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轮残雪神器 残雪钥匙
“出工真苦啊。”龙细毛对自己说。即使弯着腰在水田里插秧,他也还是睡眼朦胧的。他瞌睡特别大。他似乎在干活,又似乎在梦里东想西想。忽然,他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被玉叔他们“关笼子”了。远处传来嘲笑的声音。他的脸涨得通红,踉踉跄跄地走到田埂上,又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去河里,做出淹死的假像,然后出走。”
大家都在田里忙,他却一个人回家了。他再也忍受不了出早工了。
“细毛,你怎么可以回来?这大忙的季节……”妹妹灵子惊慌地说。
“大不了一死吧!!!”龙细毛跺着脚吼道,“我反正也和死了差不多了!”
他冲到卧房里躺下了。他在紧张地思考。他必须有一份工作,否则只能饿死。其实早两天他就想好了,去大黑山里做护林员。原先的护林员刚刚被棕熊咬死了。县里到处招聘新护林员,却没人敢去。龙细毛的胆子也不大,但他从小有种莫名的冒险冲动。有些事,说做也就做了,让旁观者瞠目结舌。他想,自己已经到了“大不了一死”的地步了,怎么死反正都差不多吧。护林员的工作其实不累,只不过必须住在山林里,一般人受不了那份寂寞。他其实是很喜欢的,只是母亲一直不同意。看来这一回只能不辞而别了。是啊,就连妹妹也不能向她透露。必须装得没事一样,夜里悄悄出行。
“细毛,你饿不饿?你病了吗?”妹妹问。
“嗯。我头痛。”
他弄了一块热毛巾放在头上,为的是敷衍家人。
到了中午,爹爹和妈妈都回来了。他们和妹妹都围着他,问他难不难受。
“可能我快死了吧。倒是不难受。”他闭着眼说。
“瞧,他在说胡话。”爹爹说,“我们让他静养吧。”
他觉得爹爹说话的口气并不为他担忧。或许他看透了他的诡计?
到了下午,他偷偷去厨房吃了两大碗饭,还有一点肉。后来他看到母亲做的饼,就用布袋装了一些,藏在卧房里。做完这些,他又到床上去躺下了。他的计划是夜里出走,到县里招工办去应聘,然后去山里。
到了吃晚饭时,母亲为他做了一碗鸡蛋素面。他吃得头上冒汗,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病了一样。他不敢看家里人的眼睛。
村里到了夜里总是有偷鸡贼,那些鸡养着养着就要少几只,大家倒也不怎么在乎。偷鸡贼一般是来自大黑山的贫苦农民,他们当中也有妇女。听说因为人口增长太快,大黑山大队那块地方已经不适合居住了,很多人连饭都吃不饱。龙细毛听到了偷鸡贼进了他家院门,绕到屋后,偷了鸡又跑了。那人动作特别轻柔,好像是一名妇女。龙细毛躺在床上,一点都不怨恨这个人。他想象着她回到家里炖鸡时的那种欢乐景象,还有小孩们饥饿的眼神。他甚至设想,如果他当上了护林员的话,去大黑山大队入赘做上门女婿也会很惬意。很久以前他去过大黑山一次,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大黑山大队那时很富裕,家家养着好几头山羊,屋前屋后都是大片果树林。龙细毛忍不住偷了几个桔子藏在口袋里。立刻就有人发现了他的偷窃行为。那是一个小女孩,生着乌黑茫然的斗鸡眼。她指着龙细毛嚷嚷道,如果他吃了偷的桔子,他就会死。她甚至显出焦急的神态,要他将口袋里的桔子扔掉。龙细毛撒腿便朝山下跑,跑了好远好远才停下来休息。这时大黑山村已经看不见了,只能隐约地听见从那个方向传来的狗叫声。龙细毛坐在草丛里,将桔子拿出来慢慢剥开,一瓣一瓣地享用。现在回忆起多年前的这件事,那小女孩焦急的面容便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她是真的觉得他吃了桔子就会死吗?为什么?龙细毛活了这十几年,还没有任何人说他会死呢。大黑山的人真是神秘啊。不管怎样,他对那块地方,那里的人们总抱着好感。他觉得在那个地方,即使是吃不饱也用不着像在他们这里一样,拼死拼命做农活。他最恨的就是做农活了。
奇怪的是他在离开的瞬间听到了爹爹的说话声。
“这家伙迟早要跑掉的。”他对娘说,“未必就是坏事。”
当时他腿一软,差点跌倒。但他很快就振作起来,跑出了院子,到了大路上。
虽然没有月光,但通往县城的路是一条浅色的三合土铺成的路,用不着担心会摔跤。他越走越有劲,也对他自己没有早些觉悟感到后悔。不是连爹爹都说他的出走未必是坏事吗?这么些年了,他还在等什么?他在心里决定,这一次即算没考上守林员的岗位,他也要赖在城里多看看,碰碰机会。哪怕在城里基建队学泥瓦工他也愿意,他不怕吃苦,只怕过沉闷的生活。
下半夜很快就在行走中过去了,东方已经发亮。
龙细毛很快就找到了招聘护林员的办公楼,可时间还早,他站在车库旁,将布袋里的大饼拿出来吃。一会儿洗车的少年就过来了,他不耐烦地赶龙细毛离开。
“这是我们城里人的地盘,你这小子长眼没有?”
