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家训原文全篇在线阅读(颜氏家训全文注释)

《颜氏家训》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第一部内容丰富、体系宏大的家训,也是一部国学经典著作。作者颜之推,是南北朝时期著名的文学家、教育家。

该书成书于隋文帝灭陈国以后,隋炀帝即位之前(约公元6世纪末)。是颜之推记述个人经历、思想、学识以告诫子孙的著作。共有七卷,二十篇。分别是序致第一、教子第二、兄弟第三、后娶第四、治家第五、风操第六、慕贤第七、勉学第八、文章第九、名实第十、涉务第十一、省事第十二、止足第十三、诫兵第十四、养心第十五、归心第十六、书证第十七、音辞第十八、杂艺第十九、终制第二十。

颜氏家训原文全篇在线阅读(颜氏家训全文注释)(1)

《颜氏家训》卷四 文章第九

【原文】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1]、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2],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3],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4],生于《礼》者也;书、奏、箴[5]、铭,生于《春秋》者也。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6]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7];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章《僮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覆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8]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9]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诒;谢玄晖侮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记,大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伤[10],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注释】[1]诏、命、策:三种文体。皇帝颁发的命令文诰。[2]序、述、论、议:四种文体。前两种主要是记叙,后两种主要是议论。[3]赋、颂:两种文体。赋讲究对偶和用典,韵文和散文交错使用;颂主要用于歌颂,内容上多是赞美、歌颂,写法上多用铺叙。[4]哀、诔(lěi):古代文体。哀悼死者,记述死者生平的文章。[5]箴:古代文体。用于告诫和规劝的文章。[6]敷:陈述。[7]俳优:古代以歌舞谐戏为业的艺人。[8]诋忤(dǐwǔ):冒犯。诋,通"抵"。[9]空疏:没有真实的本领。[10]砂砾所伤:比喻细小的伤害。【译文】文章都来自于《五经》:诏、命、策、檄,是从《书》中产生的;序、述、论、议,是从《易》中产生的;歌、咏、赋、颂,是从《诗》中产生的;祭、祀、哀、诔,是从《礼》中产生的;书、奏、箴、铭,是从《春秋》中产生的。朝廷中的典章制度,军队里的誓、诰之词,传布显扬仁义,阐发彰明功德,统治人民,建设国家,这文章的用途是各种各样的。至于以文章陶冶情操,或对旁人婉言劝谏,进入那种异样的审美感受,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在奉行忠孝仁义尚有过剩精力的情况下,也可以学学写这类文章。但是从古至今,文人多陷于轻薄:屈原表露才华,自我宣扬,显现暴露国君的过失;宋玉相貌艳丽,被当做俳优对待;东方朔言行滑稽,缺乏雅致;司马相如攫取卓王孙的钱财,不讲究节操;王褒私入寡妇之门,在《僮约》一文中自我暴露;扬雄作《剧秦美新》歌颂王莽,其品德因此遭到损害;李陵向外族俯首投降;刘歆在王莽的新朝反复无常;傅毅投靠依附权贵;班固剽窃他父亲的《史记后传》;赵壹为人过分骄傲;冯衍因秉性浮华屡遭压抑;马融谄媚权贵遭致讥讽;蔡邕与恶人同遭惩罚;吴质在乡里仗势横行;曹植傲慢不羁,触犯刑法;杜笃向人索借,不知满足;路粹心胸过分狭隘;陈琳确实粗枝大叶;繁钦不知检点约束;刘桢性情倔犟,被罚做苦工;王粲轻率急躁,遭人嫌弃;孔融、祢衡放诞倨傲,导致杀身之祸;杨修、丁廙鼓动曹操立曹植为太子,反而自取灭亡;阮籍蔑视礼教,伤风败俗;嵇康盛气凌人,不得善终;傅玄负气争斗,被罢免官职;孙楚恃才自负,冒犯上司;陆机违反正道,自走绝路;潘岳唯利是图,不知进退,以致遭到伤害;颜延年意气用事,遭到废黜;谢灵运空放粗略,扰乱朝纪;王融凶恶残忍,咎由自取;谢朓对人轻忽傲慢,因而遭到陷害。以上这些人,都是文人中出类拔萃之辈,不能一一全都记载下来,大致就是这样吧。至于帝王,有时也难幸免。过去身为天子而有才华的,只有汉武帝、魏太祖、魏文帝、魏明帝、宋孝武帝等数人,他们都受到世人的议论,并不是具有美德的君主。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这类人,有盛名而又能避免过失的,不时也可听到,但他们中间遭受祸患的还是占有大多数。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推究其中所蕴涵的道理,文章的本质,就是揭示兴味,抒发性情,容易使人恃才自夸,因而忽视操守,却勇于进取。现代的文人,这个毛病愈加深切,他们若是一个典故用得快意妥当,一句诗文写得清新奇巧,就神采飞扬直达九霄,心潮澎湃雄视千载,独自吟诵独自叹赏,不觉世上还有旁人。更加上言辞所造成的伤害,比矛、戟等武器犹为惨酷,讽刺带来的灾祸,比狂风闪电还要迅速,你们应该特别加以防备,以保大福。

【原文】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以众矣,江南号为詅痴符[1]。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为可笑诗赋,誂擎邢、魏诸公[2],众共嘲弄,虚相赞说,便击牛酾酒,招延声誉。其妻,明鉴妇人也,泣而谏之。此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行路!"至死不觉。自见之谓明,此诚难也。【注释】[1]詅(líng)痴符:旧时方言,指没有才学而好夸耀的人。[2]邢、魏诸公:指邢邵、魏收等人。【译文】做学问有敏捷与迟钝的差别,写文章有精巧与拙劣的差别。学问迟钝的人不断努力,能够达到精通熟练;文章拙劣的人尽管反复钻研思考,其文章还是难免粗野鄙陋。只要能成为有学之士,也足以在世上为人了。如的确是缺乏写作天分,就不要勉强去握笔杆子。我看世上某些人,一点没有才思,却自称他的文章清丽华美,把他那些丑陋拙劣的文章到处传布,这种人也太多了,江南一带将这种人称为詅痴符。最近在并州有一位士族,喜欢写一些可笑的诗赋,与邢邵、魏收诸公开玩笑,大家共同来嘲弄这位士族,假意赞美他的诗赋,这位士族信以为真,就杀牛筛酒,请客招延声誉。他的妻子是一位明白事理的人,哭着劝他不要这样做。这位士族叹息说:"我的才华不被妻子所认可,何况陌生人呢!"至死也没有觉悟。自己能了解自己才可算得上聪明,这确实不容易啊。

