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历史名人的“明信片”(纪念平遥籍张定邦文选)

从深圳回榆次看爸爸

张欣

病房的大窗占据了墙的三分之二。站在16楼的大窗前,仿佛站在悬崖边。空旷开阔的景象,无遮拦地冲入眼帘。视觉之外,心绪被这一大片的“空”填充起来。方圆几十里,除了几里外高耸入云的大烟囱,住院楼是唯一一幢高层建筑。目力所及处,可见两条十字交叉的道路,整齐地分割了附近的村落。晨曦初露,我望向窗外。一片一片的寂静无声。

我总是先穿戴好,等着老父亲将贴身的小棉衣穿好,又穿起棉大衣,戴好帽子,最后把口罩拿出来戴上。我们将是食堂最早到的那一批。从16楼乘电梯下去再走到食堂,还有五分钟的路程。

电梯直降一楼,一开门冷空气便包抄过来。我欲挽他的胳膊,父亲却攥紧了我的手,一起揣进他的大衣口袋。他掌心的暖一点点传递给我,然后我的花式忧伤如约而至。这个尚能行动、尚可自理、背微驼、肩膀却依然宽阔的老人,我叫爸爸的这个人,怎么会是食道癌病人?!一场噩梦?为什么痛这么清晰、这么持久?我不敢哭,冷风吹得脸生疼,流出来的眼泪会结冰,更冷!

1

离开家的十多年,每次回家都是归心似箭。然而这一次,三个小时的行程,我嫌太短。我怕看到无助恐惧的父母,我怕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彼时的父亲,多么悲伤、绝望、害怕,而我该是他身边强大的支撑,我怎能崩溃,我连流泪都是不应该的。可是,真难受!35岁时,我幼稚地想过,也许再过十年我才能承受失亲之恸。可是转眼来到十年后,才发现这跟年龄毫无关系。哪怕60岁,失去父母都是好大的一个坎儿啊!生而为人,从出生就走向死亡。可是我的父亲,一个老好人,怎能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走向归途?!

飞机上温度不低,事先穿好的大衣只能脱下来抱在怀中。我备了本书,翻开书页,长久盯着一处,说什么也集中不了精神,脑海里不停歇地想爸爸。

出生100天的时候,他的祖母在背后扶着,他拍了人生第一张照片。长命锁挂在脖子上,相貌竟与成年时无很大差别,细长的眼睛,小嘴巴高鼻梁。照片背后,我的祖父留下极为清秀的毛笔小楷,记录照像时间与原因。那是1941年早春时节。

15岁时,曾祖父母一大家人拍全家福。他与我的大姑蹲在最前排。小小少年,一脸懵懂。

20多岁时,他是黑白单人照片里的样子。文人气质,白净书生,生着一头浓发。

30多岁时,他是彩色全家福里的样子。厚厚的眼镜片,戴着鸭舌帽是为了遮盖日渐稀疏的头发。他的胡须太浓密,总像没刮干净,但他略显拘谨的表情,竟还有几分少年般的青涩。

40多岁时,他是站在一丛盛开的山桃花前大笑的样子。嘴角两处梨窝,一嘴白牙和笑得眯成缝的眼睛。正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他却还能笑得如此灿烂。

50多岁时,他两鬓白发,宽厚的肩膊不再挺拔。那张照片里,他端着碗正坐在家中餐桌前大快朵颐,完全没做好上镜的准备,烟火气满满地溢出照片。

60多岁,他抱着睡眼惺忪的小外孙,隔代的两张脸紧紧贴在一起,他笑得像自己怀中抱着的孩子。

70多岁时,他三步一休息,坚持要爬到山顶。我叫他转身,回头看我举起相机,立刻比划“耶”的姿势。他还是笑得像个孩子……

不能再想,我已涕泪交加,怀中的棉衣湿了一片。余光瞥一眼邻座,我并不想让陌生人好奇。庆幸那人睡意正浓。

弟弟从机场接我送到楼下,说,你自己上去吧,我看一眼咱爸心里就难受。这个平日粗糙的汉子,早几天就泣不成声地打电话给我,“不能手术,扩散到淋巴了……姐,我没办法啊……要不,我求求菩萨,我少活5年,换给爸爸5年……”

确诊后,他和妈妈第一时间接收了一拨又一拨的坏消息,消化降能处理之后才转告我。我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女,在打击最先袭来的时候,把本该自己扛住的那份重压,生生转给了我的家人!

