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猛犸(猛犸金沙)
【文献资料·羊子山古战场重现】
羊子山土台遗址,是辖区内一处具有重要历史价值,却由于历史原因而遗憾地消失的一处西周遗迹。它位于成都驷马桥以北约500米处,由原西南博物院与四川省文物管理委员会于1952年下半年始联合进行考古发掘,1956年清理完毕。建筑在羊子山中心地面上的土台,残高10米,呈正方形,边长约103.6米。就其用途,史界认为系古蜀王杜宇所建灵台,供举行重大祭祀典礼所用。由于其年代久远,资料缺失,很多神秘传说便附着于此,“古蜀战场重现”即是其中之一。
据史料记载,公元1933年农历七月十三深夜,风雨大作,雷鸣电闪,居住于土山附近的村民听闻鼓角声声,呐喊震天。有胆大者冒雨察看,于电闪之时,见大雨之中,有腰裹兽皮者厮杀,人数上千。次日雨歇云霁,全无战场痕迹。
1944年凌晨雨夜,此境再现,闻者有村民李小狗等十数人。
此等现代科学尚不能解释之神秘现象,收录于此,以待后世研究。
——《成都市成华区双水碾街道志(2015—2030)·附录·未解之谜》
【一】
林思刚刚从小雁塔下来,低血钙的症状又出现了。他拐进旁边一条小巷子里,进了家小饭店,点了个胡辣汤。来自四川的文物所研究员林思,这次来西安出差之前就决定要尝试一下这种风味小吃。
但是,几口下肚之后,林思就很后悔自己的选择了。一个字,麻。其实他本来不怕麻,甚至很有些喜欢花椒的味道,但此时低血钙症发作,全身麻木,两只手僵硬得像两根树棒,肌肉按上去没有一点弹性,时不时还要抽搐一阵子,手成了鸡爪状,一点也动弹不得——胡辣汤喝下去,除了身体麻,五脏六腑也麻了起来。
那碗胡辣汤,在他眼中呈现出一种蓝色的调子。整个世界都变蓝了,好像是戴了副蓝色镜片看出去一般。林思在近乎绝望之时,有了点哭笑不得的感想:躯体发麻居然会让视觉变蓝,能了解到世界上存在着一种如此奇怪的通感,也算是有点收获吧。他还后悔的是:此次离开成都到西安时,没有选择拉杆箱,而是用了个手提旅行包来装行李。此时四肢无力,待会到了机场后,真不知怎样才能够把行李从安检处弄到登机口?
胡辣汤
林思终于决定,回到刚刚离开的那家酒店,再住上两天。他结了账,用右手穿过旅行包的两个提环,左手再握住右拳,把包拉在胸前,在店老板充满好奇的目光注视中,走了出去。
回到宾馆,林思再一次面对了前台小妹的探寻目光。晚上,麻得更厉害了,似乎横膈膜也在收缩,压迫着内脏,让呼吸也有些不畅。在近乎绝望的情绪之中,林思睡得很浅,半夜醒来,只得拿起手机刷朋友圈以消永昼。其实,他知道那上面都是些无聊的东西,无非娱乐圈里谁吸了毒,谁跟谁离婚了,谁又跟谁睡了,谁老婆很漂亮还要嫖娼。不过,这些都不要紧,他现在只要能把空旷的内心填满就行了,就像用一把干谷草填满空旷的胃。
睡意再度来袭,林思把手机扔向床脚。力度稍微大了点,可别掉到床下摔坏了。这一惊,让他有些清醒了。突然,他弯起身,抓过手机,再度打开微信,飞快地翻着,终于,找到了那条消息。
那是一位朋友在成都动物园大象馆前拍摄的一张照片。可能因为是抓拍,很模糊,不过图片中那个怪人的模样基本上还是看得清楚。那怪人不高,目测不到一米六,上唇有髭须,头顶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像是两片瓦,两条干枯的发辫耷拉在肩前。肤色深暗,偏棕红,两只眼睛内角下坠,外角上翘。他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古服,宽大的前襟从左向右掩过。
按照那位友人在微信朋友圈里的叙述,怪人蹲在动物园大象馆前,口中讲着一些很奇怪的方言,勉强能分辨出的两句是“象何无毛?”“象幼甚。”可以肯定他说的是象,因为他似乎同象舍里那头亚洲象很有缘分。他手舞足蹈,口中发出长短不一的“嗷嗷”声,笼中的大象似乎接到了什么指令,会蹲伏,站立,或者舞动象鼻。
天哪,我此生竟然能遇上这样的时刻?!林思感觉到心脏急剧地跳动,那麻木僵硬的肢体更是无所适从。我还要改签,明天一早就飞回去,找那个怪人。他能证明,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二】
六年了。自从金沙遗址上那枚被命名为“金沙一号”的象牙出土,林思的生命轨迹就注定改变了。其实,那枚象牙跟他的命运本无因果关联——除了时间,别无关系。
金沙遗址的发掘,在停止多年后再度启动。当18号祭祀坑被挖开,浮土被毛刷小心翼翼地扫去,一块巴掌大的浅褐色象牙表面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根据已露出部分的弧度林思就强烈地预感到:这可能比金沙现存的“象牙之王”——2001年2月8日下午,蜀风花园城工地上挖掘出的那枚1.85米的象牙——还要粗,还要长。
林思的判断没有错,但最终数据还是让他震惊了:象牙整体长度2870mm,根部直径226mm。不光是林思,所有见到这枚象牙或知道其数据的人都惊呆了——“象牙之王”1.85米的长度,已接近亚洲象牙的极限了,而新出土的象牙居然还要比它长55%。
这枚让整个考古界震惊的象牙,随即被媒体命名为“金沙一号”。也就是这枚“金沙一号”,让林思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金沙出土的象牙
在六年前那场“金沙一号”专题研讨会上,林思跟长桌对面那位已经白发苍苍的考古学家发生了一场短兵相接的争论。林思至今还记得老教授姓张,来自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还有一个身份是考古学会动物考古专业委员会的副主任。
“三四千年的成都,气候温和,森林湿地密布,非常适合亚洲象的生存。金沙遗址的象牙,应该都来自于本地,这是无可争论的。”张教授的结论几乎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赞同。
“可是,请问张教授:亚洲象象牙的极限是两米,人类还没有发现长度超过两米的亚洲象牙,而‘金沙一号’已超出这个这个极限太多了,多得不可思议——”林思咄咄逼人地追问道,“请问这该如何解释?”
“这在我的认知范围之外,但是我有一句话:极限,就是用来打破的。”张教授语调沉稳地应答道,“我还想补充一点,”他抱起了双手,一副稳操胜券的姿态,“数千年前的成都平原,产亚洲象,而且只产亚洲象,这是已经有结论的。”
“一句‘已有结论’,何以服人?”林思的语气很高亢,但在张教授听起来,林思却似乎有些露怯了。
“那么,林副研究员的意思是:成都平原上还产过非洲象?”张教授的语调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略带讥讽,“而‘金沙一号’是非洲象的象牙?”
