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太白山有关的传说(穿越太白山1934年的故事)
林散之先生
林散之先生1898年生于南京。
他天分极高,大器晚成,青壮年时期不被名气所累,寒灯苦读数十年,留恋山水,滋养了他的气、韵、意、趣,在艺术造诣上达到了超凡的境界。
林散之先生作品
1934年,37岁的林散之遵从黄宾虹的教导,为师教化,饱览山河胜景,游览中原名山。
他孤身一人,行程万余里,作画800余幅,作诗歌近两百首,可谓之壮游!
在他的这次旅游中,登临当时还游人十分稀少的太白山。
太白山是秦岭第一高峰,也是青藏高原以东最高的山峰。有史以来,太白山就以高、寒、险、奇、富饶、神秘的特点闻名于世。
1936年《旅行杂志》第10卷第3期封面
这次旅游为林散之先生增添了许多诗情画意,他作画多幅,写成一篇游记《漫游小记(四)》。
本篇文章、游览中的画作都发表在1936年的《旅行杂志》第10卷 第3期上。
引 子
1934年,林散之先生决定登顶太白山,当地人闻之变色,同行旅伴也惧怕前往。随后多方打听,才雇到一个汉中人张益荣(在文章中称为张老汉或张汉)。
二人由云头口进山,前行几十里后到达萨坡寺,寺庙和尚极力劝阻,林散之仍然坚持前行。
在登山途中,每隔约二十里有一庙,可以住宿、做饭。然而,十庙九空,荒废已久,饮食、住宿倍加艰辛。
一、初 行
齐家寨为一山镇,在太白西北山麓,距斜谷二十里,人口较眉县为繁,为入太白要道。
齐 家 镇
余在林场内,日日(每天)问人入太白道,人鲜去者(很少有人登上过太白山)。
咸云(人们都说):“此山甚高,迢遥二百余里,每年六月(阴历)始有远方道人,裹粮结伴而去,谓之开山。八月以后,风雪满途,人行绝迹,谓之封山。今时尚早,冰雪未消,山上无人居,多虎兕熊豜之属,时能害人,君一人,如何可去。”
文新亦云不可去,谓“场中人入山采标本,亦只至九十里之菩萨山而止,未敢至顶,君一人,不宜临险”。
奈余志已决,有非入此山不可以生者,因托文新觅导人。
待五日,不能得。
有三原樊先生,助余甚力,苦苦物色,竟得一汉中人张益荣者;益荣持斋戒,以贩运为业,来此贩盐,樊君邀其伴余去,伊大不愿。
盐商某亦怂其成,谓曰:“君持斋;持斋者,须朝山礼佛,今林先生横太白,至汉中,君可藉此朝名山,归故里,岂非两便?”
益荣意渐移,许之。
文新遂代筹措粮糗及炉盌诸什物,于六月八日,即阴历五月九日,别文新与樊君,携张老汉肩行李,趋太白道。
入太白有二道,一由斜谷入,一由云头口入,由斜谷稍远,遂从云头口进。
云头口
出齐家寨,顺山路左行,三十里入云头口,土岗转侧,径逼以狭,盘磴上,有石骀荡诡变如云,云头之名,竟殆以此。
山溪自石峡流出,一碧澄澈,铿铿然自石桥过。逾云头五里为阳关寺;寺旧荒废,无人。饥甚,藉寺中,支乱石,煮面充饥。
饭罢,由寺东南进,沿途坡陀曲折古木高岗,蔽亏掩映,境极佳蔚。
萨坡寺
十五里,至萨坡寺,寺在路右,殿不甚高,而院落极大,院中植芍药杂花甚多。有老道三四,坐土炕上闲话,见余来,讶甚!