拖着行李箱一步一个台阶,32个台阶之后,站定。小小调整一下,我按下了门铃。

“我回来啦!”我还像从前那样开门报平安。

“欣欣回来了!”开门的是妈妈。我把箱子拖进门,快速看了一眼站在妈妈身旁的爸爸。然后顾左右而言他。这是父亲确诊后与我的第一次见面。

云淡风清。我可能贡献了此生最好的演技。我说飞机很准点,我说榆次也不太冷,我说路修得好,如果我开车要导航才能到家。我说休两周假,领导开恩。我说这次的飞机餐挺好吃。我说受潮的鞋子差点半路出卖我……

我就是不说,爸爸,别怕,我们都在呢!

可我能躲到哪里!父亲脸上没写着恐惧,而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空洞和落寞……他听着我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一放松我就会消失似的!

妈妈端了一碗米汤,我赶紧埋头喝这碗汤。不敢抬头。

好一会儿,父亲压抑的抽泣声,还是传到耳边。我再也演不下去,抬起泪眼,看到老父亲双手捂了眼睛,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双肩因此而剧烈地起伏着……

2

睡在父亲身边很踏实。陪床的十几个夜晚,反而比在任何地方都睡得香甜,整夜整夜无梦。然而,一天总是起始于凌晨五点。中药?西药?要不要用最新的进口药?如果用药,副作用怎么解决?食管还未被癌细胞堵死,是最大的幸运。但是病情会不会发展迅速?堵死了又怎么解决……无穷无尽的疑问,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不断翻滚,像一壶烧不开的水,循环往复,永无答案。事先听两位同事讲自己的亲人如何因同样的病而离世,每个细节都像滴血的刀子,想一下就绞心般疼。可是偏偏每天清晨这些细节都如诈尸一般蹦出来。我闭着眼,深呼吸,一个、两个……提醒自己十个之后就睁开眼进入新一天。

黑暗中听着父亲窸窸窣窣翻看手机。他以为我没醒,连床头灯也不敢开。那一夜,我知道他没睡几个小时。凌晨两点多,窗户缝隙处飘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是悲伤的哭泣,亦不是痛苦地叫喊,那声音介于哭喊之间,似有似无,清楚地像在耳边,又模糊地听不真切。我和父亲都醒了,我们心照不宣地静默着,听着那声音如潮水般渐渐退去。后来听说那个可怜女人,来自广州。癌症复发。住院一个多月,生命在死亡、疼痛和高烧之间徘徊。落叶归根是她唯一的心愿,意识模糊之际,不断重复的仍是相同的一句话“回榆次……回榆次……”。

我记得曾看过一篇文章。作者说,这世上果真有比死更强大的东西,那就是顺应。安时处顺,知命乐道。这是高贵沉静的态度。而在这态度面前,死根本不算什么!

是的,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或许那样的态度也足够高贵,然而最难的是过程。有的人一睡不醒,离开得平静安祥,而有的人却一定被百般折磨。苍天真的不公!

夜晚再长,黎明也会来临。每个清晨去吃早餐,我和父亲都郑重地像去完成一个仪式。父亲食量不减,两大碗稀饭,半个饼子,一个鸡蛋。看得出他的食欲并没有受到影响,偶尔忘记自己的病灶,就会有一阵哽阻感出来提醒。多数时候,他默不作声,独自品味痛苦。也有时,他向我索一块纸巾,快速抹去泪水,低着头继续吃。帽沿很长,将他悲伤的脸整个遮了起来。可我还是能清楚地看到几滴清泪滚入冒着热汽的米汤里。