“不,”林思顿了顿,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是猛犸象。”
“猛犸象吗?”张教授似笑非笑,笑容略含讥讽,“可是,我们都知道,猛犸象已经在第四纪冰川结束的时候灭绝了。”
“可是,也有可能是有人从北方……”
“你检测过‘金沙一号’的史垂格线吗?”张教授打断了他的话。
“测过,大致在102左右。”林思答道。
“猛犸象牙的史垂格线角度小于95度,你知道吗?”
“可是……可是……”
史垂格线,指的是象牙上的天然纹理,俗称牙纹。对于现代仿造技术来说,史垂格线依然是无法逾越的门槛,所以便成为检验象牙真假的重要方法。由于猛犸象和现代亚非象的史垂格线交叉角度差别较大,故人们也常用此法分辨猛犸象牙与现代象牙。一般认为,在象牙上根据其纹理上任意确定一个棱形,考察其钝角,小于95度者为猛犸象牙,大于115度则为亚洲象和非洲象之牙。
此时,林思结结巴巴,是想说,根据目前的认知,“金沙一号”的史垂格线钝角既不是猛犸牙,也不是现代亚非象,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已经被四下骤起的哄笑声淹没了。
“第四纪冰川结束,也意味着更新世的终结,时间大概在距今11000多年前。全球气候变暖,身覆长毛的猛犸象因失去了外部生存环境而灭绝——这是学术界的共识。”张教授的声音更加笃定了,“而金沙遗址的存续年代是在商周时期,其间差了七八千年,不知林副研究员作何解释?”
四下里响起一片掌声。
史垂格线
猛犸象
林思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会场的。一片空白,完全是一片空白。下一个镜头,倒是非常清晰:自己摸起了响得正欢的手机,然后,听到了那个消息。就因为在开完“金沙一号”研讨会后接了这个电话,林思在浅层意识层面,总是不自觉地把自身命运的改变同“金沙一号”联系在一起。
电话是人事部门打来的,说单位集体体检的结果出来了,让他尽快去拿报告书,然后再抓紧时间去华西医院复查。
“去华西医院复查?”林思似乎预感到了有些不妙,“出了什么问题吗?”
“也不好说,还是尽早去大医院复查吧。”
“哦。”林思定了定心神,“是哪儿的问题?”
“甲状腺。”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关切,“你记得去复查哦,不要东想西想。”
一周后,穿刺结果出来了:甲状腺乳头状癌。林思的心又向下直坠了几十层。倒是手术时,主刀女医生开的那个玩笑让他轻松了些许:“恭喜你了,得的是甲癌。得癌症是不幸,但得甲癌就是万幸了。”
出院那天早上查房时,医生握着林思的手说:“各项指标都不错,回去后好好恢复。我们这个病,术后30年的生存率是95%,不要有任何思想负担。”看着林思嗫嗫嚅嚅想问什么又问不出口的样子,又补充道:“工作不受影响,生活也不受影响,希望你出去后马上找个漂亮女朋友,明年就生个漂亮孩子。”
但那天林思并没有出院。就在收拾好行李后办出院手续的时候,他手足发麻,产生了剧烈的抽搐。主管医生匆匆赶来下了医嘱,让护士给他注射了一支葡萄糖酸钙,然后解释道:“人体甲状腺附近,有四个甲状旁腺,它们产生的旁腺素,对血液中钙的浓度起着关键的调控作用。如果血钙浓度低,人就会手足发麻,抽筋。你有一个旁腺被肿瘤组织包围,已经进行了移植,应该可以存活。”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即便不能存活,也还有三个旁腺,能够产生替代功能。再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不能恢复,还可以通过外服的方式来补钙。”
林思出院后,几乎所有的指标都非常不错,除了旁腺素一直很低。
抽搐是时常的事,而手足发麻,几乎贯穿了他睡熟之外的时时刻刻。不能开车,不能敲击键盘,更不用说还伴有头疼、全身乏力等症状。不能正常工作了,即便生活自理也很艰难——这让林思非常沮丧,感觉自己成了个废人。
请了病假回家的林思,过起了一种行尸走肉的生活。除了下午三点钟起床取外卖和上洗手间,其他时间几乎都在床上度过。两套睡衣,一冬一夏,陪他度过了这六年几乎所有的时光,连晚上也不脱——只在每年换季时换两次。
躺在床上,大部分时间是玩手机,刷朋友圈刷微博,看那些以前他认为毫无营养的文章,但就是不跟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有时也看看书,看得心烦了,就猛地把书朝墙壁砸过去。墙前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十来本书,他一直没去拾起来,有时就直接从书上面踩过去。
每天晚上十点钟,他上网找人下围棋。有时能集中起注意力,下到4段;更多的时候,是只图痛快,随意落子,经常被从4段降至1级。下到凌晨六点,眼睛实在睁不开了,把电脑一合,倒头睡去。
他每天只吃下午三点那一顿饭,都是叫的外卖。桌上堆满饭盒,大概一周才收拾一次。如果不是因为饿,那一顿他也不会吃。我吃饭才不是为了延续生命,这样的生命延续起来有啥意思?想死就自己死去吧,我才不延续。
好在单位单位很照顾他,平时让他在家里“上班”,说是可以将多年来考古工作积累的东西写成文章。不过,这几年林思写的文章还不到十万字,连一本书也凑不齐。不过,领导没责怪他,有个基本属于观光性质的出差——到西安走一趟,想到可以让他散散心,就让他来了。
此时身在西安的林思,刚刚在朋友圈上看到那条神奇的消息,觉得心脏都要蹦过头顶了。离开他六年的活力,一瞬间,重新注满体内。我要回去,找那个怪人,马上回去,明天的机票就让它作废吧。马上回成都!
