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与自己的妻子(没有这样的家庭)

老舍与自己的妻子(没有这样的家庭)(1)

辑二 家庭

娶妻需花钱,生儿养女需花钱,负担日大,肩背日弯,好不伤心;同时,结婚有益,有子也有乐趣,即使乐不抵苦,可是生命至少不显着空虚。

婆婆话

一位友人从远道而来看我,已七八年没见面,谈起来所以非常高兴。一来二去,我问他有了几个小孩?他连连摇头,答以尚未有妻。他已三十五六,还作光棍儿,倒也有些意思,引起我的话来。

我结婚也不算早,作新郎时已三十四岁了。为什么不肯早些办这桩事呢?最大的原因是自己挣钱不多,而负担很大,所以不愿再套上一份麻烦,作双重的马牛。人生本来是非马即牛,不管是贵是贱,谁也逃不出衣食住行,与那油盐酱醋。

不过,牛马之中也有些性子刚硬的,挨了一鞭,也敢回敬一个别扭。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不能在以劳力换金钱之外,还赔上狗事巴结人,由马牛调作走狗。这么一来,随时有卷起铺盖滚蛋的可能,也就得有准备;积极的是储蓄俩钱,以备长期抵抗;消极的是即使挨饿,独身一个总不致灾情扩大。所以我不肯结婚。卖国贼很可以是慈父良夫,错处是只尽了家庭中的责任,而忘了社会国家。我的不婚,越想越有理。

及至过了三十而立,虽有桌椅板凳亦不敢坐,时觉四顾茫然。第一个是老母亲的劝告,虽然不明说:“为了养活我,你牺牲了自己,我是怎样的难过!”可是再说硬话实在使老人难堪;只好告诉母亲:不久即有好消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透口话,就满城风雨。朋友们不论老少男女,立刻都觉得有作媒的资格,而且说得也确是近情近理;平日真没想到他们能如此高明。

最普遍而且最动听的——不晓得他们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是:老光棍儿正如老姑娘。独居惯了就慢慢养成绝户脾气——万要不得的脾气!一个人,他们说,总得活泼泼的,各尽所长,快活的忙一辈子。因不婚而弄得脾气古怪,自己苦恼,大家不痛快,这是何苦?这个,的确足以打动一个卅多岁,对世事有些经验的人!即使我不希望升官发财,我也不甘成为一个老别扭鬼。

那么经济问题呢?我问他们。我以为这必能问住他们,因为他们必不会因为怕我成了老绝户而愿每月津贴我多少钱。哼,他们的话更多了。第一,两个人的花销不必比一个人多到哪里去;第二,即使多花一些,可是苦乐相抵,也不算吃亏;第三,找位能挣些钱的女子,共同合作,也许从此就富裕起来;第四,就说她不能挣钱,而且多花一些,人生本来是经验与努力,不能永远消极的防备,而当努力前进。

说到这里,他们不管我相信这些与否,马上就给我介绍女友了。仿佛是我决不会去自己找到似的。可是,他们又有文章。恋爱本无须找人帮忙,他们晓得;不过,在恋爱期间,理智往往弱于感情;一旦造成了将错就错的局面,必会将恩作怨,糟糕到底。反之,经友人介绍,旁观者清,即使未必准是半斤八两,到底是过了磅的有个准数。多一番理智的考核,便少一些感情的瞎碰。

双方既都到了男大当娶,女大当聘之年,而且都愿结婚,一经介绍,必定郑重其事的为结婚而结婚,不是过过恋爱的瘾,况且结婚就是结婚;所谓同居,所谓试婚,所谓解决性欲问题,原来都是这一套。同居而不婚,也得两人吃饭,也得生儿养女;并不因为思想高明,而可以专接吻,不用吃饭!

我没了办法。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我心中闹得慌。似乎只有结婚才能心静,别无办法。于是我就结了婚。

到如今,结婚已有五年,有了一儿一女。把五年的经验和婚前所听到的理论相证,倒也怪有个味儿。

第一该说脾气。不错,朋友们说对了:有了家,脾气确是柔和了一些。我必定得说,这是结婚的好处。打算平安的过活必须采纳对方的意见,阳纲或阴纲独振全得出毛病;男女同居,根本需要民治精神,独裁必引起革命;努力于此种革命并不足以升官发财,而打得头破血出倒颇悲壮而泄气。彼此非纳着点气儿不可,久而久之都感到精神的胜利,凡事可以和平解决,夫妇而可成圣矣。

这个,可并不能完全打倒我在婚前的主张:独身气壮,天不怕地不怕;结婚气馁,该丑着的就得低头。我的顾虑一点不算多此一举。结了婚,脾气确是柔和了,心气可也跟着软下来。为两个人打算,绝不会像一人吃饱...

