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书狄公案之铁钉案（狄公案荷兰.高罗佩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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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书狄公案之铁钉案

狄公的三名亲随退下后，典狱郭夫人进来衙舍参见狄公。

“老爷，潘叶氏不思饮食，一味痛哭，她问我能否允她回家一次与她丈夫诀别。”

“我看这无必要，且有违衍狱禁例。”

“不，潘叶氏自分必死，她也无意苟且偷生。她如今感到悲痛的是她对不住她的丈夫，问心有愧。她要跪在她丈夫的面前请求宽恕，这样她在黄泉之下乃可目。”

狄公抬头看了看郭夫人，说道：“官府的职司在惩恶劝善，移风易俗，律法的本意原是挽救人心，拯拔沉溺。如今潘叶氏幡然思悔，有赎罪从善之心。本衙念她只是利欲动心，才犯下了这同谋杀人之罪。姑且破例一次，准她回家去与潘丰话别一宵。”

郭夫人急忙代潘叶氏致谢。又说：“陆陈氏的身子十分虚弱，再经不起动刑，望老爷鞠审时高抬贵手，免了刑罚相逼。”

狄公叹了一口气答道：“我记住你的忠告。”

郭夫人又慌忙称谢。犹豫了半响，又开口道：“我见陆陈氏寡母孤女，委实可怜，故斗胆问一声老爷，陆陈氏关押期间能否让我将她女儿陆梅兰领到我家来抚养。看来抚养时间不会很长，陆陈氏说她纯属冤枉，最后终将要无罪开释，届时再让她自己领回不迟。”

“好个主意！郭夫人，你此刻就去棉布庄陆陈氏家中将陆梅兰领去你家抚养。我派两名番役跟随你去，你顺便搜查一下她家中的衣箱，看是否有一套男子穿的黑衣黑裤。”

郭夫人点头，徐步退出。

十九日晚衙二堂开审，陈宝珍被押上大堂时，仍是那么神态自若，气度傲倨。她回头望了一眼堂下廊庞处，不禁有点失望——廊庞下看审的人不很多。

狄公平静地说道：“陆陈氏，昨日你虽然藐视公堂，辱骂本官，本官大度不计，仍以国家法度为念。故此二堂重审，你必须据实回答我的问话。倘若仍一味胡搅蛮缠，孤意顽抗，不以衙门律条为忌畏，侥幸以身试法，本堂刑罚无情，看你皮肉能耐得多少鞭子。”

“老爷实问，小妇人实答。老爷若是以鞭子威逼，小妇人抵死不服！”

“如此便好。我先问你，你可曾有一个绰号唤作猫?”

陈宝珍一愣，不解狄公问此话何意，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答道：“是的。小妇人在家作姑娘时，邻里街坊多有唤我作猫的，只因小妇人一对眼睛厉害。”

“你的亡夫陆明也如此称你么?”

陈宝珍的两只眼睛露出了凶光：“他从不如此唤我！”

狄公见她两只眼睛果然象一匹凶猫。又问：“你曾经穿过男子的黑衣黑裤么?”

“老爷怎可平白侮辱小妇人?小妇人正经女子，因何要穿那男子服装?”

狄公道：“我们在你家中搜到一套男子的黑衣黑裤，刚穿过换下的，尚未下水洗涤。”

陈宝珍脸上露出微微不安的神色，见她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套黑衣黑裤是亡夫的一个远房堂兄来我家拜访时遗忘下的，当时就半边搁下了，专等那远房堂兄来取去。小妇人还嫌它脏哩，哪里会去穿?”

狄公道：“陆陈氏，你此刻跪过一边。”又大声喝道：“传证人上堂来！”

衙卒将三个后生带上了公堂，他们心寒胆虚，神色慌张，不等衙卒发喊，便插烛似地向堂上狄公磕了几个响头，跪伏在水青石板地上。

狄公大声问道：“你们认识左边跪定的这个人么?”

三个后生抬头向陈宝珍看去。陈宝珍冷笑了几声，用葱管般的手指搔了搔凌乱卷曲的一头乌云，娇喘频频，挤眉弄眼，做出妖娆之态。两颊升起一层浅浅的绯红，顾盼流晒，光采照人。三人疑惑地看了半响，只是摇头。

狄公耐着性子问道：“这不就是前天夜里与你们一起进甘泉池浴堂的那个人吗?”

“不，不，那日与我们一起的是一个小官人，并不是这个女子。”

狄公叹了一口气，挥手示意衙卒将那三个后生带下去。陈宝珍脸色刷地变得冷若冰霜，反唇相讥道：“老爷要我穿了男子衣服去甘泉池干何勾当?众所周知，那是男子洗澡的浴堂。老爷又为何不干脆直说我陈宝珍是个男子?”

