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讲的是谁和谁几十年爱恨情仇(专访导演顾威今天)
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2022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即将迎来建院七十周年大庆。从3月29日至4月10日,经典版话剧《雷雨》作为建院七十周年纪念演出的首演剧目率先亮相,足见这部人艺的保留剧目,在煌煌院史上的地位与分量。
《雷雨》演出海报
1934年,时年23岁的曹禺创作出《雷雨》的剧本,不仅成为他作为天才剧作家年少成名的注脚,更成为中国现代话剧发轫的开山之作。扎实有致的文本,惊艳奇崛的剧情,连带它所呈现出的现代性的剧作意识,无不令人拍案叫绝。文史学界目前比较一致的看法是:1935年8月,天津(也是曹禺的故乡)市立师范学院弧松剧团在学校大礼堂演出《雷雨》,这是该剧首次在国内演出。这同该剧剧本片段日后收录进国内中学教科书,一道堪为垂范后世的佳话。
说不尽的曹禺,演不完的《雷雨》。自《雷雨》诞生以来,数不清的剧社院团都以能将这出大戏搬上舞台为荣,而由此改编的同名电影、戏曲作品亦是不一而足。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始建于1952年,首任院长便是曹禺先生。《雷雨》作为人艺的“看家戏”,自是当仁不让的正朔嫡传。而所谓“经典版”《雷雨》,自然也是著录有序:自1954年夏淳导演执导,作为新排剧目在首都剧场首演以来,先后经历过1979年纪念“五四运动”60周年公演,1989年复排版演出,1997年为纪念曹禺大师逝世一周年复排演出,以及2004年为纪念《雷雨》发表70周年暨北京人艺首演《雷雨》50周年的全新重排版演出等不同阶段,不仅主题开掘迭代深化,更见证了一批又一批人艺优秀演员们的代际兴替。
导演顾威。照片由北京人艺提供
现年82岁的北京人艺导演顾威,在2004年时接手《雷雨》担任重排版导演。而再往前推,自1989年版起,他便在《雷雨》中饰演周朴园。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现而今,除了剧院将近百岁之期的初代周朴园饰演者郑榕老人外,顾威导演无疑是解说这部经典大戏前世今生的最佳人选。在此次院庆纪念演出筹备期间,顾威导演向全体创排人员提出,“不是说我们又复演了,我们再演一次,不仅仅是这样一个意义。大家要有充足的信心,这次演出更上一层楼。”
近日,顾威在北京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以下以口述形式呈现。
历年《雷雨》演出角色,扮演者几乎涵盖了北京人艺几代优秀演员。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图
【口述】
“雷和雨”,是《雷雨》里第九个“人物”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始建于1952年6月。1954年6月30日,也就是建院两周年之际,曹禺先生的四幕剧《雷雨》在首都剧场首演,到当年9月1日最后一场演完,首轮演出持续了整整两个月,足见当时演出的轰动效应。1954年版的《雷雨》就是夏淳老师排的。《雷雨》作为北京人艺的保留剧目,很长时间以来都是夏淳导演在排,而且他还曾给新加坡和蒙古国的剧团排过,应该说是排演《雷雨》的专家。