朋友们说对了。我也并没说错。这个,请老兄自己去判断,假如你想结婚的话。

第二该说经济。现在,如果再有人对我说,俩人花钱不见得比一人多,我一定毫不迟疑的敬他一个嘴巴子。俩人是俩人,多数加S,钱也得随着加S。是的,太太可以去挣钱,俩人比一人挣的多;可是花得也多呀。公园,电影场,绝不会有“太太免票”的办法,别的就不用说了。

及至有了小孩,简直的就不能再有什么预算决算,小孩比皇上还会花钱。太太的事不能再作,顾了挣钱就顾不了小孩,因挣钱而把小孩养坏,照样的不上算;好,太太专看小孩,老爷专去挣钱,小孩专管花钱,不破产者鲜矣。

自然小孩会带来许多快乐,作了父母的夫妻特别的能彼此原谅,而小胖孩子又是那么天真可爱。单单的伸出一个胖手指已足使人笑上半天。可是,小胖子可别生病;一生病,爸的表,娘的戒指,全得暂入当铺,而且昼夜吃不好,睡不安,不亚于国难当前。割割扁桃腺,得一百块!幸亏正是扁桃腺,这要是整个的圆桃,说不定就得上万!以我自己说,我对儿女总算不肯溺爱,可是只就医药费一项来说,已经使我的肩背又弯了许多。有病难道不给治么?小孩真是金子堆成的。这还没提到将来的教育费——谁敢去想,闭着眼瞎混吧!

有人会说喽,结婚之后顶好不要小孩呀。不用听那一套。我见不少了,夫妻因为没有小孩而感情越来越坏,甚至去抱来个娃娃,暂时敷衍一下。有小孩才像家庭;不然,家庭便和旅馆一样。要有小孩,还是早些有的为是。一来,妇女岁数稍大,生产就更多危险;二来,早些有子女,虽然花费很多,可是多少能早些有个打算,即便计划不能实现,究竟想有个准备;一想到将来,便想到子女,多少心中要思索一番,对于作事花钱就不能不小心。

这样,夫妇自自然然的会老成一些了,要按着老法子说呢,父母养活子女,赶到子女长大便倒过头来养活父母。假如此法还能适用,那么早有小孩,更为上算。假如父亲在四十岁上才有了儿子,儿子到二十的时候,父亲已经六十了;说不定,也许活不到六十的;即使儿子应用古法,想养活父亲,而父亲已入了棺材,哪能喝酒吃饭?

这个,朋友,假若你想结婚的话,又该去思索一番。娶妻需花钱,生儿养女需花钱,负担日大,肩背日弯,好不伤心;同时,结婚有益,有子也有乐趣,即使乐不抵苦,可是生命至少不显着空虚。如何之处,统希鉴裁!

至于娶什么样的太太,问题太大,一言难尽。不过,我看出这么点来:美不是一切。太太不是图画与雕刻,可以用审美的态度去鉴赏。人的美还有品德体格的成分在内。健壮比美更重要。一位爱生病的太太不大容易使家庭快乐可爱。学问也不是顶要紧的,因为有钱可以自己立个图书馆,何必一定等太太来丰富你的或任何人的学问?

据我看,结婚是关系于人生的根本问题的;即使高调很受听,可是我不能不本着良心说话,吃,喝,性欲,繁殖,在结婚问题中比什么理想与学问也更要紧。我并不是说妇人应当只管洗衣作饭抱孩子,不应读书作事。我是说,既来到婚姻问题上,既来到家庭快乐上,就乘早不必唱高调,说那些闲盘儿。

这是个实际问题,是解决生命的根源上的几项问题,那么,说真实的吧,不必弄一套之乎者也。一个美的摆设,正如一个有学问的摆设,都是很好的摆设,可是未见得是位好的太太。

假若你是富家翁呢,那就随便的弄什么摆设也好。不幸,你只是个普通的人,那么,一个会操持家务的太太实在是必要的。假如说吧,你娶了一位哲学博士,长得也顶美,可是一进厨房便觉恶心,夜里和你讨论康德的哲学,力主生育节制,即使有了小孩也不会抱着,你怎办?听我的话,要娶,就娶个能作贤妻良母的。