【三】
其实林思明白,自己就是马上回到成都,也不一定能找到那个怪人。不过,他还是第二天一早就下楼办了退房。查房后,前台说:“先生,你还有个包忘在房间里了。”林思说:“我不要了,直接扔垃圾堆吧。”在前台小姐诧异的目光中,林思叫了车,直奔机场。
到了成都,林思没有回家,而是在机场买了一大桶肯德基,径直去了动物园。
果如所料,动物园里几乎所有任何工作人员都说见过那样的怪人,反倒以不可理喻的眼光打量着林思,好像他才是个怪人一般。最终,倒是有一个扫地的大妈说,是有这么回事,那个家伙个子矮小,蓄着很奇怪的发型,一对女人才蓄的辫子,浑身上下散发着臭味,像个要饭的,于是就拿大扫帚把他赶走了。
保洁大妈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但就是这几句话坚定了林思的信心。他去北大门、西北门和南大门都问了,守门人也都没有看到过有这样一个怪人出门。那么,他就有很大可能还在园中。不,不是很大可能,而是一定。
黄昏时,林思转悠到了狮虎苑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下。突然,他看到了一对眼睛。是的,一对眼睛,闪着绿莹莹的光。后来,林思觉得那眼里的光也许并不真是绿色的,可能也是一种通感或错觉,像那碗蓝色的胡辣汤一样。承载着那对绿眼睛的,是一个蹲伏着的人——在已落了百分之八十的夕阳中,露出半剪影的轮廓。
林思肾上腺激素猛然飙高,他退后了几步,以防那蹲伏着的身子突然弹跳并扑将过来。随即,从肯德基食品袋中拿中一块鸡肉,小心翼翼地扔了过去。那怪人拾起鸡肉,嗅了一嗅,随即大嚼起来,牙齿和鸡骨头切磋,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
林思心中一阵狂喜,又拿出一块鸡肉扔了过去。几块鸡下肚,那怪人的眼神似乎也缓和了起来,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调,说了好几句话。林思是学考古的,能阅读先秦古文献,古文并不差。不过,他倒从来还没用过古汉语跟人交谈。而且,汉语在几千年里经历了多次变迁,不管是用词还是发音都跟那时有很大的变化。更何况,汉代的大语言学家扬雄就说“蜀人左言”,照此分析:如果这怪人真如自己推测,是来自古蜀国的话,那很可能古蜀人和中原王朝说的就不是同一种语言。
两个人又是比划,又是咿咿呀呀鸡同鸭讲了好半天,林思终于搞明白了,那怪人讲的是一种介乎于外语和方言之间的语言,接近一半的话他能听懂。大意是说,他正在睡觉,天上雷鸣电闪,突然之间他就跑到这儿来了,他已经饿了一两天,很想回家。
“回家?好,我带你回家。”林思向怪人招着手,示意他到身边来,“当然是回我的家。”他絮絮叨叨,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现在不能回你的家,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家在那里。再说了,就算我知道你的家在那里,也没办法穿越回去。你倒给我说说你是怎么穿越到现在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当天晚上,林思把怪人带到了自己家里,给他喝了水,手把手教他学会了用淋浴蓬头洗澡,用抽水马桶,把另一个房间给他住。当天晚上,林思头一次把自己卧室的门反锁了,而且从厨房里拿了菜刀,放在枕头下。
林思最终还是知道那怪人叫什么名字,不过是在十来天之后了。那时,怪人已经学会了一些现代四川话,林思也了解了怪人的一些词汇,加上两种语言本来同源,也就勉勉强强能交流一些稍微抽象的问题了。
怪人自称叫瞠,是一名驭象师。说是有天晚上躺在平时无人的灵台上睡觉,突然间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就失去知觉了。醒过来时,发现身处一片小树林里。树林在一个很低矮的小山岗上,待到走下山来,却发现不光是被挪了个位置,而是一切都改变了。
脚下的土是硬的,却不见一块块石板,而是变成了一整块。走得数百步,却见深夜的天空中,一条黑黢黢的巨龙,挂在空中动也不动。自己也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只得焦急地向前走,想找到睡觉的那个灵台。又走了一阵子,见到有光亮。走近,不由得万分惊惧:光是光,却没有油灯,而是从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射出来的;一排接一接的房子,高大得难以让人相信,却又不是用木头、竹子、茅草和泥巴修成的。
走到天快亮的时候,见到些人,却也是稀奇古怪:男人没有双辫,女人却蓬松着一个大脑袋,也不知穿了些什么东西在身上。有女人见了他,大声惊叫起来,倒吓得他一路狂奔。也不知到了个什么地方,翻了墙进去。天亮了,却发现原本奔走于山林大地的虎,却被囚禁于铁笼之中;也被囚于舍中的象,却很奇怪,比他以前所驯养的要小,小好多,身上也没有毛。人渐渐多了起来,有小孩子被他吓着了,也有人朝他大声吼叫,挥舞着拳头,又有人拿了棍棒朝他走来,他突然心中涌起一阵恐惧,于是掉头就跑。跳到了一座小山上,跟猴子过了一夜。再后来,便遇到了林思。
深夜的天空中,一条黑黢黢的巨龙,挂在空中动也不动。林思心中一动,拿出纸来,画了一条高架桥,并用钢笔斜着勾线,涂黑了桥身。
“你看到的龙,是这样子的吗?”林思把纸递给瞠。
“是,是,就是。”瞠兴奋地点着头。
“那你现在就跟我走,我们马上去找。”林思也兴奋起来了,“不过,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最终找到。”
出门时,林思拿了套自己的衣服让瞠换上。又拿了顶帽子,扣在瞠的头上,遮住了像两片左右分开的,瓦一样的发型。颈后两条辫子,经过梳洗,显得油黑发亮。也好,林思暗道,这看上去像个搞艺术的人。
三星堆塑像后脑勺的辫子
林思用他那发些发麻的手,掌着方向盘,载着瞠,绕了动物园一圈。再从南大门,经昭觉寺汽车站,来到青龙场高架桥下。一路上,瞠不时大呼小叫,说这也像那也像。
“到底是不是嘛?你说。”林思有些恼火。
“我也搞不清楚嘛,”瞠耸耸肩,摊开两手,这是他这些天里从电视里学来的动作,“看上去都差不多嘛,又是晚上嘛。”
不过,到了致祥路一带的时候,瞠终于指着头顶斜上方的城北入口高速,肯定地说:“那就是我看到的巨龙。”
林思终于松了口气,停了车,带着瞠逛了几圈,却又犯愁了:此处路网发达,高楼林立,人口稠密,车水马龙,昭青怡苑、青龙日月苑、青龙乾苑、青兴苑等楼盘一个接一个,哪儿去找瞠所说的小树林、小山岗?
林思没办法,只得带着瞠回去。没找到自己的来处,瞠自然有些失落,不过还好,他对都市夜景很是好奇;难过的莫过于林思,手似乎麻得更厉害了。
【四】
北京,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外的咖啡馆里,林思对面坐着他小学时同桌兼唯一的朋友,高能所的物理学家林红英。
“我记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些科普画报。会不会有这种……嗯……这种可能?”林思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使用着他并不熟悉的科学术语,“比如说,雷电……还有当地的磁场,产生了一种电……电磁反应,将远古的战争场面记录了下来。过了若干年,又遇到了合适的天气条件,于是,就像放录像带一样……”
“我不敢说完全不可能。”林红英嫣然一笑,这笑让林思有些恍惚,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皮肤光泽、活力四溢的青年女物理学家,与二十来年前那个被晒得黑红的乡下小姑娘联系起来。
“电磁场可以记录、贮存并传递信息,这没错。也很可能,几千年前的高压雷电,导致了磁场的变化,并以大自然为载体,将你所说的那个战争场面记录了下来。”林红英略一沉吟,“可是……录了声音,要有喇叭才放得出;录了图像,有要屏幕或者说阴极射线管才可以。那么,大自然的喇叭和屏幕在哪里呢?至少,我们目前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这它们的存在。”
“可是,我……我连真人也见到了。”林思有些着急,“他……他……他就锁在我家里。”
“你啥时候变急性子了?”林红英嗔道,“我正要说,既然古人的真身都来你家里了,那我们也根本不需要那种磁场摄像理论来了。有另外一种可能……嗯……这是可以解释的。”
“什么可能?”林思一把抓住了林红英的手,动作幅度略大,让她手中的卡布奇诺荡了出来,洒在了袖口上。
林红英没有理会袖子上的湿渍和奶油,一字一顿地说道:“高——维——空——间——”
“高维空间?”
