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有没有尽头(河流一旦与村庄联姻)
河流一旦与村庄联姻,这条河就算是下了凡尘,接了地气,就与人间有了联系。
——题记
见到淮河之前,它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概念。在天气预报里,淮河作为一条重要的分界,每每以“黄淮之间”、“江淮之间”这样的词汇与长江、黄河联系在一起。那个“淮”字从播音员口中字正腔圆地说出来,像是一条规则的线,横平竖直地画在版图上,关乎晴雨,却没有性格,没有感情,也没有波澜。而当我走进中原大地,带着隆重的仪式感去拜访淮河,领略淮河,我几乎瞬间就被它慑住了魂魄。流淌在大地上的淮河是生动的、有经历的,它远比天气预报里的淮河丰富,比教科书里的淮河震撼。它使你不得不相信,这片深沉的土地是有“场”的,无处不在地笼罩着你,让你感动,让你难过,让你无法平静,让你无路可逃。
从源头顺流而下,一程一程走下去,我感受到的已不是一条河流,我触摸到了一个血肉丰满的生命。
性格沉静的河
若是把自己上升到云的高度,你就会发现,从形态上看,长江与黄河是动态的,长江犹如巨蟒,雍容地横卧于国土中部,从青藏高原迤逦东去,气势如宏;黄河则宛若游龙,九曲十八弯地盘踞长江以北;唯有淮河像一片羽毛,安静地落在长江与黄河之间。
从淮河的水系图来看,淮河像一片躺着的羽毛,但在地理坐标上,却立成了一扇屏风,与秦岭共同构成南与北的分界、稻与麦的分界、亚热带与暖温带的分界、湿润区与半湿润区的分界、800mm等降水量的分界……“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淮河状似鸿羽,却落笔如刀,干净利落地切割了淮河两岸的气候、作物、降水、地理与人文,风情迥异,毫不含糊。
淮河发端于河南桐柏山的太白顶,那是淮河的诞生之地,遗憾的是我们没能看到它如何告别母腹,只能站在淮源的一口井边,遥想着一条河流的脱胎而出,那应是神秘而又神圣的吧。
在河南息县才是我与淮河的初识,也是我翻开的淮河扉页,第一页,我就读出了太多意外。淮河与我想象的太不一样了,它既没有长江的浩荡,也没有黄河的奔腾,它太安静了,安静得几乎看不到流动,安静得简直不像一条河流,远远看上去,倒更像是铺在大地上的一幅画,浓墨重彩。
我想,那应是淮河的幼年吧,离开母腹还不久,母亲对它委实放心不下,用密密的浮萍覆盖着,河面碧绿一片,把条河包裹得像襁褓中的婴儿。
淮河缓慢地流淌着,也在缓慢地生长着,每一条支流汇入,淮河都在抽枝散叶、生筋长骨。到了淮滨,淮河终于挣脱浮萍的束缚,就像学步的孩童挣脱母亲的怀抱,淮河终于迈开步子独自上路了。“鼓钟将将,淮水汤汤”,至此,淮水才算有了点“汤汤”的样子。
每一条河流都是有性格的,与长江、黄河比较起来,淮河的性格内敛,再多的支流也汇不出一条奔腾咆哮的淮河。因其沉静,一些东西才能够沉淀下来,才不至于泥沙俱下,滚滚东逝;唯其迟缓,河流才会呈现一种柔弱与不争的姿态,才有可能孕育一种思维,一种智慧,譬如老庄哲学,譬如儒道文化。
老子在淮河浸润万年,终于托李入世,他生而白发,身骑青牛,一路向西,在函谷关写下《道德经》。两千多年过去了,这部闪耀着人性光辉与生存智慧的典籍,像一枚静卧于河床的鹅卵石,历经岁月的磨洗,非但没有湮灭,反而在历史的长河愈发熠熠生辉。
傍着安静的河流而生的必是恬静的村庄,两河口便是这样的村庄。淮河的两条支流--涡河与惠济河在汇入淮河之前相遇,它们相见根晚,一见如故。两河口就端坐在涡河与惠济河交汇处,仿若老天信手别上的一枚丝巾扣,随手就把两条河拢在了一起。
是在黄昏的时候抵达两河口。夕阳懒懒地坐在河面上,欲坠不坠的样子。微风轻拂,芦花摇曳,河水、树木、村民都在这落日的余晖里镀了金,一切都闪闪地发着光,使这片“最后的人间净土”看上去格外安详,格外地散发出迷人的光芒。