尽管大家高喊打倒贤妻良母主义,你的快乐你知道。这并不完全是自私,因为一位不希望作贤妻良母的满可以不嫁而专为社会服务呀。假如一位反抗贤妻良母的而又偏偏去嫁人,嫁了人又连自己的袜子都不会或不肯洗,那才是自私呢。

不想结婚,好,什么主义也可以喊;既要结婚,须承认这是个实际问题,不必弄玄虚。夫妻怎不可以谈学问呢;可是有了五个小孩,欠着五百元债,明天的房钱还没指望,要能谈学问才怪!两个帮手,彼此帮忙,是上等婚姻。

有人根本不承认家庭为合理的组织,于是结婚也就成为可笑之举。这,另有说法,不是咱们所要谈的。咱们谈的是结婚与组织家庭,那么,这套婆婆话也许有一点点用,多少的备你参考吧。

老舍与自己的妻子(没有这样的家庭)(2)

老舍送给妻子胡絜青的第一张照片(拍摄于1931年初)

我的理想家庭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讲恋爱,讲革命,讲志愿,似乎天地之间,唯我独尊,简直想不到组织家庭——结婚既是爱的坟墓,家庭根本上是英雄好汉的累赘。及至过了三十,革命成功与否,事情好歹不论,反正领略够了人情世故,壮气就差点事儿了。虽然明知家庭之累,等于投胎为马为牛,可是人生总不过如此,多少也都得经验一番,既不坚持独身,结婚倒也还容易。于是发帖子请客,笑着开驶倒车,苦乐容或相抵,反正至少凑个热闹。

到了四十,儿女已有二三,贫也好富也好,自己认头苦曳,对于年轻的朋友已经有好些个事儿说不到一处,而劝告他们老老实实的结婚,好早生儿养女,即是话不投缘的一例。到了这个年纪,设若还有理想,必是理想的家庭。倒退二十年,连这么一想也觉泄气。人生的矛盾可笑即在于此,年轻力壮,力求事事出轨,决不甘为火车:及至中年,心理的,生理的,种种理的什么什么,都使他不但非作火车不可,且作货车焉。把当初与现在一比较,判若两人,足够自己笑半天的!或有例外,实不多见。

明年我就四十了,已具说理想家庭的资格:大不必吹,盖亦自嘲。

我的理想家庭要有七间小平房:一间是客厅,古玩字画全非必要,只要几张很舒服宽松的椅子,一二小桌。一间书房,书籍不少,不管什么头版与古本,而都是我所爱读的。一张书桌,桌面是中国漆的,放上热茶杯不至烫成个圆白印儿。文具不讲究,可是都很好用。桌上老有一两枝鲜花,插在小瓶里。两间卧室,我独据一间,没有臭虫,而有一张极大极软的床。

在这个床上,横睡直睡都可以,不论怎睡都一躺下就舒服合适,好像陷在棉花堆里,一点也不硬碰骨头。还有一间,是预备给客人住的。此外是一间厨房,一个厕所,没有下房,因为根本不预备用仆人。家中不要电话,不要播音机,不要留声机,不要麻将牌,不要风扇,不要保险柜。缺乏的东西本来很多,不过这几项是故意不要的,有人白送给我也不要。

院子必须很大。靠墙有几株小果木树。除了一块长方的土地,平坦无草,足够打开太极拳的,其他的地方就都种着花草——没有一种珍贵费事的,只求昌茂多花。屋中至少有一只花猫,院中至少也有一两盆金鱼;小树上悬着小笼,二三绿蝈蝈随意地鸣着。

这就该说到人了。屋子不多,又不要仆人,人口自然不能很多:一妻和一儿一女就正合适。先生管擦地板与玻璃,打扫院子,收拾花木,给鱼换水,给蝈蝈一两块绿黄瓜或几个毛豆;并管上街送信买书等事宜。太太管做饭,女儿任助手——顶好是十二三岁,不准小也不准大,老是十二三岁。儿子顶好是三岁,既会讲话,又胖胖的会淘气。母女于做饭之外,就做点针线,看小弟弟。大件衣服拿到外边去洗,小件的随时自己涮一涮。

既然有这么多工作,自然就没有多少工夫去听戏看电影。不过在过生日的时候,全家就出去玩半天;接一位亲或友的老太太给看家。过生日什么的永远不请客受礼,亲友家送来的红白帖子,就一概扔在字纸篓里,除非那真需要帮助的,才送一些干礼去。到过节过年的时候,吃食从丰,而且可以买一通纸牌,大家打打“索儿胡”,赌铁蚕豆或花生米。

