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书轻入梦(枕畔有书好入梦)
老宅后花园的西北角有一栋废置多年的小楼,我五岁那年,一个极其无聊的午后,推开了那扇斑驳的木门。扶着沾满灰尘的扶梯上了二楼:四个结满蛛网的空书架、一张落满尘埃的藤榻、墙角堆着几个纸箱。我蹲下打开箱子,跃入眼帘的是一本本连环画《三国》《水浒》《说唐》《聊斋》……白袍银铠的少年英雄、羽扇纶巾的谋臣智士、风情万种的鬼狐花仙……那一幅幅黑白隽永的线条勾勒出一个个引人入胜的悲喜传奇。我顾不得灰尘,一屁股坐在地上掀翻起来,直至父母焦虑的呼唤声回荡在耳畔,才发现夜幕已降临。从此,我迷上了连环画,成了这里的“常客”,一泡就是一整天。
小楼的溯源得从我的祖父说起。我家祖上世代书香,到曾祖那代衰落,祖父幼年失怙,少年给人当学徒,青年奔波于京杭大运河贩卖布匹,生意越做越红火,成为富甲一方的“土豪”后盖房造园,仍不忘自己是读书人家,在后花园一角建起了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名曰“藏书楼”,几个书架上满满堆砌着绝本经史子集和珍版国外名著。父亲说,祖父一生博览群书,闲暇之际最喜独自呆在藏书楼,躺在藤榻上,一杯茶、一卷书……什么唐诗、宋词倒背如流,史籍典故如数家珍,对国外名著《福尔摩斯探案集》《基督山恩仇记》之类更是津津乐道。
祖父是一位生性豁达的老人,对身外之物看得淡然,他认为万贯家财不如子女成材。祖父鼓励儿女们,即便环境再恶劣也不能放弃学业。后来,他的子女们果不负祖父所望,一个个成了教授、名医、学者……
我喜欢躺在藏书楼那张藤榻上读书,轻松惬意,看累了,仰面揉揉眼睛。那时我的记忆超级棒,不但能记全书中人名,连细节复述乃至兵器重量也烂熟于心:三国时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八十二斤重,隋唐宇文成都使的是一柄重三百二十斤的凤翅鎏金镋,小将裴元庆掌中拿的是一对三百斤重八棱梅花亮银锤,但他俩在使八百斤紫金锤的李元霸手下都过不了三招……
母亲最反对我看闲书,怕我受“香花毒草”影响而耽误正经学业,我只能上课时把书摊在课桌底下偷偷看,好在父亲是个开明的家长,他鼓励我多读闲书,甚至背着母亲偷偷买书、借书给我看,藏书楼原本空空如也的书架渐次充盈起来。小时候家里经济并不宽裕,为了买一套心爱的书籍常常要攒一年半载的钱;去图书馆看书,那些热门书籍不是一借而空便是面目全非的残品,一些价格不菲的套装书只能隔着玻璃柜望梅止渴。直至我上大学后,头一学年获得了一笔3000元奖学金。3000元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是一笔巨款!我心花怒放地跑到隔壁书店,精挑细选了足足一麻袋书。一个暑假,我夜以继日地躲在藏书楼上看书。父亲曾问过我:一辈子不许你读书,怎么办?答曰:白活了。父女俩会心大笑。
其实,很多书看的时候囫囵吞枣,翻过一遍就抛诸脑后,唯有一部分传世佳作如同陈酿的美酒,随着时间的推移散发出醉人的芳香。《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让人在轻吟浅诵中体味到一种随心而发、原始质朴、天然去雕饰的情愫;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汪洋恣肆、炫神夺目的浪漫色彩令人物我皆忘神游天地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氏父子开创的建安风骨浸透着悲天悯人的恻隐情怀;还有太史公那部字字深情、卓尔不群的《史记》……在文学长河上,它们如一颗颗璀璨的明珠,闪耀着迷人的光芒。
时光弹指须臾过,少年子弟江湖老。小时候看《说唐》里的罗成,觉得他像大哥哥,现在看他,觉得像个傲骄轻敌的小弟弟。看书的人,从青鬓朱颜到鹤发鸡皮;而书中的人,却依旧鲜衣怒马,青春如昔。
十年前,老宅拆迁,藏书楼也随之灰飞烟灭,我再也不能舒适地躺在藤榻上,面对着满柜书籍点兵点将似地爱挑哪本就挑哪本,但躺着看书的习惯却如胎记般保存下来。我习惯在枕畔放几本闲书,临睡前翻几页,方能安生入梦,那一阵阵幽幽的翰墨书香宛如上天洒向尘世的一场场清新宜人的甘露,涤荡了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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