“换个词吧,”林红英道,“平行宇宙你听说过吗?”
“在科幻电影里见到过。”自从这次见到老同学以来的这几十分钟,林思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却是一种显然带些调侃和不相信的笑。
“没错。不过我们现在谈的不是科幻电影或小说。”林红英正色道,“其实,科学理论正是科幻作品的创作来源。”
从北京飞回成都两天以后的傍晚,架不住瞠的苦苦哀求,林思再次驾车,带着瞠来到了动物园。这一次,他把车停在了西北门,带着瞠沿昭觉寺南路南行。林思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什么目的,没有什么方向。不过,走走也好,至少可以让瞠这个来自远古的人见识一下三千年后的繁华,少一些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得抑郁症的概率。而且,医生也让自己术后多走走,不要老是窝在家里,这样才有助于恢复。
走到赤虎桥东路口,林思心今一动:这名字还有些古朴,倒不如过去看看。向右西行不久,猛然看到路牌上的字——羊子山路。似乎如一道闪电在脑海中划过,林思大呼一声:“灵台。”瞠吓得打了个哆嗦,吃惊地看着他。“快跟我走。”林思高兴地说道,“我似乎知道了什么。至少,范围可以缩小了。”
林思带着瞠,向北走了一段路,然后在小区里东弯西拐地穿行了好几十分钟。房屋越来越稀疏,道路越来越简陋。转过一个路口,眼前突然变得空旷起来,竟是一片开得稀稀拉拉的油菜花。再往后就是两三米宽的土路了。土路尽头是一些低矮、丑陋的砖房,大概是城中村了。
村口一间房子还开着门,门外摆着一个颜色俗艳的废弃沙发。原本的钢铸底架可能拿去卖了废铁,沙发下面用一排红砖垫着,以和地面隔离开来。粗硬的水泥外墙上有一块刷了白灰,竖着写了两排大字——伉美沅 美发用品。“沅”字少写了一笔,左边只有两点水。右边还竖着一排小字——进店扫二维码免费领取试用装。一个少妇走了出来,用脚将地上的一坨白色卫生纸踢到了一边,并没抬眼看看正从她眼前走过的林思和瞠。
一根电杆上面的广告吸引了瞠,林思回头一看,只见写着“泌尿专科 一针见效”的字样,地址是“动物园对面菜市场内”,还特别注明“本门诊已开设十八年 男女专家坐诊”。
“这个你看得懂吗?”林思哭笑不得,连忙扯了瞠一把,“别看了。快走,天要黑了。”
再往里走,房屋变得拥挤起来,也高些了,有的达到三四层,不过都是毫无规划地叠挤在一起。那条宽五米的主干道上方,挂着一幅红底白字的标语——“今天拆除老旧房 明天换来凤凰新天地”。道路左侧的水沟里,飘来阵阵恶臭。
城中村尽头是宽阔的城市水泥路面,不过四周空旷,并无现代建筑,四个扁凹生锈、蒙满灰尘、糊满泥土的铁质垃圾桶矗立着,里面堆满了塑料袋包裹着的垃圾,散发出腐败的气息。近旁的地面上,洒落着卫生纸和甘蔗皮等。如果不是打了围档,里面正在进行地铁站的施工,预示着不久此处将会有一座新城崛起,真算得上是极度破败凋敝了。
围档旁,真有一座小山坡,占地不过百十平方米。山坡上柏树森森,斜阳映照之下,倒是真有几分古意。
“是这里吗?”林思问道。
“是。”瞠想了想答道。
“你确定吗?”林思不敢特别抱希望,“在动物园旁,你不是说哪儿都像吗?”
瞠没有回答,四下张望,突然指着斜前方高声叫道:“龙!龙!巨龙!”林思看过去骇然一惊:高架桥在暮色中弯曲的剪影,真有些像一条巨龙。在心中默思了一下方位,林思马上明白了,那应该是凤凰大道上的凤凰高架桥。这附近高架桥多,自己最初把瞠所说巨龙当作城北入口高速了,致有两天前的南辕北辙之错。
突然,瞠迈步朝小山坡跑去。林思紧随而上,顾不得背上的行囊晃来荡去。待他到达山顶,见到瞠正抱着一棵柏树,大声叫道:“是这里!是这里!我那天清早就是在这里醒过来的。”瞠指着树干道,“你看,我在这里用石子刻了一个字。”林思顺着所指看过去,只见柏树干上被撕掉了一块皮,上面刻着一个“山”字形的符号,顿时禁不住又惊又喜:这不是巴蜀图语又是什么?
2017年2月8日,蒲江鹤山镇飞虎村的一处考古工地上出土十一枚铜质印章,其中一枚上面就有这个符号。林思因为参与了现场发掘,因此印象深刻。当时,林思还跟同事说:“扬雄在《蜀王本纪》中称,‘人萌椎髻,左言,不晓文字,未有礼乐’看来是错了,古蜀很可能是有文字的。如何我们中间有一个人,能够全部破译巴蜀图语,就是一桩不逊于刘锷发现甲骨文的不世功勋。”同事开玩笑说:“就靠你了,等你来破译吧。”四周一阵哄笑,林思当时并没有反唇相讥,只是默默地走了开去。
瞠的一句话,把林思从狂喜中拉了回来:“地方是找到了,可是我怎么回去呢?”
“我也不知道。”林思道,“不过我们有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在这儿等,不一定回得去,但不在这儿等,一定回不去。”说完放下行囊,拿出一个帐篷,铺好,钻了进去。又向瞠招手,让他也进来:“在这里面等,不会被蚊子咬。”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东西?”瞠笑逐颜开,“要是我们打仗的时候,能背个这东西该多好,又不怕淋雨又不怕晒太阳。”
林思拿出两瓶矿泉水,递一瓶给瞠。几口喝完了,林思顺手往帐篷外一扔,瞠连忙跑出去拾回来。
“要这个干吗啊?”林思不解,“莫非你还成了环保主义者?”