龙细毛避开乱扔在地上的工具,连跳带跑来到人行道上。他觉得自己在城里不受欢迎。
转悠了一阵,估计上班时间到了,他鼓起勇气上到了二楼,推开那间办公室的门。
“谁?”办公桌后面那中年男人似乎吓了一跳,严厉地发问。
“您好。我的名字叫龙细毛,我是来应聘的。”
他不敢坐下,就站在办公桌前,正对着那人。
“你怕不怕黑熊?黑熊扑过来时你怎么办?快回答!”男人说话时死盯着他。
“我、我……”他结巴了一下,终于冲口而出:“我就同它打斗!”
男人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很长的犬牙。
“有意思,你这乡巴佬有点意思。每月十二块钱,不包饭,能接受吗?”
“能接受,能接受!”龙细毛频频点头。
那人打开抽屉,将一大串钥匙“当啷”一声扔到桌上。
“一共有三个工具房,这是钥匙,都归你了。那也是你休息的地方。大黑山并不大,工具房都在半山腰,你很快就会找到的。你现在就去吧。”
龙细毛拿了钥匙,喜笑颜开。那人想起了什么,从抽屉里拿出钞票扔到桌上。龙细毛收了钱,数也不敢数就往外走。
啊,命运!啊,希望!啊自食其力的好工作!他不能理解,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有出走,突然一出走就获得了想要的东西!从楼里出来又碰见那洗车的小子,龙细毛趾高气扬地从他面前慢慢走过。他听到那小子朝地上很响地啐了一口。
他立刻就去赶长途车,他知道去黑山的路线。
走在城里的人行道上,龙细毛的脑海里像那阳光一样亮晶晶的。十二块钱,一大串铜钥匙!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得过这种待遇呢。
车开得很慢,龙细毛坐在座位上闭上眼睛享受自己的好情绪。他对县城的风貌不感兴趣,他想象着在大黑山可能遇到的种种冒险。现在他是护林员了,那个黑山大队的村民会怎样对待他呢?多年前那个将他与死亡联系起来的小女孩,现在应该已成了孩子的母亲吧。为什么吃了那些桔子就会死?她那么严肃地对待这件事,他却根本不放在心上。因为他那时还是个毛孩子,天不怕地不怕。他根本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
他爬了一会儿山就累了,于是坐在草丛里休息。他还吃了一个饼,喝了水壶里的水。
黑暗中有人朝他走来,一边走一边说:
“这个季节到处是野兽出没,你就是冲着这种形势来的吗?”
“我是新来的护林员,请问您是谁?”龙细毛大声说,立刻站了起来。
“我是老护林员。即算他们派了你来,我也可以协助你的。”
那人将手放在龙细毛的肩上。龙细毛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那只手。那不是人的手,是毛茸茸的爪子。龙细毛吓坏了。幸好那人并不想停留,马上走掉了。龙细毛注意到他的躯体十分庞大,不像一个人,有点像一只熊!老天爷,这家伙亲自来迎接他了!会不会原来的护林员并没有死,却披着熊皮,扮演起熊来了?龙细毛记起大黑山那边的信息总是错误的,而且难以理解……
他继续往上面爬。幸亏月亮出来了,也没发现野物出没的迹象,他估计到达工具房还要走相当长一段路。他后悔没有向招聘处的那人打听清工具房的具体位置,可是他当时那么慌乱,根本不敢打听任何事。既然来了,就在这山上寻找吧,大不了找到天亮去。此刻他心里还是很乐观的,这些小小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轻易地脱离了让他怨恨的家乡,来到了多年来向往的地方,这才是可喜可贺的事嘛。
然而他没有找到那些工具房。他在半山腰转来转去,一直走到天亮,根本没有发现任何像房子一类的东西。天亮时他看见一位扎着围裙的老大爷在冲他笑。
“老大爷,您见到这附近的房子了吗?”