夏淳(1918-1996)
我是吉林市人,1940年生人,8岁到的北平(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后,北京恢复原名北平),就再没有离开过。1989年版《雷雨》建组的时候,周朴园这个角色交给了我。我开始是不想接的,因为脑子里全都是郑榕老师的形象,人家都演成那样了,我再怎么演也演不出一朵花来。夏淳老师就说,你先来听听建组会,他对周朴园有新的解释。夏淳导演认为,之于上个世纪初的中国社会环境而言,周朴园身上有资产阶级新气象,“而且他对鲁侍萍的爱是初恋,他对蘩漪的爱是他认为的最佳方式。”这么听来,我一下子就觉得有抓头儿了,决定接下角色。
北京人艺1989版《雷雨》剧照 从左至右依次是:濮存昕饰演的周萍、郑天玮饰演的四凤、高冬平饰演的周冲、龚丽君饰演的蘩漪、顾威饰演的周朴园
其实1989年之后,郑榕老师、朱琳老师(饰演鲁侍萍)在一些纪念节点上还出来演过几场。我是从1989年接演周朴园,一直到2002年。2004年,我来当重排导演,演员上只保留了龚丽君(饰演蘩漪),她从1989年就开始演这个角色,和我还搭过手,是当年组里唯一一位老演员。由杨立新来饰演第三代周朴园。
1954版中,就是陈永祥做舞美设计。到1989年那版,依旧是夏淳导演,我在里面第一次演周朴园。记得当年在舞美设计上,比照之前只有一处变化,就是周朴园这间客厅里的壁炉上方,增添了一个鹿头的狩猎标本。夏淳导演当时解释说,周朴园有留学德国的经历,自然会带出一些西方家居的痕迹。而之前,壁炉上方是空着的。从1954版起,陈永祥在舞美设计上就强调一种中西结合的美学样式,比如观众看到墙壁上挂着字画,下面摆放的却是西式的烛台。而一旁的中式家具上,又摆放着一台西洋座钟。
北京人艺1954版《雷雨》剧照 赵韫如饰演鲁侍萍(左)、胡宗温饰演四凤(中)、苏民饰演周萍(右)
北京人艺1979版《雷雨》剧照 苏民饰演周萍(左)、谢延宁饰演蘩漪(右)
2004年重排版《雷雨》,在舞美设计上有一处小的变化,我们在客厅长沙发下面加了一块小地毯。当时考虑到周朴园这样一个大买办资本家,他家里的这间小客厅是不接待外人的。他自己说的,“回头我预备一个人在这里休息。”可以说这里是他非常私密的所在,是供他自己冥想和怀念过去的,所以一定要搞得很讲究、很舒服。原来长沙发和茶几的下面是空空的,看着有点儿单薄,就加了一块方地毯。
再有就是客厅上方的吊灯。这个吊灯过去只有一个用处,第四幕蘩漪从鲁贵家跑回来,浇了一身雨水,进来自然而然就要开灯。2004版的时候,我们增加了四凤跑出去触电,整个屋子里的供电瞬间短路——这样,在一片黑暗当中,更衬托出外面的电闪雷鸣,悲剧氛围扑面而来。之后(剧情),仆人是提溜着马灯上场作为光源,也是要衬托出悲剧的沉重色彩,这是过去没有的。
在我看来,《雷雨》这出戏八个人物,其实还有第九个“人物”,就是“雷和雨”。在1989年版全剧开始之前,几声雷鸣先声夺人,然后这才开幕。它完全不是现实意义上的“雷声”,而是一种隐喻,预示“雷雨”将至。在雷和雨的使用上,我历来坚持手工——后台有12位工作人员在打雷板。过去就是这么演的,现在我们也保留了下来。
我体会,“雷雨声”真的是不能完全用电声来代替的。观众在剧场看戏可以注意一点,曹禺先生的《雷雨》从剧本来说,并没有设计音乐,没有背景和气氛音乐,没有说明性音乐,都是靠自然音响,最主要的就是“雷和雨”。