余以日色渐晡,不敢前进。
老道谓:“自此登太白顶,隔二十里一庙,过庙即无宿处,君不可再进。”
因留萨坡寺。晚间,与老道坐院中,凉月深深,根境两寂,老道言:“滋山野兽多,时能为害,君只二人,去最险”。
余闻之,心甚悚然!夜半,就后殿宿。
二、险 阻
日未出,收拾行李,别萨坡寺。
从寺左上,数百步,复自右下,石磴甚滑,行深峡中,晨光熹微,草木蒙翳,无所见,有泉淙淙,不知其从何处来。
峡尽,扶磴上,石壁嶙嶙,高逾百尺,从壁间行。数里,渡木桥,又十余里,至蒿坪寺。
蒿坪道中(林散之画作)
饥肠辘辘,入寺,荒凉甚,一物无有。
寻水煮饭,左右罗觅,无得泉处,远间潺潺之声,乃在山腹,峭壁嵾嵯,无从得下,急甚。
与张老汉彷徨四顾,忽于丛林中得一石池,深数尺,广丈许,一泓之水,澄澈可鉴。张伕呼曰“得矣”,相共大喜。拾取松枝,出所携炉,支石炊之。饭熟枵腹一饱,烦渴霍然去。
横石上坐,远览秦陇诸峰,出没天际,云飞沙走,寂寂沉沉。
张汉指其丛山中有无之处,以示余曰:此褒斜道也。稍坐,即别去。
从蒿坪寺右上,五里为交龙寺,又五里为黑虎关。
黑虎关(林散之画作)
道中多榛栗胡桃之属,未熟不可食。路多斜上,坡磴转折,莽莽树木,枝叶蒙蔽,极攀跻之苦。
逾黑虎关,路甚夷旷,古松夹道,耸摩云汉,数里,至中山寺。无人,日已晚,宿中山寺。
背中山寺,仰上数里为罗陀树,树多合抱,有古杉二,尤修伟。
观中有男道一,女道一,坐石前扪蚤,尴尬已极。
转罗陀树左上五六里为大殿,大殿即菩萨山,山甚高,屏绝一切,离倚自异。
1947年太白山云海
盖自云头口入山,至此已九十余里,多行重峦丛蔚中,不能望高远,至是则目空所有,千里无不睹。而太白一峰,高寒突兀,于云外见之,皑皑皜皜,是雪是石,高微不辨,始悟在山下时,时人所指示为太白者,非其正峰,乃太白之廓山耳。
太白高深孤远,隔绝尘寰,岂山外人所能窥其真面哉!乃叹天下事,非亲历其境者,不能得其阃奥,口耳所传,都不实也。
殿中有老道一,龙钟甚,因访以入山路。
老道谓:“山顶距此,尚有一百余里,过此即无人,顶上亦无人居,十年来,荒残甚,多野兽,无人来游;来游者至此即止,不敢再上,君二人,如何可去?若迟至一月,或有远方求道者来,与之结伴同去,事较为妥,今时太早,实不可去”。
余以渐睹太白真境,急欲抉摘奇密,不能舍割,因叩以登顶路。老道谓:“登顶路易识,迂曲一线,并无分途,每二十里有庙,可以栖止”。
余谨谢。遂借大殿土灶,煮面一饱。
子阳台(林散之画作)
下大殿,左上,十余里,趋子阳台,山甚陡,台在峰顶,直跻以上,甚倦,时已向暮,不敢再进,宿子阳台。
荒草满庭,萋无人迹,与张汉共被卧,夜中,大风起,寒甚。
三、兽 惊
未明,张汉即起,炊米为粥,驱此寒气。
急奔黑风岭,晨雾未开,无所睹。二十里,至松花坪。苍松莽莽,排列无际。再二十里为二仙山。
道中多胡桃,以亿万计,子实累累,目穷不极。因入山深,无人采撷,遂自为生落而已。
斗母宫
又二十里为斗母宫;宫在峭壁旁,其半已塌,偶像无存。
宫前奇峰怒起,拔地空悬,翠柏苍松,卷曲攒蔚。其上灵芝仙草,为世希奇,极地生生,猿猱莫及。张汉故采药者,能识其珍贵,一一指其壁上示余,惜不能采其灵枝片叶,归为故人寿也。
余欲在斗母宫宿,张汉以时尚早,欲前进,,遂从斗母宫左下,缘壁行,石磴狼牙,莫可著趾。壁间多大木,掩蔽上下,阴险已极。尤多野枇杷,子未黄熟,酸涩不可入口。
行间,忽见有物累累,遗于道左,不知何物,逼视之,方知为野兽之矢(屎)。问之张汉,矢(屎)为何兽,张汉不识。
于是余大惧,张汉尤大惧。不敢留恋,疾向前进,足不敢停,目不敢瞬,十余里,奔至平安寺。
