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井俊二的油腻(你好岩井俊二)
岩井俊二 图 / 本刊记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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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导演甲的第一部长片问世。日本,北海道小樽,一封信开启了故事。“你好吗?我很好——”簌簌扬扬大雪中对空山呼喊的背影、借书卡上的“藤井树”、雪地里冰封的蜻蜓,画面在莹润的钢琴音里流转,少年心事藏在了借书卡后的素描里。电影叫《情书》。
一年后,导演乙的电影上映。香港,新年第一天,麦当劳玻璃前互相问候:恭喜发财、一帆风顺、身体健康、大吉大利……俩人落落大方互贺,祝福尽头是“友谊万岁”。色泽柔润,镜头利落,泡在邓丽君的音乐里。电影叫《甜蜜蜜》。
导演乙拿下了1997年香港电影金像奖中的九项,朋友同他说,有部日本爱情电影非常了不起,你去看。一看,果真。后来两位导演在电影节碰了面,“有机会一起拍电影啊。” 约定在二十多年后实现,岩井俊二导演,陈可辛监制,电影叫《你好,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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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顾得上鼓掌,台下人几乎同一瞬起身,举起相机手机对准了一只脚刚踏上舞台的岩井俊二。镜头的焦点愣了一下。接着在主持人指引下,他半躬身子,磕绊着找到了台上的座位。
10月底,北京夜,大风已经刮了好几天。知乎沙龙现场,由头是新电影《你好,之华》的上映。岩井俊二朝台下观众、台上主持人、翻译员分别鞠躬。落座前,他面向台下半倾点头,腼腆笑了一下。延缓的登场掌声这时才响了起来。
55岁,还是有点难和眼前人联系起来。中分的蓬松黑头发,黑衣服,黑镜框,模样似乎二十多年从没变过,墨一样素净。“我经常被说长得像狗或长得像熊。”当事人却如此总结。置身公共场合时,除了日本导演身上常见的谦逊和沉静,岩井俊二还多了份疏离感。
几年前,有影迷看到他以评委身份出席上海电影节,“岩井俊二就在我旁边,他发言时紧张腿抖,别人都侃侃而谈。因为他紧张,我真爱他。”
这场沙龙上,岩井俊二依然带着点生涩。坐在他对面的主持人状态饱满舒展,台下影迷们备着问题如箭崩弦,都有点儿来势汹汹的意味。毕竟,对中国的观众来说,岩井俊二似乎让人等了太久了。
《情书》开启的是岩井俊二高产的十年,逆光、晃动的不规则镜头是他的语言,蒙太奇则是语法规则,电影呈现出万花筒般复杂的社会景观。但自2004年《花与爱丽丝》上映以来,这位电影人的注意力分流到了编剧和电影制作,他拍纪录片、动画,组乐队开音乐会——对不那么熟悉他的中国观众来说,岩井俊二好像消失了。
沙龙现场,观众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役に立たない没什么帮助……”回答前,岩井俊二总有些为难地自语,他显然不是那种听到问题立马侃侃而谈的人。往往要经过十多秒的思考,岩井俊二才开口回答,他语调迟缓,声音轻,讲到演员中山美穗在《情书》拍摄中的趣事时,连笑声也是轻的。
“火焰是红色的,到了高温会变成蓝色。”朋友、漫画家奈良美智形容过:“所以岩井俊二看起来像‘冰冷的火焰’一般。”岩井俊二的社交网站上,似乎充满了对世界的欣喜与好奇:吃粤菜看到芝麻包子,惊叹着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感慨“真是栩栩如生的海豹宝宝”。他至今在追《火影忍者》之《博人传》,“乾不是住到博人家了嘛?”一讲剧情就眼神发亮。
“合作下来,我觉得岩井导演身上有种小孩般的天真。”陈可辛比他大一岁,感慨:“在这个商业社会里面能有这种天真,尤其是到现在这么多年了还能保持,是真的不错。”
“离我拍《情书》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感觉兜兜转转转了一圈,我想再创作一个关于‘信’的故事。”岩井俊二说。
“是《情书》的续篇吗?”
