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从前慢在哪本书中(睡前故事豹迹巫鸿)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章咪佳
单昊《海》38x54cm 纸本丙烯 2021
巫鸿第一次见木心,是在陈丹青的公寓里。此前他已经多次听陈丹青讲起木心,“只感到是个与众不同的奇人。”
见面后木心的话不多,“但处处是由里向外散发的精致——不论是眼神、表情、举止还是画。”
1985年,在哈佛大学的亚当斯阁(Adams House)①,巫鸿策划了木心的第一个展览。
2002年,巫鸿和亚历山大•梦露(Alexandra Munroe)为木心策划了他生前最重要的个展“木心的艺术:风景画与文学手稿”②。
2022年9月6日,“池静石眠——木心先生诞辰九十五周年纪念展”③在苏州博物馆开幕。
作为木心先生的老朋友,美术史家巫鸿和木心美术馆馆长陈丹青,为观众解读了木心的画作。
陈丹青在此次展览《序》中介绍:本次展览收集的画作分为三个时期,三种作风。其一,旅美前后的彩墨纸本风景;其二,留洋初期的石印抽象画系列;其三,上世纪九十年代到新世纪初制作的微型转印风景画。图片来源:苏州博物馆
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段,巫鸿出版了新书《豹迹:与记忆有关》。当年木心见到的那个巫鸿,也正代替公众熟悉的美术史家巫鸿,走过来了。
这个巫鸿是个很调皮的人,大高个,一米八五。那天头一回在纽约见着,他一进屋,木心就说:“喔哟!罗马人来了!”
好像跟我们读者也打了个结实的照面。
图片来源:豆瓣
那个几十年来一本接着一本写学术书的巫鸿,此刻怎么把这样一本回忆体例的书拿出来了?
2020年,巫鸿和妻子被封闭在普林斯顿高研院④的一个小屋子里,只有脑子里和电脑里的资源。《豹迹》是基于前者的成果⑤,他把以前写美术史时摁着不用的料,给激活了。
巫鸿说书写回忆需要胆子。“疫情时代孤军奋战,增加了胆识。”于是,“吃了豹子胆”的巫鸿,首次进入记忆写作。
天才男友
1980年代,有一天两人开车出去玩,陈丹青终于忍不住问:“巫鸿,你天天在弄什么东西?”听别人说过一嘴,巫鸿好像是在研究汉代的古墓。
结果他笑起来了:“咱不谈那些,我学的东西就跟细菌一样的。”
巫鸿现在有这样一个更加公众化的形象,陈丹青的“天才男友”。
今年7月,木心美术馆《我的天才女友》特展⑥开幕交流会上,陈丹青说他自己有三个天才男友,头一个就是巫鸿⑦。
天才男友们都在青年时代结交,“我一辈子觉得不如他们,很想听到他们夸我一句。如果他们告诉我哪里做得不对,我非常非常在乎。”
1978年,巫鸿和陈丹青在中央美院成为研究生同学。不过美术史系的巫鸿比油画系的陈丹青大7岁⑧。
1980年巫鸿前往哈佛大学留学,师从考古学与人类学名宿张光直先生。
在哈佛大学读博时的巫鸿,像李小龙一样。图片来源:看理想
当年巫鸿说“细菌”,陈丹青觉得他知道了,“巫鸿就是研究汉代古墓里的细菌的。”后来,朱乃正(油画家1935-2013)先生告诉他,巫鸿搞的是美术史和人类学。
陈丹青最近几年做了一部关于山西墓室壁画的纪录片⑨,“结果做完以后我才看了他关于中国墓葬的书,发现我全讲错了,非常难为情。然后我就对公众说,‘我讲错了,你们要去看巫鸿的书。’”
陈丹青做的这部关于山西北朝古墓壁画的纪录片。图片来源:豆瓣
关于“全讲错了”这件事情,陈丹青也跟在美国的巫鸿讲了,“他回了很多语音,讲了他的看法。他当然很客气,说‘你有你的理解,我是我的理解。’”
“但是我非常羞愧,我就是不如他。”
但是作为观众,公允地说,陈丹青“全错了”的解读,也十分迷人。
我就不等了
巫鸿关于墓葬的著作,其中有一部是《黄泉下的美术》⑩。瞧瞧这名字,巫鸿的学术书是像陈丹青说的这样,艰深冷僻。巫鸿讲他研究的是“细菌”,“大概是要把美术史解剖到最基础的单位。”
1946年出生的巫鸿已经年过古稀,却仍然像个不知疲倦的年轻人,频繁地出入考古现场,出版学术专著。他的书桌上有两台连在一起的电脑,一台用书垫得很高,坐累了可以站起来,换另一台继续工作,站累了再坐下,如此周而复始。
这个繁忙的身影,属于一位理性、缜密的学者,像棵大树一样的巫鸿。
图片来源:豆瓣
而《豹迹》背后,站着一个文学的巫鸿,一个飞出迷楼的伊卡洛斯。
疫情爆发时封闭在普林斯顿的小屋,每日巫鸿站在一扇窗户前在电脑上打字,夫人九迪坐在另一扇窗户前在电脑上打字,无声无息中几个小时消失了。
《豹迹》是一本回忆过去的书,书名的副标题提示,但是意思迂回:“与记忆有关”。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我要开始回忆了”?