男的没有固定的职业;只是每天写点诗或小说,每千字卖上四五十元钱。女的也没事做,除了家务就读些书。儿女永不上学,由父母教给画图,唱歌,跳舞——乱蹦也算一种舞法——和文字,手工之类。等到他们长大,或者也会仗着绘画或写文章卖一点钱吃饭;不过这是后话,顶好暂且不提。

这一家子人,因为吃得简单干净,而一天到晚又不闲着,所以身体都很不坏。因为身体好,所以没有肝火,大家都不爱闹脾气。除了为小猫上房,金鱼甩子等事着急之外,谁也不急叱白脸的。

大家的相貌也都很体面,不令人望而生厌。衣服可并不讲究,都做得很结实朴素:永远不穿又臭又硬的皮鞋。男的很体面,可不露电影明星气;女的很健美,可不红唇卷毛的鼻子朝着天。孩子们都不卷着舌头说话,淘气而不讨厌。

这个家庭顶好是在北平,其次是成都或青岛,至坏也得在苏州。无论怎样吧,反正必须在中国,因为中国是顶文明顶平安的国家;理想的家庭必在理想的国内也。

有了小孩以后

艺术家应以艺术为妻,实际上就是当一辈子光棍儿。在下闲暇无事,往往写些小说,虽一回还没自居过文艺家,却也感觉到家庭的累赘。每逢困于油盐酱醋的灾难中,就想到独人一身,自己吃饱便天下太平,岂不妙哉。

家庭之累,大半由儿女造成。先不用提教养的花费,只就淘气哭闹而言,已足使人心慌意乱。

小女三岁,专会等我不在屋中,在我的稿子上画圈拉杠,且美其名曰“小济会写字”!把人要气没了脉,她到底还是有理!再不然,我刚想起一句好的,在脑中盘旋,自信足以愧死莎士比亚,假若能写出来的话。当是时也,小济拉拉我的肘,低声说:“上公园看猴?”于是我至今还未成莎士比亚。

小儿一岁整,还不会“写字”,也不晓得去看猴,但善亲亲,闭眼,张口展览上下四个小牙。我若没事,请求他闭眼,露牙,小胖子总会东指西指的打岔。赶到我拿起笔来,他那一套全来了,不但亲脸,闭眼,还“指”令我也得表演这几招。有什么办法呢?!

这还算好的。赶到小济午后不睡,按着也不睡,那才难办。到这么四点来钟吧,她的困闹开始,到五点钟我已没有人味。什么也不对,连公园的猴都变成了臭的,而且猴之所以臭,也应当由我负责。小胖子也有这种困而不睡的时候,大概多数是与小济同时发难。两位小醉鬼一齐找毛病,我就是诸葛亮恐怕也得唱空城计,一点办法没有!在这种干等束手被擒的时候,偏偏会来一两封快信——催稿子!我也只好闹脾气了。

不大一会儿,把太太也闹急了,一家大小四口,都成了醉鬼,其热闹至为惊人。大人声言离婚,小孩怎说怎不是,于离婚的争辩中瞎打混。一直到七点后,二位小天使已困得动不的,离婚的宣言才无形的撤销。这还算好的。遇上胖子出牙,那才真教厉害,不但白天没有情理,夜里还得上夜班。一会儿一醒,若被针扎了似的惊啼,他出牙,谁也不用打算睡。他的牙出利落了,大家全成了红眼虎。

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家庭中爱的发展,人生的巧妙似乎就在这里。记得Frank Harris仿佛有过这么点记载:他说王尔德为那件不名誉的案子过堂被审,一开头他侃侃而谈,语多幽默。及至原告提出几个男妓作证人,王尔德没了脉,非失败不可了。Harris以为王尔德必会说:“我是个戏剧家,为观察人生,什么样的人都当交往。假若我不和这些人接触,我从哪里去找戏剧中的人物呢?”可是,王尔德竟自没这么答辩,官司就算输了!

