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音炮大喇叭(大喇叭)
原创 许文明
我们村的李士翔,成立人民公社那年,当了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那年,他下了台。连任书记好几届,贯穿了人民公社的自始至终。
他当支部书记,挣了个外号“大喇叭”。人民公社退出了历史舞台,李士翔去了天堂。然而,他仙逝许多年之后,人们提起他,念念不忘这位“大喇叭”。
人民公社诞生在火红的年代,是为了提前实现共产主义而狂热的年代,是高举总路线的年代。
总路线的内容就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口号就是要在15年之内,赶超老牌资本主义英国。要实现这个目标,就掀起了大跃进高潮。大跃进的主要项目,就是让“钢铁元帅”升帐。于是全民参战,大炼钢铁。
听说不久就要实现共产主义,上上下下的人都狂热了,村村成立了食堂,吃饭不要钱,各取所需。一时间,炼铁的土高炉遍地皆是。为了炼钢铁,伐光了树木烧木炭,家家把铁锅铁鏊子之类的铁家什,统统贡献出来,砸了,填进土炼铁炉里化铁水,充当钢铁数目。炼钢铁成了中心工作的中心,在这火口上,坐上村里第一把交椅,压倒一切的大事件,当然就是发动全民参加炼铁大战。因而,李书记每天都要登上村里的广播台,进行广播宣传。
何谓广播台?村中央有一棵老槐树,老得树干只有一层帮,中间空了,破了一个大窟窿,孩子们钻到里面藏猫猫。树干很粗,三四个大男人手接着手都搂不过来。老本并不高,从树杈到地面,才人把高,只要踩着窟窿两侧凹凸不平的树帮子,把着树干,就能攀到第一层树杈上。于是,这老槐树杈就成了一个制高点,大事小节,出工调人,表扬批评,传达信息,通报情况,干部们总要爬上老槐树,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喊话筒,人们称之为大喇叭,进行喊话,社员们美其名曰“广播台”。
最有权威登上广播台进行广播的,当然是村官里的第一把手。那年代,还是无电时代,不用说电视机、收音机、电话机、麦克风,就是用上舌簧喇叭的有线广播,已经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社员与外界的沟通,实际就靠这个广播台。
于是,登上“老槐树广播台”,拿着大喇叭喊话的,就是村里最有权威的人士,理所当然,非李士翔莫属。每天天不亮,他就爬上老槐树,踏着那股粗大的树枝,背倚着树干,一手掐腰,一手握着大喇叭,鼓起嗓门,转动着脑袋,进行广播。中午一次,到晚上,还是照旧。有什么重要事情要传达,随时都要进行广播。久而久之,只要他登上广播台,一亮嗓子,“唉——”的一声,社员们就说:“大喇叭又鼓嗓子了。”
久之,“大喇叭”就成了他的绰号、代号。
他在兄弟中排行老四,辈分在村里不高不矮,人们对他的称呼也不相同,或叫他四叔,或叫他四哥,或叫他四爷爷,亦或叫他四侄子,四孙子。就因为他有了“大喇叭”的代号,所以,人们每每在他的称呼前面,再加一个固定的称呼——大喇叭,叫成“大喇叭四爷爷”或“大喇叭四侄子”等。
这大喇叭之名,有两层含义,一是能在广播台有权拿大喇叭进行广播,表明他有身份;二则,他天生长了一副大嗓门,尽管声音有点沙哑,从那个铁皮筒子里传出来,连数里外村庄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名副其实的大喇叭嗓子。
老槐树不光是村里的广播台,老树下的空地,同样也是我们村的人民广场。召开社员大会,放电影,“文革”时期传达“最高指示”,批斗“走资派”等活动,都要在老槐树下进行。
老槐树隆起的树根,像无数条虬龙盘结在一起,托着偌大的树身树干。这盘树根“龙墩”就是主席台。每逢开会,在上面放一张长条高腿的木头凳子,也不摆放桌子之类。大喇叭等几位领导就坐在长凳上主持会议。当然,除了“大喇叭”挨批斗那段时间,每次开会讲话的主角基本都是大喇叭。他背靠着老树干,讲起话来,不用凭借铁皮大喇叭,就震得满街巷子里有回音。
那时,每年村里都要放几场电影,每次放电影,就在老槐树下,摆上一张长方桌,供摆放放映机之类。再安放一把椅子、一条凳子,供放映员、大喇叭坐。银幕悬挂在远处的屋后。每次放映之前,大喇叭总要讲一通话,当然是以阶级斗争为主要内容的形势、任务以及村里的大事件,甚至,连看电影时,防火、防盗诸事,小孩儿掉了鞋子,掉了帽子,挡好鸡鸭防止被狐狸、黄鼠狼叼去的琐碎事情,也要一一嘱咐。
人们最讨厌放电影前,当官儿的借着人家的麦克风,连篇累牍、陈芝麻烂谷子,滔滔不绝的讲话。尤其是孩子们,有的捂着耳朵,有的小声诅咒:“怎么不把大喇叭的嗓筋头鼓断,省得没头没腚的吹喇叭!”