“这么好的东西,为啥要扔?”瞠捧在手里,视若珍宝,“我以后打仗,就把这两个玩意儿带上装水,左边一个,右边一个。”
对于怎么能回去,何时能回去,瞠似乎还不如林思焦虑。他倒在帐篷里,很快就发出了鼾声。林思却辗转反侧,脑子里翻来覆去尽是“羊子山”几个字。
羊子山原是四川省成都市北驷马桥附近的一座土丘,丘高约10米,直径约160米。1956年,原西南博物院发现此土丘原为一座由土坯和夯土构筑而成的人造土台遗址。然而,由于发现得太晚,当意识到这是一座先秦时期的重要建筑遗迹时,土台已仅存中心部分;而又由于历史的原因,这座土台发掘完毕后,不久就被砖厂取土夷为平地,未能保存下来。我们现在要推断该土台的年代和性质,只有利用原土台清理报告透露给我们的信息了。
这是《四川文物》1993年第一期上一篇名为《羊子山土台考》文章的开头,林思差不多都要背下来了。虽然是一个事业并不成功的文物研究员,每当想起羊子山土台的被毁,他还是忍不住要扼腕叹息。
此时,对羊子山土台的惋惜,对自身处境的哀怨,对在考古领域的建功立业,对金沙象牙为猛犸象牙一说遭受嘲笑的不平,种种情绪的交织中,伴随着瞠的阵阵鼾声,林思迷迷糊糊地睡去。似乎有雨滴打在帐篷上,沙沙沙,沙沙沙,但林思已无力去探个究竟,意识越来越模糊。
林思是被一阵阵雷鸣声惊醒的。他发现帐篷里只有自己,连忙支起身子,掀开帐篷门,却看见瞠站在一棵树下,双手上举,头颅仰望,似在对天呼吁。一声炸雷,随即一道闪电,照亮了瞠的面孔。
“危险!”林思赶快翻身起来,出了帐篷,想把瞠拉进来,瞠却不为所动,全似身边并无此人。就在拉拉扯扯之际,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不好!”林思抬起头来,却见一道弯弯曲曲的闪电,像一条巨大的电龙,从深不可测的高空直扑下来。林思不长不短的一生,从来没见到过让人如此惊骇的闪电。
【五】
林思醒来时,看到的是瞠欣喜的表情和眼神。“我就知道你会醒来的,”瞠咧开大嘴傻笑着,“我守着你好久了。”
光线有些暗淡。林思四下一打量,发现身处室内,不由得满腹疑惑:“这是在哪儿?你不是说,你是在灵台上睡觉,然后到了我那个世界的吗?”
“这就是灵台。”瞠扶起林思,搀着他走出了门。林思这才看到,房屋外是一个三层土台,而房屋建在土台的最顶层上。这是羊子山土台无疑了,林思心中暗道,只是不曾想到,土台上也是有房屋的。
羊子山土台位于成都驷马桥北外,残高十米,底座是一个边长约103.6米的正方形。土台共垒三层,其中心为31.6米见主的郭墙,由土砖砌成,砖高十层。郭墙之外,又筑有两道正方形墙,三道回字形砖墙之间筑土夯实。三层土台之间,四面各有台阶相连,供人拾阶而上。土台之用,观天文,祭天地,收聚人心。
羊子山土台发现于1952年,当年下半年即进行考古发掘,1956年清理完毕,由于历史原因至今未出考古报告,最权威的文件当为《成都羊子山土台遗址清理报告》。因为工作关系,林思对相关报告、论文等考古成果也谈得上是相当熟悉。但是,几乎所有的文章都认定,土台为一空台,上面并无建筑。
林思四下观察,见除了四角各立着一根直径约为一尺的木柱之外,每面墙中间还立有四根碗口粗细的木头。木柱之间,以竹子编成篱笆,再糊泥烘烤成墙,顶盖再覆以茅草、树皮。泥壁上,有寸把长的凸起痕迹,纵横相交,估计是糊墙时掺入了秸秆,以增强附着力。房屋约十米见方,建在土台最上层西北侧,自己刚才所处之房间,仅可容身,应为其中一偏屋。原来,灵台是举行重大的祭祀典礼的场所,建筑供贮放礼器之用,也有场所供祭司小憩。灵台平时也有人看守,瞠的妻子就承担这一职责。
瞠是军队里的驭象师,为了看望妻子,偷偷跑了出来。跟妻子燕好之后在灵台上的房屋外睡觉,被高能量的闪电击中,从而跨越时空基点而到了现代社会。林思不是物理学家,并不懂得时空翘曲,也不明白清理报告上那句“以西边直线为准的方向是北偏西55度”有何玄妙,但多年来他一直相信:古蜀人掌握有现代物理学还不能解释的秘密,灵台既然能把瞠送到现代社会,也就能把他再送回去。
果然,自己逆其道而行之,竟也达到了送瞠回到远古时代的目的。同时,自己也借此机会到了古蜀国,有希望一窥这个神秘古国的秘密。
在食用了瞠妻熬的米粥之后,瞠准备起身归队了。瞠解释说,这片大地上的王叫作鱼凫,而自己的主人则是杜宇大人。杜宇多年来对鱼凫恭顺有加,但如今已尾大不掉,鱼凫王也有必欲除之而后快之心。现在双方都在暗自集结兵力、调集粮草,准备一口吞掉对方。
“我跟你一起去。”林思一把抓住了正要转身离去的瞠的胳膊。
“可是,我去是要打仗的。”瞠道,“要死人的。”
“我不怕,一定要去。”林思不惧怕死。至少,在他做了甲状腺切除手术之后,是一点也不怕死的。与其那样不死不活地苟延残喘,被圈子内的同仁们轻视,还不如死在自己研究了十多年的这个三千多年前的时代。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如果能够堪破古蜀国的秘密,享受这次数千年难遇的机会(对一个考古人来说,这不啻是上天赐予的最大恩惠),死又何憾?生命又何足道哉?
“你要去,”瞠无奈地耸肩摊的道,“也得换了衣服。”
林思看着自己上身的红色冲锋服、下身的牛仔裤、脚上的运动鞋,也不由得笑了。瞠妻拿来一套瞠的衣服,让他换上。林思脱光上身,套上了麻衣左衽服,又看见瞠妻拿来的衣物中有条长五六尺、宽五六寸的带子,便要拿来往腰上系,瞠却笑道:“不是这样穿的,这不是衣裳,倒是条牛鼻裈。”
“哦。”林思霎时间明白了,却不知道如何穿。瞠让他脱光下身,拿过带子,在他裆间左穿右套,再在腰间拴一个结,很快就弄好了。再让他外套一条短裙、脚蹬一双麻绳草鞋,即大功告成。
林思低头看了看自己奇怪的装束,如果再胖上一两圈,就活脱脱一个日本相扑选手了。他有些好笑,甚至想摸出手机拍张图片发个朋友圈,再加上一个笑cry的表情——手机倒是带来了,不过没有信号——随即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也不由得像瞠一样咧开嘴傻笑了起来。
“这下倒有些像了。”瞠上下打量道,“就是肤色太白,你抹些泥在脸上吧。”
在被瞠涂了一脸的泥之后,林思犹嫌不足,还把瞠妻烧饭剩下的草灰狠狠地在脸上抹了又抹。
跟着瞠向西走了三四十里路,林思也来到了营地。
一座小土城,长宽各三百米左右,高十来米。土城外,数百个草棚,每个草棚里可容得下数十个士兵。草棚很简陋,四根碗中粗的木柱立在地上,竹条划开搭顶,上面再铺以茅草——可以遮阳,零星小雨也挡得住。林思心中估摸了一下,这应该是金沙遗址所在地了,便问瞠:“这是座什么城?”