把王尔德且放在一边;艺术家得多去经验,Harris的意见,假若不是特为王尔德而发的,的确是不错。连家庭之累也是如此。还拿小孩们说吧——这才来到正题——爱他们吧,嫌他们吧,无论怎说,也是极可宝贵的经验。

在没有小孩的时候,一个人的世界还是未曾发现美洲的时候的。小孩是科仑布,把人带到新大陆去。这个新大陆并不很远,就在熟习的街道上和家里。

你看,街市上给我预备的,在没有小孩的时候,似乎只有理发馆,饭铺,书店,邮政局等。我想不出婴儿医院,糖食店,玩具铺等等的意义。连药房里的许许多多婴儿用的药和粉,报纸上婴儿自己药片的广告,百货店里的小袜子小鞋,都显着多此一举,劳而无功。

及至小天使自天飞降,我的眼睛似乎戴上了一双放大镜,街市依然那样,跟我有关系的东西可是不知增加了多少倍!婴儿医院不但挂着牌子,敢情里边还有医生呢。不但有医生,还是挺神气,一点也得罪不得。拿着医生所给的神符,到药房去,敢情那些小瓶子小罐都有作用。不但要买瓶子里的白汁黄面和各色的药饼,还得买瓶子罐子,轧粉的钵,量奶的漏斗,乳头,卫生尿布,玩艺多多了!

百货店里那些小衣帽,小家具,也都有了意义;原先以为多此一举的东西,如今都成了非它不行;有时候铺中缺乏了我所要的那一件小物品,我还大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既是百货店,怎能不预备这件东西呢?!

慢慢的,全街上的铺子,除了金店与古玩铺,都有了我的足迹;连当铺也走得怪熟。铺中人也渐渐熟识了,甚至可以随便闲谈,以小孩为中心,谈得颇有味儿。伙计们,掌柜们,原来不仅是站柜作买卖,家中还有小孩呢!有的铺子,竟自敢允许我欠账,仿佛一有了小孩,我的人格也好了些,能被人信任。三节的账条来得很踊跃,使我明白了过节过年的时候怎样出汗。

小孩使世界扩大,使隐藏着的东西都显露出来。非有小孩不能明白这个。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肥肥胖胖,整整齐齐,你总觉得小孩们理应如此,一生下来就戴着小帽,穿着小袄,好像小雏鸡生下来就披着一身黄绒似的。

赶到自己有了小孩,才能晓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一个小娃娃身上穿戴着全世界的工商业所能供给的,给全家人以一切啼笑爱怨的经验,小孩的确是位小活神仙!

有了小活神仙,家里才会热闹。窗台上,我一向认为是摆花的地方。夏天呢,开着窗,风儿轻轻吹动花与叶,屋中一阵阵的清香。冬天呢,阳光射到花上,使全屋中有些颜色与生气。后来,有了小孩,那些花盆很神秘的都不见了,窗台上满是瓶子罐子,数不清有多少。尿布有时候上了写字台,奶瓶倒在书架上。大扫除才有了意义,是的,到时候非痛痛快快的收拾一顿不可了,要不然东西就有把人埋起来的危险。上次大扫除的时候,我由床底下找到了但丁的《神曲》。不知道这老家伙干吗在那里藏着玩呢!

人的数目也增多了,而且有很多问题。在没有小孩的时候,用一个仆人就够了,现在至少得用俩。以前,仆人“拿糖”,满可以暂时不用;没人作饭,就外边去吃,谁也不用拿捏谁。有了小孩,这点豪气乘早收起去。三天没人洗尿布,屋里就不要再进来人。牛奶等项是非有人管理不可,有儿方知卫生难,奶瓶子一天就得烫五六次;没仆人简直不行!有仆人就得捣乱,没办法!

好多没办法的事都得马上有办法,小孩子不会等着“国联”慢慢解决儿童问题。这就长了经验。半夜里去买药,药铺的门上原来有个小口,可以交钱拿药,早先我就不晓得这一招。西药房里敢情也打价钱,不等他开口,我就提出:“还是四毛五?”这个“还是”使我省五分钱,而且落个行家。这又是一招。找老妈子有作坊,当票儿到期还可以入利延期,也都被我学会。没工夫细想,大概自从有了儿女以后,我所得的经验至少比一张大学文凭所能给我的多着许多。大学文凭是由课本里掏出来的,现在我却念着一本活书,没有头儿。

连我自己的身体现在都会变形,经小孩们的指挥,我得去装马装牛,还须装得像个样儿。不但装牛像牛,我也学会牛的忍性,小胖子觉得“开步走”有意思,我就得百走不厌;只作一回,绝对不行。多咱他改了主意,多咱我才能“立正”。在这里,我体验出母性的伟大,觉得打老婆的人们满该下狱。

中秋节前来了个老道,不要米,不要钱,只问有小孩没有?看见了小胖子,老道高了兴,说十四那天早晨须给小胖子左腕上系一根红线。备清水一碗,烧高香三炷,必能消灾除难。

右邻家的老太太也出来看,老道问她有小孩没有,她惨淡的摇了摇头。

到了十四那天,倒是这位老太太的提醒,小胖子的左腕上才拴了一圈红线。小孩子征服了老道与邻家老太太。一看胖手腕的红线,我觉得比写完一本伟大的作品还骄傲,于是上街买了两尊兔子王,感到老道,红线,兔子王,都有绝大的意义!