《情书》 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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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之华》在中国大连、上海拍摄,周迅、秦昊、胡歌等中国演员演绎一个完全属于中国的故事。拍摄现场,中文英文日文满天飞,大家定了几句暗号,其中一句是“James”——实拍时,岩井俊二一喊副导演“James”的名字,就从10秒前开始重拍。
新电影是一个偏温情的日常故事。“虽然导演听不懂中文台词,但他感受并掌控着情绪和节奏。”电影的中文对白编写者吴楠说,剧中的台词日常,没有追求金句。最初拿到剧本时,演员们看到重复的台词,以为是打印错误。导演解释,人谈话常常不走心,记不住别人的话,自己讲过的又再重复。排练时,演员们依次接话讲台词。导演给出调整,请自说自话,可以打岔,可以抢话,可以讲一半起身逗狗。
“这样演员们就找到了感觉,最后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我们在中国的家庭生活中也很常见的场景。热闹而无效的对话,这让我感到大家的生活感受是相通的。”吴楠说。电影中,一处秦昊饰演的尹川嘴瓢、说错字的镜头也保留了下来。
《你好,之华》 2018
直至电影拍摄结束,吴楠也没告诉导演,自己一度是他的超级粉丝。2000年,大学生吴楠在盗版碟里发现了岩井俊二,刚刚经历了沉闷匮乏的中学时代的她感受到强烈冲击。“可能是因为他表达了一种极其强烈的被放大的自我意识,而且他的表达方式那么美,这种表达可能是我特别需要的。”吴楠想象中的导演温柔内秀,一起工作后,接触到了导演的另外一面,“集体工作中他也是一个坚定、强势、绝对男性化的人。”
新片中,之华和尹川买菜时遇到了之南。这是尹川和之南的少时初遇,第一次采用的是常规的正反打调度拍摄。第二次用了两台摄影机一直围着演员转。“很快拍完,导演说好,那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吴楠心里一惊,这样真的可以吗?直到她看到成片,“那些旋转被剪辑在一起,我立刻感觉到这就是他独特的语法。导演是一个真正在用影像写作的人。”
“岩井俊二导演的美学跟他的审美就是他选出来的都是接地气的地方,每个地方都是真真实实,就是完全大连真实的地方。我甚至会觉得有点奇怪,竟然还有那么美的地方。”电影中担任监制工作的陈可辛也很感慨:“在片场很多事情岩井导演也是亲力亲为,亲自把关。他就好像拍独立电影一样,自己一个人不停地满场跑。”
“比如他自己扛一个机器,亲自调每个灯光,甚至很多时候他都不用打灯,用自然的光源。”陈可辛说。
自然光之外,岩井俊二也会调整片场的原有光源,比如将各种颜色的婴儿袜子套在灯泡上,改变光的颜色。和他之前的电影一样,《你好,之华》的原著也是岩井俊二自己写的小说,不少情节写下时脑海里就有了画面和音乐通感。
“其实我这次最担心的是音乐制作问题。特别是电影最精彩的部分,非常担心曲调和歌词不能完全配合,压力特别大。”三周的音乐制作时间,岩井俊二写了十首曲子。从1998年的电影《四月物语》开始,岩井俊二习惯自己给电影配乐,有时一边看着影像素材一边写旋律。
上映前,《你好,之华》已经入围了今年台湾电影金马奖的最佳原著剧本、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
从小说原著、现场拍摄、素材剪辑,到音乐制作,“排列漫长蜿蜒开的多米诺骨牌需要相当的忍耐力。”岩井俊二曾写下,“拍摄电影需要花费超过一年的时间,上映却至多两个小时……花费一年多的时间,贡献我们的身心,这么说来,电影也是一场多米诺骨牌游戏。”
最后一块骨牌已经立好,游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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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之华》,葬礼开场。白绢,黑棺,白花瓣,着黑衣的人们伫立。中景缓拉,远景肃穆。画面延展的伤悲刚要在观众心里成型,“咚”一键钢琴音,悲伤融进汩汩音符,在音乐中化为沉郁和钝痛。
“葬礼的音乐叫《残像》。回顾整个电影,你会发现这段场景和音乐其实和整部电影的风格不太一样。”初冬下午,北京城东,岩井俊二说,“这是给电影添加一种“异色”的方式,也是电影制作的乐趣所在吧。”
《残像》的第二次出现是张超登场。“胡歌饰演的张超是恶魔般的人,并造成了之后的悲剧。从电影整体的角度来说,从他这里开始了不一样的主题。”电影里,张超是个阴暗、困郁的形象。他也曾一度怀着作家的梦想,最后望着出版过书的尹川说,“你只不过是个不出名的作家……感谢我,让你拥有了宝贵的人生经历,得到了写作素材,对不对?”