【原文】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慎勿师心[1]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执笔为文者,何可胜言。然至于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耳。但使不失体裁[2],辞意可观,便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乎!【注释】[1]师心:以己意以师,即自以为是。[2]体裁:此处指文章的结构剪裁。【译文】学习写文章,应该先找亲友征求一下意见,经过他们的批评鉴别,知道可以在社会上传播了,然后才可脱稿;注意不要由着性子自作主张,以免被他人耻笑。自古以来执笔写文章的人哪里说得完,但能够达到宏丽精美这种地步的,也就不过几十篇而已。只要写出的文章不脱离它应有的结构规范,词意可观,就可谓是才士了。一定要使自己的文章做到惊动众人,气盖当世,怕也只有等黄河的水变清才有可能吧!

【原文】不屈二姓,夷、齐[1]之节也;何事非君,伊、箕之义也[2]。自春秋已来,家[3]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绝无恶声,一旦屈膝而事人,岂以存亡而改虑?陈孔璋[4]居袁裁书,则呼操为豺狼;在魏制檄,则目绍为蛇虺[5]。在时君所命,不得自专,然亦文人之巨患也,当务从容消息[6]之。【注释】[1]夷、齐:即伯夷、叔齐,为商朝孤竹君的两个儿子。[2]伊:指伊尹,商朝大臣。被尊为阿衡(宰相)。箕:指箕子,为商纣王诸父。[3]家:此处指古代卿大夫及其家族。[4]陈孔璋:即陈琳,字孔璋。汉末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5]蛇虺(huǐ):蛇、虺皆为蛇类。此喻凶残狠毒之人。[6]消息:此处是斟酌的意思。【译文】不屈身于两个王朝,这是伯夷、叔齐的气节;对任何君主都可侍奉,这是伊尹、箕子的道理。自春秋以来,士大夫家族流亡奔窜,邦国被吞并灭亡,国君与臣子本来就没有固定的名分了。然而君子之间交情断绝,相互不出辱骂之声,一旦屈膝侍奉于人,怎么可以因为他的存亡而改变初衷呢?陈孔璋在袁绍手下撰文,就把曹操称为豺狼;在魏国那儿草檄,就把袁绍看做蛇蝎。因为这是受当时君主之命,自己不能做主,但这也算是名人的大毛病了,应该从容地斟酌一下。

【原文】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1]尚书,嗤鄙文学,嘲刘逖云:"君辈辞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玩,非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矣!"刘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春华,何如也?"席笑曰:"可哉!"【注释】[1]行台:东汉以后,中央政务由三公改归台阁(尚书),习惯上遂以中央政府为"台"。东晋以后,中央官称台官,中央军称台军。因此,在大行政区代表中央的机构即称"行台"。多由军事关系临时设置。【译文】齐朝有位叫做席毗的人,是位清明干练之士,官做到行台尚书。他讥笑鄙视文学,嘲讽刘逖说:"你辈的辞藻,好比那荣华,只能供片刻观赏,并不是栋梁之才;哪里能够比得上我辈这样的千丈松树,尽管经常有风霜侵袭,也不会凋零憔悴呀!"刘逖回答他说:"既是耐寒的树木,又能开放春花,如何呢?"席毗笑着说:"那敢情好啦!"

【原文】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1],虽有逸气[2],当以衔勒[3]制之,勿使流乱轨躅[4],放意填坑岸也。【注释】[1]骐骥(qíjì):良马。[2]逸气:俊逸之气。[3]衔勒:衔和勒。衔是横在马口中备抽勒的铁,勒是套在马头上带嚼口的笼头。这里比喻文贵有节制,好比马须用衔勒一样。[4]轨躅(zhú):轨迹。【译文】凡是写文章,就好比人乘良马一样,良马虽然很有俊逸之气,但应该用衔和勒来控制它,不要让它错乱轨迹,肆意而行以致落到以身体填充沟壑的地步。

【原文】文章当以理致[1]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2]为皮肤,华丽为冠冕[3]。今世相承,趋本弃末[4],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5]。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注释】[1]理致:即作品的思想感情。[2]事义:作品所运用的典实,即下文所说的"用事"。[3]冠冕:此处指服饰。[4]末:指华丽。[5]但务去泰去甚耳:《老子》上篇二十九章:"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这里是不要过分之意。【译文】文章应该做到以义理情致为心肾,以气韵才调为筋骨,以运用的典实为皮肤,以华丽词句为服饰。现在的人继承前人的写作传统,都是趋向枝节,丢弃根本,所写文章大都存有轻浮华艳,文辞与义理相互比较,则文辞优美而义理薄弱;内容与才华相互争胜,则内容繁杂而才华亏损。那放纵不羁者的文章,流利酣畅却偏离了文章的意旨,那深究琢磨者的文章,材料堆砌却文采不足。现在的风气就是这样,你们怎么能够独自避免呢?你们只要做到所写文章不过分,不走极端也就可以了。如果能有才华优异、声誉隆重的人来改革文章的体制,实在是我所希望的。

【原文】古人之文,宏才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译文】古人的文章,才华横溢,气势超迈,其体态风格,与现在相去甚远。只是它遣词造句简略质朴,不够严密细致而已。现在的文章音律和谐靡丽,语句配偶对称,避讳精确详尽,这些方面比过去强得多了。应该以古人文章的体制构架为根本,以今人文章的词句音调为枝叶,两者都应该并存,不可偏废。

【原文】沈隐侯[1]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2]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徵亦尝谓吾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3]。'此岂似用事邪?"【注释】[1]沈隐侯:即沈约,南朝梁文学家。字休文,吴兴武康人。[2]邢子才:即邢邵,字子才。[3]石髓:石钟乳。【译文】沈隐侯说:"文章应当遵从'三易'的原则:容易了解典故,这是第一点;容易认识文字,这是第二点;容易诵读,这是第三点。"邢子才经常说:"沈约的文章,用典不让人感觉出来,就像发自内心的话。"我因此而深深地佩服他。祖孝徵也曾经对我说:"沈约的诗说:'崖倾护石髓。'这难道像在用典吗?"