两河口之所以被誉为“最后的人间净土”,说到底是河流的成全。两河口三面环水,把个村庄包裹得像子宫中的胎儿,唯西面有一条狭长的道路可与外界曲径通幽地相连,像是连接母腹与胎儿的脐带。正是这种特殊的地貌,给了两河口最周到的呵护,最安全的包围,灾祸不侵,战乱不扰。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是陶渊明描述的理想家园,也是两河口人真实的生活写照。曾经的两河口是富足安宁的,但毫无疑问,两河口也是闭塞的,它在隔绝了战火的同时,也隔绝了现代农耕文明。这里依然保留着传统的耕作方式,铁犁牛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顺应自然,不违天道。
然而,也不能说闭塞导致的就一定是倒退,封闭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保护,它虽然阻碍了农业进步与经济发展,但也隔绝了功利与钻营、心机与算计。两河口是老天的宠儿,它从出生那天起就受到了造物主的格外庇护,天长日久,涵养出一副近似孩童的无邪性情:单纯、友善、心无城府、与世无争。两河口人的待客之道素来是:若只有一壶酒,必会拿出来待客;若只有一把伞,必会赠与避雨的路人。
慷慨解囊、倾其所有,这份淳朴与清澈多像那条绕村而过的河流。
一条河流的归途
似乎没有哪一条河像淮河这样拥有如此众多的支流,细密得像羽毛的经络,它们从四面八方辗转而来,九九归一地汇入淮河,构成淮河特别发达而又敏感的神经系统,主宰着淮河的喜怒哀乐。
因为这样的缘故,我始终觉得,淮河其实是上古时代的神鸟遗落在人间的一根羽毛,身上遗留着上界天物的特质,有神性,亦有兽性。
淮河古称淮水, 有着和我们这个民族一样古老的历史。“隹” 指“鸟”,特指“鸟头”,有“高、精、尖”之意。“隹”与“水”结合意即“顶级水”、“水至清”。可见,淮河原是一条碧波荡漾、清清粼粼的河,那时的淮河性情敦厚,润泽的一方土地也曾风调雨顺,人丁兴旺。
但淮河也是一条苦难的河。从汉武帝时代开始,黄河就裹挟着大量泥沙,抢占淮河入海的水道,展开了长达七百多年的夺淮历史,使淮河水域无数支流和湖泊被淤滞或荒废,整个淮河水系遭到毁灭性破坏,终使汤汤淮水四处流浪,成为一条无家可归的河。
从那时起,淮河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它时而柔弱,时而强悍,时而安静,时而狂躁。柔弱时忧伤沉静、流速迟缓;狂躁时冷酷暴戾、汪洋恣肆。苦了一条原本温润的河,苦了良田万顷的中原大地,更苦了两岸无辜的百姓。一条被围困的河,无家可归,只能前冲后撞,左右突围,于是一次次将平原沦为汪洋泽国,一次次毁灭人类的美好家园。
淮河发源于河南,流经豫、鲁、皖、苏四省,淮河的形态“两头翘,中间洼”,恰似一管羽毛落在地上,正是这神性与兽性皆俱的羽毛,使得淮河洪涝灾害频发,成为“中国最难治理的河流”。这样的形态就像一种宿命,注定了它是一条命运坎坷的河,一条饱受磨难的河,一条苦难深重的河。
淮河治理从来没有停止过,尤其以安徽为主的2600多万亩肥沃土地不幸就落在淮河地势低洼处,就像落在淮河疼痛的心窝,使皖北大地饱受其苦。经过五十多年励精图治,淮河水系基本得到有效控制,如今,安徽新一轮淮河治理业已启动,全面整治淮河入江水道,还淮河一条行走的通途。
入江入海,始终是河流的终极归宿,就像叶落归根、人老还乡一样自然,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更愿意把淮河看作一个无辜的孩子,它受过太多的委屈,也经历过太多的重创,但如果我们因此就把它闯下的一切灾祸简单地归咎于淮河,那就是人类不够厚道了。
一条河是造福还是造祸,是水利还是水害,归根到底还是要看人类如何约束和疏导。无论如何,淮河终究是造物主对人类的馈赠,它养育过淮河两岸一亿五千万人口。面对淮河,除了感恩,我们更应心怀愧疚。
因为,淮河所需要的,始终不过是一条回家的路。
好在,我们正走在领它回家的路上!