“这附近没有房子。你不认识我了?我们夜里见过面。”
“啊?您是——”
“我是原来的护林员。哼。”老头白了他一眼,问:“你要房子干什么?”
龙细毛拿出那一大串铜钥匙给老头看。
老头瞪大了眼后退几步,说:
“这是天堂的钥匙!你怎敢接受这种东西?”
“可这是工具房的钥匙……归护林员管的工具房。”
老头跺了一下脚,不管不顾地自己走了。
龙细毛想,幸亏是白天了,他再找一会儿,实在找不到就下山去问别人。他也可以住几天旅馆,现在不是有钱了吗?他又往高处爬了一会儿,再往山的南边走去。这时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上面有人在唱山歌,还有人在嬉笑,他们将一种熟悉的氛围传到他的耳中。啊,这不就是大黑山大队的那些人吗?人们说他们都成了乞丐和小偷,非常可怜,可见那信息是完全错误的!
龙细毛不再去找工具房了,他顺着发出欢笑的方向向上爬去。此刻他很振奋,很有劲头,仿佛对于他来说,找到黑山大队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就可以顺利地开始护林员的工作了。也许护林员从来就是黑山大队的一员?为什么他以前没想到这一点?他在心里仍有隐隐的疑惑,最大的疑惑就是他现在走在完全陌生的路上,时刻需要仔细辩认。从前走过几次的那条熟悉的路已经找不到了。每走几步他都要侧耳细听,因为黑山人弄出的那些声音虽给他一定的方向感,却总是似有若无地在空中飘荡。龙细毛多年里头还从未这样认真而热切地做一件事呢。
这种高度集中注意力的寻觅很快就令他疲倦了,他多么想躺在落叶上闭目进入梦乡啊。可只要一躺下,说不定就找不到大黑山大队了,还说不定会晕倒在这山里悄悄地死去。如果他死了,不就应了多年前那女孩的那句话吗?这个念头让他出冷汗了。他用力振作,再振作,忘掉饥饿,拼死冲刺。现在只能向上冲刺,不能下山了,他身上的力气已耗尽,而他离山下至少已有30里路。当他撞撞跌跌地向前冲时,昔日见过的大黑山大队的轮廓猛然出现在眼前,脚下的山路居然变成了平坦的三合土路,一直通到村里。路边有几只黄狗,看见生人来了不动也不叫。桔子林还在,只不过都成了老树了,它们都被维护得很好。一位抱着孩子的妇女从木屋中走出,很随意地走到龙细毛跟前同他搭讪起来。
“你来这里的那年还是个小孩子,现在长这么高了。”她说起话来仿佛是他的熟人。
“您以前见过我吗?”
“当然。你来过三次,每次来了都不爱理人。我猜你是来我们这里工作的,对吧?”
“我确实是来大黑山工作的,我是护林员。”
“天啊,护林员!危险的工作……现在谁还敢去护林?没有谁敢。”
她抱着小孩匆匆地进屋去了。她好像后悔不该同他搭讪。
龙细毛饿得腿有些发软,他很想在村里找到一个小卖部,或者碰到一位村民。他顺着那一排房子边走边看,可是他一直走到了村头还没有找到一个小卖部,也没有遇见一位村民。家家都关着房门。难道他们都在屋里睡觉?还是都进城去了?先前他不是听到他们在唱歌和嬉戏吗?龙细毛在心里嘀咕:“大黑山大队的秘密太多了。”
现在他感到自己几乎是无路可走了,他可不想在这里饿晕过去。于是他鼓足了勇气去敲第一家的门。敲了几下没人应,用点力一推却推开了。
“来吃饭的吗?这里还有一大碗稀饭。”坐在桌边的大胡子男子说。
龙细毛立刻坐下,端过那一碗稀饭就喝起来。将稀饭全部喝完后他才有力气说话了。
“我是护林员,来工作的。谢谢您的招待。”
“这里还有烙饼,您将就着吃吧。您来工作,您看上了我们这里的安逸生活吗?”