廊庞下看审的人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狄公脸上一阵烈辣，气得连连吹着胡子。但他强抑了心中的怒火，又间：“陆陈氏，本堂再问你，你与蓝大魁究竟是何关系?”

狄公此刻更坚信了陆陈氏必是毒死蓝大魁的真凶。

陈宝珍平静地答言：“老爷必是智技穷竭，怎的凭空又搬出了蓝大魁这个英雄人物与小妇人瓜葛。蓝师父英名震动华夏，四海之内谁人不知敬仰?老爷沾污小妇人名节则可，沾污蓝师父英名恐怕天下不服。小妇人一个寡妇，被老爷侮辱了，折磨了，只得含忍，眼泪往肚内吞下。蓝师父可是盖世英雄，即使如今死了，他的灵魂也不会容忍老爷信口雌黄，毁他名声。”堂下看审人群一阵高声喝采，喷喷赞叹声响成一片。

狄公吃她一顿抢白，不觉恼羞成怒，竟忘了郭夫人的忠告，喝道：“来人！这刁泼妇嘴舌尖利，与我抽二十五鞭，先偿了昨日欠下本堂的债。”

两边衙卒一声吆喝，上前动手，一把将陈宝珍长发揪起，拖翻在地，用鞭子连连抽打。堂下群情激愤，嘘声一片。“光折磨一个无辜的寡妇顶鸟用?”

“昏官！不许你沾污蓝师父名声！”

“衙门有本事，应将杀害蓝师父的凶手抓来抽鞭子！”

狄公连连拍打着惊堂木，喝道:“肃静！肃静！本堂马上就会拿出蓝大魁本人控告陆陈氏的证据来！”

陈宝珍一声声惨叫。狄公见已抽了十鞭，示意衙卒住手。俯身又问陈宝珍：“你招不招?”陈宝珍汗血淋漓，两眼放出凶光，咬紧牙关道：“不招！不招！”

“将剩余的十五鞭，一并偿了！”

衙卒又抢起皮鞭，一鞭一鞭打在陈宝珍血肉模糊的背脊上和屁股上。十五下抽过，陈宝珍痛得死去活来，嗓子已叫不出声来了。

狄公喝道：“传第二个证人！”

一个身子强壮的后生被带上公堂，他的头皮精光，穿着一件素朴的褐袍，看上去十分忠厚老实。

狄公道：“你叫什么名字?上公堂作证人不许一字虚假，可听见了？”

“小人名唤梅成，是蓝师父的徒弟。小人说话不敢一字有虚。”

狄公点点头，说道：“梅成，你将半个月之前的一天晚上，你去蓝大魁家看见的情景细说一遍。”

“那天晚上我练完了拳回家后，突然想到第二天一早要练铁球，于是我匆匆赶去蓝师父家向他借用。正当我走进师父家的前院，我突然发现师父让一个客人进了后屋即将门关上了。我模糊地看见那客人穿的是黑衣黑裤，我心中便有几分纳罕，因为师父所有的朋友和徒弟我都认识，并不曾见过如此一个穿黑衣黑裤的人。我不便敲师父屋子的门，我正待回头，却听见屋里有女子说话的声音。”

“那女子说了什么?”狄公忙问。

“老爷，我当时并未听清她的言语，我只觉得那女子很生气，象是在指责蓝师父，蓝师父则好言劝慰。我清楚地听到蓝师父说：‘猫啊、猫啊’。—我不愿偷听别人说话，转身便匆匆走了。”

狄公挥手示意梅成退下，狠狠一拍惊堂木，说道：“本衙认为那天晚上去蓝大魁家的女子正是陆陈氏。—一蓝大魁原来与陆陈氏有过来往，但他很快拒绝了陆陈氏进一步的要求。陆陈氏失望之余，便思报复。前天晚上，她穿起了那套黑衣黑裤，将自己装扮成一个年轻后生，跟随适才上堂作证的三个后生一起进了甘泉池浴堂。她偷偷溜进了蓝大魁正在洗澡的那个单间，将一朵喷酒了毒粉的茉莉花投入到蓝大魁的茶虚里，从而使蓝大魁中毒身亡。适才那三个后生没能认出她来，也不奇怪。她当时是男装，如今呈了本相，男女之别，一时不易辨识。且陆陈氏又故意搔首弄腮，将个身子摇摆不停，做出那种叫人生怜的媚态，那三个后生哪里还能认出她来?—我此刻再让你们看一看蓝大魁本人又是如何控告这个堕落妇人的！”