文艺副产品——孩子们的事情

自从去年秋天辞去了教职,就拿写稿子挣碗“粥”吃——“饭”是吃不上的。除了星期天和闹肚子的时候,天天总动动笔,多少不拘,反正得写点儿。于是,家庭里就充满了文艺空气,连小孩们都到时候懂得说:“爸爸写字吧?”文艺产品并没能大量地生产,因为只有我这么一架机器,可是出了几样副产品,说说倒也有趣:

(一)自由故事。须具体的说来:

早九点,我拿起笔来。烟吸过三支,笔还没落到纸上一回。小济(女,实岁数三岁半)过来检阅,见纸白如旧,就先笑一声,而后说:“爸,怎么没有字呢?”

“待一会儿就有,多多的字!”

“啊!爸,说个故事?”

我不语。

“爸快说呀,爸!”她推我的肘,表示我即使不说,反正肘部动摇也写不了字。

这时候,小乙(男,实岁数一岁半,说话时一字成句,简当而有含蓄)来了,妈妈在后面跟着。

见生力军来到,小济的声势加旺:“快说呀!快说呀!”

我放下笔:“有那么一回呀——”

小乙:“回!”

小济:“你别说,爸说!”

爸:“有那么一回呀,一只大白兔——”

小乙:“兔兔!”

小济:“别——”

小乙撇嘴。

妈:“得,得,得,不哭!兔兔!”

小乙:“兔兔!”泪在眼中一转,不知转到哪里去了。

爸:“对了,有两只大白兔——”

小乙:“泡泡!”

妈:“小济,快,找小盆去!”

爸:“等等,小乙,先别撒!”随小济作快步走,床下椅下,分头找小盆,至为紧张,且喊且走,“小盆在哪儿?”只在此屋中,云深不知处,无论如何,找不到小盆。

妈曳小乙疾走如风,入厕,风暴渐息。

归位,小济未忘前事:“说呀!”

爸:“那什么,有三只大白兔——”等小乙答声,我好想主意。

小乙尿后,颇镇定,把手指放在口中。

妈:“不含手指,臭!”

小乙置之不理。

小济:“说那个小猪吃糕糕的,爸!”

小乙:“糕糕,吃!”他以为是到了吃点心的时候呢。

妈:“小猪吃糕糕,小乙不吃。”

爸说了小猪吃糕糕。说完,又拿起笔来。

小济:“白兔呢?”

颇成问题!小猪吃糕糕与白兔如何联到一处呢?

门外:“给点什么吃啵,太太!”

小济小乙齐声:“太太!”

全家摆开队伍,由爸代表,给要饭的送去铜子儿一枚。

故事告一段落。

这种故事无头无尾,变化万端,白兔不定几只,忽然转到小猪吃糕糕,若不是要饭的来解围,故事便当延续下去,谁也不晓得说到哪里去,故定名为“自由故事”。此种故事在有小孩子的家中非常方便好用,作者信口开河,随听者的启示与暗示而跌宕多姿。著者与听者打成一片,无隔膜抵触之处。其体裁既非童话,也非人话,乃一片行云流水,得天然之美,极当提倡。故事里毫无教训,而充分运用着作者与听者的想像,故甚可贵。

(二)新蝌蚪文:

在以前没有小孩的时候,我写坏了稿纸,便扔在字纸篓里。自从小济会拿铅笔,此项废纸乃有出路,统统归她收藏。

我越写不上来,她越闹哄得厉害:逼我说故事,劝我带她上街,要不然就吃一个苹果,“小济一半,爸一半!”我没有办法,只好把刚写上三五句不像话的纸送给她:“看这张大纸,多么白!去,找笔来,你也写字,好不好?”赶上她心顺,她就找来铅笔头儿,搬来小板凳,以椅为桌,开始写字。

她已三岁半,可是一个字不识。我不主张早教孩子们认字。我对于教养小孩,有个偏见——也许是“正”见:六岁以前,不教给他们任何东西;只劳累他们的身体,不劳累脑子。养得脸蛋儿红扑扑的,胳臂腿儿挺有劲,能蹦能闹,便是好孩子。过六岁,该受教育了,但仍不从严督促。他们有聪明,爱读书呢,好;没聪明而不爱读书呢,也好。反正有好身体才能活着,女的去作舞女,男的去拉洋车,大腿生活也就不错,不用着急。