【原文】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时俗准的,以为师匠。邢赏服沈约而轻任防[1],魏爱慕任防而毁沈约,每于谈燕,辞色以之。邺下纷纭,各有朋党。祖孝徵尝谓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优劣也。"【注释】[1]任防:南朝梁文学家。字彦升,乐安博昌人。当时以表、奏、书、启诸体散文擅名。【译文】邢子才、魏收两个人都有盛名,一般人都把他们看做标准,当做宗师。邢子才赞赏佩服沈约而轻视任防,魏收喜爱羡慕任防而诋毁沈约,二人每在谈天喝酒时,就争得面红耳赤。邺下人物盛多,二人各有自己的朋党。祖孝徵曾经对我说:"任防、沈约二人的是非,实际上就表示着邢子才、魏收二人的优劣。"

【原文】《吴均[1]集》有《破镜赋》。昔者,邑号朝歌,颜渊[2]不舍;里名胜母,曾子[3]敛襟:盖忌夫恶名之伤实出。破镜乃凶逆之兽,事见《汉书》,为文幸避此名也。比世往往见有和人诗者,题云敬同,《孝经》云:"资于世父以事君而敬同。"不可轻言也。梁世费旭[4]诗云:"不知是耶非。"殷沄诗云:"飖飏云母舟[5]。"简文曰:"旭既不识其父,沄又飖飏其母。"此虽悉古事,不可用也。世人或有文章引《诗》:"伐鼓渊渊"者,《宋书》已有屡游之诮;如此流比[6],幸须避之。北面事亲,别舅瘾《渭阳》之咏;堂上养老,送兄赋桓山之悲,皆大失也。举此一隅,触涂宜慎。【注释】[1]吴均:南朝梁文学家。字叔庠,吴兴故鄣人。以小品书札见长,时人称为"吴均体"。[2]颜渊:春秋末鲁国人。名回,字子渊。孔子学生。其德行为孔子所称赞。[3]曾子:春秋末鲁国人。名参,字子舆。孔子学生。以孝著称。[4]费旭:王利器谓当作费昶。[5]云母舟:以云母装饰之舟。[6]流比:同类比照类推。【译文】《吴均集》中有《破镜赋》一文。先前,有座城邑名叫朝歌,颜渊因为这名称就不在那里停留;有条里弄称为胜母,曾子到此赶紧整饬衣襟以示恭敬:他们大约是忌讳这些不好的名称损伤了事物的内涵吧。破镜是一种凶恶的野兽,它的典故见于《汉书》,希望你们写文章时能避开这个名字。近代时常看见有奉和别人诗歌的人,在和诗的题目中写上"敬同"二字,《孝经》上说:"资于世父以事君而敬同。"可见这两个字是不可以随便说的。梁朝费旭的诗说:"不知是耶非。"殷沄的诗说:"飖飏云母舟。"简文帝讥讽他俩说:"费旭既不认识他的父亲,殷沄又让他的母亲四处飘荡。"这些虽然都是旧事,也不能够随便引用。有的人在文章中引用《诗经》中"伐鼓渊渊"的诗句,《宋书》对这类引用词语不考虑反切触讳的人已有所讥讽,以此类推,希望你们也务必要避免使用这类词语。有人尚在侍奉母亲,与舅舅分别时却吟唱《渭阳》这种思念亡母的诗歌;有人父亲尚健在,送别兄长时却引用"桓山之鸟"这种表现父亡卖子的悲痛的典故,这些都是大大的过失。举以上部分例子,你们就应该处处事事慎重对待了。

【原文】挽歌辞者,或云古者《虞殡》[1]之歌,或云出自田横[2]之客,皆为生者悼往告哀之意。陆平原[3]多为死人自叹之言,诗格既无此例,又乖制作本意。【注释】[1]《虞殡》:挽歌名。[2]田横:秦末狄县人。本齐国贵族。楚汉战争中自立为齐王,后为汉军所破。[3]陆平原:即陆机,曾任平原内史。【译文】挽歌辞,有人说是旧时的《虞殡》之歌,有人说出自田横的门客,都是活着的人用来追悼死者表达哀痛意思的。陆机写的《挽歌诗》大多是死者自叹之言,诗的体例中既没有这样的例子,又违背了作诗的本意。

【原文】凡诗人之作,刺箴美颂,各有源流,未尝混杂,善恶同篇也。陆机为《齐讴篇》[1],前叙山川物产风教之盛,后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体。其为《吴趋行》[2],何不陈子光[3]、夫差[4]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5]、灵帝[6]乎?【注释】[1]《齐讴篇》:即《齐讴行》,乐府杂曲歌辞名。见《乐府诗集》卷六十四。[2]《吴趋行》:吴地歌曲名。陆机所作《吴趋行》篇。[3]子光:即春秋时吴王阖庐。他以专诸刺杀吴王僚而自立。又用楚亡臣伍子胥,屡败楚兵。后在与越王勾践的战争中兵败负伤而死。[4]夫差:阖庐之子。[5]赧王:即周赧王。为周朝的亡国之君。[6]灵帝:即汉灵帝刘宏。在位期间,宦官专政,党锢之祸复起。终于招致黄巾起义的爆发。【译文】凡诗人的作品,指责的、规谏的、赞美的、歌颂的,各有其源流,不会混杂,使善和恶同时在一篇之中。陆机作《齐讴行》,前面部分叙述山川、物产、风俗、教化的兴盛,后面部分突然轻视山川之情,太背离此诗的风格了。他写《吴趋行》,为什么又不陈述阖庐、夫差的事呢?他写《京洛行》,为什么又不陈述周赧王、汉灵帝的事呢?