成为导演后,岩井俊二有次见到很久未见的大学朋友,朋友突然告诉他,“其实我没有看过你的作品。”“看你的作品让我感觉很痛苦。”大学开启了岩井俊二的8毫米电影时代,当时身边的朋友们也怀着成为导演的心情拼命努力着,“因为他曾经也想要成为一个导演,最后没有做到。看我的作品会让他思考自己的人生,到底想成为什么。”
令共同奋斗过的朋友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对于我来说会感到自己的罪恶。” 透过眼镜片,岩井俊二直直看着我说道。“我其实是怀抱着这样的罪恶感一路走来的。因为我一直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其实我做的事情并没有让大家都感到幸福。”《你好,之华》里,他带着遗憾创作了张超这个角色,“其实我不算成功的人,只是在大家都进入社会时,我留了下来,像大学时候一样做着电影相关的活动。”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 2001
汇入过往与遗憾,电影是岩井俊二看待世界的窗口,他尝试着感受并理解每一个人。岩井俊二常提到“以太”,这个物理学名词在他的电影《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中高频出现,这源自物理学家的设想,即一种充满空间的透明连续介质。人们想象以太沟通并界定了空间,岩井俊二也始终寻找着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社会之间的公约数,相信存在共通之物联系着生命。
《你好,之华》之前,岩井俊二在2010年拍过一部外语电影,英语电影《吸血鬼》。主角吸血鬼是位害羞的生物老师,通过自杀俱乐部网站联系寻死的年轻人,诱骗他们自杀,从而吸取新鲜血液。冷峻高贵、暴露在阳光下会成为灰烬的西方吸血鬼规则,岩井俊二并没有沿用。他将吸血鬼定义为痴迷于人类血液的人。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他说:“痴迷也是当今男性的一个主题。血液可能是我们所痴迷的任何东西的隐喻,比如毒品、性、电视游戏等。血液是我真正描述孤立的人的唯一方式。”
“时代背景不一样,拍摄城市氛围不一样,但是我觉得会有一个人和人之间的不变的东西,这其实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想拍摄的。所以不管是拍古装片,还是我拍地球那一端的故事,我一直在寻找那个普遍存在的东西。”他说。
《燕尾蝶》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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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持镜头晃动、逆光拍摄,岩井俊二的镜头是不安分的,传统的稳定均衡封闭的电影美学被打破。统一提高曝光后,他的画面更贴近肉眼效果,逆光中轮廓有着昏柔光晕。飘渺动荡的摄影风格塑造的不只有《情书》式的唯美,《燕尾蝶》更是将这种镜头语言的韵味发挥到极致,快镜头令人物意象化,摇晃镜头、跳切展现着无家可归的移民们生活的黑暗。
这与岩井俊二的早期经历有关。1987年大学毕业后,岩井俊二一直在从事电视剧、MTV及广告片的拍摄。
1993年,岩井俊二拍摄了短篇电视剧《升空的烟花,从下面看还是从侧面看?》——这个有点绕口的名字连导演本人也常弄错。故事朦胧,如烟花般美丽、稍纵即逝,日本电影导演协会破天荒地因一部短篇电视剧将年度新人奖颁给了岩井俊二,电影之路亦从此起航。
电影中,岩井俊二善于描画那些游丝般纤弱、飘渺的少年心绪,一度被定义为“青春映像作家”。新世纪台湾的青春电影也受到了他的影响,同样抓住学生时代的纯爱。导演易智言的作品《蓝色大门》常被拿来类比。
在《当代台湾电影(1949-2007)》中,台湾电影研究学者孙慰川指出:易智言电影的题材、主题、情调和风格与日本新生代电影导演岩井俊二的《情书》、《四月物语》等片颇为接近,但却没有岩井俊二的《梦旅人》、《燕尾蝶》和《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中的社会批评和人性批判。
