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意的概念及表达(这些词如果没有释意)
辛弃疾对词的用心与乌台诗案之后的苏轼如出一辙。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年),宋孝宗禅位太子赵惇,是为光宗,诏令元祐党人的后代入朝为官。范祖禹的后人范开(字廓之)正在应仕之列,于是向辛弃疾辞行,请后者作诗相赠。辛弃疾却不写诗,只填了一首《醉翁操》,词前有一篇长序,其中如此解释自己弃诗为词的缘故:属予避谤,持此戒甚力,不得如廓之请。"意即写诗是一件危险的事,还是不越雷池一步的好。
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年),李泳向辛弃疾索诗,后者照例弃诗就词,词前有小序阐明原委:
提干李君索余赋《野秀》《绿绕》二诗。余诗寻医久矣,姑合二榜之意,赋《水调歌头》以遗之。然君才气不减流辈,岂求田问舍而独乐其身耶?
所谓"余诗寻医久矣",正是化用苏轼诗句"避谤诗寻医,畏病酒入务"明明白白有"避谤"的顾忌。世事吊诡,正是政治环境的严峻,而成就了苏、辛两大词家。
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
辛词大量使用古文笔法,援引古文成句,铺排典故,今天的普通读者往往需要借助繁复的注释才能理解词意。
胡适那部白话风格的《词选》竟然选录辛词四十六首之多,其中《贺新郎》(甚矣吾衰矣)是辛词最见古文笔法的名篇之一,《词选》仅仅对词中的"停云"一词做了一处注释:"陶潜《停云》诗序云:'《停云》,思亲友也。'"读者试看全文仅靠这一处注释似乎也可以理解全篇,但只有通过更详细的注释,才会晓得之前的理解到底有多么泛泛了:
甚矣吾衰矣。
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
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回首叫、云飞风起。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前有小序:"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辛弃疾在江西上饶闲居十年,终于等到主战派用事,蓄意北伐。而主战派领袖韩侂胄对辛弃疾颇怀猜忌,再次将他投闲置散。
宋光宗绍熙六年(1195年)辛弃疾在江西铅山的瓢泉新居落成,新居每处建筑皆有题词,例用《贺新郎》词牌,这首词便是为新居中的停云堂题写的。
停云堂得名于陶渊明《停云》诗,诗下有小序说"停云,思亲友也",故而"停云"后来被作为思念亲友之典。辛弃疾词序中所谓"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正用此典,但含义远不止于"思亲友",它是一个远为深刻的文学语码"
"《停云》诗就,此时风味",陶渊明《停云》诗就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风味呢?其时是晋安帝元兴三年(404年)春,就在上一年的十二月,桓玄篡位,于是在本年二三月间,刘裕兴兵平叛,陶渊明就在这一片兵连祸结中取出去冬酿造的酒浆,渴望与最知心的亲友共享却不能如愿: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
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
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再荣。
竞用新好,以怡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是什么阻碍着亲友来访呢,是"八表同昏,平路伊阻",是"八表同昏,平陆成江",天地四方全是一般的昏黑,原先的坦途变成了一片汪洋。这显然不是实景,而是时局,是悲愤者眼中的荒唐春色,也正是辛弃疾所感受到的"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我们只有在这样的基调,而非单纯的"思亲友"的基调里,才能够体会到辛弃疾这首《贺新郎》的深意。
甚矣吾衰矣
辛词首句"甚矣吾衰矣"正是很大胆的古文化用,语出《论语·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这是孔子感叹天下礼崩乐坏、大道不行的话。辛弃疾虽然只引用了前一句,表示自己已经年老体衰,而当时的读者立即会自动脑补"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如此看来,一句自叹年衰的寻常语忽然变成了隐晦而不着痕迹的政治隐喻,即便有人存心找碴,也不便与孔子的名言公然作对。
"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不仅岁月催人老,而且在战与和的政治波澜里,多少志同道合的好友也纷纷风流云散。在这样的凄凉心境里,惊见白发在寂寞中又长了许多。
"白发空垂三千丈"化自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愁则愁矣,着一"空"字便愁得无奈,只好"一笑人间万事",将本该愁极的人间万事付之一笑。
"问何物、能令公喜",承接上句"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从首句贯穿至此,词意是说如今自己垂垂老矣,对世间一切都已看淡,再没有什么事情能提起自己的兴致了,再没有什么朋友能让自己称心。"何物""何人",古文"物"亦指"人能令公喜"亦有古文中的出处,即《世说新语·宠礼》所载:王珣和郗超都有特殊的才能,受到大司马桓温的器重和提拔。王珣担任主簿,郗超担任记室参军。郗超胡子很多,王珣身材矮小。当时荆州人给他们编了几句歌谣说:"大胡子的参军,矮个子的主簿;能叫桓公欢喜,能叫桓公发怒。"(原文为:"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公怒。")
一尊搔首东窗里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句中的"妩媚"很容易使今天的读者费解。"妩媚"在今天只用来形容女人,古文中却也可以形容男子。词人见青山妩媚,料想对面的青山也这样看待自己,人与青山"情与貌,略相似"。这一句与上文呼应:既然知交零落、壮志蒿莱,索性就与妩媚的山水相知相伴好了。
下阕语意宕开,"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窗边搔首,自斟自饮,遥想陶渊明刚刚写完《停云》诗的时候,就是与此相似的感觉吧。这样的语意里仍然含着隐喻,让人不自禁地去想陶渊明当时的心境与政局。而上阕中知己无寻的寂寞在这里得到一个解决方案,亦即以古为友,陶渊明岂不正是最合适的伙伴么!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词意继续由饮酒而及沉酣:"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那些在功名利禄中"沉酣"的人哪里知道酒中的妙趣呢?而深一层的意思是:那些偏安江南的"沉酣者"既不可能理解陶渊明的用心,也不可能理解词人的用心。这一句语出苏轼《和陶渊明饮酒》:"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
所谓"浊醪"即浊酒。酒的蒸馏技术出现得很晚,普及得更晚,古时最常见的酒是米酒,度数低,杂质多,保存时间短,所以才会有所谓"朱门酒肉臭";米酒若不经过仔细过滤,就会显得浑浊,故称浊酒或浊醪。
"浊醪妙理"自是"江左沉酣求名者"所不识的,他们只一味醉生梦死去了,这情境怎不教人激愤,怎不教人扼腕叹息呢。于是词句随着情绪而激荡:"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儒家传统里言及"古人",往往不是泛指,而是指古时那些足堪楷模的人物,陶渊明显然就是这样的一位"古人"。常人在古人面前总会有几分必要的谦逊,辛弃疾却讲得肆无忌惮,仿佛深替古人惋惜似的。如此心态,如此狂诞,自然无法为世人理解,所以词句收束以"知我者,二三子"狂诞的背后自是一番"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的刻骨悲凉。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岳珂以亲历者的身份留有这样的记载:"稼轩以词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贺新郎》一词,自诵其警句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每至此,辄拊髀自笑,顾问座客何如,皆叹誉,如出一口。"
这段记载透露出:一、这首词虽然尽显古文笔法,却是能够入乐歌唱的;
二、这是辛弃疾晚年最得意的词作,其警句也很能赢得客人们的赞誉。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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