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现代诗的近况(当代诗面孔50)
胡亮/文
诗人向以鲜在参与编辑民刊《象罔》期间,积存了一些手稿,包括柏桦的《秋天》。他向我提供了这份手稿。此文完成于1990年,作者主要谈及他在1985年的秋天,读到一首《对了,吉特力治》,惊艳之余,叹为“秋天的奇迹”。通过比对,我们不难发现,这篇《秋天》后来被作者增删后装进其回忆录《左边》。在《秋天》里,柏桦称那首诗的作者陆忆敏为“我们诗人中唯一的女性”。虽然这个绝对之语后来不再出现于《左边》,但是根据笔者与柏桦的多次交流,我们完全可以相信,这有可能恰恰正是柏桦愿意继续保留的绝对:当然,在中国的语境里,这种绝对,往往只能迎来被刈除的命运。
陆忆敏
也许如此说来不会引起太大争议:当代女性诗的确立与女权意识的确立密不可分,正是这种女权意识的力量,新立场的力量,而不是美和修辞的力量,让一些女诗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声名大噪。但是,我认为,这也许并不全是诗的捷报。与这些女诗人比较而言,陆忆敏则似乎具有相对犹疑的女权意识,她借助忧伤而高贵的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还有炫目的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托出来一颗更为幽曲混茫的女性之心。前面已经有所暗示,陆忆敏的女权意识,乃是一种阴晴交织的女权意识,体现在作品里,她注定不会只在这个孤单的向度上获得孤单的亮度,而有名的《美国妇女杂志》,即便已有单方面毁约般的“洗手不干”的怒勇,也难以代表诗人的全部复杂性。因为我们的诗人陆忆敏,除了发出来一个设问:“谁能理解弗吉尼亚·伍尔芙”;还留下了一个反问:“为什么古代如此优越?”
我曾与一些诗人,比如赵野,还有向以鲜,讨论形成过这样的共识:北岛们的写作,过于依仗异域经验,在给我们带来一个他者(the other)引导下的异化时代的同时,很大程度上丢弃了似乎已经丧失外在新颖的中国身份,尤其是汉语身份。而陆忆敏的写作,正是对那个偏颇的异化时代展开反省的兆头。偏颇即风格。然而,风格是一回事,品格又是一回事:风格或未导致品格,品格必能导致风格。陆忆敏不欲一边倒,她试图在被割断的中国传统和不断带来兴奋点的西洋传统之间,通过个人机杼,在画龙点睛的有限的异化中保全那固执而优越的汉语之心。天才之作《避暑山庄的红色建筑》,还有更短的(就象小令或半阕词)《墨马》和《沙堡》,带给我们一个值得称庆的复活节:就像诗人自己写到的那样,此类作品让我们重沐了“古风”。也许每个诗人(包括北岛)都要面临这个巨大的两难,亦即“它尚无坟”和“我亦无死”之间的两难。然而在具体而微的实践中,诗人们要么勒死了传统,要么丢弃了个人,很难在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所谓“传统与个人才能”之间求得合金般的创造力。陆忆敏只通过少量作品,就在对异域经验表示友好的同时,清楚地出示了传统与个人的双重力量。所以,我愿意在这里重申一个观点:陆忆敏与陈东东、柏桦、张枣、钟鸣以及宋氏兄弟一起,可以比较正式地中断北岛们开创的过渡性时代。
陆忆敏的这种特质可能与她出生和居住在上海有很大的关系。近现代以来,这座摩登之城既是传统文化的匪区,又是西洋文化的黑市,两者的错综,抟捏出独特的海派文化,张爱玲即是其中很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让人诧异的是,好几个当代诗人,绝对不止钟鸣,都曾经如此谈道:“陆忆敏像张爱玲”。这个优雅而美妙的类比,除了籍贯、相貌、气质、才华和命运,当还基于两者所共有的海派文化背景。只不过,陆忆敏的海派文化,经过种种剔洗,已是残剩下来的淡远的背景。布罗茨基在论及曼杰什坦姆时这样写道,“也许,在这个世纪,他比任何人都是一位文明的诗人:他对赋予他灵感的东西又做出了贡献”,这一点,在相当的程度也适用于陆忆敏,所以崔卫平女士学着布罗茨基先生的口吻,毫不犹豫地把陆忆敏称为“文明的女儿”。
