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关黄河(过黄河拉大炭)
过黄河,拉大炭
作者:岳乃炳
五十年前,我下乡到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七团七连,即现在的巴盟乌拉特前旗中滩农场七分场。全连有二百多号人,除了家属,多是单身知青,住集体大宿舍。连队有食堂,平时做饭用的煤,是从白彦花火车站团部煤场拉回来,这些煤多是包头、乌达、营盘湾产的烟煤,热卡高,火旺,煤烟浓,适宜急火用,如食堂蒸馒头,就要用这样的煤,否则,火弱,馒头蒸不熟。而冬天取暖用煤,则要过黄河到伊盟,即如今的鄂尔多斯达拉特旗去拉运。那里产的无烟煤,重量轻,质地疏松,是亿万年前植物沉积碳化而形成的,当地人把它叫“苇炭”。这“苇炭”易点燃,一张报纸或一把柴草即可点燃,无煤渣,燃烧过后,只剩很少的白灰。晚上睡前,你在炉子里放上块大的炭压火,早上起来,捅捅炉底,不一会儿,火苗就着起来了。当地的老百姓也叫它“回娘家炭”,也就是说,回娘家住上个三五天,回来火还燃着未灭。此炭无烟,淡蓝色的火苗,冉冉而燃,用来烤肉串,倒是蛮合适,不会污染空气。
去拉炭的地方在伊盟叫高头窑,距我们驻地二百多里。每年冬天,我们就到高头窑拉炭,解决连队冬季用煤,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黄河边的人都知道,每年封冻前开封后,都会流凌,尤其是开春后黄河流凌,那场面十分壮观,大大小小的冰凌,顺流而下,相互撞击,轰然作响。挤撞到一起,千姿百态,漂流在河面上。遇到湾处,水流不畅,就涌上堤岸,淹没田地甚至村庄。为了减少险情,每年甚至要动用迫击炮,轰炸机轰碎冰凌,使河流畅通,确保沿岸人生财产安全。
四五十年前,这一带黄河没有跨河大桥,大量的物质,尤其是煤炭,要等黄河封冻后,也就是数九天,冰面冻结实,才能踏冰跨河往来运输。俗话说,数九不出门。这个季节,老百姓早就“猫冬”了。庄户人家是这样,可我们是兵团战士,全连几百口子人,没煤取暖,怎么度过严冬?
出发前,要做各项准备工作,确定出行人员、车马。因为任务艰巨,所以要挑选精兵强将;身体健壮、吃苦耐劳、赶车好把式,更重要的是,要有临危处置的能力。牲口要好使唤,防备关键时刻掉链子。常有这样的事,大车卡在洼坑或是陷进翻浆地,好牲口一声吆喝,几声响鞭,人马劲往一处使,好好聊聊的就上道了。遇上那捣蛋不出力的牲口,任你吆喝呼喊,鞭子甩得啪啪响,它是尿也不尿你,这是牲口欺人。辕马使劲,套马不使劲,套马用力,辕马不动,南辕北辙。车倌儿急得团团转,吼嗓子,甩鞭子,车子就是一动不动,行话讲“叫不起套”,其实是车把式不行。我们这些城市来的知青,哪里会赶车?排长王守荣和赵春彦,都是从山西农垦兵团来的老职工,是侍弄牲口的行家。特别是赵春彦师傅,调教牲口、赶车、给牲口治病、修蹄钉掌样样精通。我们都叫他大老赵。有大老赵跟车出行,我们就安心了许多。大车班有班长于向东、兰炯、和我,三位车倌儿,另有三名跟车的副手,共有七个人组成车队。
当年用过的马车鞍具
人马未动,粮草先行。因为来回五六天时间,要备足人的口粮,牲口的草料。事务长是复员军人王爱忠,炊事班长是呼市知青苏卫东,也是同一级校友。我们每次出远门,都会给我们备足口粮,知道我们在外辛苦,总是尽量拣好的食材备给我们路上吃用;白面、大米、冻肉、粉条等,还要带上一桶胡油。事务长、炊事班的战友对我们大车班一直是照顾有加,这份情谊,至今难忘。
给牲口备草料,尤其要多备些精饲料,牲口负重,一路出力受累,比平时吃的好点儿也是应该的,多是高粱,玉米精饲料。铡草班的战友们加班给我们把草铡好,装好十几条麻袋,车后还要绑个半个油桶做的喂马的铁槽,马灯,载满人马吃的粮草,行李卷,铡草刀。要认真检修车辆用具,鞍辔、绳套、轮胎、刹车等,尤其是刹车(磨杆),遇到紧急情况,刹车最管用。
