的,和你结婚后,她喜欢打麻将你骑摩托送她去,她喜欢捡石头,你给她准备好牛奶和挂面……你把她惯成这样,我还能说什么?”

你现在知道了:这个新娘子——旧娘子——大哥的老婆,她不是别人,她是我的大姐,而大哥是我的大姐夫。(在我们村子里,都习惯把姐夫叫哥)

2019年底大哥退休了。2020年,鲜花盛开,阳光明媚的六月。大哥高兴地说,周末他请客,那是他和我大姐结婚37年纪念日。

那天,我们去饭店吃饭。我看见饭店门前种着一片节节高花,树树红花在风中抖动。有些花枝上,结着饱满的花种。我想在家门前种花,就在花枝前采集花种。

不一会儿,大哥走过来,他笑眯眯地对我说:“小妹,给你花种子。”说着,他摊开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将他采集的节节高花种倒入我的手掌,然后又哼着小曲走回饭店。

两个月后,大哥就被病魔夺去了生命。

其实早在三年前的夏天,大哥身体虽无疼痛,但腹部很大,在医院检查后,确诊是肝癌,医生预言他只有半年的寿命。当时,我们都陷入了悲痛中,每每看见大哥仍骑着摩托车乐呵呵地去干活,我总忍不住想问他身体痛吗?

然而一年一年又一年,从没听大哥说过身体的病痛,在我们几乎遗忘的时候,病魔突然就带走了大哥。

后来,我一直在想自己见大哥最后一面的情景,好像除了他的微笑,还是他的微笑,即便是在病魔面前,大哥也一直都是那样充满了革命的乐观主义的微笑!

大哥走后,他家里原本长得葱绿的平安树,忽然死去。那天,我在平安树的花盆里种下了两棵桑叶牡丹。我看见大姐神情憔悴,家里到处凌乱不堪。

我和大姐一起打扫房间时,大姐一边干活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如果可以,我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你大哥也会快快地去给我摘来。”

大姐说:“我曾经问你大哥,人家都说肝癌特别疼,你疼吗?你大哥还低头想了想,回答说,不疼。”

大姐说:“我去捡石头的时候,你大哥都提前装好牛奶和挂面让我带上。”

大姐说:“你大哥在医院里吐血时,我哭着说,怎么办啊!你别吓我!你大哥说,不要哭,你别怕,走了就走了!”

大姐说:“你大哥吐了两口血,血顺着他的脖子流下来,我赶紧倒了热水,用热毛巾给他擦洗脖子和身子。你大哥闭着眼睛说:“还是老婆好!”然后就陷入昏迷,再未醒来。

善良的大哥离开人世前,都是夸着她的老婆走的!听到大哥去世的噩耗,我的母亲泪流满面;我那脑子已经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92岁高龄的父亲,一直念叨说:“国平的好都说不完!国平的好都说不完!”

我大哥的名字叫孙国平。

大姐一直在念叨大哥,我没有说话,我在打扫卫生。我看见窗台上凌乱地放着一些石头摆件,其中一个是二龙戏珠的造型,因为底部做工不平,无法平稳地摆在底座上。

我说:“大姐,你看这个二龙戏珠,底面不平,没法放稳。”

大姐走过来说:“你大哥说,要磨平很简单,回头他就给我办。可是,还没来得及打磨,他就走了!”

大姐一边说,一边把石头摆件放在底座上,摆件站不稳,倒下了。她又把摆件往底座上放,摆件又倒下了。她徒劳地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我禁不住抱着她的肩膀,泪如雨下……

有人说,怀念一个人,是因为他带走了和你相关的一部分特别的记忆。而在我年近半百的生命里,大哥是一直活在我的少年、青年直至中年的特别记忆里,永远无人可以代替。

我曾多次参加过朋友或同学亲人的葬礼,对于他们的悲伤我并不能感同身受。直到大哥离世,我才深切地感受到再也无法见到一个人的不可置信的茫然、无奈和悲伤。

高中学习哲学时,唯心论里有三个问题,其中之一是:我要到哪里去?我觉得世人畏惧死亡,也许只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死后会去哪里。

说实话,以前我从来没想过人死后会去哪里?但大哥去世后,我开始思考死亡:我希望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另一种生命形式的开始。然后我发现我不再害怕死亡,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死后会去哪里,但至少我已经明确知道:自己死后去的地方,大哥一定会在那里。仅知道这一点,我心里就一阵温暖,不会再觉得害怕和孤单。

大哥,大哥,在另一个世界,你好吗?

后记:

大哥离开后,他家里的平安树忽然枯萎死去,我想,它是跟大哥走了吧?我清理花盆后,种上了桑叶牡丹,后来大姐说它开花了:

不能忘记的大哥(怀念我的大哥)(1)

我在饭店前采摘了红色的节节高花种,将它种在我家门前的树下。夏天,节节高开花了,当年我摘的都是开红色花的种子。可是,门前的节节高居然开出了白色的花朵。后来,我想,那一定是大哥送给我的花种。大哥,你送我的花种开花了,你看到了吗?

不能忘记的大哥(怀念我的大哥)(2)

不能忘记的大哥(怀念我的大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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