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县令生活状态(晚清知县周长森北上日记中的山东行记)
文|赵瑞峰
周长森,字莲叔,号甘菊轩主人,是江苏六合人,活跃在清代咸丰、同治、光绪年间,曾任江西安远、崇义知县。其所著《六合纪事》根据日记编成,记载咸丰年间江苏六合地区太平天国的战事活动,久为学界所注意。近年,周长森撰写的另外两部日记《北上日记》《莅官日记》也已陆续出版,《北上日记》收入《蟫庐日记(外五种)》中。
同治六年(1867),周长森第三次奉命押解军饷从江西南昌北赴京师。其间所作《北上日记》记途中见闻、事迹颇详,极大弥补了此前两度入京没有留下日记的缺憾。此部日记不但内容丰富详实,而且文笔洗炼典雅,是了解晚清官员公务和日常生活难得的文献资料。
周长森南来是在五月初二入山东界,走的是经郯城过沂州、往泰安奔京师的东路大官道。到五月十六在德州渡运河出山东界前,其在山东的行程正好半月。15年前的咸丰二年(1852),书法家何绍基因事自武昌进京,进入山东后也是走的这条官道。不过他那时正值农历夏六月,一路阴雨连绵,跋山涉水;周长森走山东则是在农历夏五月,比何绍基早一个月,气候却恰恰相反:亢热无雨,风沙扑面。但他们同样都走得很艰难。
郯城是南来进入山东界走东路官道的必经之地,也是入山东首站。南下北往之人常在此投宿,以蓄养精力。当年何绍基在此投宿,还有幸遇到多年不见的故交;周长森没有故交可遇,在此却发生一件与其有关的事情。原来他之前还在江苏境时,于清和县改走陆路,遂于此雇舆夫北上。待到郯城已经八天,舆夫甚是疲顿,哭求县差将其放回,县差不允,仍要其赶至下站。周长森劝县差不听,于是前往拜见郯城令李瓜山。李系武人出身,性刚,立叱县差,“舆隶立命释放”。此时的贫民舆夫不仅有清和县的,还有宿迁、桃源的,其一旦被释放“辄如鸷鸟出笼,叩首而别”。被释放本属应该,竟叩首感谢当官的恩赐,这也是封建社会民怕官的表现。周长森爱民善举,可敬。
郯城距下站沂州府仅百余里,周长森在山东境内平均每天走五十余里,这段路程最多走两天。果然,两天后的五月初四即至沂州府首邑兰城县。据周长森该日日记:“郡郭完固,北门外沂水汇为平湖,顷因亢旱,沙田一望无际。”因天旱岁歉,生民有因此逼良为盗的。周长森这天便亲眼看到在府南望淮门外有三个劫徒被处决,其因感赋云:“东海古名郡,于今卧治难。民顽轻性命,岁歉半凋残。积渐成颓俗,迁移视长官。怜渠拼一死,不肯忍饥寒。”字里行间充满对饥民的垂垂怜悯之情。
离开沂州府往半城,周长森日记记载:“大风卷石,烈日烧云……舆夫惮于跋涉,悬赏不应,强而后可……山石荦确,车声辚辚,一跌胆碎。”首记在山东境内行路之难。其后屡有如“风沙扑面形都变”“不雨近三月,骄阳亢欲焚”“风沙塞田地,终日近黄昏”“喷砂障起,炎热汗蒸”“郁日恩暍,惊沙乱喷,车中如入釜甑”“午后热如汤沸”等对天热风大扬沙的行路环境或形象或平实的记载。
在如此环境中行路,人最大的愿望莫过于赶快下雨。周长森亦是此种心情,所以他一到肥城,在这天日记中,其他先不谈,先记“阖城祷雨,杨枝插户”的景象。如有可能,周长森于此怕也要插杨一枝。待过肥城则“浓阴四合,有大雨势”,然“一炊许,天日复晴”,空欢喜一场,失望之情可想而知。盼雨雨不至,因有《中途书所见诗》:“南风日夜卷尘沙,祷雨无灵万姓嗟。满地旱苗枯欲死。路旁唯见枣花开。”惜农事、怀民瘼之心灼然可见。