《梦旅人》 1996
20世纪90年代,日本新浪潮电影运动兴起,导演北野武拍摄了《奏鸣曲》《性爱狂想曲》《菊次郎的夏天》,提倡即兴表演、即兴摄影,以“暴力美学”著称。与此同时,唯美主义电影也成了新浪潮电影运动中的重要流派,岩井俊二正是代表人物。彼时的日本泡沫经济崩溃,人们的价值观正瓦解重塑,社会道德与文明正在发生动荡。除了纯美少年之心,他的电影同样呈现了后工业时代的变异,《梦旅人》聚焦精神病患者与精神病疗养院的粗暴,展现了城市边缘人群反抗的徒劳无力,《燕尾蝶》则在对娼妓和流民社会底层的描画中,注解着泡沫经济时代的移民现状。
与同时代极具反叛特色的北野武相比,岩井俊二无疑是传统的,他的电影里常能见到物哀、幽玄的日本传统之美。但如果拿他和小津安二郎、黑泽明、大岛渚等老一辈电影导演相比,他的电影又极为前卫、自由而肆烈。
“我喜欢在一部作品中彻底极端,无论是唯美还是其他。”2002年出席上海电影节时,岩井俊二的这句话作为他风格的注脚流传至今。
《情书》中,岩井俊二使用了交叉蒙太奇的叙事手法,流动、转换的叙事视角与平行交错的环形叙事结构,将死亡与错过呈现得优美而轻盈。《燕尾蝶》如磁铁的另一极,MTV式的动荡画面、音乐旋律交替及特写镜头深化了荒诞和阴暗。值得注意的是,在强暴、搏斗等暴力情节中,岩井俊二以旋转式拍摄、诗化般配乐与剪辑来呈现,稀释了情节中过于袒露的残忍和沉痛。
“欲言未尽之体,歌之佳也”,这仍是日式的含蓄和婉转。在岩井俊二的电影里,生命章节的传递往往着力轻,隐于暗涌。
最新的《你好,之华》也是个关于书信的温情故事。“没有一些非常激烈的、大悲大喜的场景,但其实只是在电影的表面没有展现出来而已,电影背后的故事其实非常有戏剧性。”岩井俊二顿了顿,“想让观众有一种‘你在看这部电影,但是背后有另外一种内容存在’的感觉。”
“绚烂的樱花树下有着衰败的尸体,会有一种樱花绝美又危险的感觉。”他在本子上写下作家的名字,告诉我,这是作家梶井基次郎在散文中描绘的意象。“《情书》中也有这样一个樱花盛开的场景,我个人非常喜欢这个意境。”
樱花树下埋着尸骨,岩井俊二执着于这一意象。樱花、白雪、尸骨,他电影的声色画影透着物哀与幽玄。如到悲痛之处,总有清泠莹润的音符响起,从不让人跌入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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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zu风,日本电影界人士经常提到这个词,指小津安二郎的导演风格。岩井俊二曾模仿小津导演的手法拍摄了《毛帽子》。
以跪坐在日本茶室中时眼睛的高度来拍摄,固定镜头中人物错落有致,人与人、人与环境间的关系细腻而缓慢地流淌在画面上 , 形成了小津安二郎作品独特的美学。“初学者经常会用日本情趣、平凡的日常生活等关键词来捕捉他的风格。”岩井俊二当时写下。
上世纪50年代曾被称为日本电影的黄金时代,日本电影大师走进欧洲与美国,比如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黑泽明的《罗生门》、沟口健二的《雨月物语》,这个时期许多日本导演的风格影响了后来好莱坞的一批创作者。日本电影研究学者四方田犬彦指出,这一时期的电影仅仅是为了满足西方人对于日本风韵的想象,“为适应西方人的口味而制造出来的,得到西方的评价再返销日本。”
“岩井俊二、是枝裕和、河濑直美们的共同倾向,是拒绝宏大叙事,在最低限的思维中维护(而不是确立)自己的世界。”对成名于上世纪90年代的这些日本导演,四方田犬彦批评他们在叙事上的犬儒倾向。并指出21世纪头十年的东亚电影里,唯有日本电影在回避更深刻的思考,转而描述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
对于这样的评价,岩井俊二在思考之后,诚恳点头:“其实我也这样认为,不仅仅是我们几个导演,而是针对目前社会发展阶段,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出现。”