当然,现在我们也辅之以电声,但不能以电声为主,还是要用人工做出雷声和雨声的效果。在2004年之前,舞台下雨的效果是怎么展现呢?基本上是在后台靠灯光,靠数根斜铁丝的拉动,用灯光扫在上面的反射光造成一种落雨如注的视觉。2004年的时候,人艺管道具的朱小龙,就是朱旭老师的大儿子,制作了一台下“真雨”的机器。如此效果就好得多了,现在不论是在第四幕还是第三幕都在用,这是一项创新。
北京人艺2004版《雷雨》剧照 杨立新饰演周朴园(左)、龚丽君饰演蘩漪(中)、夏立言饰演鲁侍萍(后右)
谁最能代表“人性的挣扎与呼号”?非蘩漪莫属
2004年版最大的调整,是我实际上把蘩漪的角色“扶正”了,作为第一主角。她有一次强烈地开门,背身,外面恰恰打进来闪电。再有一处过去没有的是,周萍自杀后,周朴园和鲁妈都跑下去,舞台上就剩繁漪一人在那儿神经质地笑,这时候三声霹雷打在她的身后,以前没有。
北京人艺2004版《雷雨》剧照 阵容较1989版只保留了龚丽君饰演的蘩漪(前中)
2020年《雷雨》演出时,我们确定了由女演员张培来演蘩漪。我之前没有跟张培合作过,但她演的戏我都看过。我选演员不单看形象气质,也不会去看演员和我关系的亲疏远近,首先第一条就是看她的为人。这人正道不正道,在剧组里和大家是不是好合作,这在我心里是更看重的条件。
从张培的外形和戏的大路子上看,她是个能挑起大青衣的演员,容易接近蘩漪这个角色。任何一家剧院在培养“大青衣”上都不容易,演员后天的努力和机遇自不必提,她本身的素质,个头气质是先摆在那的。当年狄辛老师(1954年版)之所以能演蘩漪,不是靠她有什么后台,有什么关系,也是要靠她自身就是一位大青衣演员。
《雷雨》的演出剧本,随着时代发展是有沿革和变化的。1950年代,我们是用阶级和阶级斗争分析的方法来演《雷雨》:周朴园是剥削者,在形象定位上就是一个土财主,而鲁侍萍则是被侮辱被损害的被剥削者。谁也逃不开那个时代,但显然这并不是曹禺先生当初写这个戏的本意,他那时候也没这样的觉悟。
到了1989年,夏淳老师排我们那一版《雷雨》,就想去掉“阶级分析论”的色彩——周朴园是这个社会黑网的组成之一,再加上他个人性格上的缺憾,造成了后来的结果。我们不再全面否定这个人物,他是早期留洋的知识分子,带回了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某些新气象。到2004年,我来重排,也不再满足之前的解释,我要寻找曹禺先生当年作为一个20多岁愤懑青年,他彼时的创作心态到底是怎么样的。所以我就强调了“人性的挣扎与呼号”,把这作为2004版《雷雨》的主旨,那么戏里谁最能代表这一主旨呢?非蘩漪莫属。
我们从《雷雨》这个戏的情境发展上看,矛盾冲突的始作俑者就是蘩漪,不是周朴园。真正主动性想要干点什么,用当下年轻人讲话“搞事情”的也是她,她心里从始至终翻滚着的就是“人性的挣扎与呼号”。从曹禺先生留下的文字看,《雷雨》里他最心爱的人物是谁呢?就是蘩漪。只是说,历来都是把周朴园作为这出戏的第一人物,当年我们把蘩漪作为第一主角,说实在的还是有点冒险。
细品蘩漪这个人物,她也是一位受“五四运动”影响的新女性。五四运动唤醒了咱们国家妇女解放运动的沉寂局面 ,知识女性在批判封建旧思想、旧道德的同时 ,也开始为自身解放呐喊。蘩漪在这出戏里所有的行为,包括她乖张和狰狞的背后,都有一个“真”字。她是真的以为自己和周萍之前是有真感情的,为了这份感情敢于赔上身家性命。否则她绝不敢,也不会跟儿子干出悖德逆伦的事情来。