在作家中,木心对撰写回忆录有着特殊的警觉。当被问到是否有计划进行这类写作的时候,木心说“我也在等待那一天。我必须等到能把自己的当作另一个人的那一刻,等到自我消散的时候。”
巫鸿说,“我就不等了。”
他在《豹迹》里造了一个词,记忆写作。“之所以不需要等待,是因为不必把‘记忆写作’等同于回忆录。”
“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它们不像历史,可以作为客观事实摆出来;回忆是非常主观的。我一想事,自己的脑子在‘咚咚咚咚’的。”这些回忆并非查找材料形成,而是把原来在脑子里的什么东西,“嘣”一下激活了。
与木心的预设不同,巫鸿每次激活记忆,都是一轮本人操刀的再创造。“多大程度上完全属实?不知道。可能会丰富,可能会减少。”
记忆的真实性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的鲜活性。对巫鸿来说,记忆好像是“对面有个人,你又和自个说话,又和对方说话。”
咚咚咚咚
读《豹迹》时,我真的就坐在巫鸿对面了。
边听他讲故事边咯咯发笑,脑子也在跟着“咚咚咚咚”,一会儿心惊肉跳:他怎么说出了我不肯承认的晦暗、反叛?一会又望尘莫及:他好像得了道士的障身法术,找到了“芝麻开门”的洞口,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秘密。
这是在北京北海。和我们几乎每一代人都对《让我们荡起双桨》这首歌存有温暖的记忆完全相反:巫鸿在《发现北京:场地的记忆》这个故事里说,他小时候特别不喜欢这首歌。
1955年的电影《祖国的花朵》中,儿童演员在北海白塔前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巫鸿不喜欢这部电影,尤其是这首走红的主题曲。
我也可能是有点嫉妒:为什么主演张筠英当年只比我大两岁(巫鸿当时9岁),但是那么有名,不但国庆节在天安门上给毛主席献花,而且还成了中国儿童里最有名的电影明星?
但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我不喜欢这部电影是觉得它特别假,所有大人小孩都是一副做出来的表情,而这种感受在儿童演员于白塔背景前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时候达到了顶峰。这种反应和我当时开始发生的逆反心理有关。这之后不久我开始逃离学校,在书籍和孤独中寻找慰藉。
写回忆,果真需要胆子。“记忆是抵抗历史的——历史有集体性,记忆总是个人的——它抵抗被理性化、被概念化、被集体化的记忆。”
北海濠濮间。图片来源:《豹迹》
小少年巫鸿当年又在哪里寻找到能够不受干扰、安静地待上几个小时的去处?