“这是杜宇城。在我们蜀国,除了王城,就数这座杜宇城最大了。”瞠非常自豪,“我们杜宇大人来自滇地朱提,那里产白银。大人给鱼凫王送了好多白银当礼物,大王特许大人在此建城,并招兵练武,好拱卫王城。不过,近来大王有些怀疑大人有自立之心了。大人也不甘心如此受死,加之众人都嫌鱼凫王暴虐,要拥戴杜宇大人为王。”
正如瞠所言,营地上也的确是一派厉兵秣马的气氛,一场大战就在眼前。听到瞠说出王城二字,林思当即明白,那应当是三星堆遗址所在了,问道:“此处距王城有百里路吧?”
“你怎么知道?”瞠十分吃惊,“是这个数。我去王城送过一次信。天蒙蒙亮出发,擦黑才到。”
“这杜宇城可跟王城相比?”林思问道。
“那如何比得?”瞠道,“杜宇城虽壮丽,可王城又远在其上。杜宇城池周回长不过两千步,那王城却是四千步有余。杜宇城不过是夹板间夯土筑成;那王城却是烧砖为墙,中间填土而成,墙基宽八十余步,墙顶宽四十余步,十匹马可并驰其上。王城最奇特之处在于,四周并无城门,如铜桶一般,既易守难攻,又喻示鱼凫王的江山永固。”
“既无城门,那城外的人如何进得城去?”林思好奇又困惑,“城里的人又如何出得城来?”
“这倒是鱼凫王的神鬼莫测之处了。”瞠叹道,“倒不是真没有城门,而是城门埋在地下,一条地道通入城内。凡进城者,必经地下。”
“啊?!”林思吃惊道,“这仗如何能打?就算在阵地上击败王军,也攻不进城去。”
“唉,那倒也未必。鱼凫固有王者之象,然杜宇大人真英雄也。”瞠叹羡道,“大人的神妙之计,岂是我辈可以通透?”瞠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离开好几天了,得赶快归队。你多保重,仗打完才看得到你了。”
林思不能熟练地运用古蜀国的语言跟人交流,瞠怕他露馅,就把他交给了自己的亲兄弟瞧——一名步卒小头目,扮作随从,并对瞧千叮咛万嘱咐,这是自己的恩人,一定要善加照看。
交接完毕,瞠说他要去看自己的大象了,就此别过。
【六】
几天之后的一个凌晨,前方探子来报:鱼凫王的大军已经踏破十五里地外,杜宇在郫城布下的第一道防线,直扑杜宇城而来。
一阵急过一阵的牛角号惊醒了林思。好在睡觉都没有脱衣,连草鞋也套在脚上,他连忙翻身起来,拿起自己的铜戈,跑出了草棚。只见瞧大声吆喝着,指挥着自己的数百手下列阵。林思点了一下,像这样的阵形有二十个。它们连成一条并不太规则的直线,在杜宇城的北面布成了一道防线。
在似乎一点就要燃的气氛之中,林思竟有些走神,他恍然发觉:自己来到史前金沙的这些日子里,躯体居然不发麻了,手脚抽搐的感觉更是无影无踪。也许是这些天都在野外,太阳晒得多些,不那么缺钙了——林思心中暗想——真是天可怜见,知道我如果手脚再麻,拿不起武器,一上战场就会被人杀死的。
然而,严阵以待了两三个时辰,敌人却并没有来。瞧和几个头目一商量,又让大家回到草棚休息。然而,林思一瓢水还没有喝完,又听得一阵喧哗声,只见瞧风急火燎地跑过来,挥着手,大声叱喝着让士卒列阵:“快!快!杜宇大人要出城了!”
林思拾起青铜戈,慌不迭地跟从士卒朝前奔去,却只觉得肩头的衣服被人一把扯住了,回头一看,却是瞧。瞧用他并不能完全听懂的语言,小声说了几句话。林思猜出来了,意思大致是:“我的哥哥瞠失踪了好些天,再不回来的话,就要被杜宇大人灭族。你把他送回来了,是我们全家的恩人。等会冲锋的时候,你就跟在我的身后。我保护你。”林思这才注意到,他们这一队人马数百人中,唯有瞧拿着一面青铜盾牌,手中的兵器也不是戈,而是一把青铜剑。
此时,有节奏的闷响从前方一阵接一阵传来。咚——咚——咚,似乎大地都在震颤,应和着林思胸腔里心脏的搏动。他四下张望,只见周围的士卒都神色紧张,眼神里不乏恐惧。而瞧左手持盾,右手握剑,不发一言地凝视着前方。
鱼凫的军队已经踏步而来,到了离杜宇城阵营几百步的地方,停了下来。鱼凫大军列的是方阵,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数远远超过杜宇军。两相比较,在林思看来,就好像是一大块方砖面前排了二十颗小图钉。
忽见对面阵形如潮水一般分开,一舆八人大轿缓步出来。轿上坐着那人,头戴莲花形兽眼高冠,冠顶四片莲花形插片,正中一太阳形图案。那人手执金杖,也不落轿,而就在轿上站起身来。林思看清楚了,他的衣饰华贵,着窄袖和半臂式三件左衽套装,外衣、中衣和内衣均为丝质,被阳光照得一闪一闪的。其外衣染成淡青色,半臂,垂至膝盖,上面绣有黑色的神兽纹、鸟纹、夔龙纹和卷云纹,极其威严富丽。其人方口大颐,一对眼睛向外突出,眼角上吊,唯左耳钻一大孔,挂着一只巴掌大的青铜鸟饰。无论是衣饰还是相貌,都像极了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大立人。林思明白,这就是古蜀国集神权与王权于一体的王、大祭司——鱼凫。
鱼凫
又听得背面一阵锣响,林思回头一看,只见城门洞开,在一队士卒的簇拥下,一匹白色骏马疾驰而出,马上一人,肤色黑黝,一身短打,除了胸前多了一枚青铜护心镜,倒是和瞠、瞧乃至于林思一般的打扮。这便是古蜀国杜宇王朝的开拓者杜宇一世,林思暗想,也即瞠所说的杜宇大人了。
两军统帅阵前相见,只听得那鱼凫王斥道:“杜宇小儿,尔一滇地蛮子,容我收留,至有今日。但你不思报恩,反趁我出兵助周伐纣,大军集于牧野之机犯上作乱。我受命于天,国本岂是尔等可以动摇?仅凭城中兵力,即可踏平杜宇城。今天兵已到,尔等还不下马受缚?”