铡马草的铡草刀
还有一项必不可少的工作,钉防滑马掌。过冰冻的黄河,平时的铁马掌此时就不合用了。马蹄触冰,一步三滑,无法挪步,马滑失蹄断腿残废时有发生。所以,要给马换成防冰防滑的特殊掌子,这种马掌,比平时钉的马掌钉长且尖。马蹄踏冰,尖钉牢牢地抠住冰面,四腿吃力均衡不打滑,马才能负重前行,犹如登冰峰雪山的防滑鞋一般。有个叫张楞圪旦的村子,在驻地附近,是个较大的村子,有铁匠炉,专门打造防滑马掌,每到冬天出远门必到他处换掌。准备工作有条不絮地完成,就等出发。
迎着凌冽的寒风,车队出发了。过河渡口在三连不远处,黄河封冻以后,并不是随便哪里都能冰上行,虽然表面千里冰封,实则冰下暗流涌动,冰层薄厚不一,冰面凹凸不平,盲目行走是很危险的。当地人熟悉情况,知道哪里安全,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条弯弯曲曲马车走出来的冰路,也不固定下河渡口也经常改道。
要过渡口了,毕竟是空车,大家的心情也轻松些。极目远望,北国风光,千里冰封。看河面,卷起千堆冰凌,千姿百态。看什么像什么,动物、植物-、人物------这些天然的冰雕,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闪闪发光。不由人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奇妙无比。我们没有闲暇欣赏这独特唯美的景色,小心的绕着它们蜿蜒而过,继续赶路,那个年代内蒙古的三九天真叫个冷!坐在车上干冻,只好下车跟车小跑,毡靴腰矮,也不跟脚,经常走把脚腕也磨红了,还疼,像蛇皮似的,兵团发的棉绒帽子也不抗寒(我们叫冻死不可怜),每个人的帽沿上,眉毛上,口罩上全冻的白霜,三匹马也呼呼的喘着白气,连车马大店,店掌柜铁锅烧的白开水早已冰凉不能喝了。
外出几天,中途要打尖住店,沿途有马车大店,天黑了,找个地方住下,住的就是车马大店。每到这个季节,虽然是数九寒天,因为拉炭的多,所以这车马大店十分红火。四面八方、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要住宿在这车马大店。那个年代,偏远乡村旷野,没有招待所,更没有宾馆酒店,有小旅店也没钱住不起,只能住宿马车店。北疆的车马大店,条件简陋,环境艰苦;几间土坯房,一溜喂马棚。大土屋里,什么也没有,唯有一盘十几米长的土炕,炕上一层灰尘,几张没边没角的破烂席子铺在上面。
住店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当然,都是些受苦人,有钱人是不会住的。外边寒风呼啸,屋里的大通炕烧的热乎,无奈炕太长,炕火送不到炕稍,大家都挤到炕头取暖。我们不能也不习惯抢炕头,只能睡在炕稍。炕冰凉,在车上放了一天的被窝也冰凉,无奈,只能和衣而卧。你困想睡觉,前半夜是没门儿,一屋子住二三十个人,抽烟的、喝酒的、天南地北侃山的、抠脚丫子捉虱的。也有疲惫累极,鼾声如雷,千奇百怪,啥样儿的都有。屋里那怪味儿,您就想像吧。有人被虱子咬的睡不着,整夜在油灯下捉虱子,几盏油灯亮到天明,早上起来,鼻孔里全是黑油烟。
当年穿过的毡鞋
人休息,马也要歇息,晚上要给马添加草料,马不吃夜草不肥呗,何况它们比人更出力劳累。午夜,我起来给马添槽,咦,怎么少了一匹马?向东驾辕的大红马不见了!估计是缰绳系的不死,马用牙解开缰绳跑了。马是很聪明的,会用牙啃开缰绳,所以拴缰绳要系猪蹄扣。问店家,不知道。赶紧叫醒弟兄们寻找。黑灯瞎火,山野茫茫,何处寻,哪里找?沟沟坎坎、跌跌撞撞地寻找了半夜,也没找到。天放亮,终于在一个山洼里找到了,大红马偎依在我们身边,恢恢地嘶叫,谁还舍得再打骂它?