最心仪的是北海的濠濮间,大多数人不知道这个去处甚至没有听说过它的名字。
潜伏在土山后边的这个小园有一座九曲石桥,曲曲折折的跨过一泓清水。桥尽头的濠濮间是一开敞厅堂,坐在那儿读书几小时也见不到一个游客。
有时,他又希望重新接触世界,就会去北海西岸的钓鱼区。
钓鱼人一般不爱讲话,我也就坐在柳树下的长椅上安静地读书。这位钓鱼人有一次告诉我:我读书的时候一直在自己微笑。他问我读的是什么,我把封面给他看,是《红楼梦》。
记忆的“坟墓”
这会我又和巫鸿对坐在哈佛大学了。
1983年.巫鸿在哈佛一边读博士时,一边在亚当斯阁担任本科生的美术史辅导员。
亚当斯阁是哈佛最古老的房子,美国前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国务卿基辛格等人在哈佛读书时,都曾在这里住过。
亚当斯阁前的“哈佛蓝波”城堡。图片来源:《豹迹》
巫鸿突发奇想,要让这座古色古香的建筑,偶尔变成一座展示中国当代艺术的美术馆。
在院长罗伯特·凯丽(Robert Kiely)的许可和鼓励下,巫鸿的职责,就从美术史辅导员渐渐变成“驻院策展人”,给当时人数渐多的访美中国艺术家办起一连串的展览。
几年下来,在那里做过个展的画家,包括陈丹青、木心、张宏图、翁如兰、裘德树、张健君、罗中立等人。
亚当斯阁一次中国当代艺术展览上的合影。从左至右:陈丹青、罗中立、翁如兰、凯利夫人、罗伯特·凯利、木心、巫鸿。图片来源:《豹迹》
这其中,木心最看重这次机会。在《木心在哈佛》这个故事里,巫鸿讲述了木心的这个人生第一场个展。
我特别被其中“策展经费为零”这件事吸引。这个细节在《豹迹》中被一笔带过。
我记起张泉的新书《中华文明访谈》中,巫鸿是他的一位受访者。当讲述巫鸿作为学者的另外一面时,张泉写下了一段《豹迹》中没有提及的布展插曲:
当时毫无经验,开始笨拙地策划当代艺术展览。没有经费,从与艺术家沟通到现场布展,所有环节都靠自己动手。他和陈丹青开着小车,将画框捆在车顶,从纽约运往哈佛大学所在的波士顿。有一次狂风大作,车顶上木心的画框被刮得无影无踪。
这段记忆,在8月底陈丹青和巫鸿的一次对谈中获得了进一步的丰满,以至于我在高速公路上看到了那批散落的画框,看到了站在幕后的踌躇的木心。
巫鸿:当时申请到学院的一笔经费,全部用作开幕式的酒水。
陈丹青:还有做镜框的钱。那是谁出的?
巫鸿:我出的,或者是九迪(Judith Zeitlin 巫鸿的夫人)。
陈丹青:你非常牛逼,说你借了一辆车,弹性很好。一开出纽约,你要我来看这个车的弹性有多好。
我们把所有镜框绑在车顶上。然后开到半路,我要去撒尿,下来一看,镜框全部没有了,全都飞走了。
你花的那些钱全部吹掉了。回头想想,一路都散在高速公路上。
你那时的笑容很尴尬。
“你知道木心有多在乎吗?他一直念叨了三十多年,在遗稿里把这件事写下来。”
这件事情,巫鸿从来不知道。
当时展览开幕的酒会展览布置好了,木心不敢出去,“受尽屈辱的前尘往昔全来了。”他说他突然想跟去世了已经三十多年的妈妈说话。
后来木心先生是怎么出去的呢?