平安寺
岂知若寺,久毁于火,唯余一片荒基,零瓦碎石,破钟残碣而已。
时日已下,惶恐万分,欲回斗母宫,为路二十里,欲前至放羊寺,为路亦二十里,四顾彷徨,左右维谷。
余谓张汉曰:“既不能进,又不敢退,坐此空山,野兽来,奈何?”张汉惧不敢语,持杖去,四处张皇,寻觅栖所,而确荦微茫,残景不待,黄云四捲,助人恐怖。
正焦念间,忽张汉于寺右百余步外,急呼曰:“林先生来。”
余应声至,至则一石洞,深四五尺,高二三尺,窥其中干草覆地,似为人宿者,相与大喜。
急将行李肩至洞前,蛇伏以入。寻水支石炊饭,不待其熟,含糊吞食。将乱石紧闭洞口,与张汉仰地卧,心神稍定。
放羊寺附近老照片
时已黄昏,山风紧紧,万谷皆鸣,蒙被不敢听。
忽夜半,有声自洞外来,呼吸甚粗,余从梦中惊醒,大惊,掣张汉曰:“何声?”。
张汉急以脚示余,余不敢动,以目视洞口,侧耳停之,少顷,声去远,复耳张汉曰:“何声?”张汉急曰:“噫!何多言。”余不敢再问,心大恐,惶惶终夜,不得安睡,毕竟为虎为熊,不能知也。
放羊寺(林散之先生画作)
寒日未出,冷甚,霜霰满地,山径皆白。
与张汉急奔救苦岭,路极峻,行乱石间,犬牙相错。
救苦岭(林散之先生画作)
三里至寒风关,万松遍岭,多平顶,横枝怒发,斜出十余丈,夭矫如游龙。
七里至冲天岭,从山腰行,境绝凛冽,有如严腊。
余与张汉寒甚,所携之服,不足以御,手足均僵,每坐石上,向日取暖,冷日无色,心不能热。
过雷神峡,益陡,下视股栗,草木不生,鸟兽绝迹。
放羊寺
五里,至放羊寺,寺踞山坪,颓废甚,无人。张汉至寺,大恚(怒),蓦然以头叩地,隆然有声。
余大惊!问曰:“胡为?”
视其额,坟起,急曰:“迂老汉也!身既临险,祷复何益?汝素为善,神必佑汝。为恶,万死之不足,祷胡为?今吾与汝,入此深山,已二百里。吾之命,仗汝一肩荷之。汝死,吾必饿死。汝长者,宁忍为此?”
张汉不语,恚渐解,然余自此以后,每至一寺,时时防之,恐其复出此下愚。
四、登顶
过放羊寺十里为分天岭,岭益险峻,宽只十余丈,而南北殊观。
岭阳天清日白,云净山明,万岭千峰,蜿蜒起伏,而岭阴则黑云如墨,阴阴沉沉,大海波涛,不尽其致,罡风乱卷,挟人欲飞,绝壑孤崖,不能下视,余惊绝。
顺岭阳行,十里至文官庙,亦无人居。阴云四布,欲雨,冷甚,不能久留。
出文官庙右上,仰看太白山顶,犹在云空,一片晶莹,无寸草木,瞻睐良久,乃叹太白之名,岂偶然哉!
孤魂窪(林散之先生画作)
行丛石中,数里,至孤魂洼,峭壁排空,下临若坠,境既险绝,风复凄寒。
又数里,至至金锁关,峰峦排宕,百物俱绝,石多像形,惟妙惟肖。
仰上数里,为大太白池,池广二十余亩,水色绀碧,深不可测,无寸草点尘。向北双峡合处,有瀑布空悬,如百余丈疋(匹)练。
多乱石,石色纯白不杂。山阴积雪,垒垒未消,与石浑成一体。故自山下望之,一片皎然,始知太白之白,不尽雪矣。
大太白池(林散之先生画作)
池上楼殿数十间,杳无人迹,铁瓦雕栏,尽其工致,惜半倒废。殿中塑太白金星及大阿福像,金身犹完好。院内冰雪磷磷,寒澈肌骨。时已晴,大风起,坐楼外观池水,波扬数尺,而斜阳下照,水幻五色,演漾百变,如落迦山南海大士之大放光明也,不禁叫绝。
1920年太白山天池
最高为拔仙台,距此尚三里,已晚,不能去。
留太白池楼上,殿楼都积雪,不可居,从殿后觅一土炕,秽甚,稍事扫除,燃薪暖炕。命张汉取池水治夜饭,水寒砭骨,手不可入,炊二时许,火不能热,饭不能熟,乃半生食之。
暮色已入,寒气大作,冷不可耐。余燃土炕已暖,遂与张汉蜷卧其内,不敢出。
夜中风大吼,掀池水有声,天明未止。
晨起,不敢启门,从隙间窥之,飘风急雪,横洒天际,大骇!