那杜宇却面上毫无惧色,他手按青铜宝剑,高声道:“自古天命在贤。尔暴虐无道,民不聊生,而我治下人民安居乐业,谁不拥戴?”见到这一幕,林思不由得心中暗想:瞠果然有识人之明。鱼凫固然有王者相,然霸气浮于外而内里虚弱,杜宇神色凛然,目光坚毅,气宇轩昂,却是个真英雄。
鱼凫哈哈大笑:“今郫城已破,你外无援军,坐困孤城,更有何话可说?”
杜宇并不答话,手一挥,数万支箭矢向鱼凫阵前射去。鱼凫的亲兵,竖起多面一人多高的大盾牌,将正面和天空都挡了个严严实实。一阵箭雨虽猛,但杜宇军的箭矢皆由骨石磨成,加之鱼凫军装备精良,青铜盾牌甚多,并未造成多大威胁。
鱼凫的八人大轿退下后,却也并不回射。只见中军分开,传来一阵沉闷的步伐。一头一头的大象从阵中走出,顿时杀气腾腾,充塞天地之间。
这仗没法打了,林思心中暗道。
杜宇却并不退进城去,反而下令关紧城门,并严命士卒不得溃散。传令右军变前军,左军变后军,向右侧撤退。然而,此时鱼凫军一百六十头灰色大象组成的象军已经冲过来了。林思从来没有想到过,平时看上去慢腾腾的,很有些呆萌呆萌的大象,奔跑起来会如此迅捷,似乎两只扇动的耳朵就像两翼巨大的翅膀。
象军将杜宇的军队从中分开,鱼凫大军随即跟上,咬住了杜宇军被割下的一大截尾巴,在杜宇城的左侧展开了一场昏天黑地的厮杀。那一百六十头大象,则紧紧追赶着林思所在的右军。左军尚好,虽然人数、装备悬殊,但毕竟是人与人的搏杀。右侧则完全是一场屠杀,象对人的屠杀。
在全军被鱼凫大军分割开来之后,向右撤离的右军又接到军今:全体回师,向象群开战,凡有退后者皆灭族。林思跟着那群汉子,挥舞着铜戈,向象群冲去。他们去刺大象的眼,捅大象的腿,割大象的鼻,也有稍微站得远一些的、头脑冷静的士卒,用箭去射大象背上的驭象手——但都几乎没有成效。无数的人被大象的鼻子卷了起来,抛向天空,只见满天的人起人落。落下来的士卒,有的被大象迎头顶上,用象牙刺穿了胸腹;有的还在空中,就被大象如抽陀螺一般,用鼻子挥出数十步外。更多的士卒,被象军践踏在脚下,踏碎了头颅,脑浆四溅;踩断了肋骨,鲜血喷涌。
鱼凫的象军,都是挑选出来的躯体硕大、行动矫健者,领头的头象,体型却要比其他大象大出四分之一。此刻,它左边的象牙上挂着三具尸体,右边的挂着一具。人血迷离了头象的眼,却让它更加疯狂。它凭着饮饱了人血的模糊视力,专朝人最密集的地方冲。它在人群中左冲右突,腿踢鼻挥,每一个动作,哪怕是后退,也必有人毙命。
三千年前的古蜀大地上,展现着世界战争史上空前绝后的诡异一幕。然而,却有一个人对着这惨烈的场面哈哈大笑。此时,鱼凫王用金杖指着自己的左方,志得意满地对周围道:“那匹英勇的头象,待得战斗结束,我要封它为王。我是人间前所未有的王,它是大象中前所未有的王。”
林思已经疯了,他抡圆了铜戈,在自己身边形成了一个两米见方的圆。他不知道有没有敌人或敌象被他这种笨拙而疯狂的战术吓退,也不知道有没有敌人或敌象因此而受伤、毙命。他什么也看不见,血水和汗水早就模糊了他的眼。之后很久,当他回忆起那匪夷所思的战场时,闭上眼睛,视野中也只有一片血红,伴随着大象的怪叫声,和铜戈挥舞的呼呼风声。
然而,在那一刻,他清醒过来了。他倒在地上,一只粗壮的象腿正向他头上踩来。瞠的兄弟、他的头领瞧扑了过来,用盾牌挡住了敌象的腿。可能是因为青铜盾牌上的钉刺破了象掌,那只敌象稍微犹疑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间,林思一个翻身滚了开去。他看到瞧手中的长戈刺进了象的胸膛,紧跟着,是飞射而出的血,以及被象腿践踏后,瞧那像西瓜一样爆裂的脑壳和四溅的脑浆、血液。那头大象轰然倒下,一侧压在林思的一条腿上。此时,虚弱已极的他已无力挣脱,只等着其他的敌兵或敌象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林思朝他所来之地——羊子山土台的方向抬起头望了一眼,其时夕阳刚刚切入成都平原一马平川的地面,地平线如锋利的刀刃,在这个大血球的底部削去了一个盖,那汨汨而出的血液,洒在象兵和士卒的身上,铺满了整个大地。
【七】
突然,从杜宇城的方向传来一声急促过一声的牛角号,压过了战场上的一切声音,包括冷兵器的撞击、战士的呐喊和大象那跟体型毫不匹配的尖鸣。林思回头看见,杜宇城城门洞开,一线巨山般的物什冲了出来。林思终于看清楚了,是大象!也是大象!但那是什么样的大象啊,比压着自己腿的这头高出三分之一,象牙更是长出一半。它们不是灰色的,而是闪着金红色的光。天哪,猛犸象!真的是猛犸象,那满身的光芒,是夕阳照在它们的长毛上反射出来的。
在林思那饱受惊骇的记忆中,那几十头猛犸象奔跑得比骏马还要快。它们的长毛在风中飘飞,尾巴更是拉成了一条直线,末端拖着一个火球。转眼,跑在最前面的那头猛犸象已经用它的长牙从侧面刺进了一头灰色敌象的肚子。它没有停步,又用头撞倒了另一头敌象。
人象大战
侧翼受到攻击的鱼凫象阵,几乎是在一瞬间崩溃。不到小半个时辰,大地上已经躺满了灰色大象的尸体。阵上的士卒各自归队,静待象们的对决。
眼前的场面没有任何悬念,十余头猛犸象围成一个圈,包围了鱼凫象军的头象。头象放低了前肢,臀部翘起,似乎要发起冲刺,却又四下张望,似乎是想寻找一个薄弱的突破口。猛犸象群却并不发动攻击。只听得一阵尖鸣,一头体型最为巨大的猛犸象迈步出列,其他的居然蜷曲四肢,跪伏于地。
这似乎是一场并不对等的决战,猛犸头象几乎要高出灰色头象整整一个头。但灰色头象似乎并不甘心就此认输,它灵活地调整着步伐,寻找着攻击角度,而猛犸头象的动作显然要笨拙许多。两只头象背上的驭象师,口中分别发出类似象鸣的声音,指挥着座下的大象。林思看见,坐在猛犸头象背上的,正是瞠——那两个矿泉水瓶子,果然在他腰间晃荡。
突然,灰色头象的长鼻卷住了猛犸头象的腿,猛地一拉,猛犸象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灰色头象得势不饶象,挥舞长鼻连连进攻,欲将猛犸头象拖倒在地。猛犸头象左支右挡,要么抬腿躲避,要么伸鼻抵挡,已是东支西拙,狼狈不堪。象背上的瞠,已开始大声吆喝,显得十分焦灼。
说时迟那时快,灰色头象跃步向前,长鼻猛甩,砸在猛犸头象的眼睛上。猛犸头象受痛不住,一声悲鸣,一个踉跄,几乎就倒下。此时,鱼凫阵前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声。林思后来觉得好笑的是,自己当时还有闲心来想:猛犸头象倒下之后,其他猛犸象将是一哄而上,群殴对手,还是就此认输。
