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晋如真正的诗人(成为千年文脉长河的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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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晋如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

“对我来说,一切学术研究不只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更是与古人神遇的过程。我做《明歌者张丽人〈莲香集〉校注》如是,讲唐宋词人的《长相思——与唐宋词人的十三场约会》如是,《国文课》同样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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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特约撰稿 李经纬 发自深圳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他是自1952年院系调整以来第一个在本科阶段由清华转学到北大的学子。其后,他又跳过硕士研究生阶段,以同等学力直接考取中山大学的古典文献学博士,成为岭南诗人、学者陈永正教授的关门弟子。

他对传统文化有着近乎偏执的坚守。他以诗人、儒者自居,始终坚持诗教,致力于传统文化的保存与弘扬。

他年轻时从不缺少话题,总是站在时代的风口,发表自己对文化现象和问题的见解。

如今步入中年,已在深圳大学人文学院执教多年的徐晋如,似乎褪去铅华,愈加沉淀,带着他的新书《国文课——中国文脉十五讲》,向世人展示他的学养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他在这本书中一以贯之地挑战着主流的学院派文学观点,试图带给读者他心目中的中国文学正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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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辞立其诚

最早开始写作这本书是在2018年的上半年,“当时应《社会科学论坛》杂志的邀请,以《中国文学的正脉》之名连载,每两个月写一篇。”徐晋如说。连载一直持续到2020年底,作为责任编辑的袁佳佳,每次都要催促徐晋如交稿。甚至好几次都是编辑把版面预留好,等他一交稿便马上排版下厂印刷。

拖稿之所以如此严重,对材料、研究十分熟悉的徐晋如归因于“需要克服内心强烈的恐惧”。

这种恐惧来自两个方面。首先是他对中国文学的认知与主流学界的认识截然不同,更与许多普通文学爱好者的期待南辕北辙。他备感寂寥,“但是一种自觉与古人心意相通,而必须要传达古人真意的强烈自傲与责任感,又使得我不得不下笔。”《中国文学的正脉》正是在这种内心焦灼、交战的状态下完成的。

成稿之后,徐晋如原欲投某老牌大出版社,并定名为《国文课》,希望能与程千帆的《唐诗课》、毕飞宇的《小说课》组成一个完整的系列,因为程千帆除了是著名学者外,还是一名优秀的诗人,而毕飞宇也是享誉文坛的作家,他们来讲唐诗、讲小说,都是当行本色,能道出许多外行人无法体悟的关节处。

出版社给的回复是:“我们觉得大稿文采斐然,对古代文学有自己独特的体认和系统的认识,可谓卓尔不群……”,但还是放弃了。

徐晋如写作该书时,对此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在采访过程中,他反复提到“修辞立其诚”的观点。这个观点出自《周易·乾卦·文言》,“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意思是说,君子应该要以进德修业为要务。进德要贯彻忠信的品德原则。而要想积蓄功业,修饰的言辞一定要忠实于自己的内心,亦即诚恳。

基于这样的原则,徐晋如认为写作必须遵从自己的内心体悟与立场,当与出版社产生一些无法通过修改来解决的根本性问题时,他只能放弃原初的想法,另谋出版。

“我写这部书,才算彻底明白了钱穆先生著《国史大纲》时的心境。他是在抗战相持阶段,通过著书让中国人产生对中国历史的信心,我是在中国文脉由长江黄河潜为洑流之时,告诉大家何谓中国的文脉,让大家对中国人的精神葆有信心。”

徐晋如认为,民国时期的《国文》其实就是今天的语文,今天一些大学的国文课也不过是大学语文,而“我这本书要讲的是一国之文学,最能代表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文学,是中国传统文学最精萃的部分”。

后来,经学者龚鹏程推介,这本书转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到签约时,徐晋如才发现,现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总编辑的汤文辉,正是他公开出版的第一部书《大学诗词写作教程》的责任编辑,不由得“感慨世有知音,奇缘辐辏”,这也是他“修辞立其诚”所带来的缘业。