早饭是店撑柜准备的小米稀粥煮山药拌炒面,黄萝卜咸菜。启程后走十几里就开始爬龙头拐了,龙头拐比山低大沙丘,沙石路一路上坡下坡,空车还算好走,进了矿区,山茆间,煤炭之多,超乎想象。满山沟的煤层,在阳光下闪着乌亮光,难怪人们把煤叫做乌金。衣衫褛烂的矿工们,把采挖下来的煤,用毛驴车,马车从窑口运堆到一起,煤堆像小山一样。要的是块煤,煤末都填到山凹处丢弃。这些丢弃的面煤,天长日久,煤堆里产生热量会自燃起来。在矿区,你可以看到山洼里青烟缕缕,那是煤末在自燃,晚上满山遍野星火闪烁。那里都是人工开采,煤炭资源浪费极大,开采率不足50%,反正那年代人们不懂也不在乎,有的是煤,只知道要大块煤。拉一车大炭,交十几块钱,随便装车,只要你能拉走。
为了多装煤,我们真是想尽了办法,出尽了力气。因为全是二三十斤的大块儿炭,一人在下边往车上搬,一人在车上码装。虽然天寒地冻,寒风凛冽,却是浑身冒汗,只是两只手冻得麻木不仁。拉一趟炭,很不容易,所以,每挂车都尽量多装,白茬皮袄磨蹭的都变成黑皮袄了。
车装好,刹捆好开始上路了走了一个时辰,远处传来刺耳的‘吱吱’声,“龙头拐”到了。龙头拐是个地名,顾名思义,肯定是七勾八拐的不好走。此地有一段很长的、坡度较陡的下坡路,十分难行。俗话说;上坡容易,下坡难。负重的马车下坡更难。前面已经有车在下坡了,一挂一挂的马车拉开距离,车倌在前面,后面跟车的拉刹车(磨杆)。只听“吱吱”的刹车声,车倌儿“吁吁”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人人都绷紧神经,深怕出半点儿差错,滚了坡,车毁人亡!坡太长,刹车木与大车轮毂摩擦,刹车木已经烧的焦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糊焦味儿。辕马一路下坡,屁股往后坐快抵着地,像打滑梯一样,出溜着下行。你想,三千多公斤的重车,全靠辕马和磨杆负重撑着,该是多么艰难遭罪!马喘息着,打着喷嚏,满嘴白沫,嚼子哗哗响。车倌、跟车的一前一后,早已脱了大皮袄,紧张的一身大汗。走一段,歇一歇,人马喘口气,定定神,也让烧糊的刹车降降温。有的刹车木冒了烟,无水浇灭,没办法,只能解开裤子往上呲尿降温。
终于下了这龙头拐大坡。
回程重车,路上过两夜住店,第三天过了昭君坟(镇),再往前走就要过封冻的黄河了,马车负重,人马都格外小心,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个小兔,蹦蹦直跳,祷告老天保佑,马虽然不会说话,这时候也变得格外乖顺。车都相跟着,且拉开一定的距离,跟的太近,怕冰层承受不了载重,压塌冰,掉进冰窟窿,那就喂鱼了。也发生过车掉进冰窟,人马俱亡的惨剧(当年二师师部供应站一辆满载煤炭的重卡车,压塌冰面,掉进冰下激流,造成车毁人亡的惨剧)。车行冰面,冰层不时发出“咔咔”的破裂声,让人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恰逢其时!在冰面上绕着冰锥(堆)往前走大约半个多小时,还得避开有裂缝的冰面,一路提心吊胆。