谓张汉曰:“如此大雪,飘飘不止,山迳封,携粮尽,奈何?”张汉大蹙,默然不应,舀水炊晨餐。
食罢,雪忽霁,风力亦微,大喜。而幕云浓雾,四山又起,心甚惶恐,不敢稍待,急与张汉用麻布裹身束额,冒寒而出。
拔仙台
从池畔左上,三里至顶,有雷神池,在洞中,凝冰未释。再上为拔仙台,殿亦十余间,无人居,甃(垒砌)以乱石,成以木板,殿后有小台,踞石崖上,甚高,拾级上,乃太白绝顶,下视沉沉,险不可测。
太白顶(林散之先生画作)
经谓“武功太白,去天三百”。
嚱吁哉,太白之高也!
惜是日大雾,四塞茫茫,目无所睹,始悔昨日暮晴,不能趁兴登顶,一览胜概,良缘坐失,何可复得?
岂亦名山面目,不轻假人以全貌哉!怅惋久之,遂匆匆下,趋二太白池。
时二十三年(1934年)六月十三日,即废历(阴历)五月十四日也。
五、迷途
下拔仙台,经稻地洼,道中多异草,高不逾尺,叶似冬青,密甚,蓝花平铺弥地。
二太白池老照片
下五里至二太白池,池略小于大太白池,池上层楼可二十余间。
又下五里,为三太白池,大与大太白池等,而曲折幽邃过之,悬瀑从两崖间直下,演为奇观。
又下十里为玉皇池,大亦廿数亩,池上草厚尺许,细软如氊,其东为龙门,境极杳冥。
又下十里为佛池,大亦十数亩。
又下五里,为三清池,大亦十数亩。
三清池老照片
雾渐暗,如雨,咫尺不辨,不能下,留宿三清池寺观中,衣履尽湿,寻松枝取暖。
自云头口至此,已二百九十里矣。夜内潇潇飒飒,风雨满山,晨起未止。携粮已罄,仅为晨餐,急冒雨下,山云汹涌,如漆如墨,山泉爆发,如鼓如雷,惧极!
南天门(林散之先生画作)
三十里奔至南天门,峰陡起,耸拔云际,从峰右进,有殿扼其颠,险视一切。雨渐止,出天门,左右有二路,歧道茫茫,不知所向,问曰:“从何路下?”
张汉瞪目,不知所对,忖度良久,曰:“汉中在右方,必从右方下。”
遂下自右路,绝蹬孤危,左右盘折,行丛条中二十余里,不见天日,又大雾,恶气熏人,头目晕眩。谓张汉曰:“受瘴矣。”张汉曰:“奈何!”余不能动,卧地下。
张汉急出余囊所携之避瘟散服之,心神稍清。
太白山路线示意图
张汉曰:“能行否?”
余勉强起立,仍从丛筿曲折下,渐行,渐不见路,二十里至深峡中,为雍夷沟,恶嶂蔽天,高不见顶,壁间支木为栈,半多颓败,悬藤摩崖以度,大瀑从空中直泻,如百丈蛟龙,腾翻吼怒,复转折峡中行,绝壑深潭,震动万窍,仓皇奔走,不敢仰视。
前望高峡,势若将穷,及至穷处,又转一峡,蔽地障天,险无出路,屡转屡穷,屡穷屡转。
余惊惧已极,大饥大汗不止,谓张汉曰:“奈何?不知此去,若许路,方能出险?今时已晚,粮糗又尽,死矣。”
张汉亦饿,不能言,勉强曰:“林先生急行,勿多言。”
仍踉跄行,十余里峡渐尽,行大木中,大者七八人围,小者亦二三人围,累千累万,不可数计,林林总总,自生自长,其老者半就枯萎,或偃卧于地,横塞道路,无问之者。
复行十余里,大木尽,行乱石中,天色渐暗,余惶恐极,汗不止,衣尽湿,谓张汉曰:“奈何?”