【原文】自古宏才博学,用事误者有矣;百家杂说,或有不同,书傥湮灭,后人不见,故未敢轻议之。今指知决纰缪者,略举一两端以为诫。《诗》云:"有鷕雉鸣。"又曰:"雉鸣求其牡[1]。"毛《传》[2]亦曰:"唅鷕,雌雉声。"又云:"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郑玄[3]注《月令》亦云:"雊,雄雉鸣[4]。"潘岳赋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则混杂其雄雌矣。《诗》云:"孔怀[5]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方言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6]。"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异物志》云:"拥剑状如蟹,但一盉偏大尔。"何逊[7]诗云:"跃鱼如拥剑。"是不分鱼蟹也。《汉书》:"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鸟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朝夕鸟。"而文士往往误作乌鸢用之。《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而简文诗云:"霞流抱朴碗。"亦犹郭象以惠施之辨为庄周言也。《后汉书》:"囚司徒崔烈以锒铛鏁[8]。"锒铛,大鏁也;世间多误作金银字。武烈太子[9]亦是数千卷学士,尝作诗云:"银缫三公脚,刀撞仆射头。"为俗所误。【注释】[1]鷕(yǎo):雌野鸡的叫声。牡:雄性。此处指雄野鸡。[2]毛《传》:即《毛诗古训传》的简称。[3]郑玄:东汉经学家。字康成,北海高密人。其注经以古文经说为主,兼采今文经说,为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4]赧懿行曰:"郑注《月令》,今本无'雄'字,而云:'雊,雉鸣也。'《说文》亦云:'雊,雄雉鸣。'疑颜氏所见古本有'雄'字,而今本脱之欤?"[5]孔怀:本为极其思念之意,后指兄弟。[6]迩:近。[7]何逊:南朝梁诗人。字仲言,东海郯人。[8]鏁(suǒ):通"锁"。[9]武烈太子:姓萧,名方等,字实相。梁元帝长子。【译文】从古至今以来,那些宏才博学,而引用典故发生错误的人是有的;诸子百家杂说,意见或许不尽相同,倘若那些书籍已经湮灭,则后人就不能见到,因此我也不敢随便谈论它们。现在我且说说那已经肯定是绝对错谬的事例,略举一两例让你们引以为诫。《诗经》上说:"有鷕雉鸣。"又说:"雉鸣求其牡。"《毛诗古训传》也说:"唅鷕,雌雉声。"《诗经》上又说:"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郑玄所注解的《月令》也说:"雊,雄雉鸣。"潘岳的赋却说:"雉鷕鷕以朝雊。"这就混淆雌雄二者的差别了。《诗经》上说:"孔怀兄弟。"孔,很的意思;怀,思念的意思,孔怀,意思是十分想念。陆机《与长沙顾母书》,叙述从祖弟士璜之死,却说:"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里既然感到伤痛,就表示甚为思念,为什么才说有如呢?看他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说亲兄弟就是"孔怀"。《诗经》说:"父母孔迩。"如果按照上面的用法把父母亲叫做"孔迩",意思上说得通吗?《异物志》上说:"拥剑状如蟹,但一盉偏大尔。"何逊的诗说:"跃鱼如拥剑。"这是没有分辨鱼和螃蟹的区别。《汉书》上说:"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鸟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朝夕鸟。"而文人们往往将其误作"乌鸢"来使用。《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遇见了仙人,自言:"仙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而梁简文帝的诗说:"霞流抱朴碗。"就好像郭象把庄周辩说惠施的话当成庄周的话了。《后汉书》说:"囚司徒崔烈以锒铛锁。"锒铛,指铁锁链,世上的人大多把它误写作金银的"银"字。武烈太子也是饱读数千卷书的学者了,他曾经作诗说:"银锁三公脚,刀撞仆射头。"这就是被世俗的写法贻误了。

【原文】文章地理,必须惬当。梁简文《雁门[1]太守行》乃云:"鹅军攻日逐[2],燕骑荡康居[3],大宛[4]归善马,小月[5]送降书。"肖子晖《陇[6]头水》云:"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北注徂黄龙[7],东流会白马[8]。"此亦明珠之盗[9],美玉之瑕,宜慎之。【注释】[1]雁门:郡名。战国赵地,秦置郡。位于今山西北部。[2]日逐:匈奴王号,地位低于左贤王。[3]康居:旧时西域城国名。东临乌孙、大宛,南接大月氏、安息,西与奄蔡交界。[4]大宛:古西域三十六城国之一。北通康居,西南邻大月氏。盛产名马。[5]小月:即小月氏。旧时西域国名。[6]陇:即陇山。六盘山南段的别称。又名陇坻、陇坂。位于今陕西陇县至甘肃平凉一带。[7]黄龙:指黄龙城。又名龙城、和龙城、龙都。旧地在辽宁朝阳。[8]白马:赵曦明谓指汉代西南夷之白马氐。[9]盗:原指丝上的疙瘩。引申为毛病、缺点。【译文】诗文中涉及有关地理的内容,一定要恰当。梁简文帝的《雁门太守行》却说:"鹅军攻日逐,燕骑荡康居,大宛归善马,小月送降书。"肖子晖的《陇头水》说:"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这些地方也可算是明珠中的毛病,美玉中的瑕疵,这些地方就一定要慎重对待。

【原文】王籍[1]《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断绝,物无异议。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味,以为不可复得,至《怀旧志》载于《籍传》。范阳卢询祖[2],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论。《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曰:"言不喧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耳。【注释】[1]王籍:字文海,琅邪临沂人。[2]卢询祖:北齐人。袭祖爵大夏男。有术学,文章华美。【译文】王籍的《入若耶溪》诗说:"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文人认为此二句在诗句中无与伦比,无人可以对此持有异议。梁简方帝咏吟这两句诗后,就不能忘掉它了;梁孝元帝讽读玩味之后,也认为再没有人能够写得出来,以致在《怀旧志》中把它记载在《王籍传》中。范阳人卢询祖,是邺下才俊之士,却说:"这两句诗不像样子,为什么认为他有才能呢?"魏收也赞同他的意见。《诗经》说:"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诗古训传》说:"意思是安静而不嘈杂。"我时常赞叹这个解释有情致,王籍的诗句就是由此产生的。