我身上流着跟他相同的血液,他的痛苦仿佛也可以随着血液传递给我。他在极力掩饰自己,极力保护自己坚强的形象。他担心给我们添麻烦,他极力把自己的需求降到最低……我都明白。于是我抹去滑下的泪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病痛在谁身上谁知道。任何空洞的鼓励都无济于事,他必须要独自面对和接受。我在医院陪床,是给父亲、也是给自己做心理疏导。我们如此平凡,面对如此灾难,任何洒脱都是忍痛装扮出来的!也许,弄假成真,岂非好事?理性的脑袋里只装着有用和无用两个选项,而我父亲一辈子握笔,感性从来占上风。后来我才明白,索性让他找到宣泄的出口,哪怕是哭泣,都比窝在心里强。我在他床头读书,讨论作者的文笔。他不似往日那样兴趣浓厚,但也偶尔点评。到后来他更是提笔写下一首五言诗——《病中吟》。收笔的那一刻,他盘腿坐在病床上,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用多,再活五年,多好呀……

3

那些赶来看望他的人们,我绝大多数不认识。他们都和父亲一样满脸皱纹,白发苍苍。他们带着普通人之间温暖的情谊,轻声安慰。当几双同样苍老的大手紧握在一起时,我的眼眶不由湿润了。父亲也曾手握权力,可是那些年的座上客,悉数散去了。留下来的,都是金子般发光的朋友。

在6楼住院的石叔,手术伤口未愈,刚能走动就上到16楼陪父亲聊天。命运弄人。老兄弟俩生活中是邻居朋友,生病后又成了楼上楼下的病友。更让人苦笑的是,石叔也曾是癌症病人。一路抗癌,可歌可泣。石叔现身说法,谈病后时光、谈人生感悟、谈抗癌经历,句句打动父亲。当人身处困境,一句暖心话的作用可能比药的效果还要好。

病魔无情,人总是有情的。我们一大家子人,舅舅姨姨,叔叔姑姑,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侄儿侄女外甥男女……平时潜在各自的日子里,过得低调平静。父亲的病情,忽然打破了这份平静,一石击起千层浪啊!谁说亲戚之间的相处就像江湖?如果真像,那也是最暖心的江湖。亲人们送钱、送物、送关爱,争着分担我们全家的重压。一路跟随陪伴父亲进京求医的,也是家中远亲!哦,无论是远亲还是近邻,大家捧出的真心,狠狠地温暖了我们。一贯不张扬的父亲,更是不无惆怅地跟我妈叨叨:我欠了大家多少人情,这辈子还不了呀!

我可怜的父亲,直到现在还担心麻烦他人。

两周假期转瞬即逝。返深的机票订在冬至那天。薄雪几天未融,好像在等待这个节气的到来。榆次人家在这一天都要包饺子。三姨早早就打电话来,招呼我们去她家吃饺子。我和妈妈吃过后,给父亲打包回病房。安排他拿起碗筷,我坐在一旁静静看他吃饺子。

一个小时,十个饺子。每一口,父亲都吃得谨慎小心,生怕在口腔里咀嚼、研磨地不够细腻而惊扰了癌细胞。当实现最基本生存需求的途径变成了艰难之旅,悲伤的底色便更加浓烈了。

三点必须启程赶往机场。尽管我事先做了情绪管理,但还是没能笑着说再见。“爸爸,过年再回来看您!”我拉着他的手,话音未落,就见父亲已掩面而泣!他摇摇手,示意我离开。我噙着眼泪,一扭头快步离开了病房……

父亲没说出口的话,我怎能不知道?对于病情不可期的迷茫,让他的担忧逼真起来——谁也说不准是生离还是死别!