“其实十来年前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但那时我还不懂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龙细毛吃下烙饼之后,情绪变得高昂起来了。他打量着这宽敞阴凉的土砖房,房里那几样简单结实的木家具,还有里面那张挂着麻布蚊帐的大架子床。他一下就猜出了房主是个单身汉。
“小龙,您要同我住,是吗?我可以在小房里给您铺一张床。”
“大叔,您怎么知道我姓龙?”
“我们这里消息非常灵通。您刚出发就有人通知我了。我是村长,也姓龙。”
“太好了。我现在吃饱了,我想干活。您知道工具房在哪里吗?”
“工具房早就被烧掉了。在这里干活用不到工具。护林工作就是提高警惕,留心自己不要被大型猛兽吃掉。先前的护林员——不,我是说您,您是一位非常勇敢的青年。”
“龙叔,我——确实,我有时也有那么一点勇敢……”
“您非常勇敢,二十年前我就看出来了。”龙叔笑眯眯地说。
他们说话时,外面有个人敲门,敲了又敲,村长倾听着,却不去开门。龙细毛看见他蹑手蹑脚地从墙边操起一把锄头,猛地用锄头顶开门,挖过去,口里发出被什么野物咬住了的惨叫。龙细毛冲过去,却什么野物也没发现,只看见那把挖进地里的锄头。
“龙叔!龙叔!”龙细毛焦急地喊。
“没关系,小龙,是华南虎,来村里好多天了。华南虎让我们的生活变得紧凑有趣。”
村长用毛巾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脸上的表情像年轻人一样生动,有活力。他让龙细毛跟他去里面的小房间里铺床休息。
床一会儿就铺好了。龙细毛躺在床上,听见龙叔在屋外一下一下地劈柴,他那劈柴的架势就好像一个力大无穷的巨人的架势一样。龙细毛脑海里出现这个问题:华南虎和龙叔谁会战胜谁?他很想问一问龙叔,可是来不及了,他的瞌睡战胜了他。他似乎睡着了,却又听见旁边有人在说话。有两个人在说,口气挺诡诈的。
“今夜轮到这个外来人了吗?”
“有可能,因为他还不熟悉规则嘛。这件事让我很激动呢。”
“他也完全没有经验,会不会像那次那个小男孩一样……”
“不能说他完全没有一点经验,二十多年前……”
那两人走远了,声音还是顺着风传来,断断续续的。
“要咬很多口……”“充分……拉锯……”
龙细毛进入了更深的梦境,他看见龙叔在山边向他招手,龙叔的背后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他喊龙细毛过去。龙细毛想立刻跑过去,但是他动不了,有什么东西拖住了他的衣服的后襟——难道是那只虎?
“龙叔,我这就来了……”他喊道,可他发出的声音细如游丝。
“您不过来吗?您再不过来我可就要走了。”龙叔嘲弄地说,“瞧这金色的美景,您这个外来人有可能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可您还在犹犹豫豫的。哼。”
龙细毛用力挥手,反复做出绝望的表情,但还是动不了。
龙细毛在山里醒来得很早。他悄悄地到龙叔的房间那边瞄了一眼,发现龙叔根本没回来睡觉。回想昨天的事,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他同时就嗅到房内有一股鬼气。他细细一想,觉得他的工具房有可能就是这位村长的家,他还记得门上挂了一把大铜锁。龙细毛拿上钥匙,走到门口去套那把锁,钥匙一转锁就开了。他正摆弄大铜锁时,昨天抱小孩的那位妇女来了。
“细毛啊,看来你已经开始工作了……好!好啊!”
龙细毛觉得这位妇女不怀好意,就没有吭声。他关上了门,到厨房里用木盆打水洗了个澡。洗澡后精神好了很多,而且一想到是同村长住在一起就激动起来。工作,住处,钱,一下子都有了!而且他还有两把钥匙,难道他还有两个地方可以住?老天开眼了!
那妇女也不敲门,迳直就进屋来了。
“我同村长像一家人一样。我姓毛,是从城里嫁到这里的。”她缓缓地说。
“从城里?你习惯这里的生活吗?”
“习惯。城里的生活算什么?你住得久了也会知道,这里的好处说不完。”
“他一夜未归,我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你能告诉我吗,毛婶?”
“他在鬼混!当然不是同人,是同那些兽。你也看到了,原先的护林员根本没死。他们这些人死得了吗?死不了的!他们放出谣言去,自己活得好好的。这就是这里的好处。”
“我不明白,怎么混?”龙细毛皱起了眉头。
“怎么混?打仗啊!人和兽的决斗。他是村长,代表整个村子,明白吗?”