【原文】何逊[1]诗实为清巧,多形似[2]之言;扬都[3]论者,恨其每病苦辛,饶贫寒气,不及刘孝绰[4]之雍容也。虽然,刘甚忌之,平生诵何诗,常云:"'蘧车[5]响北阙',盝盝不道车。"又撰《诗苑》,止取何两篇,时人讥其不广。刘孝绰当时既有重名,无所与让;唯服谢胱,常以谢诗置几案间,动静辄讽味。简文爱陶渊明[6]文,亦复如此。江南语曰:"梁有三何,子朗最多。"三何者,逊及思澄[7]、子朗也。子朗信饶清巧。思澄游庐山,每有佳篇,亦为冠绝。【注释】[1]何逊:南朝梁诗人。字仲言,东海郯人。任安城王参军事,兼尚书水部郎,后为庐陵王记室。其诗长于写景及炼字,为杜甫所推重。[2]形似:此处是形象的意思,指描绘或表达具体生动。[3]扬都:即建业,旧时县名。治所位于今南京市。[4]刘孝绰:南朝梁文学家。原名冉,小字阿士。彭城人。曾任秘书丞等职。能诗文。[5]蘧(qú)车:抱经堂本作"蘧居",王利器据孙祖志说校改。[6]陶渊明:东晋文学家、诗人。一名潜,字元亮,私谥靖节。[7]何思澄:南明梁人。字元静。少勤学,工文辞,早有才思,工清言。【译文】何逊的诗歌的确清新奇巧,颇多生动形象的语句;建业邺下那些论诗者,却不满他的诗往往有苦辛之病,多贫寒之气,不及刘孝绰诗歌的雍容华贵。虽然这样,刘孝绰仍然很忌讳何逊的诗,平时诵读何逊的诗,经常讥讽地说:"'蘧居响北阙',盝盝不道车。"他又撰写了《诗苑》一书,只选取了何逊的两篇,当时人都非难他收得太少。刘孝绰当时已经有大名,没有什么谦让可言;只是佩服谢胱,经常把谢胱的诗放在几案上,起居作息之时,就拿来讽诵玩味。简文帝喜欢陶渊明的诗文,也和刘孝绰的做法一个样。江南俗语说:"梁朝有三何,子朗诗最好。"三何,指何逊、何思澄及何子朗。何子朗的诗歌确实多清新奇巧之句。何思澄游览庐山时,经常有佳作产生,在当时也是超群绝伦的。

【评析】在《文章》篇中,作者提出了文章的源头是《五经》的观点,并认为各类文章都有自己的用途。但是,在写文章的时候不能恃强傲物,否则就会因此而招致败损。同时要求子孙们要继承家风,把文章写得典雅而有正体,不要盲从社会上的不正之风。

《颜氏家训》卷四 名实第十

【原文】名之与实[1],犹形之与影[2]也。德艺周厚,则名必善焉;容色姝丽,则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忘名者,体道[3]合德,享鬼神之福佑,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惧荣观之不显,非所以让名也;窃名者,厚貌深奸,干浮华之虚称,非所以得名也。【注释】[1]名:名声。实:实质,实际。[2]影:指从镜子等反射物中反映出来的物体的形象。[3]道:事理,规律。【译文】名声与实际的关系,就如同形体与影像的关系一样。一个人的德行才干全面深厚,则名声一定美好;一个人的容貌颜色漂亮,则影像也必然美丽。现在某些人不注重修养身心,却企求美好的名声传扬于社会,就好比相貌很丑陋却要求漂亮的影像出现在镜子中一样。上等德行的人已经忘掉了名声,中等德行的人努力树立名声,下等德行的人竭力窃取名声。忘掉名声的人,可以体察事物的规律,使言行符合道德的规范,因而享受鬼神的赐福、保佑,因此他们用不着去求取名声;树立名声的人,努力提高品德修养,慎重对待自己的行动,常常担心自己的荣誉不能显现,因此他们对名声是不会谦让的;窃取名声的人,貌似忠厚而心怀大奸,求取浮华的虚名,所以他们是不会得到好名声的。

【原文】人足所履,不过数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颠蹶[1]于崖岸,拱把之梁[2],每沉溺于川谷者,何哉?为其旁无馀地故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诚之言,人未能信,至洁之行,物[3]或致疑,皆由言行声名,无馀地也。吾每为人所毁,常以此自责。若能开方轨[4]之路,广造舟[5]之航,则仲由之言信,重于登坛之盟,赵熹之降城,贤于折冲之将矣。【注释】[1]颠蹶:颠仆、跌倒。[2]拱把之梁:即很小的独木桥。两手合围曰拱,只手所握曰把。[3]物:即人。[4]方轨:车辆并行。此处指平坦的大道。[5]造舟:连船为桥,即今之浮桥。【译文】人的脚所踩踏的地方,面积只不过有几寸,然而在咫尺宽的山路上行走,一定会从山崖上摔下去;从碗口粗细的独木桥上过河,也往往会淹死在河中,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人的脚旁边没有余地的缘故。君子要在社会上立足,也是这个道理。最诚实的话,别人是不会容易相信;最高洁的行为,别人往往会产生怀疑,都是因为这类言论、行动的名声太好,没有留余地造成的。我每当被别人诋毁的时候,就经常以此自责。你们如果能开辟平坦的大道,加宽渡河的浮桥,那么你们就能如同子路那样,说话真实可信,胜似诸侯登坛结盟的誓约;如同赵熹那样,招降对方盘踞的城池,赛过却敌致胜的将军。