4

日子从此之后,似乎都围绕着“癌”转悠。在真正的中年,我与死亡就这样密集地、毫无遮挡地反复面对。我不知道早已有过相似经历的人们,是如何熬过这段时光的。我关注了数个医学类公众号,每有新的文章发表必定研读。我不仅了解癌细胞分类、分型、分期,我甚至关注了新型抗癌药的适应症、使用周期、所需费用、生产厂家背景,临床数据……艰涩的专业类文章,大量的分子符号与医学表述,不会让我觉得枯燥无味。相反,我非旦要阅读和研究,偶尔还会给作者留言互动。我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准专家。

因为,我爸爸患了绝症,而我想救他。

很久了,我不再有很多话需要倾诉。我沉默得像个真正的中年人。经常在时间的缝隙处,独自发呆。时光如此迅疾,它流经的两岸,有的正芳草凄凄,而有的已落木萧萧。繁华与喧嚣,又怎能长久?片刻的欢娱和不幸,才是我们的一切。我所经历的,正是绝大多数人面对的生活洪流。对于成年人来说,大家都曾在深夜痛哭过。

这些日子,每天都要打电话询问父亲的病情。如果电话那头没有坏消息传来便是好消息,而当妈妈说他吃饭的梗阻感频发,我的心便会随之跌落。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父亲!

前些日子,惊闻一位食道全堵塞患者中西医结合治疗,竟逃出生天,顽强活了下来。这消息,好比黑洞洞的天空突然投来一道光茫!好心的当事人家属,无私分享了求医攻略。马不停蹄,家人陪着父亲赴河南寻医。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奇迹,能不能再重来?我一心盼老父亲命里有救。其实,病情只要能维持现状,不再进展,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奢求奇迹,也许真的太贪心。

我们拼命去抵抗我们认为不可以承受的东西。我们追求无愧我心。我想让父亲活,为了他更为了我。我担心自己的智慧不足以明白生死,所以不敢留下遗憾,哪怕前路渺茫。

临近春节,深圳街头的人和车少了很多。这是这座城市屈指可数的年味儿之一。千里之外的小城榆次,这时候几乎要将迎新年的气氛酝酿至顶点。买的买、扫的扫,仪式感满满当当。忙了一整年,只有这个时间段是轻松的。再紧要的事儿,过完年再说。

妈妈说,河南的那座城市终日阴沉沉。一向不太用修辞的她,居然说那天气就像全家人的心情。这样凛冽的寒冬,仿佛把夏天永远隔了开来。然而事实是,不管发生什么,冬天终有一天会过去。

是的,我们所遭受的这一切终会过去,片甲不留。

缅怀张定邦部长

郝俊力

2020年3月21日凌晨2点27分,原中共晋中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张定邦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与世长辞,享年80岁。消息传来,不禁悲伤、扼腕,潸然泪目。

张定邦先生1940年12月17日出生于平遥县东泉镇,自幼聪慧好学,成绩优异,尤其擅长文科,1965年山西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参加工作,先后在教育部门和宣传文化部门任职,1983年担任晋中地委宣传部副部长,晋中撤地设市后担任晋中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直至退休。级别为正处级、享受副厅级待遇。1985年至1994年还兼任晋中文联主席。临近退休曾主持市委宣传部工作4年。任职期间,他恪尽职守,呕心沥血,为党的宣传事业撰写了无以计数的宣传材料,先后组织策划并制作完成了《晋中大捷》等多部影视剧作,担任了多部文化丛书的主编、编审并为之作序代跋,创作了小说《归山》、词作《茶路》《驼道》、散文《绵山记》等一系列文艺精品,为晋中市宣传文化事业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和尤为宝贵的精神财富。退休后,他发挥余热,担任老年大学常务副校长,为丰富老干部精神文化生活奔走出力。与此同时,担任晋中市晋剧艺术研究会会长,专注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晋中晋剧艺术挖掘抢救整理传承保护,主编了《晋剧·中路梆子挖掘抢救工程系列丛书》,撰写了7000余字的序言和编后札记,为实现重振梨园雄风、振兴发展晋剧传统艺术,尽心竭力,作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

作为晋中宣传文化战线的一名宿将,他在市委机关大院和整个宣传系统有着很高的威望,无论为官、为人、为文,工作能力还是工作业绩,均为人所称道,口碑甚好。以至于退休多年,人们仍习惯尊敬地称他“张部长”。