徐晋如在书中极其推崇唐代宰相、被苏轼誉为“上下千年,一人而已”的陆贽,认为陆贽是真正做到了《中庸》所谓的“至诚之道,可以前知”的先贤。因为陆贽凭着自己对天下黎民、对唐王朝、对唐德宗的一片赤诚,尽心竭力地贡献自己的才智,多次使时局得以逆转。在徐晋如看来,陆贽这种“通经术于政治,统文章于性道”的醇儒,地位要比孟子还高。“宋陆九渊称他是‘唐孟子’,其实陆贽比徒为大言而不能切于事理、行之有效的孟轲,要高明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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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力行的文脉

徐晋如多年来都一直坚持诗教,在他看来传统学问是为己之学,是求“仁”。

“心之全德谓之仁”,传统教育是一种全人教育。徐晋如认为,要想导人进入传统学问之门,诗是最好的启蒙,所以孔子才说“兴于诗”。诗可以调和性情,“通过诗,可以让人的性情发抒出来。性情恬淡的,诗可以使他激烈一点;而激烈的,则可以使他平和一点,这是古人说的诗教温柔敦厚的效用。”

对徐晋如而言,从“兴于诗”进入传统学问,本身就是传承文脉的一个表现。所以,对于时下一些所谓文脉已断的言论,徐晋如认为,只要还有人在坚持传统学问,坚持写旧体诗及骈、散文,哪怕人数极少,文脉始终都不会中断。而这些坚持的人,通过各自的努力再把文脉延续到下一代,中国文脉便是如此薪火相传。至少,在徐晋如看来,自己一直坚持的诗教,正是为着这一目标而努力。

岭南诗坛、诗学晚近以来便十分繁盛。考上陈永正的博士之后,徐晋如在中山大学便牵头创立了岭南诗词研习组,开展他的诗教实践。毕业到深圳大学任教后,他又指导学生成立了深大国诗社。

近年来,他更是在各个平台开设线上、线下课程,主要面向各中小学教师,试图让更多的中小学教师掌握格律、学会写诗。他认为,只有这样,教师们才能向学生传达出古典诗歌的真精神,才能把诗词文化更为准确地普及给更多年轻人。

徐晋如认为,诗犹如吃饭呼吸一般,应该融进生活之中,用以记录自己的灵魂、记录这个时代,这种对诗歌近乎宗教般的热忱,施之于自身,也教之于学生。

除了坚持诗教外,近年来,徐晋如一直潜心于明末广东女诗人、歌妓张乔的文献整理与研究。

出自岭南文献大家陈永正的门下,徐晋如自然也非常关注广东诗歌文献的保存与整理。在与陈永正共同主编《百年文言》时,徐晋如对1930年代国立中山大学的文言刊物《文学杂志》发生了兴趣。而当时《文学杂志》第十四期是《南园诗社专号》,里面刊有学者古直为南园诗社女侍张乔写的传记,同时也有为《莲香集》中的其他作者所系的小传。

“我才知道,在晚明的时候,广东曾经有这样一群气节之士,英风侠慨,令人心折。”

徐晋如与张乔的隔世情缘由此展开,这也成了他多年来的精神寄托。

张乔,字乔婧,号二乔,生于明万历年间,卒于崇祯六年(1633),年仅19岁。张乔母亲原是吴地(一说金陵)的一名歌妓,因能歌被卖到广州,生下张乔。出身低微的张乔清丽可人,颇有才情,且志行高洁。

当时的明朝内忧外患,张乔有忧国之心,得到岭南诗人、志士陈子壮、黎遂球等人的欣赏,并与之诗歌酬唱。后来张乔因病去世,与她互生情愫的书生彭孟阳将其葬于白云山中,并广邀岭南名士赋诗植花于坟前。因此,张乔墓又称为百花冢,三百多年中,是花城广州的一处名胜,也是广东文化精神的一处胜景。

“我现在为张乔做的事情,也是对文脉传承的一种身体力行。保存文献、弘扬精神,都是文脉的内容。文脉说到底是文化,是我们的传统精神。所以这样的文化、精神,它是渗透进生活里的,就像孔子说‘须臾不离仁’一样。”

“张乔以及她身边的广东诗人们,在明末鼎革之际,都以他们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民族气节。一位弱质女诗人有此心志,不正是顾炎武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最佳诠释吗?”徐晋如说。

“更重要的是,就像当年陈寅恪托幽志于柳如是,我觉得,我与张乔的爱人彭孟阳的心志最为相通,我做《莲香集》的版本考,做它的校注,收集近四百年来人们凭吊张乔的诗文曲赋,都是在与彭孟阳共情。”