这就可以想像到小济写的是什么字了:用铅笔一按,在格中按了个不小的黑点,突然往上或往下一拉,成个小蝌蚪。一个两个,一行两行,一次能写满半张纸。写完半张,她也照着爸的样子说:“该歇歇了!”于是去找弟弟玩耍,忘了说故事与吃苹果等要求。我就安心写作一会儿。

(三)卡通演义:

因为有书,看惯了,所以孩子们也把书当作玩艺儿。玩别的玩腻了,便念书玩。小乙的办法是把书挡住眼,口中嘟嘟嘟嘟;小济的办法是找图画念,口中唱着:一个小人儿,一个小鸟儿,又一个小人儿……

俩孩子最喜爱的一本是朋友给我寄来的一本英国卡通册子,通体都是画儿,所以俩孩子争着看。他们看小人儿,大人可受了罪,他们教我给“说”呀。篇篇是讽刺画儿,我怎么“说”呢?急中生智,我顺口答音,见机而作,就景生情,把小人儿全联到一处,成为完整而又变化很多的故事。

说完了,他们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明天看,明天再编新词儿。英国的首相,在我们的故事里,叫作“大鼻子”;麦克唐纳是“大脑袋”。由小乙的建议呢,凡戴眼镜儿的都是“爸”——因为我戴眼镜儿。我们的故事总是很热闹,“大鼻子叼着烟袋锅,大脑袋张着嘴,没有烟袋,大鼻子不给他,大脑袋就生气,爸就来劝,得了,别生气……”

卡通演义比自由故事更有趣,因为照着图来说,总得设法就图造事,不能三只四只白兔的乱说。说的人既须费些思索,故事自然分外的动听,听者也就多加注意。现在,小乙不怕是把这本册子拿倒了,也能指出哪个是英国首相——“鼻!”歪打正着,这也许能帮助训练他们的观察能力;自然,没有这种好处,我们也都不在乎,反正我们的故事很热闹。

(四)改造杂志:

我们既能把卡通给孩子讲通了,那么,什么东西也不难改造了。我们每月固定地看《文学》《中流》《青年界》《宇宙风》《论语》《西风》《谈风》《方舟》;除了《方舟》是订阅的,其余全是赠阅的。此外,我们还到小书铺里去“翻”各种刊物,看着题目好,就买回来。无论是什么刊物吧,都是先由孩子们看画儿,然后大人们念字。字,有时候把大人憋住,怎念怎念不明白。画,完全没有困难。普式庚的像,罗丹的雕刻,苏联的木刻……我们都能设法讲解明白了。无论什么严重的事,只要有图,一到我们家里便变成笑话。所以我们时常感到应向各刊物的编辑道歉,可是又不便于道歉,因为我们到底是看了,而且给它们另找出一种意义来呀。

(五)新年特刊:

这是我们家中自造的刊物:用铜钉按在墙上,便是壁画;不往墙上钉呢,便是活页的杂志。用不着花印刷费,也不必征求稿件,只须全家把“画来——卖画”的卖年画的包围住,花上两三毛钱,便能五光十色地得到一大堆图画。小乙自己是胖小子,所以也爱胖小子,于是胖小子抱鱼——“富贵有余”——胖小子上树——摇钱树——便算是由他主编,自成一组。小济是主编故事组:“小叭儿狗会擀面”“小小子坐门墩”“探亲相骂”……都由她收藏管理,或贴在她的床前。戏出儿和渔家乐什么的算作爸与妈的,妈担任说明画上的事情,爸担任照着戏出儿整本的唱戏,文武昆乱,生末净旦丑,一概不挡,烦唱哪出就唱哪出。这一批年画儿能教全家有的说,有的看,有的唱,热闹好几个月。地上也是,墙上也是,都彩色鲜明,百读不厌。我们这个特刊是文艺、图画、戏剧、歌唱的综合;是国货艺术与民间艺术的拥护;是大人与小孩的共同恩物。看完这个特刊,再看别的杂志,我们觉得还是我们自家的东西应属第一。