每一种气味都有根
气味这东西貌似虚无,实际上是有根的,就像乡音有根、乡愁有根一样,它从一方水土中来,最终又回到那方水土里去。
河流也是有气味的,就像花朵有气味、草木有气味、果蔬有气味一样,只不过河流的气味是隐秘的。
在河南息县,热情的主人奉上当地特产--信阳毛尖。透过玻璃杯,我看到毛尖在沸水中的挣扎和迷失,杯中水似雾,生生使一杯碧绿蒙了尘,怎么看都觉得像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茶是好茶,水却不配。若把绿茶比女子,也应是清高如妙玉一般的人儿,眼里揉不得沙,心里有无穷讲究,岂肯将翠玉一般的身子托付给一杯不净之水?
生活在江南,觉得无色无味才是淡水该有的属性。可是在河南淮阳,第一次知道淡水居然也会微咸,这令我感到惊讶。后来到鹿邑、到淮滨,所饮之水莫不如此。当地人说,淮河地表水污染严重,生活用水基本来自地下。
我无法想象潜藏于地下的水究竟从哪里而来,是源于地表下渗的雨水,还是来自更深的地底,就像我无法追溯一段深藏不露心思的缘起,但那咸咸的滋味,始终让我觉得它多么像淮河的眼泪。
晨起洗漱,再次感到惊讶,那水不仅微咸,还带着浓浓的泥腥味,它用这气味给自己作了一个鲜明的标注:来自地下,来自泥土!这一点颇像中原人的性情,多艰难都不说贫苦,多卑微都高昂着头颅。“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是淮河两岸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经历过多少淮河赐予的灾难,永远只说骄傲不言殇。
来自地下的水,像埋伏在地下的兵,来处隐秘,行踪隐秘。你看不到它在岩石缝隙里辗转的样子,想象不出它长途跋涉的艰辛,更体会不到它跃出地面那一刻的欣喜与义无反顾。抖落一身的尘,以洁净的面貌示人,却用不容忽略的泥腥味告白:无论埋藏有多深,依然来自这片广袤的水系,依然与淮河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
村庄的气味与河流的气味一脉相承,有什么样的河流,就会滋养什么样的村庄。
每一座村庄都是有气味的,那气味就端坐在村口,像一位年尊的老者,迎接每一位来客,亦步亦趋,一路尾随。
在江南,村庄的气味是素净的,素净的河流涵养出的村庄必定是一清二白,气味轻盈,要有,也不外乎花果香,春有桃李夏有荷,秋有丹桂冬有梅。若是你春天来,迎接你的必是一树一树的桃红,一树一树的李白,不算芬芳,但一定够艳;若是你秋天来,迎接你的必是一树一树的柿子,一树一树的桂花,不但艳,还有扑鼻的香。
江南的水清灵,适宜栽花育果,所以江南的村庄多少有些“香艳”的气息,这气息是风花雪月的,有形而上的意味。
而中原大地的村庄就憨实多了,没那些香的艳的,要有,也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解眼睛与鼻子的馋,但可果腹,譬如大麦大枣,譬如芝麻西瓜;亦可疗疾,譬如地黄山药,譬如菊花牛膝,无关风月,只为稻梁,图的是过日子的饱暖安康。
中原的水浑厚,适宜灌溉庄稼,所以这里的村庄多麦堆气、田畴气、牲畜气,那气息厚重、深沉,有贴近泥土的踏实,透着形而下的俗世安稳。
与历史寂静相守
“江淮熟,天下足”,毫无疑问,中原大地是肥沃与丰饶的,但若因此就把这丰饶狭义地定位在物产,那就要问问那遍地的秦砖汉瓦答不答应,问问那些丰硕的历史遗存答不答应。
太昊之墟古宛丘都城--平粮台,不仅是一座6500年前的古文化遗址和4500年前的古城址,还是原始社会时期两代帝王的都城遗址,战国和汉代时期的大型贵族墓葬地。据《诗经·陈风·宛丘》记载,这里曾有过歌舞升平的盛世光景。
时间如沙漏,一些东西在不断下沉,以不可阻挡之势,无论曾经多么繁盛,都将沉入地底,被时间越推越远,越埋越深,最终成为一段不可触摸的历史。
在平粮台遗址,看考古人员小心翼翼地刨开泥土,一寸一寸向文物靠近,感觉他们正将时间的沙漏倒转过来,那些沉入地底的东西,在他们手中一点一点回溯,一点一点完成穿越,他们用倒转乾坤的神力,使历史在事隔数千年之后,以文物的形式得以再现。