2018年秋,徐晋如来到白云山探访百花冢。路上,他特意带上了一支清香素雅的百合花。

今天作为广州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百花冢,实际上是“百花冢前妆台石”,1984年由郭纪勇(广州文史考古爱好者,曾发现多件文物并转交广州博物馆)发现,而真正的百花冢自1936年后就再也没有人去过。徐晋如百感交集,先是伫立在石刻前,后又摩挲着“百花冢”“稳心”等字迹,看得出神。

在一番打扫之后,徐晋如恭敬地献上百合花,总算与他魂牵梦萦的佳人见面了。

回到深圳住所,徐晋如马上写了一首长诗《百花冢行》,里面说:“诗人热恨噀长天。忠臣漆血染木棉。亦有倾城胭脂泪,沁向怀仙恻恻篇。”“唯有断石饱斜阳,万人海中独如醉。”陈永正读后评说:“此诗有清人风味。”

徐晋如后来多次到白云山寻访张乔的墓址。他看了很多郭纪勇等人当年没有看到的文献,且形诸梦寐,多次梦见找到了百花冢的确址。2019年的12月29日,徐晋如从小径上山,两腿被山中荆棘划得鲜血淋漓,但他心情极其愉快,因为在根据文献推测的位置,他发现了一座墓茔,与1936年清明蔡守(广东名士,是当时有名的金石专家)等人探访百花冢的留影非常相像。可惜的是,墓前半为泥土所掩,没有墓碑等能确认的证据。他打算等疫情过后,请广州的考古部门一起挖开浮土,“黎遂球撰写的墓碑一定还在。”

数月后,徐晋如带着自己的学生又来到百花冢妆台石前,以当年百花祭的形式举行了一次雅集,并将“百花冢”“稳心”等石刻做了拓印。

徐晋如把当年彭孟阳题在百花冢前妆台石上的“稳心”拓本裱好,挂在了书房,名为“稳心庐”。

做到这样,徐晋如觉得还不够。他还藏有张乔的数幅画像。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他于2020年12月11日倾尽积蓄拍下的“咸丰辛酉(1861)居廉所绘张丽人像”。

在研究《莲香集》期间,徐晋如养成了一个习惯,“我每隔几天,用谷歌读书搜一下张乔、张丽人、莲香集、百花冢等关键词。”所以,2020年北京翰海拍卖秋拍会,有一幅1861年画家居廉画的张丽人小像的消息,刚出来他就看到了。该画由清人李长荣旧藏,在同治元年(1862),为庆祝张乔的生辰,他遍征诗友题跋,几乎把整幅画的留白题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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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廉《张丽人小像》(局部)

烂熟张乔各种材料的徐晋如从未想过这幅画竟然尚在人间。他当即暗下决心,一定要将该画拍下。不仅因为该画有极其重要的文献价值,也因为“除了彭孟阳外,四百年来,最懂、也为张乔做了最多事情的自己,绝对不能错过这幅画”。

2020年12月10日,带着积蓄与贷款凑足的资金,徐晋如飞抵北京,直奔拍卖现场。

本着“未虑胜,先虑败”的古训,徐晋如利用展览的空当,先把画上的题跋全部精校、著录到电脑中。

拍卖当天,徐晋如斋戒沐浴,对着己藏的另一幅居廉绘张乔像焚香施礼,祈求佳人保佑。他心中默念张乔的《漫述》诗:“朱门粉队古相轻。莫拟侯家说定情。金屋贮娇浑一梦,不如寒淡嫁书生。”

徐晋如选择了316的号码牌,这是张乔的生日号,选完号碑,他忽然发现,这幅画的拍卖标的号0725,正是张乔的忌日。

“在那一刻,我就意识到这幅画我一定能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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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教育实践

近年来,关于中文出现“低俗化”倾向的讨论备受关注。2022年5月,关于“中文已死”的话题引起媒体和网友热议。出现这样的现象,原因固然很多,但也折射出高校中文教育的一些不足。

徐晋如长年为中文教育的改革呼吁、实践,这是他对“中文系何为”的思考结果。在他看来,“文史哲本该是打通人心,淳化风俗的学问”,自五四胡适等人引入西方学术制度,演化到后来,成为一种过分强调理性中立的“社会科学”,“都变成了不带感情的科学之时,人文学者也就失去了他们存在的意义。”