蘩漪嫁进周府,本身就是老夫少妻。再加上周朴园一离开家就是三年,从人性的角度说,周萍与蘩漪、乃至周萍同四凤间生出的感情,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在孤独的蘩漪面前,唯一合适交往的成年男性就是周萍,他们虽有母子之名,毕竟不是亲生骨肉。说实在的,发生点什么是应了那八个字,“孤男寡女,日久生情”。如果就是从“乱伦”的角度来诠释他们间的情感,这戏就“脏”了。从人性角度解读这出戏,演员们才能真正放开手脚。2004年的时候,王斑首次出演周萍,我们就要求他先要放下内心的道德十字架,否则他的戏就没法演。
王斑饰演周朴园(左)、张培饰演蘩漪(右)
1989年版《雷雨》,我们还解释了几个问题:首先就是周朴园在蘩漪和周萍的私情上,他是一个后知后觉者,他不是有意地要折磨蘩漪。如此,“喝药”这场戏,这是整出戏里第一个激烈的戏剧冲突,周朴园执意让蘩漪喝药,这里面固然有他作为大家长,当着孩子和下人的面儿权威作祟,但出发点还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爱蘩漪。他回到家知道夫人卧病在床,马上就让人去抓药、煎药,又请来德国大夫——但他关心的方式,恰恰是蘩漪最为抗拒的,这是他们间由于心灵上的疏离而造成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何靖饰演鲁贵(右)
过去中学课本里把周朴园归结为虚伪者的典型,其实从夏淳老师到我这儿,我们都不同意。所以在1989年版中另一个要开解的问题是,周朴园对待鲁侍萍的感情,是不是带有他的真心?剧本里写的清楚,当初他们能有两个孩子,那不是一年的事儿,这可不是旧社会里“少爷玩儿丫头”。包括后来把鲁侍萍撵出周家,也不是周朴园而是周家老太太的决定。另外,再看周朴园保留他同鲁侍萍恋爱期间的家居陈设,特别是鲁侍萍当年坐月子怕着风关窗户的习惯,这些行为都发生在他的小客厅里,不是公共客厅,不是给外人看的,只是他内心系念,是对这份“初恋”念兹在兹的外化。
人的初恋是最难忘的,周朴园和鲁侍萍间的关系恰恰就是初恋的关系。当年这对恋人间存在着阶级分野,但不能解读为阶级矛盾。周朴园是有自己的私心,但并不能完全归结为虚伪。而鲁侍萍也是如此,有不少观众曾经来问,第二幕中周朴园和鲁侍萍见面,侍萍好几次都可以走,为什么不走?她是想看看这个“老家伙”现在什么样了,另外她很想见见自己的大儿子,才留在这里。最后,当鲁侍萍知道周萍和四凤的关系后,一咬牙一跺脚说,你们走吧!这是承担了对儿子和女儿无限的爱,她宁可逆天。所以我说,这个戏要从人性角度去解释的话,就很容易解释得通。
吴珊珊饰演鲁侍萍(右)
《雷雨》既然是经典,就要“经典”地对待
张培在《雷雨》里的着装行头,四幕里依次是黑色、蓝色、紫色的旗袍,以及最后出场时穿的黑色连衣裙,一头一尾要沉重。第一幕蘩漪出场走上几步,步态要带出周府大太太的那份持重。第二幕她和鲁侍萍见面,考虑到太太该有的规矩和仪态,见客嘛,不能太沉重,换了亮一些的颜色。穿连衣裙是因为最后一幕“跪戏”多,穿旗袍不好跪,跪下来也不好看,连衣裙就没有这个问题,而且也带出了人物和时代的洋派。
《雷雨》这出戏里“女人的战争”,也很值得玩味。比如第一幕,蘩漪一出场就和四凤有交锋,实际上两个人心里都揣着兔子呢。四凤递过扇子,蘩漪没有马上接,而是盯住四凤,四凤则马上移开目光,把头埋得更低了。而针对周萍的近况,四凤差点说漏了嘴,“父亲下半夜给他开门来着……”蘩漪听罢稍作沉吟,四凤马上又岔开话题。
赵正添饰演周冲(中),金汉饰演鲁大海(右)