“不明白。我也想知道是什么兽同龙叔决斗……”
“大型的!一口致命的那种!”毛婶很快地说,她对于龙细毛的反应慢很不满。“你以前不是来过我们这里吗?没有觉察到村里的一些怪事?你同我那时一样,比较麻木。我是后来才发现这些好玩的事情的,我一发现后就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女人说完这些后便瞪着空中,张着口,后来又古怪地笑了一下,似乎清醒过来了。
“细毛啊,你不应该睡那么死。你是护林员,夜里应该同龙叔一块出去工作。”
“我当然是想——我今天夜里一定……”龙细毛羞愧地说。
“没什么没什么,你从今天夜里开始吧。其实任何时候开始都不会晚。”
毛婶说她的娃娃在哭,就站起来跑出去了。龙细毛听了她的话感慨万千——即使是一名普通村妇,心中也藏着如此多的秘密,看来这个黑山村真是不简单!连她都在这里找到了最大的乐趣!龙细毛高兴地跑到厨房里去做饭,他要好好表现一下,让龙叔对他有个好印象,这样他同龙叔合作起来就会很顺心。
他点燃了龙叔昨天劈好的柴,熟练地蒸上米饭,做了一个鸭蛋炒韭菜,一个萝卜汤,还煎了一条鱼。他将饭菜摆上桌时,龙叔正好回来了。龙叔显得很疲倦,铁青着脸,龙细毛请他坐下吃饭时,他摆了摆手,打水洗了手脸,说先睡一觉再说。
龙叔一边脱衣服一边问龙细毛钥匙的事,问他是不是将另外那两把铜锁找到了。
“没有啊,龙叔,我该去找吗?”龙细毛困惑地说。
龙细毛的答话让龙叔立刻有了精神,他向他说起了夜游的快乐,说起全世界都在梦中,他一个人独独醒着的那种刺激感,还有伏在巨石上倾听地下岩浆活动时的狂热。
“龙叔,您同华南虎进行了决斗吗?”龙细毛忍不住问他。
“决斗?不,没有什么决斗。我就是一个人走来走去,后来碰见了老护林员。那老家伙比我失眠更厉害,原先他在我家里住过。”
“哦——”龙细毛说,他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您是因为失眠才出去走?”
“是啊。这是最好的治疗。您当了护林员,就要开始失眠了。哈哈,现在我要睡了。”
龙细毛一个人吃了中饭,收拾了厨房,就到村里去溜达。他想去找找另外的两把铜锁,他觉得村长要他找,他就必须去找,村长是他的上级。
他挨家挨户仔细地观察那些木门,可令他沮丧的是,所有的门上都不像龙叔家的门上一样,挂着一把铜锁,而是光光的,什么都没挂,就好像这些人从来不锁门一样。
“你看什么呢?你在找吃的吗?你在村长家还没吃够吗?我告诉你,在我们这里要少吃,以防止失眠症缠上身。”
说话的是一位老妇人,她从门缝里伸出花白的头。她说完就将门关上了。
龙细毛将整个村子都走遍了,还是没找到另外两把锁。他想,也许锁不在村里,在别的什么地方?龙叔并没有说必定是在村里啊。他刚打算走出村子就有人开门喝住了他。
“站住,您到哪里去?您现在还不能乱走,因为任务还没完成!”
那是一位白胡子老头,他也只将门打开一条缝同他说话。
龙细毛感到十分诧异,在大黑山村,他似乎成了每个人的目标,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一面放大镜下面,这些人只要随便看一眼就知道他心里的打算!
