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晴雯（也说晴雯的心比天高）

作者：熊芮，德语文学硕士。

晴雯历来是《红楼梦》中争议较多的人物，喜爱者赞之高洁、真性情，厌恶者斥之任性、情商低。但是，曹公无论在第五回的判词还是七十八回的《芙蓉女儿诔》中，都赋予这一人物美好的形象，晴雯甚至超越袭人位居十二钗又副册之首。判词中“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晴雯的反抗精神和对平等的追求，然而，又因为人物的所作所为有异于现代意义上的平等观念而时常被简单地理解为“小姐身子丫鬟命”。笔者认为，我们不妨联系原著背景下底层女性的命运，从这一角度来观察和理解晴雯所谓“心比天高”之处。

《红楼梦》的时代，自由恋爱是礼教所不容许的。贵族女性，即书中的“小姐”，一方面受到严格的束缚，在出嫁以前不能让外人看见，不能谈论“男女之事”，看《西厢记》之类的书也被视为不道德；另一方面也得到家族势力的保护，能够嫁入门户相当的家族，并在夫家拥有一定地位，而一旦自己家族失势，就有可能受到欺侮，比如迎春和后期的凤姐。与之相对的丫鬟阶层，对“主子”皆有人身上的归属。贾府的丫鬟出路大致有三条：被家人卖进府里的，在主人同意的前提下，有机会由家人赎回（如袭人）；或配小厮，随年龄增长成为“婆子”（最理想的典型大概是赖嬷嬷）；或成为“通房丫头”，最高有可能升至“姨娘”。后两中情况在书中比较常见，而婚配的对象不是由自己或者父母，而是由“主子”安排。

礼教的背后，是对女性身体的掌控，控制方式视女性所处的社会阶层而定。简言之，小姐的“清白”在婚前必须受到严格的保护，而作为丫鬟，想要保持“清白”却并非易事。首先，一部分分配在男性主人房内的丫鬟被视为潜在的性对象，如第六回开头“初试云雨情”的情节中，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第七十二回，贾政也提到自己“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其次，丫鬟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物品，可以赠予或买卖，权力和地位的巨大差异使得她们在遭遇男性主人的骚扰和逼迫时很难反抗。试想，如果没有贾母的支持，鸳鸯就没有合适的办法在拒绝贾赦强娶的同时保全自己。并非贾府丫鬟，而是亲戚的尤二姐与尤三姐，由于出身低微，也受到贾珍贾蓉父子的骚扰。最后，给贵族男性作“妾”也几乎是当时底层女性地位获得根本性上升的唯一途径，因此也有人主观上愿意通过和主人发生肉体关系来为自己谋求利益。

因此，在书中的大背景下，晴雯主动拒绝宝玉“一起洗澡”的暗示，是不太符合她的身份地位的。但晴雯也是幸运的。由于宝玉对女孩儿表现出更多的尊重和怜惜，在怡红院中，丫鬟一般不会受到严重的逼迫（第六回初试云雨情也提到了宝玉“强袭人同领景幻所训云雨之事”，但宝玉和贾赦贾珍之流有着明显的区别），对身体多少有一些自主权；因而晴雯的“清白”，即拒绝用身体来讨好“主子”、提升地位，更多的是自身品性高洁的表现，也是她骄傲的资本和底气。（从第二十回晴雯对麝月说“瞒神弄鬼”一节和三十一回对碧痕与宝玉一起洗澡的描述中，可以推测出怡红院的大丫头很多都与宝玉发生过身体上的关系。）

晴雯对宝玉的感情，也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主仆框架，含有友情和爱情的因素。冬天里自己爬上梯子贴“绛芸轩”三个字，病中连夜补好孔雀裘等等，这些不全是“大丫头”的职分要求；第五十三回评价晴雯“使力不使心”，也说明她对宝玉的“好”，出于一种朴素的关心，而非对自己前途加以考虑的结果。在临死前，她也曾反思自己“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相应地，她所追求的，不是身份地位，而是宝玉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感情。因此，她会不满宝玉打袭人，在跌落扇子被宝玉斥责时反唇相讥，而听到袭人说到“我们”又萌生醋意。无论书中如何强调贾府体恤下人，封建礼教下“奴才”与“主子”依然有着天壤之别，权力的差异也阻碍着感情的流动，“奴才”向“主子”要求本来只能给予“主子”的情感，是一种僭越，尽管在今天看来，对他人在友情爱情上的付出和渴望是生而为人的基本权利。

由此看来，晴雯对“讨好主子”的不屑，对“清白”的坚持，本身已超出丫鬟的身份；而对宝玉情谊和期待，也超越了现实考量，上升到精神领域。这两者都是“心比天高”的表现。而另一方面，这种追求更多是本性使然，是异化的不彻底，而非对现存权力结构反思的结果，因此也不同于现代意义上的平等观念。晴雯身上可以看出明显的局限性，她也内化了一部分封建礼教的规训，会恃宠而骄，会打骂小丫头，没有想过她们都是“生而平等”的人。贾宝玉将未出嫁的女儿视为美的典范，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与中国文化》讲座中也曾提到，曹公将自己的社会理想寄托于“情”；两者皆是未被社会权力结构异化的人性之美最自然的流露。而晴雯这一人物，则是挣扎在天性与异化之间的矛盾的悲剧性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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