那些陶质的、石质的、铜质的工具、器皿,那些地下陶排水管道、大型土坯排房,那些价值连城的珍贵文物,就像一个个历史的拓片,忠实地还原了一个繁盛的神农之都。
总觉得,历经漫漫山河变迁和岁月流转,却始终都不肯消蚀的东西,必定与历史有过前生后世的盟约,无论历时多久,也不管埋藏多深,终要穿越时空,重见天日,给后世一个交代。
这是文物的使命,也是历史的重托。
中原是幸运的,中原也是丰富的,秦砖汉瓦俯拾可见,古城遗址比比皆是。息国故城遗址在息县城郊乡徐庄村青龙寺。据《左传》记载:“庄公十五年(公元前682年),楚子灭息为楚地”,后人在故址建庙,庙名青龙寺,辖五个自然村。
走进村庄,一座座坟茔触目惊心,与农舍错落有致地分布,房舍简陋,坟茔俨然,这样的景象着实罕见。江南的村庄也有坟茔,但那些坟是退守的姿态,退到高高的山岗上去,退到远远的郊外去,与农舍保持一定的距离,隔着浩浩松林和长长的田野,与村庄遥遥相望。
我不知道那一座座修建齐整的坟墓里安葬的是何人灵柩,或许是村民们世世代代的先祖,也可能是那些战死沙场的古息国英烈,所以才能与村民安然地相处,房前屋后地相对,如父如子,如兄如弟,睦邻友好地住着,不惊不惧。
一行人进得村庄,惊动的是童叟和鸡犬,坟茔岿然不动,威严肃穆,感觉它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在这里已居住了几千年,见识过大场面,经历过大风云,在这里生生世世地守着,生也不离,死亦不散。
这样的景象使你不得不相信,这里不仅仅是家园,还是永世难离的故国。
一念及此,心有戚戚。
五七干校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在河南息县的东岳镇小于寨村,曾聚居过一个特殊的人群:钱钟书、杨绛、沈从文、何其芳、顾准、吴敬琏……他们有着星辰一样璀璨的名字,却在这里敛尽光芒,生活极简,劳作繁重。他们用自建的陋室和那段黯淡的岁月,成就了东岳的荣光。
五七干校的存在是不容忽略的,它承载过一段特殊的历史,接纳过一个特殊的人群,无论意愿如何,他们都曾在这里安放过一段不寻常的人生。
如今的五七干校已是破败不堪了,尤其文学所,隐在一片池塘的身后,被参天白杨衬得格外低矮。夕阳西下,野草没膝,那些久绝人烟又无人看护的土坯房,在暮色里显得格外落寞,格外荒凉。
推开一扇门,杨绛用过的杯碗仍在,但已是斑斑驳驳、落满尘埃;那些舞文弄墨的手搭建的房屋仍在,却已是断壁残垣、荒草丛生;那些如日月星辰一样的名字仍在,但已是人去屋空、杳如黄鹤了。站在钱钟书住过的那间房的废墟上,我始终感到恍惚,它分明就在脚下,却远得无法触摸。
回望那些湮没在大树与荒草间的土坯房,寂寥衰败,受尽冷落,与周围的一切警惕地保持着距离,像被遗弃的孩子,倔强地站在时光深处,与历史遥遥相望,互不相认。
与深邃的时间相比,时代如此短暂;与古老的淮河相比,村庄如此渺小。那些已经消失的,或行将消逝的东西,无论沉入泥土,还是飞升天外,终将化作精神的地标,隔着盛大的时空,与历史寂静相守。
作者简介: 祖儿,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省内外报刊杂志发表文章数百篇,著有散文集《修成一株安静的莲》。曾获省文联、省作协举办的 “我们的沃土我们的梦”安徽文艺界 2017 年“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暨“大淮河”主题采风创作成果评选文学类三等奖;池州市文联、市作协举办的第三届“美丽池州”和第五届“幸福池州”散文大赛二等奖;池州市委宣传部举办的“池州市建市十周年优秀文艺作品评选”文学类三等奖。并获中国盐业总公司举办的“中盐走过六十年”大型征文活动特等奖、省国资委举办的读书征文活动三等奖等系统内不同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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