上帝保佑,一行人马总算顺利地渡过了冰封的黄河,回望如同蟒蛇般蜿蜒曲折的冰封母亲河,每个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兴奋不已,杨瑞荣摘下冒着热气的棉帽子,抛向空中,欢呼庆贺。
因为我的辕骡好使唤,一般我是头车,走在前面探路。前面出现了一大片水滩,下面是冰,冰面上有半尺多深的堰水,这堰水是黄河冰裂处溢出的流水,溢流到低洼处形成的。因为有水,人坐在车上。行进间,突然,“咔嚓”一声响,我的车顷刻间倾向左边,车上的炭稀里哗啦往下掉,啊呀不好,左车轱辘掉进了冰窟窿!
辕骡失蹄滑倒,重车将它压住动弹不得。眼看着辕骡痛苦地压卧在冰水中,我又急又怕,没得办法。大老赵从后面下车来赶过来,稍一查看,随即解下随身携带的鱼刀,将辕骡的肚带皮索一一割断,几个人还是抬不起车来,只好卸掉些车上的炭。毡靴里渗进了冰水。车马扶起来了,幸运的是,辕骡筋骨未伤,只是腿上擦破皮,只是它惊魂未定,浑身瑟瑟发抖,想来也是冷冻惊吓的吧。
我当年随身携带的鱼刀
车上卸下的炭全浸泡在冰水中,一块块地捞出来,谁也舍不得丢掉丁点儿,拉一趟炭多不容易,怎么舍得丢在半道上?每个人浑身上下湿透,毡靴吸足了水,靴外一层冰,沉重的拖不动腿。坐车上,又冻得不行,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真是艰难至极。
一路艰辛,终于回来了。一进连队大院,正赶上开晚饭,看到我们胜利归来,战友们有的敲起饭盆儿欢呼,看着大家兴高采烈的往自己班里搬煤,这会儿女战友们也特有劲儿了两块煤一抱就搬走了。一路的劳累艰辛真算不得什么了。炊事班做了一大盆热腾腾的面条,饿极了的我们,狼吞虎咽,一扫而光。肚子填饱了,只想舒舒坦坦的睡上个好觉。
昔日贫瘠的鄂尔多斯,因丰富的煤炭油气稀土资源,而今非昔比。这里地表面积的70%的地下藏有煤层,且埋藏浅、煤层厚、煤质优、储量丰富、易开采。有世界级的、现代化的准格尔煤田,有驰名中外的鄂尔多斯羊绒和产品,有供京津沪的充足的电力,有丰富的旅游资源,更有近年发现的储量丰富的油气 ......
如今,农村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已不多见,窗明几净、红顶覆盖的砖瓦房,气派的小别墅,私人汽车随处可见。宾馆、酒店、农家乐、吃住方便,当年的车马大店,已经成为过往的历史。变了,一切都在变化,谁能相信,当年贫脊的荒蛮之地,竟能变成这般美好。
五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知青生涯记忆犹新,今昔对比,令人感慨万千。我怀念那片土地,在那里,我们度过了青春岁月,挥洒下辛劳的汗水,锤炼了我们坚忍不拔、勇于担当的精神意志。我思念、感恩那里的人们,是他们,当年容纳了成千上万的、在城市里无有出路的年轻人。
我为第二故乡巨大的变化而欣慰,为塞外边疆的日新月异而欢欣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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