“比如战争年代,我的父母、祖父母那一代处于战争年代,我祖父母的祖父母的时代是日本内战时期。”与50年前、100年前相比,现在的社会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所以我想像拍摄动物纪录片一样,去拍一下人的内心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去拍一些人的行为——时代背景下人们做出怎样的行为,并进行比较,这些都是我在思考的东西。”
约二十年前,岩井俊二开始考虑把核能危机搬上大银幕。那时他刚拍摄完《燕尾蝶》。在长期搭档、制片人河井真的推动下,他与杨德昌、关锦鹏两位中国导演,相约合作“Y2K电影计划”。即2000 年,三位东亚导演各拍一部电影。杨德昌完成了《一一》,关锦鹏作品是《有时跳舞》。
当时,岩井俊二筹备的是以核废料处理站为背景的影片《庭守之犬》,随着作品主题越做越宽泛宏大,拍摄难度越来越大,后来中止。这个题材的选择可以上溯至童年,小学时,岩井俊二曾参观过东海村原子能发电站。东海村是日本核能的研究重镇之一,1999年东海村JCO发生核辐射事故,666人被辐射毒害,导致了两位工作人员死亡。
“其实项目终止之后,我也一直在写这个故事,一直没有停过笔,后来续集的部分也写了一半左右。”直到今天,岩井俊二说起这件事依然沉痛,“直到后来2011年‘3·11’日本大地震,我觉得社会上存在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我早就发现了,但是一直没有指出来,我一直在反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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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世界上普遍用鲸鱼做燃料。在遥远的过去,人类尚未开始利用电、世界尚未像现在这般遭受污染的时代,捕鲸人为寻找鲸鱼,辗转于世界各地的海上,向着那些四处乱窜的黑脊背投射鱼叉,然后收回绳索,用绞盘把它们拉上甲板,用大劈刀剖开表皮,把厚厚的皮下脂肪去掉,取出积存在头部的“脑油”。抹香鲸身上尤其能取得上佳的油。不要的部分就全扔回大海。鲸鱼的骨头、内脏和肉都扔掉。肉也是不要的,他们只需要油。
——《庭守之犬》
2011年3月11日,日本东北沿海发生震级9.0级的地震,这成为历史第四大地震。地震后余震不断,并引发了高达9米的海啸,造成近19000人死亡。震心位置正是岩井俊二长大的故乡,宫城县仙台。地震第二天,日本时事社援引东京电力公司的消息称,福岛县第一核电站1号机组15时6分爆炸后释放大量核辐射造成重大二次灾害。
美国纽约,岩井俊二在电视里看到了地震画面,海啸冲过陆地摧毁一切,若林、名取、荒浜、亘理、陸前高田……从小长大的熟悉街道满是狼藉。“我的故乡每天都在地震。得不到食物、汽油而饥寒交迫的人非常多。海岸上好像还残留着很多的遗体。核电站的状况仍然十分严峻。 ”
接下来,岩井俊二回到祖国受灾严重的东北地区,以纪录片形式访问了身份不同、主张各异的人们,包括环境能源政策研究所所长饭田哲也、《核能发电的谎言》作者小出裕章、在地震灾区四处奔走演讲的演员山本太郎。纪录片《friends after 3.11》里,他们讨论着日本的政治与经济、此刻与未来。
《3.11后的朋友们》 2011
期间,岩井俊二写了首叫《花开》的歌,歌曲在当时形成了社会现象。“这首歌带来的力量是巨大的,我想很难有一部电影能够超越这首歌的力量。可能在这样特殊的时期,这首歌曲能有如此的影响力,其实是很不可思议的。”
“电影一直以来都在为我们预演着未来的各种危机与危险。为了警告我们。然而不知不觉我们却误以为这样的世界只会发生在电影里,甚至连拍电影的人也开始为了拍电影,而利用这些来作为电影的设定。”岩井俊二主导了电影特辑《电影将继续向世界敲响警钟》的播映,包括《生物的记录》、《日本沉没》等片,分别以核爆、投弹、地壳变动等危机状况为主题。
如果电影仅是将灾难作为场面设定来使用,是否等同于剥削呢?电影特辑的特别节目中,岩井俊二与吉卜力工作室制片铃木敏夫讨论。带着对地震和核泄漏事件的反思,岩井俊二修改了小说《庭守之犬》并出版。故事设定在2050 年,人类依靠核电站提供的能源生存,出现大量污染事故,人类繁殖力衰退,拥有健全的生殖能力成了生财之道。这是作者的预警,下半个世纪里,人类如何为污染严重的世界收拾残局?