张汉不顾,仍前行。
行间,忽见左方坡上,种有黍稷之属,急谓张汉曰:“有人矣!坡上黍稷,非人种乎!”
张汉视之,曰:“果然。”
余大喜,张汉大喜。
奔行其处,则至一板屋人家,有少妇可三十许,二女,长约十三四,幼六七岁,见余来,甚惊,炕前釜热蒸蒸,启视,为黍糜,向其索食,不许。
张汉告以绝食,少妇意转怜之。然余已惫甚,不能食,寒热作,卧地弗起。
少妇曰:“客胡为者?”
张汉曰:“连日困顿,饱受惊恐。”
妇曰:“能食鸡子否?”张汉示以妇意。
余大喜曰:“是处有鸡子乎?”
妇微笑,命其长女,越山去,更深方归,得鸡子三枚,少妇亲自煮水煎制,少许,鸡子熟,食之,如得琼浆,平生无此佳味,寒疾霍然去。
起谢少妇,借短榻,席地卧,酣然一觉,不觉其晓,回思此日所遇,离离奇奇,可惊可诧,几疑在梦寐间矣。
晨雾不开,山雨大作,余以昨日困顿,留少妇家不去,少妇殷勤待余,心甚感之。
因问曰:“君几人,家此胡为?”
妇曰:“妾家以伐木材为生,良人负木板远出,半月方回。”
余曰:“君一妇人,处此深山,无所畏否?”
妇笑曰:“君一文人,游此深山,亦无所畏否?”
余异其言,敬之。
晚间甚冷,余不能寐,燃其所携烛,整理积日写生稿。
少妇与伊二女平生未尝观烛,又不知遇所写为何物,甚以为奇,燃薪暖炕,坐旁观之,意似甚得。而门外冷而潇潇,山泉逈逈,幽怀闲思,相对无言,情倦夜阑,方各自睡去。
噫,此情此境,亦尘游人困顿中之一段野谈也!
六、强盗
距少妇家二十里,有市曰后镇(厚畛子镇)。
晨起,天微霁,别少妇,趋后镇。从镇右上,五里至正道,为古傥(tǎng)骆道(傥骆道又名骆谷道,是关中通往汉中最快捷最险峻的古道)。
秦 岭 古 道
后 镇 位 置
二十里至荒草坪,地甚幽仄(zè),均危滩急涧,支松木横桥以过,而两旁高峰掩蔽,翠柏森罗,境极奇邃。行十里径更仄,邈无人迹。
行间,突有六人自前方来,甚汹汹,心乃疑之,至则各出利器,却(阻挡)余(我)勿行。二持铳,三持短刀,其一则匕首也。
知为胠箧(qū qiè)友(强盗),侧立不敢动,垂手听其所取。
奈所携无他长物,襆被外(行李之外)破书、碎稿而已,皆彼之所恶,麾去之。唯检至所藏银元八只,攫入腰内,仍恐不尽,遂倾囊倒箧(qiè箱子),逐视靡遗,见无所有,曰:“汝持速去!”
斯时(这时)余(我)甚坦泊(淡然),意志从容,乃稽首曰:“余为江南人,仰慕名山,不辞辛苦,来此已五千余里,道路险阻,羁縻(jī mí 耽误)日月,断饮食,时或有之。多赖远方朋友爱助,始克偷生到此,自惭囊中无几,不能与诸君子结萍水缘,诚为恨事。唯是此去汉中,远无亲故,囊中斧资(旅费),所余只此,若全数奉酬,处此荒山穷路中,饿死矣!诸君子皆豪杰士,乃能急人之急,义宁忍此?”