他猛灌了一杯葡萄酒,给自己壮胆。
等站到众人面前去的木心,完全又是个绅士,谈笑风生。
这是《豹迹》里看到的场景:开幕式大获成功,人们惊异于木心的艺术和风度。
木心《若水半千》20世纪70年代。图片来源:《豹迹》
2022年。《池静石眠——木心先生诞辰九十五周年纪念展》今天在苏州博物馆开幕,展览展出了木心三个时期的绘画和部分手稿。
巫鸿昨天在芝加哥发来视频,讲述他对木心先生作品的理解,他认为木心的绘画,也是一种记忆,一种回忆。
他(木心)在一种非常困难的条件,不能看到天空、山脉,也出不去,旁边总是黑黑的。在生命都很危险的时候,他会想起外面的大自然,会想起他看过的最美的风景,那些阳光,下雨、下雪、刮风的时刻,都是在记忆中的美妙时刻。
当他把这些脑子里的形象呈现在纸上,他就不愿意用非常普通的方法,比如用毛笔,油彩或者铅笔,把它用现实主义的方法画下来。对他来说,这些都不是眼前真正的现实,而是脑子里存在的现实。
所以他采用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方法,反转法,让色彩、形状自动地浮现出来,在纸上形成形状;然后画家用画笔稍稍点染一下,把这些浮出来的形状转化成一些固定在纸上的风景。
这些风景都不是自然的写实,它们让人浮想联翩,好像看过这么一种状态。
这种状态往往含有很多诗意。所以可以把它看做“记忆风景”或者“诗意风景”。
“池静石眠——木心先生诞辰九十五周年纪念展”中展出的木心画作。图片来源:苏州博物馆
这么说,巫鸿也正是用文字,把影子一般的记忆风景召唤出来了。
不过他后来说,这些回忆被具体化成为文本以后,“也蛮有包袱的。”
因为以后就不能讲了,不好意思重复,白纸黑字的也不能再创造了,“它们成了‘记忆的坟墓’”。
嘿嘿,也是一种坟墓的研究?
请各位去这座“坟墓”里挖掘。相信你会忍不住地,想要把“天才男友”这个称呼借过来。
天才男友的天才女友——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2020年2月的欢迎晚宴上,巫鸿与夫人蔡九迪的合影。同为芝加哥大学的蔡九迪教授,是研究中国明清文化史的专家。当时她受邀在高研院作驻院学者 图片来源:《豹迹》
注释
① “亚当斯阁” 这个名称也是木心的独创。它的英文名“Adams House”一般译成“亚当斯学院”。亚当斯阁引为自豪的传统是文学艺术和自由不羁。自由不羁的标志,是地下室里的一个裸体游泳池,后来被一些家长抗议而改造成了“游泳池剧场”。
② 亚历山大•梦露(Alexandra Munroe)古根海姆三星亚洲高级策展人兼全球艺术高级顾问。
“木心的艺术:风景画与文学手稿”展(The Art of Mu Xin: Landscape Paintings and Prison Notes),先后在耶鲁大学美术馆、芝加哥斯玛特美术馆、夏威夷美术馆、纽约亚洲协会美术馆巡展,展出的三十三件绘画作品由耶鲁大学美术馆永久收藏。
③ 《池静石眠——木心先生诞辰九十五周年纪念展》地点:苏州博物馆 展期:2022年9月6日-11月27日。
④高级研究院(Institute of Advanced Study)地处普林斯顿。它的定位是“好奇心驱动,开展基础研究的全球领导中心之一”。最知名的成员是爱因斯坦。
⑤ 同一时间,巫鸿利用电脑里的资源,写了另外一部著作《物·画·影——穿衣镜全球小史》(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1年5月)
⑥ 意大利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根据埃莱娜·费兰特(Elena Ferrante)同名小说改编。
《我的天才女友》第三季特展 地点:木心美术馆(乌镇)展期:2022年7月9日-2023年2月6日
⑦还有两个“天才男友”是钟阿城(作家)和林旭东(影像艺术家)
⑧1963年,17岁的巫鸿考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1978年,巫鸿再次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攻读硕士学位时已经32岁。此前他已经在故宫工作了六年。
陈丹青1978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研究生班时25岁,因为时代原因(高校停止招生十年),他当年在央美遇到许多巫鸿这样的“老大学生”。
⑨《线条的盛宴——山西北朝墓室壁画巡礼 》纪录片 2020年11月
⑩《黄泉下的美术:宏观中国古代墓葬》 三联新知 2021年10月
播客主理人
陈宇浩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同时也是独立唱作人、词曲作者、不算太老男人乐队成员,代表作有《在高架上跳伞》《不息》等。
合作艺术家
单昊 宁波美术家协会副秘书长,单号艺术笔记主理人。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代表作有《向上生长》系列,《纸片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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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鸿《豹迹:与记忆有关》上海三联书店 2022年6月
巫鸿《物·画·影——穿衣镜全球小史》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1年5月
张泉《中华文明访谈》当代世界出版社 202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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