你烦你的,你骂你的,大喇叭并不在乎,或者他根本没看见,没听见,大喇叭该怎么吹,还是怎么吹。直到大喇叭说:“为了不耽误看电影,不多讲了……”
不等他再往下说,场子里立马响起海浪般的鼓掌声和呼哨声。这巴掌可不是欢迎他讲的精彩,而是为他总算吹完了大喇叭而鼓掌,而欢呼。
大喇叭不是文盲,也识不了多少字。上世纪30年代初,俺村有一个进步青年,叫李鸿宝,自己出资盖了学堂,制了桌凳,印了书籍,自己当老师,办了一处农民夜校,专门招收那些放牛羊、扛长工上不起学的穷苦青少年,识字明理。学堂办得红红火火,即便为了躲土匪住在山上的围子里,农民夜校也没有停止。当时进夜校学习的,不光是本村的,还有来自附近十几个村的贫穷孩子。办学堂的李鸿宝,就是沂水县西北地区第一个共产党员,刚建国就当了政务院救济司的司长。
李士翔家是地地道道的穷光蛋,当然是夜校招收的主要对象。于是,他和二哥李士禄,三哥李士增都进了夜校。谁知道,除了三哥能学进点文化,他和二哥是两块榆木疙瘩,根本钻不上眼儿。兄弟两个夹在人群里,学了大半个月,没学几个字,反而闹出了许多笑话。
二哥学《千字文》,只前四句就学了十几个晚上,老师让他站起来背,他脸憋得通红,结果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背成“西北玄天,黄风卷起,飞沙走石,路绝人稀”。哄堂大笑,李鸿宝说:“李士禄,你这是说《响马传》咋的?过来,揍你屁股三板凳!”
“二爷爷,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哪怕给您牵马坠镫,铺床叠被,端屎端尿也行,就是别再逼我念书识字了……”
这是二哥的学历。
李士翔比二哥强不了多少,学了大半个月的《百家姓》,只当顺口溜背过了前五六句,其实一个字也不认识。背到“冯陈褚魏”,忘了,别人只要一提起下句的头一个字,他立马能背出“蒋申韩杨”来。单挑出来让他认,十个字不许认识一个。在夜校学了一阵子,借故头疼腚疼,和二哥一起逃之夭夭。
建国初期,到处推广祁建华速成识字法,各村都办起了速成识字班。李士翔又一次随大流,也进了速成班。这一次,别说,真认得了一些字。就凭这文化底子,为当书记那阵子看书看报看文件,着实帮了大忙。只不过,他认字,大部分都是“似曾相识”,看报读文件,他就来个“三分认七分猜”。每每照他自己的思路猜出来的字和内容,不是变了音,就是变了意,一致弄出了许许多多的笑话。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中苏关系紧张,一致引起边界武装冲突,在珍宝岛开了仗。每隔一两天,上级就要发下一份通报,向全体民众传达。每次传达,都要在老槐树底召开社员大会。传达文件的任务,自然属于大喇叭书记。按说,念念文件,找个文化水平高的就可以,李士翔生怕跌了架子,当仁不让。一次,当念到“乌苏里江”时,歪头晃脑地端详了大半天,扯开大嗓门,念道:“在鸟苏里江……”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哄笑。这一笑,把他笑愣了,一手端着文件,一手指着字,眯起眼仔细端详,自己大笑起来,高声纠正:“不是不是,不是鸟,是岛,岛苏里江……”
人群里像炸了锅一样,爆发出更大的哄笑,青年们一齐高喊:“吆——鸟苏里江!岛苏里江!鸟苏里江!岛苏里江……”
李士翔大吼一声:“叫什么叫!岛苏里江,就是捣进苏修窝子里的江……”
他这一解释,好多人笑得捧着肚子,有人说:“真不赖,大江也会捣苏修……”
李士翔知道自己又读错了,大喇叭变成小喇叭,自嘲地说:“反正是条江……”
过了好长时间,有人给他编了顺口溜重他:“鸟苏里江,岛苏里江,反正是条江,就是捣进苏修窝子里的江……”
大喇叭文化水浅,还好打肿脸充胖子,上广播台喊话,开大会讲话,喜欢引经据典,更多的是引用毛主席的诗词。不过,经他引用的话,几乎全都变了味儿。譬如,一次斗私批修大会上,他讲话,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金猴提着千斤棒,领着豪杰剥熊皮’。对阶级敌人,我们就要提着千斤棒,剥他的熊皮!”
类似这样的故事,多得数不清,人们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从没人上纲上线计较他,只当笑料传播而已。李士翔也不以为然,对老的少的重他,他总是说:“大伙儿明白意思就行,细嚼磨什么……”
大喇叭晚年得了喉癌,动了手术,连话都说不出半句来,有人说:“敢不是吹了大半辈子喇叭,把喉咙鼓坏了,叫他到那辈子再别吹喇叭了。”
大喇叭临死之前一年多,没说一句话,咽气的时候,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拖音的“啊”,算是寿终正寝的之前,又吹了一次喇叭。
原载《铃子随笔》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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