堂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舆论似乎又转向于狄公有利。大家都踏足延颈，等待着狄公呈示最有力的证据。

狄公示意陶甘，陶甘一挥手，两名衙卒将一块涂抹成黑色的木板抬上了公堂。木板上早已用钉子钉着七巧板的六块。七巧板用硬纸板做成，涂抹成乳白色，每块有二尺长短。即使站在衙门口栅栏处都能清楚看见。

狄公道：“你们看！这是一副七巧板中的六块拼成的图形，我们在蓝大魁洗澡的单间小池边的方桌上发现了这个图形。”

他手中高举一块三角形，又说道：“这块三角形是蓝大魁临死前紧捏在手掌心的。他中毒后，口舌已不能叫唤，他只得用七巧板来拼出凶手的形迹。不幸的是他没有将图形最后拚成便全身抽搐了，在垂死挣扎或最后翻倒在地时，不慎又将那图形碰了，致使其中三块变动了位置。现只需将这三块稍稍变动一下，并加上他手上捏着的那块三角形，便能拼出一只猫的图形，你们看。”

堂下看审的人点头频频，一阵阵喝采。——狄公从被动的劣势转到了主动的优势。狄公捋着胡须道：“蓝大魁师父正是要拼出这只猫来提示杀害他的凶手是陆陈氏。”

“一派胡言！休听这狗官的一派胡言”陈宝珍挣扎着抬起头来，咬牙切齿骂道。

她挣脱出衙卒的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忍着疼痛，慢慢走近到那黑木板前，一面痛苦呻吟，一面紧紧抓住那黑木板的边缘，拚出全身力气，抖索着将那猫的图形两三下一动，竞弄成了另一个图形。

“瞧！这不又是一羽鸟么?因何硬说是一只猫呢?”

狄公呆呆地愣住了，半晌发不出一声。陈宝珍的脸色变得灰白，一阵晕眩袭来，卧倒在大堂上了。堂下不禁又一阵咨嗟，言论哗然。狄公只得宣布退堂。

回到衙舍，狄公叹息频频。他万万没想到这陈宝珍竟是如此坚硬横蛮，不屈不挠，更令狄公惊异的是他化了许多时间反复捉摸才想出那猫的图形，而这妇人竟随意动了两三块木板当即便将一只猫变作了一羽鸟，从而使狄公认为最是无可辩驳的证据化为子虚。

乔泰道：“这女子决非寻常等闲之辈，难怪乎能迷惑了蓝大哥这样的男子汉。”

狄公忧虑重重地说：“看来在蓝大魁之死上我们还不能将她制胜，我们的证据太薄弱了，不堪她轻轻一击。如今唯一的法子是从她亡夫之死的悬谜上打开一条新路。我可以断定陆明之死必有隐情。陶甘，你立即去济生堂将郭掌柜与我请来。”

不多时候，陶甘便将郭掌柜请来了衙舍。狄公问郭掌柜道：“上次你曾说起陆明死后两眼向外凸出，你当时感到疑惑。又说一个人当他的后脑勺受到猛击时可能会出现这种症象。后来陆明的兄弟闭殓前与死尸穿衣时竟也没有发现后脑勺有伤口么?”

郭掌柜苦笑地摇了摇头：“老爷，如果用一块厚布包裹了铁锤猛击人的后脑的话，那就不会留下伤口，更不会流血。”

狄公点头，又说：“如果我们验尸，我想那被击碎的后脑壳必定会显露出形迹来。但如果陆明死于中毒呢?如蓝大魁那样，那么，验尸还能看出这一点么?要知道死尸已经下葬五个月了。”

郭掌柜答道：“如系中毒而死，即便尸体已经腐烂，从皮肤和骨殖的颜色仍能发现其中毒的痕迹，这并不比后脑壳寻伤口更难。”

狄公沉思半晌，反剪了双手在衙舍里踱步。踱了十几个来回，突然他停住了脚步，说道：“我要开棺验尸”

陶甘惊道：“老爷要开棺验尸?老爷可知道开棺验尸的结果?倘若开棺后找不到陆明被害致死的无可辩驳的证据，那就得引咎辞职。因为这亵读了圣洁的坟墓和死人的尊严，罪孽最大，律法裁处最重。如果那时再有人上本告你有意证陷陈宝珍，恐怕老爷丢了乌纱帽还是小事，保不定连性命也会赔上。这又何苦来?”

