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看海的文案(专栏是海是沙丘)
如果我们进入沙丘的时间,是每24分钟的第一分钟,也就是西边巨灯主宰的时刻,便会在沙丘内黑暗的西侧墙壁上看到一片缺了角的圆形光斑。如果我们在第十二分钟进入沙丘,也就是东侧巨灯主宰的时刻,则将在东侧墙角下看到一具笼罩在朦胧光线中的金色动物骨骸。在沙丘的黑暗中让自己慢慢静下来,眼睛开始敏感于微弱的光线,于是沙丘内部的构造便会逐渐显现出来。这是一个近似圆锥的空间,底面直径约有十米,地面和墙壁都是平整的黑色镜子。黑暗空间的顶端有一个圆洞,洞口到地面有九至十米的距离,有两面大圆镜子挂在洞口,把两盏巨灯的光线从洞顶反射进沙丘内部,就像两个月亮。两个光斑都是缺角的圆形,应该与反射的角度有关。在洞穴里静坐,会模糊掉视觉与身体的边界,好像自己溶解在了黑色的空气之中。倘若在洞穴中待得够久,便会产生一种神奇的时间行者的感觉,大光斑与金光闪闪的动物骨骸交替亮起,在黑暗的洞穴墙壁与地面上复制出无数若隐若现的身影,无限的岁月循环流转,连通起一万个世纪之前与一万个世纪之后的时日。
洞穴西侧有一个狭窄的出口,一条细长的通道和它相连,巨灯的光在通道远处闪烁着。顺着通道摸索着走出去,眼前的景象让人大吃一惊!那是一个难以名状的巨物!如同热带植物一般探出无数爪牙,一层层紧密罗列,似乎有一千张脸藏在里面,无数的眼睛、鼻子、嘴和表情神态,压缩进极其狭窄的空间之中。可人却不能走近看看这巨物究竟是什么,我们和巨物间被一片开阔的黑色水面隔开,黑水像墨汁像石油,在上面反射出巨物黑暗的倒影。注视巨物,在东方巨灯灼灼时,他像一个面孔清晰的巨人,面向沙丘,如同盯着金字塔的狮身人面像;在西方巨灯灼灼时,他成为空气中巨大的影子,使一切变得致密沉重,只留下一道耀眼的金边,向外放射着好像仙人掌。
与巨物相视,不知不觉间几番晦暗明亮交替,意识到前进的道路被黑水隔断,只能原路返回。伴随西边巨灯逐渐熄灭的余光,重新进入洞穴,从大光斑与黄金骨骸旁经过,小心寻找着来时的入口,在东边巨灯的指引下,慢慢爬出洞穴回到沙丘外面。
从洞穴的入口向北,走下沙丘,有一条小径通向沙丘西侧的开阔空间。逆时针绕过沙丘,发现上面不止盘桓着洞穴入口那只九头老虎,还有后背生着双目的梅花鹿,独角朝前生长的犀牛和一匹身上长有虎斑的骏马。这些奇异的动物全都头部朝左,顺时针分布在沙丘上。此时回想起洞穴黑暗中那具金色的动物骨骸,也是头部向左摆放在黑的地上,只是在沙丘内部,左边成为了逆时针的朝向。整座沙丘像是某种神圣的所在,似乎那些从铜树天梯降落人间的征兆动物,跋涉沙海来到这里,他们护卫沙丘并栖身于此,当他们老去枯萎,尸身便化作洞穴内珍藏的宝物。从洪荒直到此刻,沙丘与征兆之间互相保守着秘密。
走过沙丘北面的小径,便是一大片开阔地,方形的黑色水面将沙丘西侧的出口与人们隔开,那团神秘的巨物雄踞黑水之上,从这个方向依稀能看到他的全貌。那是由数以百计的巨大牛皮紧密、整齐排列在一起形成的阵列,高有三层。这些牛皮尺寸巨大,每张牛皮上都有大小、形状、数量不一的口子或孔洞,这些口子或孔洞在每张牛皮上都组成了好像面孔的图案,牛皮摞在一起,便像是面具叠成的扑克牌。巨物长度惊人,他的一端始于黑水的中央,另一端终止在展厅的尽头。这使得巨物的后半截始终被暗影笼罩,东边巨灯与西边巨灯均不能将这部分照亮,特别是在西边巨灯光焰灼灼的时候,巨物显得尤为神秘不可认知,他像是从黑暗中幽幽走出的莫名存在,一半进入了光辉之内,另一半依旧徘徊在晦暗之中。
巨物给人的感觉难以名状,在光线下,他巨大且张扬,但又如爬行动物般热衷藏匿。巨物让人难以转移目光,可又几乎无法描述他究竟是什么。巨物是致密的整体,也是无数线条凌厉的局部。
在巨物与展厅西墙之间,有一条隐秘的通道,当眼睛逐渐适应影子的黑暗之后,便能大致看清这条通道。通道很狭窄,需要侧过身体紧贴巨物从通道中穿行,即使如此,身体依然会触碰到巨物的尾巴,带动牛皮产生轻微的碰撞,发出类似冰雹打在屋顶的声音。
穿过狭窄通道,巨物另一侧的景观便一览无余。在沙地上,孤零零伫立着一颗雪白的巨人头颅,沉默地面对着沙丘的方向,足有四到五米高。这颗头颅是由棉布捆扎的线条拼组起来的,数以千计的扎得结结实实的线条如同形态各异的鞭子,依照面部肌肉纤维的构成与走势排布在一起,白花花的,似乎肌肉变作了骨头。
从巨人头的位置走向沙丘,在黑水边停下来,西侧巨灯的光透过巨物脚下的缝隙投射在黑水之上。黑水有时会自己产生一圈圈的涟漪,把巨灯的光如波纹般反射到沙丘上面,这时会有一种奇异的幻觉,好像整座沙丘都在向上流淌。沿着黑水的边缘走到沙丘的南侧,循着沙丘边缘徐行,便能走回《九重天》脚下。这里依然是东方巨灯释放最炙烈光焰的地方,也是西方巨灯投下沙丘暗影的混沌之地。
回到出发的地方,再次抬头看向《九重天》,观察东西两盏巨灯的明暗交替,一种似乎像是记忆的东西从心里逐渐涌动起来,越来越强烈,终于冲进耳朵响了起来。一种古远的、神话时代的感动让全身变得灼热。我感到这场名叫“是海是沙丘”的展览就是一个时间切片,一个神话时代的切片,整个展览呈现的,正是后羿射日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刻,天上的金乌已经被英雄射落八只,空中还有两个太阳交替升起,夜晚尚未在世界上出现。但是在双日同辉的洪荒旷野之上,人借助沙丘发明了黑夜,在那深邃神秘的洞穴之中,存在着阳光永远不能触达的地方,那一小块人造的黑夜,象征着人与天的对抗,象征着人类的不屈与骄傲。
讲述后羿射日故事的时候,从一个太阳被射落到另一个太阳被射落,似乎英雄须臾间就完成了任务,人类先民则聚在他的周围,叫着好,眼看着他将金乌一只只从天上射下。“是海是沙丘”好像将这种体验神话故事的时间感觉彻底改变了,每只金乌落下,可能都要接续数个世纪的等待,英雄才会再射落一个太阳,每个间隔都有着数代人类的繁衍,发展着各自的文明。对很多人来说,他们从没见过三个太阳的世界,也没有见过一个太阳的世界。而我们是幸运的,我们出生的世界就是英雄射落九个太阳之后的世界,是人类的世界。
展厅之外,就是这个世界。
本文原刊载于《ellemen睿士》2023年五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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