言讫(说完之后),六人张目,不通余言,张汉将余言婉转达之。
其持匕首者,慷慨向彼等曰:“客为南方人,远来吾土,朝此名山,实为善士。吾等非专为此者,胡为因此区区,厄人于难。”
众闻言,皆曰善。即以二元与余曰:“可持此去,作汝食宿费!”余谨稽首谢。
六君子(盗匪)笑而答之,均其余钱,袖其利器,各得意去。
七、防盗
始(当初)余(我)在长安,齐坚如(作者在西安的友人)为筹入川资斧,私念行囊甚简,累累之物,何处收藏?途中豪客,必能胠箧(qū qiè偷盗)。
踌躇再四,终无良法,最后得一秘方:出所携竹杖,洞其下方,将所有易以纸币,卷藏其内,用蜡封之。
坚如诸人见曰:“大妙大妙!”
乃入太白山,余(我)以终日写生,携杖不便;且恐时时着意,留有迹象,动人疑议,因系所携行李上,使张汉肩之,事较妥当。
至斗母宫时,张汉以上山艰苦,牵绊殊不便,私自弃去。余在后方,未之知。
及至,则肩上之杖,杳然已失,大惊!
不知所为,又不敢张皇,乃缓问曰:“杖何在?”
张汉曰:“以其不便,弃之矣。”
余(我)惊极!
复缓问曰:“在何处?”曰:“甚远,在斗母宫崖下。”
闻之,焦热如焚,暗自汗下,漫笑曰:“请引吾去!”
张汉曰:“须此何用?”
余曰:“此吾在嵩山时所携者。”
张汉笑曰:“林先生真迂,此去汉中,佳竹甚多,由汉入川,更行竹国。果若爱此,吾当觅一佳者报君,须此何用?在此万山丛莽中,左右牵引,实多不便。”
余心惶甚,急曰:“非汝所知,此余留作纪念者,岂在佳恶,请引吾去!”
张汉迟疑,犹不欲去;强之,无奈,始引吾去。
斗 母 宫
数里至斗母宫,余曰:“在何处?”
张汉漫(漫不经心)指曰:“在崖下。”
睨(nì看)之,则竹杖宛然悬于藤蔓间,幸未坠入深谷,犹能挽及,心中甚突突。急命张汉悬藤下,手之以上,私心大慰。
乃坚牢系于行李上,仍使伊(他)肩之,笑谓曰:“此后幸勿再弃!杖虽不佳,伴我已两千余里,佳朋良友,无此式好。”
张汉笑曰:“林先生真迂。”
嘻!此实余之至幸;此亦余之至险。《老子》曰:“善闭不关键。”又曰:“处众人之所恶。”故携此阿堵物(钱财),至斗母宫遭彼蚩氓(糊涂人),弃而不顾,至荒草坪,逢兹胠箧(强盗),视之如遗,谓非此哉!谓非此哉!
八、华阳
行二十余里至都门,荒村五六家。东转,过石桥,从山腰石壁行,丛蔚莽莽,层峦无际。天大暗,欲雨,不敢前进,下山寻土人(当地人)家宿。土人以余远来,不敢留,无奈,奔村前荒庙,遂投宿荒庙中。
都门(林散之先生画作)
天明方醒,大雨,不可行。寒甚,困村人家,就火取暖。上午,雨止,买麦饭饱腹,由村右下山,五里,过一村,涉山沟,循东南前行,乱石嶙嶙,水奔甚急,盖即太白山阳之沟,流入酉水者。
向南又十余里,道甚峻,仰上为金索岭,峰峦森立,锐若犁头。曲折山中行二十里,至朝元洞。洞屋方修未成,就洞前稍憩。
下岭从山半行,忽见丘塍(土埂子)上下,秧针黄绿,处此万山中,乃能见此漠漠之田,景象又殊矣。
水车
而此间农人,引水灌田,多用盘车。其制在山沟中,以籐为大轮,其大小视水与田之高下,轮间横以竹席,接以竹管,其上架长木,空其中,曲折引至田内,轮旁甃石(砖砌的井壁)为短垣(墙),束上流急湍撞动之,轮动管旋,次第承水,悬至架上空木,倾而泻之,由空木引至田间,悠悠不息。每昼夜可灌田二十余亩。罢时,引水他出,车即闭而不动。其制甚简,其用实便,不意此间人,犹有机心也。
十数里出山,渐见茅店荒城,炊烟暮起,询(问)之张汉,知为华阳县(古人的哲学思想,山之北谓之阴,山之南谓之阳,因此在唐时秦岭以北设华阴县,以南设华阳县,就是今天的洋县华阳镇)。
今日华阳镇
大喜,载欣载奔,转折六里,已晚,宿华阳旅店中。
华阳在万山中,攒青拱翠,献异争奇,僻极亦幽极。县东滨临酉水,从西北来,流经县左,横流直下,奔百余里,入于汉江。
县中居民甚稀,寥寥百余家。无甚商业,米盐、青油、豆腐、玉黍酒及一二种蔬菜外,别无所售。
华阳镇
余(我)自入太白,日食不足;下太白,又几饿濒死。今至华阳,得见食物,如睹珍异。急命张汉购青油、豆腐若许,亲自煎制,佐以大馍玉黍酒,俩人对坐,肆口饕餮,不知其饱,平生之味,无逾于此,自惭益复自感!