“大爷,您说我应该到哪里去?”他恭敬地问。
“站在原地。”白胡子老头说完也关上了门。
龙细毛纳闷地想:这些村民莫非是在调戏他?他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整个村里一片寂静,也许他们在睡午觉了,他们真是一些会享受生活的人。就凭这一点,他也要留在这里。
当他准备迈步回村长家去时,忽然就有了收获了:他看见白胡子老头家的后面有一个窑洞,窑洞洞口有一张漆成朱红色的木门。他奔向那木门,很快就看见了那把铜锁。他掏出钥匙去套把锁时,那锁“砰”地一声爆炸了,幸好没炸到他的眼睛。真是老天保佑!他看看地下,却没有碎片,难道那把锁化为了烟雾?他正在琢磨时,白胡子老头来了。
“炸了!”他举着被薰黑了的钥匙对老头说。
老头做手势让他进窑洞。他显得很不耐烦,像要来打龙细毛似的。
他一进去,老头就从外面锁上了门。
龙细毛看了看窑洞,里面并不黑,因为窗户比较大。他试探地坐下来,还好,桌边的这张围椅很不错,伏在桌上也可以睡觉。可是没几分钟他就发现情况了:墙角那里蹲着一只虎,有点像华南虎。龙细毛立刻移开了视线,他不能同这只虎对视。还好,华南虎并不过来,只是在墙角舔它的爪子,舔出沙沙地响声。它似乎对自己的爪子的清洁十分讲究。
龙细毛考虑过打破玻璃爬出去,但他不敢,他怕惹怒了华南虎。华南虎体型不大,但要不了几口就可以将他咬死,他坚信这一点。那么现在他能干什么呢?很显然,他什么也不能干,只能消磨时间,等待转机。他等了大约一小时,最难熬的阶段过去了。他偷看那只虎,它还在忙乎自己的事——舔肚子上的皮毛。不知为什么,龙细毛渐渐地感到,白胡子老头并不是想让他被这只虎吃掉,而是另有目的。那究竟是个什么目的,这只虎又是什么样的道具?或许它根本就不吃人,或许它对人一点兴趣都没有?要是那样的话该多好啊!龙细毛突然就隐隐地对白胡子老头生出了感激。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感激他,只是无端地感到自己应该耐心等待,不给老人制造任何麻烦。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睡不着觉,于是他就伏在桌上胡思乱想。
桌子上桃花心木的,伏在上面很舒适,甚至可以闻到一股木头的香味。他刚一闭上眼睛,就听见了爹爹的声音,声音是从窗户那里发出来的。
“细毛啊,你走了这么久,我们想你了。我们不生你的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规律啊。我和你娘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为这事高兴呢!”
龙细毛不敢出声,闭着眼睛微笑,在心里回答着爹爹。来这里之前他恨家里的人,因为他们大家都要他干农活,而他又最讨厌干农活,他们差不多将他逼疯了他才逃出来的。可现在爹爹又为他的逃走感到高兴,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他们知道他现在与虎同居一室,他们还会觉得高兴吗?想着想着他又有点怨恨了。这时爹爹又说话了。
“细毛啊,你要去攀高枝你就攀吧,攀得越高越好。高处有好风景看,说不定还可以看到我们一辈子也看不到的东西。你走的那夜,我对你娘说:‘他总算走了。他准备了这么长时间才走,真是难为他了。’是因为我这样一说,你娘才高兴起来了。”
这一番话让龙细毛心中的怨恨一下子消失了。爹爹透露了生活中的真情,他作为儿子也感到了欣慰。那么,他生在这样一个家庭、这样一个村子里,他自小以来的那些痛苦,他们,还有村民们全都看在眼里了吗?或者也不是什么痛苦,只是一种癖好,而大家居然就理解了他,还为他高兴?多么宽广的胸怀啊。龙细毛想站起来同爹爹说话,他现在已经不畏惧那只虎了。先前他怕虎,是因为怕悄悄地死在黑黑的角落里从此没人发现,既然现在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爹爹他们的视线里了,他还怕什么呢?
“爹爹!爹爹!我是龙细毛!”