第二幕里,蘩漪和鲁侍萍的见面,一边是大家闺秀,一边是知书达理,两边也都绷着劲儿。蘩漪请鲁侍萍坐,侍萍没有马上坐,而是等主人坐稳了,她这才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侍萍对待蘩漪,虽然是下人对太太的谦恭,但却是不卑不亢的。蘩漪三两句话,她就听出了要赶四凤走的意思,临走的时候,她还是不忘嘱咐四凤要跟太太说“谢谢”,这里面是很周到的中国式礼数与体面。而蘩漪呢,小客厅里一直摆着鲁侍萍年轻时的照片,可她容忍了,一直到最后决裂翻脸,她才把这事翻出来。说实在的,这是一个有文化的女人,尽管她很痛苦,但她知道要尊重丈夫的过往和隐私。
周萍这个人物,在我们人艺的历史上,很多好演员都挑战过。曹禺先生有给自己笔下人物写小传的习惯,在写《雷雨》的时候,他先就强调周萍这个人物“是最难演的”,“希望能有一个好演员,化开他心灵上的一层云翳,清清白白几根简单的线条,设法为人物找同情”。所以演周萍,就一定要为这个人物找到“同情”。这一点上,王斑做的非常好。他现在已经转换角色演周朴园了,也是这出戏的复排导演。当年他演的周萍,曾在一次座谈会上得到了朱琳老师的高度认可,“是北京人艺历来演这个角色最好的。”
剧照
刘智扬在2020年排《雷雨》时接过周萍这个角色,去年是周帅接演了这个角色。今年恰巧刘智扬有时间,所以还是他来演。年轻演员现在有一个问题,听来可能有点啼笑皆非——他们日常都穿运动鞋、休闲鞋,穿上正装皮鞋都不会走路了(笑)。老派人穿皮鞋走路,步态是不拖拉的,都很干脆。那个时候穿上皮底儿的皮鞋,再穿上长衫,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是不可能的,走路要板正,不能“量大步”。我希望他们多看看1959年的老电影《青春之歌》,里面于是之老师演的余永泽,人家皮鞋配长衫是怎么走路的,那叫一个潇洒。
鲁大海这个角色,1954年第一版里是李翔老师演的,他后来还演过“骆驼祥子”,在我们剧院属于更靠向工农形象的“非硬派小生”。近些年来,我有一个不解,不吐不快:怎么突然之间戏剧学院、电影学院的毕业生个个都是俊男靓女了?我是1963年从中戏表演系毕业的,那时候我们班上“生旦净末丑”,同学中各种类型的演员储备都有。要排一出大戏,演父亲、母亲,哥哥、嫂子,农民、工人的演员各就各位,先不说他演的如何,往那一站,就有那“三分样儿”,可真不像现而今,全长得一个样,都是“明星脸”!
刘智扬饰演周萍(左)、伍宇辰柠饰演四凤(右)
金汉这个演员我很喜欢,从《画眉》到《骆驼祥子》都演得很好,他身上就有这股子“农工气质”。另外,从剧本角度,曹禺先生写鲁大海,是穿了一双皮鞋来到周府的,而且鞋带都是系上的。你就能看出鲁大海在当时来说,他能成为工人代表,尽管还很幼稚,但身上多少还是带着点“文气”,同挖煤窑的普通矿工是有区别的。戏里鲁贵也说过,供他上过学。
从这点来说,鲁贵这个“后爹”对待“拖油瓶”(鲁大海)还是够意思的。鲁贵这个人物不能丑化,不能当丑角去演。这次饰演鲁大海的何靖,去年才进组。鲁贵这个人物,真要换人其实是挺难的,所以去年演出的时候我还是不太放心,把张万昆请回来再演了一轮。这次我是下了决心,何靖必须要上了,因为万昆已经退休好几年了——《雷雨》既然是经典,就要“经典”地对待。既然都换了年轻一代演员,按照舞台规律,目前这一代演员应该说至少能演15年。何靖已经有不短的舞台表演历练了,可终究还是年轻,要在日后不断的演出当中去寻找更准确的人物呈现。