我曾是晋中地委宣传部的一名小干事,从1982年9月中专毕业参加工作,到1995年12月调入晋中日报社前的13年多时间里,曾有幸近距离与之相处,见识他的水平领略他的风采,也曾被他耳提面命、授之以渔。在我心目中,张部长不仅是一位正派体面德位相匹的领导干部,更是一位博学儒雅的谦谦君子,一位淳厚诚朴的和蔼长者,是能够配得上“先生”称谓的有品之人。

张定邦先生一生勤勉自律,低调简朴,品端行正,清淡如菊,是大家公认的好人;他博闻强识,晓古通今,满腹经纶,才华卓著,也是众所周知的笔杆子、书袋子、活字典。他是文革前毕业的老大学生,典型的知识分子,文人气象十足,各类文体驾驭自如,功力深厚,格高意远,还写得一手好毛笔,每逢春节临近都要洗笔研墨为大家书写春联,他自成一格的“板桥体”曾是许多人家里的堂上客。我书房至今存有他的墨迹“闻过则喜”,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成语,以此策己励人。他生平最大的爱好是读书,尤其推崇国学大师季羡林,他善于把读到的精华、领悟传授给部下。他很会讲故事,总是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意趣横生,引人入胜。他是正统的机关干部,身而为官,端肃拘谨,却少有刻板,绝少戾气,平易的像自家长辈。许多人喜欢听他讲“雅段”,那些散发着民间智慧的小幽默小诙谐经他口中说出,总是令人莞尔及至捧腹,曾为枯燥沉闷的工作间余带来许多轻松与快意。至今记得他偶尔兴致时,学晋南话朗诵毛泽东诗词《沁园春·雪》的情形:“天高云淡(探),望断(团)南(蓝)飞雁……”惟妙惟肖,绘声绘色,不无风趣。

作为领导,张部长是自带威严的,那种不动声色的不怒自威,也会让部下敬畏、局促。他对部下的要求是严格的,凡事讲原则,但关键时候也是包容的,通情达理的。这一点,我有深切体会。1986年,全国成人高考首次实行统考,山西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分给宣传部一个指标,我急切地想报考,但又怕被领导拒绝,当我鼓起勇气硬着头皮向他提出这一请求时,他一句“我不是见你在复习吗?考吧,不要误下工作”,让我喜不自禁,因而倍加珍惜这次机会,工作上也不敢有任何懈怠,没有因复习休过一天假。1980年代末,党组织在讨论我入党问题时,因思想还不够成熟,拟暂缓考虑,介绍人代表组织跟我谈话时,我负气地回了一句“入不入是我自己的事,让不让入是组织的事,我没有二话”,时任支部副书记的张部长听了介绍人的汇报后,决定对我继续考验。私下里,张部长怕我背上包袱,特意让一位司机师傅嘱告点化我:不要气馁,要学会沉稳,组织的大门是永远敞开的。相隔两年多之后的1992年6月,在我度过怀孕、生产、哺乳的非常时期全身心投入工作后,终于被组织接纳。令我终身难忘的是,在入党仪式上,支部全体党员没有一位缺席,大家毫不吝啬地对我的工作学习以及思想人品给予了表扬,并诚恳地对我提出各种希望,我异常感动。这份激励对于我这样一个内心倔强又自卑的小字辈该有多重要。1995年12月,为提高宣传系统干部素质,宣传部尝试宣传系统干部循环交流,让我到报社锻炼,当时的我,不知能否胜任新的工作,心里特别没底,感觉像只离群的孤雁,是张部长亲自送我到报社,给了我鼓励。到报社不久,我采写了人生第一篇长篇通讯《爱是无私的奉献》,就像丑媳妇不敢见公婆一样,在交稿之前,我惴惴不安地先拿给被我视作“娘家人”的张部长过目,他非但没有拒绝,6000多字的稿件逐字逐句读完,给予首肯,还对个别字眼作了修改,令我十分感念。在他主持宣传部工作期间,有次我去部里,一位老兄当着我的面跟张部长提议让我回部里工作,张部长回答说:“人家俊力不回来,在报社挺好。”我当时特别感激,因为张部长了解我不迷官、不世故,有份独立性强的专业最踏实。2017年2月和11月,作为《晋剧·中路梆子挖掘抢救工程系列丛书》主编的张部长又先后责成我书写《晋剧之星》系列中的其中两部《程玲仙戏剧人生》《程玉英戏剧人生》,因为时间紧促,而我对晋剧艺术知之甚少,未免诚惶诚恐,但想到有张部长最终把关,倒也不再胆怯,欣然受命。