【原文】吾见世人,清名登而金贝[1]入,信誉显而然诺亏,不知后之矛戟,毁前之干橹[2]也。宓子贱[3]云:"诚于此者形于彼[4]。"人之虚实真伪在乎心,无不见乎迹,但察之未熟耳。一为察之所鉴,巧伪不如拙诚,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让卿[5],王莽辞政[6],当于尔时,自以巧密;后人书之,留传万代,可为骨寒毛竖也。近有大贵,以孝著声,前后居丧,哀毁[7]逾制,亦足以高于人矣。而尝于苫块[8]之中,以巴豆涂脸[9],遂使成疮,表哭泣之过。左右童竖,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谓其居处饮食,皆为不信。以一伪丧百诚者,乃贪名不已故也。【注释】[1]金贝:指货币。[2]干橹(lǔ):指盾牌。[3]宓(mì)子贱:春秋末期鲁国人,名不齐。孔子学生。曾为单父宰。[4]诚于此者形于彼:意思是在这件事上态度诚实,就给另一件事树立了榜样。[5]伯石让卿:指春秋时郑国的伯石假意推辞对自己的任命一事。[6]王莽辞政:指东汉末王莽假意推辞不当大司马事。[7]哀毁:居丧时因悲伤过度而损害身体。后常用作居丧尽礼之词。[8]苫(shān)块:"寝苫枕块"的略称。古人居父母之丧,以草垫为席,土块为枕。[9]巴豆:植物名。因产于巴蜀而形如菽豆,故名。【译文】我看世上有些人,在清白的名声树立之后,就把金钱财宝弄来装入腰包;在信誉显扬之后,就不再去信守诺言,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自相矛盾。宓子贱说:"诚于此者形于彼。"人的虚实真伪本于内心,但不能不从他的形迹中显露出来,只是人们没有深入考察罢了。一旦通过考察来鉴别,那么,巧伪的人就不如拙诚的人,他蒙受的羞辱就大了。春秋时代的伯石曾经三次推却卿的册封,汉朝的王莽也曾一再辞谢大司马的任命,在那个时候,他们都自以为事情做得机巧缜密。后人把他俩的言行记载下来,留传万代,让人读后为之毛骨悚然。最近有位大官,以孝顺闻名,在居丧时,他悲伤异常超过了丧礼的要求,其孝心可说是超乎常人了。但他曾经在居丧期间,用巴豆涂抹脸部,从而使脸上长出了疮疤,以此表示他哭泣得多么厉害。他身边的童仆,却没有能够替他遮盖这件事,事情传扬出去,更使得外人对他在居处饮食诸方面所表露的孝心,都不相信了。因为一件事情作假而使得一百件诚实的事情也失去别人信任,这就是因为贪求名声不知满足的原因啊!

【原文】有一士族,读书不过二三百卷,天才钝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犊珍玩,交诸名士,甘其饵[1]者,递共吹嘘。朝廷以为文华,亦尝出境聘[2]。东莱王韩晋明笃好文学[3],疑彼制作,多非机杼[4],遂设宴言[5],面相讨试。竟日欢谐,辞人满席,属音赋韵,命笔为诗,彼造次[6]即成,了非向韵[7]。众客各自沉吟,遂无觉者。韩退叹曰:"果如所量!"韩又尝问曰:"玉珽[8]杼上终葵首,当作何形?"乃答云:"珽头曲圜,势如葵叶[9]耳。"韩既有学,忍笑为吾说之。【注释】[1]饵:以利诱人。[2]聘:旧时国与国之间通问修好。[3]韩晋明:北齐人。袭父爵,后改封东莱王。[4]机杼(zhù):织布机,用以比喻诗文创作中构思和布局的新巧。[5]宴言:指宴饮言谈。[6]造次:仓促,急遽。[7]韵:这里指文学作品的风格。[8]玉珽(tǐng):即玉笏,为旧时天子所持的玉制手板。[9]葵叶:指终葵的叶子。这里之终葵为草名。【译文】有位士家的子弟,读的书不过二三百卷,又天性迟钝笨拙,但他家世殷实富有,很有些骄矜自负。他时常拿出美酒、牛肉及珍贵的玩赏物来利诱结交名士,凡是得到他好处的人,就争相吹捧他。朝廷也认为他才华过人,曾经派他作为使节出国访问。东莱王韩晋明,十分爱好文学,怀疑这位士族写的东西大都不是出自他自己的命意构思,就设宴同他交谈,打算当面试试他。宴会那天,气氛欢乐和谐,文人才子们聚集一堂,大家挥毫弄墨,赋诗唱和。这位士族也是拿起笔来一挥而就,但那诗歌却完全不是过去的风格韵味。众宾客都各自在专心地低声吟味,就没有一个发现这篇诗歌有什么异常的。韩晋明退席后感叹道:"果然如我猜想的那样!"韩晋明又曾经问他说:"玉珽杼上终葵首,那应该是什么样子?"他却回答说:"玉珽的头部弯曲圆转,那样子就像葵叶一样。"韩晋明是有学问的人,忍着笑对我说了这件事。

【原文】治点子弟文章,以为声价,大弊事也。一则不可常继,终露其情;二则学者有凭,益不精励。【译文】帮助子弟修改润饰文章,以此抬高他们的声名,这是特别糟糕的事。一则因为你不可能持续不断地替他们修改润饰文章,终归有露出真情的时候;二则因为初学者一见有了依靠,就越发不去努力勤奋钻研了。

【原文】邺下有一少年,出为襄国[1]令,颇为勉笃。公事经怀[2],每加抚恤,以求声誉。凡遣兵役,握手送离,或赍[3]梨枣饼饵,人人赠别,云:"上命相烦,情所不忍;道路饥渴,以此见思。"民庶称之,不容于口。及迁为泗州别驾[4],此费日广,不可常周,一有伪情,触涂难继,功绩遂损败矣。【注释】[1]襄国:旧县名。公元前[2]0[6]年,项羽改信都县置,以赵襄子谥为名。[2]经怀:经心。[3]赍(jī):以物送人。[4]别驾:官名。汉置别驾从事史,为刺史的佐吏,刺史巡视辖境时,别驾乘驿车随行,故名。【译文】邺下有一位年轻人,外放任襄国县令,他非常勤勉踏实,办公事尽心尽意,对下属体恤爱护,心愿以此博取好名声。凡碰上派遣本地男丁去服兵役,他都要亲自前去握手送别,又向服役的人赠送梨子、枣子、饼干等食品,并对每个人发表临别赠言说:"上级的命令,有劳各位了,心中实在不忍心。你们路上饥渴,特备这点薄礼略表思念之情。"百姓们因此都很称颂他,对他赞不绝口。等到他升任泗州别驾,这类费用就一天多似一天,他不可能事事都做得面面俱到,一旦表现出虚情假意,就处处难以继续下去,过去建树的功业、劳绩也就随之被抹杀了。