四凤是青年演员伍宇辰柠出演的,她从上一个“四凤”白荟手中接过这个角色后,我没怎么太费劲儿。这孩子有灵气,又肯认真地看、认真地学,把角色“化”在自己身上,这很不容易。观众来看话剧,尤其是看《雷雨》这样的经典剧目,大家看的不是故事,这些情节观众早就熟烂于心了。为什么还要花钱进剧场?这就是角色的魅力。不少观众是人艺话剧的老票友,同一个角色,同一场戏,他们可能看过不同时期演员们的演绎,现在是抱着比较的心态来看“戏”的,甚至就是来听某句台词的腔儿和韵味的。四凤那句,“让天上的雷,劈了我吧!”这一嗓子亮出来,既得哀婉凄厉又不能喊劈了。年轻演员要没那两下子,真顶不上去。
王斑饰演周朴园(右立)、张培饰演蘩漪(左坐)
“戏比人大”,干这行要当成事业,别只当成饭碗
对于话剧演员而言,唯有通过真刀真枪舞台上的演出,才能够日臻成熟。说实在的,你在排练场给他说一百遍,也比不上他上台演一遍。因为演员在台上表演,他一定和台下观众是有交流的,观众席的情绪反馈,甚至呼吸声,演员在台上都是有感觉的,观众是认可你这样的表演还是不认可?他走下台马上就能得出判断。这唬不了人,也骗不了自己。我经常跟演员们说,首演你们还差得远,前十场能对付过去就不错了,非要到若干场之后,才能够做到收放自如,完全地掌握。我们过去演了六十几场了,在化妆室里聊天,冷不丁地还能够发现一些可以改进的地方。这,就叫艺无止境。
《雷雨》怎么就惹得年轻观众笑场了呢?这说起来好像已经是个“公案”了。 其实“笑场”这事儿,我们在1989年版演出过程中就已经注意到了。表明下态度,我是不服的。提出这个问题的人,你得先搞清楚什么是剧场里正常的“笑声”,什么是观众哄笑的“笑场”。为此,我曾专门委托场记做过一些场次《雷雨》的演出记录,全剧大概一共有37处笑声,包括2004年之前的演出,笑声统计下来也基本是37处。对应到剧情和设计,我捋了一下,这其中有35处的笑声是完全正常的。你比如周冲对鲁大海说,“我能跟你拉一拉手吗?”这话让观众觉得可乐,有什么不正常呢?正常的大活人看到这儿,都会觉得可乐。《雷雨》是高级的悲剧,就在于它有喜有悲。
观众有疑问,我们可以理解。我不满意的是有些个娱记,浅薄地认为悲剧里就不能有笑声,这实在是大谬不然。莎士比亚四大悲剧,里面有多少笑料?《雷雨》也一样,很多笑点是曹禺先生在创作剧本的时候就留好的,是剧本所要求的。弘一法师临终前留下了四个字,“悲欣交集”,这才是人生的大况味。
我是1969年分配到的北京人艺,做演员。头十年里,我从未演过什么大角色,这是人艺的规矩,任凭你是谁,来到这儿,得先“跟着滚”,“泡在剧场里”。通过饰演各种小角色,慢慢悟、慢慢学,这才能逐渐地“合槽儿”。但我和北京人艺的缘分,就是看了夏淳导演的《雷雨》结下来的。那时候我还是个高中生,第一次在首都剧场看《雷雨》,把我彻底给惊着了。舞台的布景、轰鸣的雷声、瓢泼的大雨,无一不深深地吸引了我,这种吸引一开始就是一辈子。
顾威导演
今年是北京人艺建院七十周年,我作为人艺的一份子,希望剧院在今后的七十年里,仍然能够坚持北京人艺演剧学派,以现实主义为宗旨,能够守正,能够传承下去。艺术的创新,得在守正的基础之上,不能无根基地去创新,我在剧院呆了几十年,中国话剧的经典本就不多,好东西真正坚持起来并不容易。我们还是要下一番守正的功夫,在人艺“戏比天大”,后来我在排《天下第一楼》的时候又提出来,“戏比人大”。戏比演员自己大,干这行要当成事业,别只当成饭碗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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