“传统中国文学,研究是为了创作,文学研究就是对文学经典的涵泳、仿作;传统中国历史,是要学者能著史修志,历史学的全部目的,是寓褒贬于史笔,树立一永恒不变之价值;传统中国哲学,也只是为了学者的明心见性,是学者希圣希贤的必由之路。”徐晋如说。

“胡适把理工科的思维方式、研究手段,引入中国文史哲研究中来。他所开创的学术道路,为平庸者提供了武器,让他们可以凭数量的优胜而反客为主,从而让人文学术成为西方学术、特别是美国学术的附庸,不再是修身立德的君子之学。”

思索一种完善的“中文”“文学”教育体系,是徐晋如的重要课题,而给予他莫大影响的,是民国时期曾任国立中山大学中文系系主任的古直。2014年,徐晋如与导师陈永正共同主编《百年文言》,在搜集文献时,发现古直在任期间曾编印过一本纯文言的期刊《文学杂志》。

《文学杂志》是当时国立中山大学的校内刊物,主要刊登中文系师生的作品,以近体诗、文言为主,水平很高。尤其是一些学生的作品,即使是初涉诗文创作,但也能“中式”(符合规格),甚至能看出不凡的文史见识。

徐晋如佩服并认同古直的文学观念与教学实践,“这部杂志对文学的定义,与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文学概念完全不是一回事,它是先秦儒家语境下的‘文学’,大概相当于今天所讲的‘人文学’”。

这激发了徐晋如写“中国文学的正脉”,即《国文课:中国文脉十五讲》,同时也促进了他中文教育设想的成形。而古直在国立中山大学中文系设置的国学教育成了他中文教育体系的蓝本。

“大学中文系应当承担起培养中国文化的传承人、培养文学的教化之士的任务。”所以徐晋如赞同闻一多将语言学单独分系的说法,同时,他认为更应在此基础上将中文系析为文学创作专业与国学艺术专业,而这两个专业均应将古诗文的习作设为必修课程。

徐晋如认为,这样的专业设置正可以解决所谓“现在的中文系并不是培养作家的地方”的困境。目前大学中文教育的尴尬在于社会需要具备较强写作能力的中文系学生,但大学的中文教育却以培养文学研究的学者为目标,学习的文学史、文学理论多,读过的基本文学经典少,必要的写作训练多凭学生自觉。然而,几乎只有博士毕业才有可能从事学术研究工作,大部分中文专业的学子不会从事文学研究,如此耗费资源地培养少数的学者,却忽视让大部分中文专业的学生掌握核心业务能力,是一种浪费。

徐晋如尤其推崇古直主政中山大学中文系时的课程设置。他认为设置纯粹的国学内容,才能让中文系学生成为中国文化的传承人。

“该系必修课程分讲授与自修二类。讲授类之‘基本国文’,实即读经,由《孝经》始,历《论》《孟》《毛诗》《礼记》《左传》而《周礼》《尚书》《周易》,另有《尔雅》郭注、小学大纲、《说文解字》等。《文选》一书,是词章之学,贯穿全部四年,而四库总目、前四史为自修。选修课程则有音韵学、文字学、训诂学、经学通论、文学史、目录学等通论性质的课程,又有各专书之研究及各家文选、诗选等。”

“我的老师,昆曲表演艺术家张卫东先生曾说过,学习传统文化,不仅要会读写,还要会唱。”传统的诗乐舞是相结合的,这就形成中文独特的声律之美。这种声律之美也是传统的审美范畴。而经过一定的声口训练,才能对传统的声律之美有深层的体悟,从而加深对传统文化的理解。

而对于中文系的学术研究,徐晋如也有他自己的坚持,他认为,研究需要有与古人心契的感受能力,这种感受能力必须来源于自身的沉浸式模仿与创作实践,然后再用经过系统学术训练的理性将其表达出来。

“对我来说,一切学术研究不只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更是与古人神遇的过程。我做《明歌者张丽人〈莲香集〉校注》如是,讲唐宋词人的《长相思——与唐宋词人的十三场约会》如是,《国文课》同样如是。”在《国文课》中,可以看到一代代人对中华文化的坚守与弘扬,一条条涓涓细流汇成了流淌千年的文脉。徐晋如想做的,就是成为汇入这千年文脉长河的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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