核辐射的次生灾害还在继续,日本的艺术界人士也纷纷投入到社会运动中。音乐家坂本龙一在反对核电站大型集会上“不能为了用电,就把生命暴露在危险之中” 的发言引发了指责。岩井俊二声援:和生命的尊严相比,那只不过是电,只不过是音乐,只不过是电影,只不过是文明,只不过是学校。
“就算一座城被毁灭,也能照样再启动核电站,就算一个学生自杀了,也能照样开始放暑假,从何时起这个国家已经变成一个‘只不过是生命’的国家了? ”他写道。
“我一直想要创作和地震相关的题材的作品,但一直没有完成。”18岁开启的电影创作此前从没断过,而地震后的三年成了唯一空窗期。地震后,日本出现了很多纪录片,然而没有故事片。“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非常困难。‘3·11’大地震给每个人带来的感触和体验都是不同的,我如果单独描绘一个人的影像,那么就无法描绘一个整体的内容。因此只可能拍成地震背景下单独的一个个体的故事。”
地震前的日本如同一棵盛大樱花树,繁盛美丽,地震如同树下挖掘出的尸骨,原有的社会和时代问题以一种极端形态呈现出来。最后,岩井俊二放弃了直接以震灾为主题的电影创作,他重新审视故土,创作了电影《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2016年3月在日本公映。“《新娘》是表现日本在地震之后那段时期的社会现象。”岩井俊二说,电影探讨网络社会中人和人关系的脆弱与冷漠,通过电影,他描绘着日本人情绪的不安、情感的动摇以及不知未来应何去何从的迷惘。
因为地图与马匹的相似,岩井俊二常将日本比作一匹马,“‘3·11’地震对于日本来说,就好比这匹马儿受到了巨大的伤害。日本经常遇到灾难,有很多创伤。动物如果受伤的话,会好好休息,直到愈合为止。人们也是一样。但大概因为日本是发达国家吧,不能完全停下来休息,所以即使受到了巨大的创伤,也要持续步履向前。可我一直在想,如果能专注于休养生息,会不会对社会更好。”
《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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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井俊二写小说,岩井俊二拍电影,岩井俊二在剪辑,岩井俊二组乐队、开音乐会。“要么去中国,要么跑美国,一直这样来来去去地忙碌生活。”他以1.5倍的速度追逐着波澜壮阔的世界。
18岁时,性急的电影少年甚至觉得电影如果拍不好,“不如去死,以后的人生不必存在了。”零花钱、打工收入全花在了胶片,全身只剩一千日元时,也全买了胶片。可能是导演,可能是漫画家、小说家,他已经下定决心,人生目标就是创作影像,“因为我觉得这个工作就算是花一辈子也没有办法抵达一个终点,我可以穷尽一生去为之奋斗。”
《情书》上映的第二年,岩井俊二模仿小津安二郎导演拍短片时,斟酌着小津导演的《晚春》:安排过了结婚适龄期的女儿相亲,女儿终于结婚的那一夜,父亲却感到了莫名的寂寞。“他从人生胶片中截取这一页,反复冲洗……这种异乎寻常的行为构成了小津安二郎的电影。”这样的剧情让岩井俊二心惊:“这样的小津安二郎,莫非只是在嫁出女儿的瞬间才感悟了人生?人生漫长,会发生许许多多事,但或许对他而言,那些几乎都是无意义的。”
“仿佛是当我们年老去世时,将五年一次更新护照时拍摄的照片整齐地排列在桌子上。”33岁的岩井俊二写下:小津安二郎在《晚春》中描绘的就是人生中这种残酷的部分。正因为他将这些超然地拍摄出来,才更现实,更令人害怕。
生命川流不息是东方的古典智慧,达至凛冽之境,才赏得生之美。岩井俊二喜欢散文《樱花树下》,梶井基次郎在文末写到,当尸骨与樱花合融的概念刻在自己脑海之中时,“我觉得唯有现在的我,才与那些在樱花树下饮酒欢宴的村民们具备了同等资格,并且可以和他们共饮赏花的美酒了。”
“很多小说家最后都是以自杀结局,不是因为完成或者实现了什么而自杀,而是因为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但是耗尽一生也无法完成。”活了半个多世纪,岩井俊二觉得目前的自己只实现了20%,所以必须更努力去探索新的领域,做音乐、组建乐队也是出于这个理由,“最近就在想,如果能活到200岁就好了。”
拍摄的第一部电影中,少女藤井树失去了父亲。消息辗转几次,葬礼在后半段登场。下葬后的回家路上白雪簌簌扬扬,滑着冰的少女忽然停步,她发现了雪里冰冻的蜻蜓,后置的悲伤忽然袭涌在脸上。
最新的这一部电影里,失去母亲的小男孩一直玩手机,好像不在意,直到看到奶奶闪了身子,才梦醒般意识到母亲的离世,他开始沉默。夜里,他牵着狗散步,在月光下发现一只死去的小鸟。
这一次,失去至亲的小孩跌跌撞撞跑回家,把家里的鸟笼子打开,把小鸟取出来捧在手心,开窗,放飞了它。
(感谢顾杰、周建平、张宇欣对本文的帮助。)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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