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墓上有艾草(庇佑民间的菩萨)

坟墓上有艾草(庇佑民间的菩萨)(1)

忆儿时,农历五月,再忙,母亲也总要从菜园里刈割些艾草、菖蒲,采些杂草的嫩叶,置于铁锅中,浇上井水,在柴火的燃烧里,逼出绿色或者褐色的汁液,母亲就用这些做洗澡水,洗出一个青枝绿叶的我。我感佩母亲的举动。我问母亲:“这是什么啊?”母亲很抒情地答道:“是艾(爱)啊!”那悠长的声音里,包含着万千疼爱。

农历五月,我又想起了艾香,想起了母亲......


我越来越想念昔日的草们。

行走在钢筋水泥的人行道上,内心总有荒芜之感、苍凉之感和迷惘之感。失重、慌乱与困顿,成为核心的词语。而靠近大地,靠近大地上生长的草们,寻觅、倾听甚至膜拜这些卑微的草,会使我获得难得的安静与沉稳。在大地之上,在尘嚣之外,艾,正升腾着一股股隐秘的艾草白烟。

农历五月,再忙,母亲也总要从菜园里刈割些艾草、菖蒲,采些杂草的嫩叶,置于铁锅中,浇上井水,在柴火的燃烧里,逼出绿色或者褐色的汁液。然后,母亲挨个给我姐姐们和我洗澡,褐色裹挟着绿意从头浇下,流过脊背、腿,一直到脚跟,河流般缠绕全身,那温润夹杂着青草的气息浸润着我。近距离地与这些植物聚在一起,我感受到了零距离的清凉,似乎浑身的汗毛都张开了呼吸的空隙,洗吧,吸吧,洗净我们身上的尘埃、荒芜与污垢,洗净我们身体内的杂质、喧嚣与肮脏,洗出一个青枝绿叶的我吧。

我感佩母亲的举动。我问母亲:“这是什么啊?”母亲很抒情地答道:“是艾(爱)啊!”那悠长的声音里,包含着万千疼爱。五月洗澡,这是别有意味的仪式,充满着母亲的祝愿与祈祷。据说,在这期间,凡间万千病虫祸害齐聚乡间,诸如蜈蚣、蚊蚋、园蛾、毒气、瘟疫等等,农人对抗它们的古老的方式,就是用艾草。农人生于尘土,尘土的事情他们只能依靠尘土来应付。这些大地上生长的艾草,则是他们生活或者内心的依靠。除此以外,他们还能依靠什么呢?露水?空气?还是变幻莫测的天气?靠老天吃饭的农人们,与这些靠天气生长的草同病相怜,生死相依。

坟墓上有艾草(庇佑民间的菩萨)(2)

在乡间,走上神坛的植物不多。我见过一些原先朴素的植物,在日子的洼地里,上升到充满神性与神秘性的高度。如柳树枝,一旦在某个特定的日子扦插于坟墓之侧,敬畏就油然而生,载着魂魄与沉重的怀念,那柳枝瞬间在人类面前高大起来。轻触一下,都唯恐惊动那沉睡的灵魂。还有那枯萎的艾草,平日里就是农家土灶台里的柴火。一旦与清明对接起来,那枯黄的禾草则立马成为逝者世界的金条。真不知道地下世界的人们如何识别黄金玉器。

艾草,同样充满神秘的隐语。那碧绿的枝叶,散发着香气,趁着农历端午的日子,一举从匍匐的旷野跃升至乡间的门楣,而且雷打不动。不只母亲这么做,其他农人亦然。端午插艾,已经成为千百年来不变的符号与象征。人们把插艾和菖蒲作为端午节的重要内容之一。家家都洒扫庭除,以菖蒲、艾条插于门楣,悬于堂中。用菖蒲、艾叶、榴花、蒜头、龙船花制成人形或虎形,称为艾人、艾虎;制成花环、佩饰,美丽芬芳,妇人争相佩戴,用以驱瘴。

起先我以为这是农人对屈原的怀念。“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当年,艾草和屈原一起被流放。“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诗人与艾草惺惺相惜。“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诗人与艾草一样,在浑浊的世道中保持着高洁的情操,非凡脱俗。然而一生在泥土中摔打的农人,与庄稼、牲畜还有天气纠缠的农人,他们每天琢磨的不是诗句,而是手中的碗与身上的命。就是农人,这些匍匐于大地的农人,把艾草捧得高高的。是艾草的香气给了他们日子的芬芳,还是艾灸熏热着他们病痛的神经?是艾草的纯洁洗净身上的泥土,还是艾草的碧绿带来生命的图腾—抵挡民间五毒,祈祷吉祥降临?我不知道,生命之火岂是一支艾草所能承载的沉重?全家不分昼夜在野湖中煎熬,直到瘟疫退去。

坟墓上有艾草(庇佑民间的菩萨)(3)

我也见过乡间的农人在天灾人祸面前痛哭无言的样子,还有面对疾病与死亡时候无法言说的创伤。他们最多的言语只有那句经典的台词:老天啊,救救我们吧!漫天风雨,天还是那个天,或阳光普照或大雨滂沱,恣意汪洋,沧海桑田。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明明知道艾草连稻草也比不上,他们依旧要伸出无助的手臂。乡间苍茫的大地上,他们又能抓住什么呢?至少,他们找到了托付生命的方舟,找到了活下去的信心与理由。

看着执着的母亲,以及门楣上的艾草,由绿转黄到落满尘埃,叶子凋落了,枝干仍牢牢地坚持着,谁又能说些什么呢?谁的心里不空余着一个位子,栖息幻想与拯救?

我们渴求这植物般的生活,如艾草一样碧绿地簇拥着,鲜嫩着,坚守生长,远离烟火、喧哗还有那功利浮华,以最本真的姿态恣意舒展,在阡陌之间,自在洒脱。可惜艾草非人,她哪里知晓人之艰难?艾草可以简朴可以的。但我们必须保持艾草的苦味,如此才会测出日子的深浅与轻重,才会用拙朴与清淡去除浮世绚烂的虚华,让心灵回归简淡素净。

由艾草,我想起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她在选择自尽前的文字中写道,别人都以为我很勇敢,其实我知道,没有谁比我更胆怯。我什么都怕,怕异样的眼,怕黑暗,怕脚步声,而最怕的,还是自己孤独的灵魂。在苦涩与孤独的灵魂之间,孰轻孰重?我想如果我们的苦能挡住寒冬,挡住那有形或者无形的疼痛与凄凉,至少我们在生命落幕时,会感悟到来自心灵深处的芬芳。

这苦涩,注定要咀嚼到最后。

(杜怀超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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