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庄子感受人生无奈(读书变局之中我们如何与世界相处)

庄子是战国中期伟大的思想家,他所关心的许多问题仍存在于当代,他的思考仍启迪着今人。

颜世安教授以隐者传统和道家思想为背景,以郭象所注33篇本《庄子》为依据,博采庄子研究众家之长,从全新角度解说庄子,阐释了庄子的游世思想和道论。

不同于给庄子贴上快乐主义、庸人哲学、自由主义的标签,颜世安教授认为,庄子深刻理解人生天地间的孤弱与卑微,并不相信像隐士一样归隐田园、寄情山水能够解决问题,因此独倡游世,表面上随遇而安、躺平任嘲,内心却冷眼旁观、傲守孤独。揭开嬉笑怒骂的面具,庄子试图剥离世俗对人心的蒙蔽,解除人们根深蒂固的自我中心习性,从“为我”走向“无我”,还原生命的清新面貌。

读庄子感受人生无奈(读书变局之中我们如何与世界相处)(1)

《游世与自然生活:庄子评传》

颜世安 著

湖南人民出版社2022年9月版

庄子的游世思想是十分复杂的。这不是因为游世思想的内容有多么玄妙深奥,而是因为其中包含了不易清晰分辨的感情变化。而在游世思想这种思考个人处境和出路的思想中,内在的感情往往是最本质的东西。在庄子描述人生游戏态度的文字中,我们感到,有的时候庄子确实是想以轻松的游戏来消解人生的悲苦,其间表现出懒洋洋的温和感。但是这一面自来就被人们理解得过了头,不仅以为这种以轻松解除痛苦就是庄子人生思想的全部宗旨,而且产生出庄学目的是寻快乐这样极其表面的说法。事实上,以游戏的轻松解除悲苦只是庄子部分的真实想法,游世思想真正深刻的东西是曲折表达对世界的嘲讽与敌意。我们说庄子有一种把游戏姿态贯彻到底的意识,这种彻底游戏,诸如游戏对待生死,游戏对待人生一切可能的期待,以及游戏对待自我存在的真实性等,所有这种有意识走向彻底的游戏姿态,都不能视为追求通常意义上的那种游戏的轻松。在这些表面过火戏谑言辞背后的真实感情,实质是冷峻和孤傲的。这一点却不幸向来少有人注意。

真正理解庄子的游世思想,一定不能忽略庄子把游戏彻底化的含意。彻底化意味着游戏已不是寻常意义的游戏,而是以刻意选择的方式表达一种关于生存意义的叙说。这种叙说本质上是严肃的。游戏原来意义上的轻松已经消失。本来,在一般的人生意识中,都有某种游戏的成分。如果一切人生遭遇,事无巨细,全都认真对待,那人一定不堪重负。可是一般人的游戏姿态,有一个限度,在有些重要问题上是不肯游戏的,一定要保留某种认真的追求,例如真正利害攸关的问题、前程问题之类。我们前面提到隐者传统有游戏的成分,这实际上是指隐者是自觉地扩展了人生的游戏姿态,把游戏姿态变成了自我保护的精神武器。在一般人通常重视的诸如个人利害前程一类问题上,隐者也有意地游戏处之。但是隐者的游戏姿态也不能扩展到“彻底”,他们的游戏也有限度,在有些问题上他们还是不肯游戏,例如个人的健康和生死。而庄子的游戏姿态是有意识地突破一切限度,不再保留任何“认真”的东西。这一点区别尤其重要。游戏姿态有限度,这意味着游戏是一种使生命能够选择适当时候松弛下来的方式。生命的某种内容和目的是真实的,必须认真对待,这是做人的本质。为了不使这个本质沉重到把人压垮,于是选择无关紧要的问题来游戏松弛。在这种意义上,游戏就是真正的游戏,就是寻求轻松。

而游戏姿态没有限度,这意味着游戏不再是单纯的寻求轻松,而是在消灭一切可能的人生目的或者说生命本质的前提下,故意把整个生命置于无根的虚无境地。这种无根的虚无,与其说是轻松,还不如说是一种灵魂的紧张。因为无根的虚无绝不是疲倦时的随意放松,而是每时每刻都把自身置于不肯向温和的稳定性妥协的对抗姿态。一切能使人灵魂软化下来的稳定前景的诱惑,都被庄子以嘲弄戏谑的言辞揭穿为骗局。在这种彻底游戏中,由于自觉地否定一切可能的生命本质,并且始终警惕对本质这种灵魂归宿地的怀念,人的内心深处实际上始终坚守着一种不肯软化的冷漠。冷漠被这样深刻地坚守着,这就是冷峻和孤傲。庄子彻底游戏思想最深刻的感情基调,实际上就是这种冷峻和孤傲。