他一喊出来眼睛就看不见了,腿也不是自己的了。他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中感到了兽的尖硬的利爪和气味浓烈的皮毛。
很快他又被外面射进来的亮光弄醒了。
“你以后想来就可以来,这个窑洞是你的工作室。”白胡子老头说,“我们村里还没有这么大的工作室呢,我看三头虎也住得下。护林员不就是最喜欢这些野物的人吗?先前那一位,因为同黑熊的关系太密切,惹得上级不高兴,所以被要求下岗,现在成了编外人员。我看你的表现很不错,你是个冷静的青年,一定可以干得长久。我姓龙,这窑洞是我盖的。”
他说了这一通之后,又不耐烦了,催着龙细毛快离开。
龙细毛一边走一边想,他也姓龙,自己也姓龙,还有村长也姓龙,会不会……他们对于他来这里的前因后果弄得一清二楚……刚才他苏醒后从地上爬起来忘了看那只华南虎了,也许它还在那里面,很可能是一只驯养的家虎。他在心里嘱咐自己要记住龙爷爷的话,不要同那只虎的关系太密切,他可不愿同前任一样被下岗。他手里有三把钥匙,他的腰杆很硬,因为他是被正式录取来这里的。
现在还有一把锁需要他去寻找。他变得很有信心了。他觉得这大黑山村是一个既和平,又有趣的地方,身边到处有数不清的秘密。在这里,人的情绪起伏很大,不断陷入绝望,但那绝望每次都证明是虚惊一场。龙细毛想,这种环境会让他很快成熟起来吧。现在他就已经感到自己不再是家里的那个毛头小伙子了。他是堂堂的拿工资的护林员,这里的人其实都从心里看得起他。他们表面看上去有点粗鲁,这是因为他们是山里人啊。
龙细毛走到村头,又从村头走到村尾,来来回回走了四趟。他既没碰见人也没看到有什么情况,而天就快黑了。山里的天黑得真早。他正打算回龙叔家去时,一个小男孩从大树的阴影里走出来,一把握住他的手。
“你是谁家的?”龙细毛问。
“老龙家的。我叫龙细毛。”
“咦?你今年几岁?”
“同你来的那年一样大。”
“九岁?你怎么知道我的事的?”
“听我妈妈讲的。你到底去不去啊?”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拖他向前走。
“去哪里啊?”
“去我家里,去吃饭。你没看见天已经黑了吗?”
他家在村子的正中间,是一栋矮屋,缩在两边高大的瓦房的当中。
龙细毛进去的时候,房里一片漆黑。小男孩从背后推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大声叫他坐下。他犹豫地弯下腰,果然就摸到了椅子。
有人在擦火柴,一会儿就点燃了煤油灯。那人是一位大胡子中年人。
“他是该吃晚饭了。”妇女的声音从龙细毛背后响起,“他努力工作了一天。”
这一家有三个男孩,他们五个人围着桌子安静地吃,那女人却没上桌,可能到厨房里去了。
龙细毛感到饭菜很合口味,就一心一意地享受着。可是他忽然注意到其他人都没怎么吃,尤其是几个男孩,只动了几筷子就不吃了,坐在那里发呆。龙细毛问他们的爹爹这是怎么回事,大胡子就告诉他说,这是因为他的母亲快死了。龙细毛又问是什么病。他还没问完,带他进屋的那位同名者就跳起来说:
“别问了,别问了!真丢人啊!”
他将筷子一摔就跑到里屋去了。另外两个男孩也立刻站起来,起身跟着走了。
“快吃呀,菜会冷掉了。”这位爹爹催促龙细毛,“我们家的孩子很野,他们太爱自己的妈妈,不允许别人议论她。”
“他们很可爱……”龙细毛咕噜了一句。
他想起了自己对父母的态度,不由得羞愧不已。
男人告诉龙细毛,自己的妻子因为放心不下三个男孩,一直在死亡线上挣扎。她的痛苦无法形容。在剧烈发作之际,男孩们甚至希望老天爷将他们的母亲收了去,或者他们自己代替母亲经受疼痛。但这是不可能的。明知不可能,这些小鬼头还是一惊一乍的,非要亲自尝试这种荒诞的事。他的二儿子甚至为此撞破了自己额头,流了很多血。
“可是他们的妈妈看上去很平静啊。”龙细毛不解地说。
“那是表面的,她痛在心里,孩子们感觉得到。”
男人又问龙细毛听说过茅草房的事没有,龙细毛说没有。男人告诉他说那是一间很特别的小房子,建在不为人所注意的隐蔽之处。在大黑山村里,如果有谁知道自己的临终的日期,他或她就会找到那所茅草房,钻进房里去等待那个日子。男人叙述这件事的时候显得很激动,好像他自己就是那个人,迫不及待地要去茅草房里一样。男人说话时那母亲出现了,龙细毛觉得她不像一个真人,而且她的动作也没发出任何声响。正当龙细毛感到纳闷时油灯又灭了。
“小龙,你走出这屋子,往屋后走五十步,就是那间茅草房。”黑暗中响起男人的声音。
龙细毛摸索着,打开房门到了屋子外面。外面也很黑,什么都看不清。他顺着墙摸过去,摸到了通往屋后的狭窄的过道。那过道狭窄到他只能侧着身子往前挤。尽管他觉得自己会被这两堵冰冷的砖墙像老虎钳夹肉一样夹住,死在里面,但还是往前挤,也不知是受到了什么诱惑。
他一寸一寸地挤压过去,经过了一段长长的时间,终于到了外面。