方余在都邑之会,酒宴之场,满席珍肴,懒于下箸,及今处兹荒僻之区,颠连之境,辟谷无术,求食不能,遇乃粗粝(粗劣的食物),美逾佳馔,岂前后之味有殊,实彼此之时乃异。由是观之,天下人之口,安得有正味哉?
九、道人
在华阳留一日,别去。
出南门,经华阳桥,桥建以木,覆以瓦,可十余丈,如修廊然。酉水经其下,声腾汹涌,势甚可怖。
五里至华阳岭。岭高十里,竹石葱蔚。岭脊有小店两三家,卖干馍以食旅人。
傥骆道(骆谷道)
下岭从山坞中行,二十里至南歧岭。迤逦至顶,有观音阁,居岭胜处。与张汉坐阁前石上,少憩。见阁内有男女二道,男逾天命,女年才四十许,风神清朗,知非尘俗,见余来,甚谦撝(huī谦逊),邀余入。
与之谈,方知为武当山道人,飞锡(执锡杖飞空,指云游)过此者。
道姑言:“与其乃兄徒步访天下名山,别武当已八年。初由南海落伽山至昆明,登鸡山,上峨眉,循阴平,攀马阁山,出北雄关,转武都,而至汉中。今欲由此横太白,趋太华,叩太行,入娘子关,访五台、北岳诸山而回。”音声朗彻,响越金石,闻而异之。
余亦告以所历,方自太白来,欲远访峨眉者。
伊(她)闻之,雅敬余。
1932年的秦岭山中
余复告以太白高远,风寒雨雪,旅食艰苦,若去,愿以所携炉碗什物奉酬,结此风尘缘。道姑兄妹闻言大喜,感激受之。遂留余同住观音阁。
傍晚,观音阁道人自山外来,喜余等,制麦饭供食。晚间,与道姑谈宇内地庭洞天之胜。道姑言:“武当山颇不恶,可游,勿相失也!”余谨谢唯唯。
夜半,各睡去。
昧爽即起,道姑亲制面饷余主仆。
食罢,道姑兄妹自东岭下,取华阳路,余主仆自南岭下,取城固路,仅一稽首,长别而去。
余念道姑,诚非常女子,其采铅补汞,引药导年之术,虽未必信,而以一缠足女子,携一蒲团,无所借力,徒步数万里,淹滞八九年,不觉跋涉之苦,劳悴之色,谓非奇女子,宁能若是?此余所最惊叹不置者也!
十、不癫
下观音阁,三十里登石柱岭,二十里至湑水东岸。水不甚深,多沙口,无船筏可渡,与张汉解衣相扶,涉之以过。
张汉谓:“此去二十里,路甚孤僻,行沙滩中,人迹稀少,匪类劫掠,时有所闻。”
余懔懔(惧怕),幸安过此滩,无所闻见。
至一村,甚荒凉,时已暮,借宿村中李妇家。
妇三十许,甚婉好,其夫嗜鸦片,流荡不事产业,方外出未归。妇乃炊麦饭饱余二人,搘(zhī 支,指架起)破板卧。
1914年的秦岭溪流
向夜,忽闻叩门声甚急,从梦寐中惊醒,妇启门视之,知为其夫。
入门,见余等卧,问曰:“何人?”