好啦,就说到此处为止吧。

搬家

一提议说搬家,我就知道麻烦又来了。住着平安,不吵不闹,谁也不愿搬动。又不是光棍一条,搬起来也省事。既然称得起“家”,这至少起码是夫妇两个,往往彼此意见不合,先得开几次联席会议,结果大家的主张不得不折衷。谁去找房,这个说,等我找到得几时,我又得教书,编讲义,写文章,而且专等星期去找;况且我男人家又粗心又马虎,还是你去吧。那个说,一个女人家东家进,西家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都得看仔细,打听明白,就是看妥了,和房东办交涉也是不着,全权通交在一人身上,这个责任,确是不轻。

没有法子,只得第二天就去实行,一路上什么也引不起注意,就看布告牌上的招租帖,墙角上,热闹口上通都留神,这还不算。有的好房就不贴条子,也不请银行信托部来管,这可不好办。一来二去的自己有了点发现,凡是窗户上没有窗帘子,你就可拍门去问。虽然看不中意,但是比较起所看的房确是强得多。

住惯北平的房子,老希望能找到一个大院子。所以离开北平之后,无论到天津,济南,汉口,上海,以至青岛,能找到房子带个大院子,真是少有。特别是在青岛,你能找到独门独院,只花很少的租价,就简直可说没有。除非你真有腰包,可以大大的租上座全楼。

我就不喜欢一个楼,分楼上一家,楼下一家,或是楼分四家住。这样住在楼上的人多少总是占便宜的。楼下的可就倒霉。遇见清净孩子少的还好,遇见好热闹,有嗜好的,孩子多的,那才叫活糟。而且还注意同楼是不是好养狗。这是经验告诉我,一条狗得看新养的,还是旧有的。青岛的狗种,可属全世界的了,三更半夜,嚎出的声真能吓得你半夜不能安睡。有了狗群,更不得安生,决斗声,求爱声,乳狗声,比什么声音都复杂热闹。这个可不敢领教了!

其次看同楼邻居如何;人口,年龄,籍贯,职业,都得在看房之际顺口答音的,探听清楚。比如说吧,这家是南方人,老太太是湖北的,少奶奶是四川的,少爷是在港务局做事,孩子大小三个;这所楼我虽看的还合适,房间大,阳光充足,四壁厕所厨房都干净,可是一看这家邻居,心就凉爽了。第一老太太是南方的我先怕。这并不是说对于南方的老太太有什么仇恨,而是对于她们生活习惯都合不来。也不管什么日子,黑天白日,黄钱白钱——纸钱——足烧一气,口中念念有词,我确是看不下去。再有是在门前买东西,为了一分钱,一棵菜,绝不善罢甘休买成功,必得为少一两分量吵嚷半天,小贩们脸红脖子粗的走开。少奶奶管孩子,少爷吊嗓子,你能管得着么?碰巧还架上廉价无线电,吵得你“姑子不得睡,和尚不得安”。所以趁早不用找麻烦。

论到职业上,确是重大问题。如果同楼邻居是同行,当然不必每天见面,“今天天气,哈哈哈”,或者不至于遭人白眼,扭头不屑于理“你个穷酸教书匠”,大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气概。有时还特别显示点大爷就是这股子劲,看着不顺眼,搬哪!于是乎下班之后约些朋友打打小牌。越是更深人静,红中白板叫得越响,碰巧就继续到天亮,叫车送客忙了一大阵,这且不提。

你遇见这样对头最好忍受。你若一干涉,好,事情更来得重,没事先拉拉胡琴,约个人唱两出。久而久之,来个“坐打二簧”,锣鼓一齐响,你不搬家还等着什么?想用功到时候了,人家却是该玩的时候;你说明天第一堂有课,人家十时多才上班。你想着票友散了,先睡一觉,人家楼上孩子全起来了,玩橄榄球,拉凳子,打铁壶又跟上了。心中老害怕薄薄一层楼板,早晚是全军覆没,盖上木头被褥,那才高兴呢!

一封客客气气的劝告信,满希望等楼上的先生下了班,送了过去,发生点效力。一会儿楼上老妈子推门进来说,我们太太不认识字,老爷不在家,太太说不收这封信。好吧,接过来,整个丢进字纸篓里。自愧没作公安局长。

一个月后,房子才算妥当了,半年为期,没有什么难堪条件。回来对她一说,她先摇头,难道楼下你还没住够?我说,这次可担保,一定没有以前所受的流弊。房子够住,地点适宜,离学校,菜市,大街都近,而且喜欢遇到整齐的院子,又带着一个大空后院,练球,跳远,打拳都行。再说楼上只住老夫妇俩,还是教育界。她点了点头。

两辆大敞车,把所有的动产,在一早晨都搬了过去,才又发现门口正对着某某宿舍三个敞口大垃圾箱。掩鼻而过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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