酷热难当,风沙弥面,间又翻山越岭,走路不光是难,也可谓苦。但看周长森日记,他似乎并不觉得怎样苦。也是,沿途观风物、赏佳景何曾停过,纵使苦,亦为之冲淡。这也是他胸怀不同一般,换作他人,处此恶劣环境,心绪先已坏,漫说无心记日记,即便记之,恐不免牢骚愁叹之言。
你看他这一路走一路看,不像是行迈于役的征人,倒分明是悠哉游哉的看客;不仅观,还要形诸笔墨。途中暂驻沂南青驼寺侧,记其处“前有石桥,涧石崚嶒”,就连路边林立的大半没字的巨碑也没漏下;到蒙阴前有十里路,“平路如砥,黍苗含润,盖得雨未久,岂天之膏泽,有所私乎”?有兴奋,亦有嗔怪,写得有趣。遇嶅阳山,谓其:“怪石螺旋,皱岚如黝。”生动形象。在嶅阳,客舍主人梁绰孚“年八十余,雅好士类,壁上有道州何子贞赠诗,和者十余人,笺纸盈壁,内有警句云:‘寒雪压檐灯影瘦,春风开甕酒花香。前途烽火关心问,旧事云烟过眼忘。’”于他人好句则不惮录之。这里所说的道州何子贞,即湖南道州人何绍基,检其《东洲草堂日记》咸丰二年六月十二日日记,果有“过陶丘河至保德河,尖于大桥下,久憩,晚宿嶅阳”语。
从嶅阳行六十里至羊流店宿。何绍基日记中记“羊流店”作“杨柳店”。从周长森所记“沙河北岸有巨碑,题云:‘晋太傅羊公完人之墓’。渡河即太傅故里”语来看,当以周所记为是。只是不知周与何所住是否同一店。又百余里至泰安府,途中望岱宗“巍然耸峙,气象岩岩”;又云“将近泰安,则松阴绿沍,茆舍幽栖,令人有山林之兴”。环境之佳,令周长森顿生欲隐于山林之念。联系周的仕途淹蹇实际,隐然可感其对久处若樊笼的官场既有不满,也不无厌倦之意。
在抵长清县前,他们走的都是山路,因石径陡峭,不得不舍车步行。经麻山,但见“峭壁顶上石笋如林立,周围如城”,攀山越岭,虽时憩大石之上,总也比走平路骄阳炙烤、烈风卷沙扑面要强。从长清往齐河不过四十五里,但要过黄河,则见其“喷砂障起,河势湍急”。在齐河住北门外客舍,“仆夫况瘁,炎热汗蒸”。白日有所闻见,晚乃有律句:“孤城界齐鲁,行色惨征轺。沙势半空舞,河声千里遥。奔湍飞鸟疾,落日客魂消。拍枕喧中夜,跑空万马骄。”摹黄河壮观之景,颇有阔大气象。行七十里至禹城,这里“县城革故,居民寥寥,皎月在天,中夜不能寐”。从周长森日记中所作《即事》诗:“严关停鼓角,万树斗风声。禹迹千年杳,齐烟九点横。旱干民售水,旅困客忧愁。独有故乡月,随人到天明”可知干旱缺水、旅途受困和思乡之情萦绕脑际,无怪乎其夜不能寐。
五月十五日,周长森来到德州,这是出山东之前的最后一站。即宿此,晚月色皎然,欲饮无酒,只好空吟“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句聊以自慰。正百无聊赖之际,“适瞽童携胡琴过门,招之度曲,音节激宕,颇有燕赵之风”,遂题七绝于壁:“谪仙诗兴半消磨,顾曲周郎感慨多。如此征途如此月,不能饮酒且闻歌。”漫漫征途中,对皎月无酒可消磨,还好有歌且闻,周郎发发感慨还不应该吗?
周长森渡过运河行四十里,已在河北境内埠城县。说来也怪,当日便大雨如注。久旱逢干霖,农人相与忭于野,商贾相与庆于市。周长森立刻想到家乡久早无雨,遂有“未知乡关何如耳”的深情一问。“回首向来萧瑟处”,他实在也应该问一问运河对岸的山东是否普降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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