妇曰:“投宿客人。”
略一检视,入房中,闻置有凶器声,大惊,知非善类,暗自窥之。见其夫卧房内炕上,吸烟,与妇小语,不闻所谓;又时时不知弄何物作声响,惊极、恐遭毒手,顾时已入夜,不能远走,而张汉瞢瞢(méng昏昧、糊涂),酣睡未醒。
惶急间,忽有所悟,忽呼张汉曰:“张汉、张汉!”
张汉惊醒,眵(chī眼屎)目曰:“何事?”
余曰:“在太白山时,有手写册子,不知在何处?”
张汉瞪目曰:“此先生自收藏者,我何知!”
余曰:“速起,为余查之。”
张汉无奈,遂燃烛,将行李逐一寻检,得一书曰:“此是否?”
曰“不是”。
复持一书曰“此是否?”
曰“不是”。
张汉忿曰:“此先生自收藏者,我不识字,何知?”
余叹曰:“此册子恐遗在斗母宫矣!半年辛苦,化为乌有,岂不可惜。”
时李氏夫妇从旁见之,窥囊中多破书败纸,无他长物,意大沮。迟迟问曰:“汝何方人?来此胡为?”
曰:“余江南人,喜游山,入嵩高、上太华,览终南,登太白,欲由此远朝峨眉者。”
李某闻之,意甚惊。
余复叹曰:“余之所游,言之可悯,家既苦寒,交又零落,一路都由募化而来,不识尊处,亦能代募一二否?”
李某侧目视余,冷然不答,嗒然(懊恼)入房,不顾而卧;余亦长叹而卧。然余终夜懔懔(惧怕),不能宁睡。
未明即起,整理行李,给以宿膳费,李某索之甚巨。
张汉讶(惊讶)曰:“何若是昂(高昂)?”
李横目曰;“此吾家规矩!”
余暗掣张汉衣,张会意,与之出门,行数里,谓张汉曰:“乃者,汝知为何如人?”
张汉曰不知。余曰:“胠箧(强盗)朋友也,夜间之难,幸能掩过,不然,遭其手矣!今向吾等索此区区,汝犹不愿耶?”
张汉大惊曰:“吾真糊涂人!吾真糊涂人!”
十一、成真
二十五里至城固县,未入城,越北门行。
有汉博望侯张骞墓,在城西八里,张汉指以示余,未能到,凭吊无已!
张骞墓前神兽
自城固至汉中七十里,近辟有公路,坦坦荡荡,不似以前阴仄矣。黄包车往来甚多,荒僻中睹此繁盛,无任喜幸。
张汉邀余至其家,从小路绕道行,五六里已达。张汉有老妻一人,子女二人,家中人见其归来,大喜,将余行李持入,煮鸡子饷余。
村中人闻其自太白山来,咸惊讶,各来问询。余甚异之,以为伊等居住太白山下,何亦奇之若是?问之村人始知:此间虽在山下,迢迢数百里,高寒深远,去之者少也。
城固县乡村风光
初,余在太白,为山灵写照,张汉不知,问曰:“先生精地术否?”
余漫应之。
(张汉)复曰:“此山之大,必有真龙,若得葬此,后嗣应出何人?”
余戏之曰:“出大皇帝。”
(张汉)曰:“何以无人葬此?”
(我)曰:“谁敢来。”
张汉不语,徘徊其处。
下山至华阳时,忽诚恳请于余日:“吾有先茔,去吾村不一里,费数年力,始能卜得,吾粗人,不知佳恶,至城固时,幸绕道一视之,生死铭感矣!”
余闻言大骇!私念前乃戏言,余实不知,今具诚相请,若言不知,示以欺诈;若言知之,增余惭愧。顾势已至此,无可奈何,遂含糊许之。张汉大喜。
至是,引至其处。出村左里许,有小丘,指曰:“此吾先父茔也,请先生不讳言之。”
余视其前后,瞻其左右,少顷乃曰:“若家有大德,此地祖脉,从太白西来,远取汉江之水,前后左右,俱有大小为照为靠,水火既济,金木不刑,以土德旺;实佳地,不易得,好培植之。”
张汉闻言,喜不可遏。嘻!余真自欺欺人哉?
张汉留余宿其家。
汉中北门(1875年)
翌日,同趋汉中,至三十里铺;又三十里,至汉中城。寓顺发祥栈(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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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长安道上》(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出版),由杨博先生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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