然而,猛犸头象在摇摇欲坠之时,甩起象鼻,卷住了灰色头象的鼻子。借靠对手的体重,止住了跌倒的趋势。两只象鼻死死地绞在一起,变成了一场拔河比赛。猛犸头象立稳了脚跟之后,身高力大的优势开始显现,拉着灰色头象一步步后退。
猛犸象对决亚洲象
这时,只见一道青光一闪,原来是灰色头象背上的驭象师高高跃起,从空中落下,用青铜长戈刺中了猛犸头象的鼻子。就在同时,瞠掷出的青铜剑也插进了他的胸膛。猛犸头象猛然受到一击,吃不住痛,鼻子一松,灰色头象的鼻子趁机滑了出来。它转身就要逃跑,猛犸头象高高跃起,山一般的躯体压断了它的脊梁。
远处观战的鱼凫王见此变故,长叹一声,弃了八抬大舆,跃上一匹骏马,转身就朝王城逃。由于跑得太匆忙,他那象征王权的金杖也被委弃于地。杜宇见势,立即率领残存的士卒和猛犸象掩杀过去。
然而,鱼凫并没能逃回王城。林思后来听瞠说,鱼凫的军队北逃至郫城时,遭到精兵伏击。原来,当初鱼凫率兵进攻杜宇,在郫城打了第一仗,却是守军佯败。这是杜宇大人精心安排的战术:命令郫城部曲只准败不准胜,放鱼凫军队进入口袋阵;在杜宇城阵前,再次佯败,让鱼凫象阵暴露出脆弱的侧翼,在猛犸象兵的攻击之下,一触即溃。
鱼凫回逃至郫城,遭到两面夹击,北回王城之路已被截断,不得已率身边数十骑往西北方向突围,逃往湔山。数万士卒,则在败逃的过程中,被杜宇军悉数消灭。逃到湔山的鱼凫王,听到王城沦陷的消失,自知复国无望,拔剑自尽。杜宇挥军攻克王城,为了防止鱼凫残部死灰复燃,将之捣毁殆尽,把宫中珍宝尽数迁于杜宇城以充国库,并在此建立新都。为了稳定国中人心,杜宇隐瞒了鱼凫的死讯,假称鱼凫已在湔山成仙,并于此地立祠,以愚黔首。
【八】
五个月后,古蜀国鱼凫王朝考古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四川成都举行。研讨会级别很高,几乎集中了世界考古学界所有专攻古蜀史的大家,开幕式更由文化部常务副部长主持,足见各方的重视。
林思在会上做了专题报告,题为《猛犸象军在鱼凫王朝与杜宇王朝交替中的作用》,其主要论点如下:
◆更新世第四纪冰川结束时,猛犸象基本并未完全灭绝,但仍有少量部分存留于成都平原。
◆濮人首领杜宇自朱提(今云南昭通)迁移至金沙,招募军队,捕捉猛犸象,将之训练为强大的象兵部队,并以此为依托,消灭了鱼凫王朝。
◆杜宇将古蜀王城从三星堆南迁一百里而至金沙,从而开创了六百年的杜宇王朝,称望帝,成为继蚕丛、柏灌和鱼凫之后的第四个开国蜀王。
◆在古蜀王朝的交替中,最后一批猛犸象成为牺牲品。战场上幸存的猛犸象,多因创口感染而死亡。剩下的则因数量太少,不足以支撑群落传承,猛犸象从此在地球上彻底消失。
◆结论:金沙遗址出土的长近三米的巨大象牙“金沙一号”,确为猛犸象牙。
林思发言过程中,台下时不时发出惊奇的声音。当他面带微笑地鞠了一躬,表示报告结束的时候,台下先是有片刻宁静,然后才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台下专家的表情,有不屑,有激动,更多的是被震惊了,他们似乎还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判断这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报告是否合理。场内开始出现大面积的嗡嗡声,那是由小范围的交头接耳所引发的。
“精彩啊——精彩——”林思收拾讲稿,正要下台,突然听到一句拖长了语气的话语,他抬头一看,正是上次争论过的那位考古学会动物考古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张教授。“可是,却精彩得有些不着边际了。你们四川考古界为了吸引眼球,不惜哗众取宠,破坏学术规范。”张教授越说越快,显然已经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简直……简直……简直就是在写科幻小说。”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林思先生,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台下传来流畅却语调怪异的汉语,说话者是一位身着深灰色西装的东亚人,他自我介绍是来自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东亚研究室的考古学家佐佐木次郎。
“当然可以,佐佐木先生。”林思很有礼貌地欠身回应道。古蜀学术研究泰斗佐佐木次郎的大名,他自然早就听说过,却是第一是见其真身。
“林思副研究员,首先感谢您精彩的报告。”佐佐木次郎起身道,“您给出的答案,能够很完美地解释围绕‘金沙一号’象牙产生的许多问题。但是我想知道,您得出如此结论,所依据的考古证据是什么?或者说,您能否向我们讲述一下考古发掘现场?”
“佐佐木先生,请问您相信公元前431年发生于雅典与斯巴达之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是真实的吗?”林思没有正面回答。
“当然是真实的。”佐佐木次郎不明其意。
“请问您为什么相信?”
“因为修昔底德写下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作为一名有世界声誉的考古学家,一场您没见过的战争,因为一本书,您相信了。”林思微微一笑道,“那么请问,一千年后这世上的人们,会不会因为我今天这篇报告,而相信金沙遗址真的存在过猛犸象?”
“明白了。”佐佐木次郎深深地鞠了一躬,“多谢先生指教。”
这场学术研讨会后,林思那篇神奇的论文——《猛犸象军在鱼凫王朝与杜宇王朝交替中的作用》能否收纳进会议成果集,组委会也经历了一场争论,支持者赞其能有效解答许多疑问,反对者则称其为一派胡言。最终,组委会称本着一种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精神予以收入,但同时表示,文中观点并不代表组委会意见。
论文公开面世后可能遭遇的命运,林思并非毫无心理准备,不过有一点他很确定——即便要面对地球上七十亿人的质疑,他也要守住一个秘密:作为古蜀人灵台的羊子山土台,是跨越古今的时空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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