【原文】或问曰:"夫神灭形消,遗声馀价,亦犹蝉壳蛇皮,兽迒[1]鸟迹耳,何预于死者,而圣人以为名教[2]乎?"对曰:"劝也,劝其立名,则获其实。且劝一伯夷[3],而千万人立清风矣;劝一季札[4],而千万人立仁风矣;劝一柳下惠[5],而千万人立贞风矣;劝一史鱼[6],而千万人立直风矣。故圣人欲其鱼鳞凤翼,杂沓参差[7],不绝于世,岂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盖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论之,祖考[8]之嘉名美誉,亦子孙之冕服[9]墙宇也,自古及今,获其庇荫者亦众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犹筑室树果,生则获其利,死则遗其泽。世之汲汲[10]者,不达此意,若其与魂爽[11]俱升,松柏偕茂者,惑矣哉!"【注释】[1]迒(háng):兽迹。[2]名教:指以正定名分为主的封建礼教。[3]伯夷:商末孤竹君长子。[4]季札:又称公子札。春秋时吴国贵族。多次推让君位。[5]柳下惠:即展禽。春秋时鲁国大夫。展氏,名获,字禽。食邑在柳下,谥惠。[6]史鱼:一作史盪。春秋时卫国大夫,以正直敢谏著名。[7]故圣人欲其鱼鳞凤翼,杂沓参差:意思是圣人希望天下之民,不论其天资禀赋的差异,都纷纷起而仿效伯夷诸人。鱼鳞,鱼的鳞片。此处形容密集相从。杂沓,众多杂乱貌。参差,不齐貌。[8]祖考:祖先。生曰父,死曰考。[9]冕服:旧时统治者举行吉礼时所用的礼服。[10]汲汲:心情急切的样子。[11]魂爽:即魂魄。【译文】有人问道:"一个人的灵魂湮灭,形体消失之后,他遗留在世上的名声,也就像如同蝉蜕下的壳,蛇蜕掉的皮以及鸟兽留下的足迹一样了,那名声与死者有什么关系,而圣人要把它作为教化的内容来对待呢?"我回答他说:"那是为了勉励大家啊,勉励一个人去树立好的名声,就能够指望他的实际行动可以与名声相符。况且我们勉励人们向伯夷学习,成千上万的人就能够树立起清白的风气了;勉励人们向季札学习,成千上万的人就能够树立起仁爱的风气了;勉励人们向柳下惠学习,成千上万的人就能够树立起坚贞的风气了;勉励人们向史鱼学习,成千上万的人就可以树立起刚直的风气了。因此圣人希望世上芸芸众生,不论其天资禀赋的差异,都纷纷起而仿效伯夷等人,使这种风气连绵不绝,这难道不是一件大事吗?这世界上众多的普通百姓,都是爱慕名声的,应该根据他们的这种感情而引导他们达到美好的境界。或许还可以这样说:祖父辈的美好名声和荣誉,也如同是子孙们的礼冠服饰和高墙大厦,从古到今,得到它的庇荫的人也够多了。那些广修善事以树立名声的人,就如同是建筑房屋栽种果树,活着时能得到好处,死后也可把恩泽施及子孙。那些急急忙忙只知道追逐实利的人,就不懂得这个道理。他们死后,如果他们的名声能够与魂魄一道升天,能够同松柏一样长青不衰的话,那就是怪事了!"

【评析】《名实》篇主要讲的是名不副实的问题。古代哲学家们曾经有过名与实的关系的讨论,也就是探讨事物的名称与客观实在关系的问题。颜之推在这里讨论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相关的问题。他认为好的名声是由自己的"德艺周厚"、"修身慎行"而得来的,这是名副其实的好;而那些沽名钓誉者以不正当手段获取的虚名,是名不副实的,而且虚假的东西终归要败露的。

《颜氏家训》卷四 涉务第十一

【原文】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1],以费人君禄位也。国之用材,大较不过六事:一则朝廷之臣,取其鉴达治体[2],经纶[3]博雅;二则文史之臣,取其著述宪章,不忘前古;三则军旅之臣,取其断绝有谋,强干习事[4];四则藩屏[5]之臣,取其明练[6]风俗,清白爱民;五则使命之臣,取其识变从宜,不辱君命;六则兴造之臣,取其程功[7]节费,开略[8]有术,此则皆勤学守行[9]者所能辨也。人性有长短,岂责[10]具美于六涂哉?但当皆晓指趣,能守一职,便无愧耳。【注释】[1]左琴右书:弹琴读书。[2]治体:指治理国家的体制、法度。[3]经纶:此指处理国家大事。[4]强干习事:精明强干,熟悉事物。[5]藩屏:藩篱屏蔽,比喻藩国。[6]明练:明白清楚。[7]程功:计算、考核工程的进度。[8]开略:思路开阔。[9]守行:品行端正,保持好的品行。[10]责:强求。【译文】君子立身处世,贵在能够对旁人有益处,不能光是高谈阔论,弹琴读书,以此耗费君主的俸禄官爵。国家使用的人才,大概不外六种:一是朝廷之臣,为他们能通晓政治法度,规划处理国家大事,学问广博,品德高尚;二是文史之臣,为他们能撰述典章,阐释彰明前人治乱兴革之由,使今人不忘前代的经验教训;三是军旅之臣,为他们能多谋善断,强悍干练,熟悉战阵之事;四是藩屏之臣,为他们能通晓当地民风民俗,为政清廉,爱护百姓;五是使命之臣,为他们能洞察情况变化,择善而从,不辜负国君交付的外交使命;六是兴造之臣,为他们能计量功效,节约费用,开创筹划很有办法。以上种种,都是勤于学习、保持操行的人所能办到的。人的资质各有高下,哪能强求一个人把以上"六事"都办得尽善尽美呢?只不过人人都应该明白其要旨,能够在某个职位上尽自己的责任,也就可以无愧于心了。