屋后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月亮挂在天上,一派平和景象。龙细毛心中一喜。但他向前迈了五六步之后却又被吓坏了:脚下不是陡坡,而是深渊,他根本就不敢往下看。他的左右就是村庄房屋的后门,它们都没有院子,都紧挨深渊。他刚走出的那矮屋的后门吱呀一响,吓得他浑身颤抖,连忙坐在地上。那大胡子男人问他看到茅草房没有,龙细毛说没有,只看到深渊。男人说那就是茅草房,还问他带钥匙了没有。龙细毛说带了。随后那家的门就关上了。
龙细毛坐在地上想了又想。抬头看天,看见星星挂满了天空。这山区的夜景特别美,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有种幸福感,尽管他并不是很理解周围的人和事。想想吧,这是什么样的运气啊。一下子就脱离了世世代代的农活,开始了一种有趣的新生活。不说别人,只说他自己家里,也仅仅只有他一个人走运了啊。他掏出钥匙反复看,回忆着大胡子说的话。大胡子说下面的深渊就是茅草房,那么茅草房会不会是他最后要找的那间工具房?这个念头立刻令他兴奋起来了。他慢慢地向着深渊挪动着身体,一会儿就移到了深渊的边缘。他甚至感觉到了下面刮起的寒风。他将两条腿垂下去,腿上立刻起了鸡皮疙瘩:真冷啊!他将那把钥匙高高举起,伸进想象中的那个锁孔转动了一下,便听到“嗒”地一声响。他就像着了魔一样做了这些动作。现在他缩回悬空的双腿,站了起来。他发现自己已经感觉不到旁边的深渊的威胁了。
“原来茅草房是这么回事啊!”他大声说道。
他背着双手,在深渊边上走过来走过去,像是在考察深渊,又像是在用脚步测量它的长度。他还随意地抬头仰望星空,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失足掉下去。当他这样散步之际,那大胡子的谈话声便传到他的耳中。
“乖乖,你高兴吧,现在护林员已经帮你实现了你的愿望……你还记得那一年我们看见他时的情景吗?当时小菲跑来告诉我,说他偷了我的桔子。哈,一切都是那么按部就班!你没想到会这样吧?”
龙细毛知道大胡子是在对他妻子说话。他还听到那女人发出鸽子一般的咕咕的声音,她显然是在附和她丈夫。
龙细毛将那一串钥匙举起来晃动着,让它们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胸中涨满了豪情,他真想大声笑出来。
“小龙!小龙!”是村长龙叔在叫他呢。
村长龙叔从他的对面走过来了。月光中,龙细毛看见村长不是走在悬崖的边缘,而是悬空在步行!他的步伐还十分有力和稳当。
“小龙,你回家休息吧。今天你做了很多工作了。”他亲切地说。
他握住龙细毛的手,他那只干燥的大手很温暖。
“我刚才开了第三把锁。”龙细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
“我已经知道了。你今夜会睡得很好的。”
作者简介:残雪,本名邓小华。一九五三年生于长沙。一九八五年一月首次发表小说,至今已有700多万字作品,被美国和日本文学界认为是二十世纪中叶以来中国文学最具创造性的作家之一。残雪的作品在国外是翻译出版最多的中国作家之一(共40余部作品翻译成各种语言出版)。她的小说成为美国哈佛、康乃尔、哥伦比亚等大学及日本东京中央大学、日本大学、日本国学院的文学教材,被美国和日本等国多次收入世界优秀小说选集。2008年,残雪多篇作品被收入日本大型丛书系列《世界文学全集》出版,是惟一入选的中国作家,共收入7个中短篇。2009年,残雪的长篇小说《五香街》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她的文学评论集《灵魂的城堡》也已经和即将由日本威望很高的平凡社以及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2015年,残雪的长篇小说《最后的情人》(已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获得第八届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为中国作家获此奖第一人)。2015年,作品入围英国独立报外国小说奖,同年入围美国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2017年,残雪的长篇小说《边疆》由美国公开信出版社出版,立刻引起很大反响,好评如潮。残雪的文学观也在国内外的年轻读者当中受到欢迎,美国和日本文学界都称她为“小说家与文学评论家”。2019年,残雪的长篇小说《新世纪爱情故事》入围国际布克奖,同年该小说入围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2021年,残雪短篇小说集入围国际布克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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