我们在前面说过,庄子思想中有一种书生气的认真。游世思想虽然意在彻底消解认真,但其实这种彻底消解的意图,骨子里还是书生气,还是因为对世界的看法太过认真。书生的见解,总是相信世界应该是合理的,人生遭受的种种不幸、冤屈和苦难,最后总应该在一个对宇宙事务的合理解释中得到补偿。庄子思想的起点,其实就是以这样的心思来看世界人生。有人这里可能会问,这样说有何证据?证据就是庄子对世事深刻的不满和痛苦。我相信,只有抱着书生式的理想眼光的人,才会对现实那样反感,觉得这个世界简直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所以庄子选择以游戏的姿态对待世界,本身就是因为认真。

其实不仅庄子,许多隐者,如批评孔子救世的楚狂接舆、长沮桀溺等人,他们以游戏姿态对待世界,都是因为认真。如果没有理想主义的洁净感,乱哄哄的世界何尝不可以视作暖洋洋的浑水摸鱼之地?何必一定要避世而居?战国时谋臣策士们奔营私利,个个干得起劲。这些聪明的实利主义者才不会有避世游戏这样的想法。虽然这些人常会机会主义地践踏准则,但他们对世俗的生活目标从不怀疑。拿避世的隐者与他们比,显然隐者内心要认真得多。但是一般的隐者虽然为了内心的洁净不肯与世俗生活妥协,他们对世界的反感却没有那样激烈。隐者避世而居寻求个人安宁的生活方式本来就一向被人视作温和的方式。这里面的温和意义不仅在于常被人们提到的不主动反抗黑暗,而且更深刻地在于内心深处走向某种对存在的满意。长寿、健康、闲适、自在种种古代隐者的经典目标,背后都是由这种内心满意支撑着的。这种满意的潜在含义就是前面提到的个人与存在和解。能找到内心的满意是一种聪明,因为真正的洁净世界是没有的。必须使自己能在某种程度上向存在妥协,接受一个被既已如此这般安排好了的世界,并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有意义的支撑点,生活才能有一层温暖色调。所以多数隐者的出发点固然是认真的,归结点却是温和的。

庄子的独特就在于他对世界的反感太过激烈,始终不愿意对存在妥协。表面看来,庄子笔下的游世者非常能接受被如此这般莫名其妙安排好了的世界,但是他们坚决不承认这个世界有任何有意义的事务,决不肯因为妥协(承认可能有某种意义),而使生活带上一丝温暖。这就是因为庄子书生气的认真最终使他保持着埋在内心深处的对洁净的渴望。从形式上说,游世思想是最不肯认真并故意取消一切认真,但从实质上看,游世思想的灵魂却是在不肯软化的冷漠孤独中坚守着最原初的认真。实际上,游世思想骨子里的书生气是一目了然的。游世思想要经过那样复杂的论证和极端的比喻来说明做人为何不必认真的理由,这恐怕在世俗的聪明人看来,本身就是书生气十足。世俗的聪明人才是最善于以“不认真”的方式生活的人。他们表面上遵守主流社会的准则,并且可能煞有介事地拥护道德,但他们随时准备放弃一切准则而谋求个人的好处。在这类人身上,蔑视洁净理想和追逐个人实利简直就是天性中的一部分。这种人反而永远不会像庄子那样毫无必要地否定和嘲笑现实准则。他们要否定和嘲笑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居然为了并非实利主义的理由而去白费力气做任何事。这样一种对比使我们可以退回到最初始简朴的做人道理上理解庄子鼓吹彻底游戏的本来含义,而不至于被字面意义迷惑。

庄子彻底游戏思想中内在认真,是理解庄子思想非常重要的因素。这种书生气的认真不只是一株不结果实的灵魂之花,只在对存在深刻的嘲讽中才显现幽寒的光洁,这种认真更重要的意义,是使庄子最终走出隐者传统的为个人寻求出路的小天地,在对自然世界的深刻领悟中(道),重新寻找到人与世界建立新的稳定关系的基础。也就是说,重新找到个人生命的意义。

作者:颜世安

编辑:蒋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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