【原文】吾见世中文学之士,品藻[1]古今,若指诸掌[2],及有试用,多无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3]之下,不知有战陈[4]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5]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故难可以应世经务也。晋朝南渡[6],优借士族;故江南冠带[7],有才干者,擢为令[8]仆已下尚书郎中书舍人已上,典章机要。其余文义之士,多迂诞浮华,不涉世务;纤微过失,又惜行捶楚,所以处于清高,盖护其短也。至于台阁令史[9],主书监帅[10],诸王签省[11],并晓习吏用,济办时须,纵有小人之态,皆可鞭杖肃督,故多见委使,盖用其长也。人每不自量,举世怨梁武帝父子[12]爱小人而疏士大丈,此亦眼不能见其睫耳。【注释】[1]品藻:鉴定等级。[2]若指诸掌:像指示掌中之物一样,比喻事理浅近易明。[3]庙堂:宗庙明堂,旧时帝王议事之处,故也指朝廷。[4]战陈:作战的阵法。陈,"阵"的本字。[5]肆:踞。[6]晋朝南渡:指西晋被灭后,晋元帝于建武元年([3][1][7])南渡,在建康立东晋事。[7]冠带:官吏或士大夫的代称,以其戴冠束带,因得称。[8]令:即尚书令,为尚书省的长官。[9]台阁:指尚书省。令史:尚书省属下的官员。[10]主书:尚书省属下官员。监帅:监督军务的官员。[11]省:指省事、尚书省属官。[12]梁武帝父子:指南朝梁的君主梁武帝萧衍和他的儿子梁简文帝萧纲、梁元帝萧绎。【译文】我看世上那些弄文学的书生,品评古今,倒像是指点掌中之物一般明白,等到要用他们去干一些实事,却大都不能胜任了。他们生活在社会安定的时代,不知道会有丧国乱民的灾祸;在朝中做官,不懂得战争攻伐的急迫;有可靠的俸禄收入,不了解耕种庄稼的辛苦;高踞于吏民之上,不明白劳役的艰辛,因此难得用他们去顺应时世,处理公务。晋朝南渡后,朝廷优待士族,因此江南的官吏,凡有才干的,都提拔他们担任尚书令、尚书仆射以下,尚书郎、中书舍人以上的官职,让他们掌管机要大事,剩下那些空谈文章的书生,大都迂阔傲慢、华而不实,不接触实际事务;纵然有一些小小过失,也不好对他们施加杖责,因此只能给他们名声清高的职位,以此来掩饰他们的弱点。至于尚书省的令史、主书、监帅,诸王身边的签帅、省事,担任这类职务的都是熟悉官吏事务、能够履行职责的人,其中有些人纵有不良表现,都可施以鞭打杖击的处罚,严加监督,所以这些人多被任用,大略是用其所长吧。人往往不知自量,当时大家都埋怨梁武帝父子亲近小人而疏远士大夫,这也就好比自己的眼珠子看不见自己的眼睫毛一样,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表现。

【原文】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1],大冠高履[2],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弘正[3]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4],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5]。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及侯景之乱[6],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建康[7]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喷陆梁[8],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至此。【注释】[1]褒衣博带:宽大的袍子和衣带。[2]高履:即高齿屐。[3]周弘正:字思行,南朝学者,在梁、陈都做过官。[4]果下马:在当时视为珍品的一种小马,只有三尺高,能在果树下行走,故名。[5]放达:放纵不拘礼法。[6]侯景之乱: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北朝降将侯景叛乱,攻破建康,梁武帝被困而死。[7]建康:即今南京。本名金陵,吴为建业,晋避愍帝讳,故改为建康。[8]陆梁:跳跃。【译文】梁朝的士大夫,都爱好宽袍大带、大帽高履,外出乘坐车舆,回家凭靠童仆服侍,在城郊以内,就没见有哪个士大夫骑马的。周弘正这人被宣城王宠爱,得到一匹果下马,经常骑着它外出,满朝官员都认为他甚是放纵。至于像尚书郎这样的官员骑马,就会被人检举弹劾。到侯景之乱发生时,这些士大夫肌肤脆弱、筋骨柔嫩,受不了步行;身体瘦弱、气血不足,耐不得寒暑,在仓猝变乱中坐以待毙的,往往就是这些人。建康令王复,性格既温文尔雅,又从未骑过马,一看到马嘶叫腾跃,总是感到震惊害怕,对别人说:"这正是老虎,为什么要把它称作马呢?"那时的风气竟到了这种地步。

【原文】古人欲知稼穑[1]之艰难,斯盖贵谷务本[2]之道也。夫食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3],父子不能相存[4]。耕种之,盭[5]旰之,刈获之,载积之,打拂之,簸扬之,凡几涉手,而入仓廪,安可轻农事而贵末业哉?江南朝士,因晋中兴[6],南渡江,卒为羁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资俸禄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7]僮仆为之,未尝目观起一盳[8]土,耕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馀务乎?故治官则不了,营家则不办[9],皆优闲之过也。【注释】[1]稼穑:指农事。[2]本:与下文之"末业"相对,本指农业,末指商业。[3]粒:以谷米为食。[4]存:想念、省问。[5]盭(lì):同"薅",除草。[6]中兴:西晋亡后,东晋又建国于江南,故称中兴。[7]信:依靠。[8]盳(máng):耕地时一耦所翻起的土。[9]办:治理。【译文】古人打算了解农事的艰难,这大约体现了重视粮食、以农为本的思想。吃饭是民生第一件大事,老百姓没有粮食就不会生存,三天不吃饭,恐怕父子之间也顾不得互相问候了。种一季庄稼,需要耕地、播种、除草、松土、收割、运载、脱粒、簸扬,经过多次工序,粮食才能够入仓,怎么可以轻视农业而看重商业呢?江南朝廷的士大夫们,是因为晋朝的中兴,渡江南来,最后客居异乡的,到如今已过了八九代了,还从来没有下力气种过田,全靠俸禄生活。即使有点田地的,都是靠童仆们耕种,自己从没有亲眼看见翻一尺土,薅一株苗;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播种,什么时候该收割,这样哪能懂得社会上的其他事务呢?因此他们做官不明吏道,理家不会经营,这都是生活悠闲造成的过错啊。

【评析】《涉务》篇叙述了要专心致力于事务,就是要办实事的意思。南朝的后期,门阀制度在南方已日趋没落,士族子弟几乎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有几个能办实事的,因此朝廷不得不借庶族寒士来处理事务。士族出身的颜之推,对此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并对不办实事、形同废物的士族子弟进行了谴责。他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士大夫处世要有益于社会的观点,主张抛弃清高,求真务实,只有如此,于国于己才有好处。

颜氏家训原文全篇在线阅读(颜氏家训全文注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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