在《传奇》再版序中,张爱玲如此写道,“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这种哀矜(请注意这个词)的口气,与陆忆敏何其相似:“生存还是死亡,这本不是一个问题”。当然,陆忆敏的这句话,并非响应张爱玲,而是对哈姆莱特的著名台词——“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的一次反驳,并试图藉此破解莎士比亚的千古之惑。与这种态度相呼应,陆忆敏的很多作品都在研究死亡。当然,与其说她在研究死亡:某种“球形糖果”;不如说她在研究面对死亡的风度:得享受它的“圆满而幸福”。这种淡然自处的宽怀让死亡几乎成为可以把玩、品尝而不必回避的事物:“可以死去就死去,一如/可以成功就成功”。同样是受到普拉斯的影响,这种风度,在其他个别女诗人那里,有可能成为姿态,而在陆忆敏这里,又似乎就是天性。所以陆忆敏在《Sylvia Plath》里写道:普拉斯的影子在慢慢靠近“我的”身体。而不是相反。
前文已经谈到,《美国妇女杂志》难以代表诗人的全部复杂性。这是从修辞学的角度讲;如果从主题学的角度讲,则又未必。除了女权意识,死亡意识,《美国妇女杂志》还显示出自我分裂的主题学端倪。而此种自我分裂,几乎贯穿了陆忆敏的全部作品。“自我分裂”的说法来自九叶派的二号批评家唐湜,其文《搏求者穆旦》,把自我分裂简化成灵与肉的冲突,则又不免低估了穆旦的自觉精神。很显然,我们也不打算就这样来讨论陆忆敏。
诗人有一首诗,《内观》,显示了陆忆敏,特别是后期陆忆敏向内收紧的态势:是的,她要小心拆卸的,恰是“心脏”这颗炸弹。从她的不同作品,特别是后期作品来看,她已经发现了种种自我(包括“你”和“他”),以及它们相互之间的拦截和拥抱,敌意和暖意。不同的自我,向不同的力量都作了交待。就像被切开的苹果,两瓣,或者四瓣,却分别指向了多个内核。这让她的作品很多时候都会获得某种病理学特征。
其重要作品,组诗《室内的一九八八》,共包含十五首日记体短诗,据有的学者研究,这些短诗都来自于与幽灵同住的经验,这个幽灵,也不妨就是从作者/生者身上提前分裂出去的死者。自我分裂主题与死亡主题终于在这里交融而难辨。在新诗历史上,穆旦也是这样一个自我分裂的诗人,他曾经写到,每一个平凡的人,里面都蕴藏着“无数的暗杀”和“无数的诞生”。不管陆忆敏当年是否读到过穆旦,在这个方面,她的确凭空得了他的衣钵。
说到这里,我们也就会理解陆忆敏为什么更喜欢伍尔芙,因为伍尔芙的作品,尤其是小说《海浪》,亦有此种特征。《海浪》写到一个诗人,纳维尔,出名之后,老是在口袋里装上一张自己的名片,其目的,居然是作为自我之存在及身份的证明。即便女权意识并非陆忆敏的主要的徽记,我们仍然愿意在刚才谈及的相似度上,把她视为伍尔芙的后裔,并把她写出的第一批作品视为伍尔芙的最后一批作品,就像伍尔芙曾经谈到过的:莎士比亚的妹妹,借用了我们之间的一个肉体。
陆忆敏的主要作品,大都完成于1981年至1993年期间。在此期间,她仅仅写出四十多首诗,就已经翀临那隐秘而完美的孤峰,此后惊鸿敛翅,再也不现芳踪:拒不出版诗集,也不发表作品,更不参加活动:彷佛亟欲与这个世俗世界一刀两断。“创造或稍事休息,这都是正直和高尚的”,这是诗人的自释。我们也可以如此推论,诗人归于隐逸,恰是她深刻地洞察了个人与他人、写作与时代这两重关系的结果。
1993年以后,诗人只剩有零星的写作,枯瘦,思辨化,总体水准已然明显下滑:就像由唐诗滑向宋诗。即便陆忆敏自己也不能超越自己,仍然不妨碍我们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自柏桦、钟鸣以降,在更年轻的诗人里,已经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陆迷,比如寒烟,比如胡桑,后者甚至视之为“我的女神”。
检视陆忆敏的六十多件作品,有轻盈之诗,亦有尖锐之诗,有抑郁之诗,亦有莞尔之诗,有孤傲之诗,亦有柔娓之诗,有“催眠”之诗,亦有“低声胁迫”之诗,有独白之诗,亦有对话之诗,有重彩之诗,亦有白描之诗,对于当代诗,尤其是当代女性诗,仍然是一座清香扑鼻的圭臬,一部余音绕梁的启示录。
【作者简介】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创办《元写作》(2007)。目前正在写作《片羽》《色情考》《涪江与唐诗五家》等著。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第一届洛夫国际诗歌节(2009)、第二届邛海国际诗歌周(2017)。获颁第五届后天文化艺术奖(2015)、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2015)、第九届四川文学奖(2018)。现居蜀中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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