狄公大念已定，言辞坚决：“我愿冒这个风险！你们不必再行劝说。明日未牌时分，去北门外陆明坟墓开棺验尸。”

二十日午后州城荒僻的北门外突然车水马龙，一片熙熙攘攘。听说刺史老爷要在北门外的坟场上开棺验尸，看热闹的百姓吃了午饭都拥出了北门，聚在一座已经掘开的墓穴旁，有秩序地围成了一个大圈子。

墓穴旁用草席搭成了一个简陋的棚棚，棚棚里临时搬来了案桌、凳子。棚棚外放下两条长凳，长凳上搁着一口黑漆完好的棺木，棺木外粘着许多泥土。棺木前的雪地上铺了厚厚的芦席，郭掌柜正蹲在一个火炉旁使劲地煽火。

狄公坐在棚棚里案桌后的一张靠椅上，乔泰、马荣侍立两边。陶甘正围着那口棺木细细地察看着。

轿夫将陈宝珍抬到那座被掘开的坟墓前停下，抽了木栅，掀开轿帘让陈宝珍下了轿子。陈宝珍挂着竹杖步履艰难地走向那棚棚。当她看到被掘开的墓穴，不由越趄踉跄了几步，慌忙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脸面。

狄公用惊堂木在那张破旧的案桌上狠狠一拍，寒冷的荒野里听起来尤其清脆响亮。

“少间本衙就要对陆明的尸身开棺检验，此刻尸亲陆陈氏已到案。本堂开棺验尸倘若一无所获，甘受律法制裁。”

陈宝珍突然拾起头来，泪流满面，哀求道：“老爷是一州之主，百姓父母。恕我愚顽无知，屡次冒犯冲撞。可怜我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寡妇，我不得不要保护自己的名节，也要保护蓝师父的声誉。正由于如此，我已受到了老爷五十鞭的惩罚，想来这也可抵了小妇人之罪了。事到如今，正可完了，我恳求老爷千万不要开棺，让我那可怜的亡夫灵魂得以超升。否则，我更死无葬身之地了，他日黄泉之下我何面目再见夫君。”说着双膝一屈，跪倒在狄公面前，又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她给了狄公抽身退步的最后机会。

狄公心中微微一惊，冷冷地说道：“本衙决意开棺验尸，倘若无获，尸亲可以据实告我。此刻莫要花言巧语。本衙没有十二分把握是决不会贸然下令开棺验尸的。”

狄公大声对衙役命道：“开棺！”

两名衙役用凿子撬进了棺盖，用铁锤猛敲了几下，棺盖轧轧作响，很快启起了所有长钉，另两名衙役上前帮助将棺盖放倒在长凳边。四人用手巾将嘴鼻遮得严实，一面伸手进棺去将陆明的死尸搬出了棺木，放在地上厚厚的芦席上。——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有的捂住了嘴鼻退后，有的则延颈向前张望。

郭掌柜在尸体旁安放了两个白瓷香炉，香炉里点燃了香，他用白纱巾将自己的嘴脸裹了严实，戴上一副白纱手套。衙役递上热水手巾，郭掌柜用手巾将尸体轻轻拭了，然后开始细细检验。周围所有的人——当事的狄公和陈宝珍，不当事的看热闹百姓一都全神贯注看着郭掌柜熟练的动作。

郭掌柜在尸体的后脑勺细细看了半日，摇了摇头，再用银棒撬开尸体的嘴，又仔细观看了腐烂的皮肉下露出膝盖的白骨。

狄公的脸变得灰白，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最后，郭掌柜站了起来，在热水里洗净了双手，说道：“禀报老爷，陆明尸身并无一点施暴的痕迹，也非中毒身死，因而完全可断定系死于疾病。”

陈宝珍冷笑了几声，正待嘲讽狄公，看热闹的人群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怨怒。

“杀了这个狗官他玷污了圣洁的坟墓。”

“撕下这狗官的官袍！包裹无辜受辱的尸身”

“将陆陈氏释放了！”

一片叫嚣声中狄公稳步走出到棚棚外，脸色严峻。他说：“我将信守自己的诺言。”

他命四名衙役将陆明尸身重新装入棺木，埋入坟墓，合了墓门。于是上轿回衙。陶甘留此料理一应善后事宜。深夜，狄公及他的三名亲随都没有去睡，围坐在阴冷的衙舍里默默相对。火盆里的炭都烧成了白灰，谁都没有留意到，案桌上的烛火闪烁不定，宽敞的衙舍笼罩着一种悲哀的气氛。

狄公终于开了口：“倘要从目下的绝境中救出我们自己，只除是意外发现新的证据，并且就在这一、二天之内。”

突然一阵敲门声，衙役进来禀报说叶彬、叶泰兄弟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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