作为文人,张定邦先生的文字是值得信赖的,他推崇平实冲淡的文风,不喜用华丽辞藻,不喜铺张感情,内敛、节制、平易、朴实,却透着讲究,富有文采,蕴含深情、哲理和更高层面上的华美。他写母亲、写家乡的文字,都是一看就好的那种文字。在《月是故乡明》一文中他这样释怀:“每次重返故乡,我总是在努力地寻觅着那些留在记忆中的童年趣事。我站在大街中心的牛罗垛(东泉——地方名称),仰望东昇楼,虽饱经风雨侵蚀,却威严依旧,可是对面的那棵盘根错节、历尽沧桑的千年古槐却没有了踪影。位于其南面的旧戏台虽然‘健在’,却再也不能唱戏了,因为舞台和剧场早已被挪作他用。我恍然想起,那个秋月皎洁的夜晚,在戏场里听盲人说书的情景,那娓娓动听的声音仿佛还响在耳边……旧戏台的对面原来有一座马王庙,现在也不见了。幼年时在故乡过大年,天色未明,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抢着去庙里烧头炷香,在烟雾飘渺中给马王爷磕头……我想起秋日的黄昏,夕阳西下,炊烟袅袅,正是羊群入圈的时分,小羊倌在老羊倌的带领下,得意地打着口哨,吆喝着羊儿,在街市上缓缓走过……还有那些小商贩们令人陶醉的叫卖声,巷子深处的狗吠声和谁家娶媳妇传来悠扬的唢呐声……这些,现在还能听到么?明月当空,星光依旧,岁月悠悠,逝者如斯。”在《游绵山记》中他这样描写:“蜂房泉又名石乳泉,俗名母奶头,乃因有数十个苔藓茸结悬垂于200多米高的凹崖绝壁之上,酷似石乳、蜂房而得名,石乳滴水时断时续,或急或缓,无论天旱雨涝,常年不断;下有天然石池,贮水常满。其水清洌甘甜,纯可见底。时见游人携壶取水,据传饮之可愈痼疾。我虽阅名山无几,但也领略过青城之幽,峨眉之秀,然而绝妙如此者,还从未见过。”然而,他又是很自谦的,在他为乡人《东泉村志》写的序言里,满含恭敬与谦辞:“辛卯之秋,几位乡谊同仁不远数百里来访,谈及《东泉村志》正在编纂之中,可望年末杀青,嘱我写点文字,权为序言。我欣然受命,却又不胜踌躇。东泉是我的故乡,我生于斯,长于斯,那一方水土养育了我,给了我太多的童年记忆。故乡于我有着永远割舍不断的情缘,能为家乡办点事,自在情理之中,何乐而不为?然而转念一想,虽为一村之志,亦当为传世之作,敷衍塞责,率尔操觚断然是不可取的。本人已退休多年,有何德能,敢担此重任?贸然从命,岂非不自量力!因此,有些踌躇也在情理之中。”他虽有一手好文字,但在我任报社副刊编辑的25年里,却极少打扰要求发表。他至今没有出过一本个人文集,理由是他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不愿浪费书号、误人子弟。

河南历史名人的“明信片”(纪念平遥籍张定邦文选)(1)

去年12月中旬,惊闻先生罹患绝症已经不能手术的消息,一时愕然,不敢相信。当我赶去医院时,见他和平常没有什么异样,神情淡定,言谈间虽然能感觉到一丝怅然,但也不失顺天由命的豁然。之后不日是他80岁生日,本想呈上一份祝福,刚好那天是周六我家里有客人来访脱不开身,只好用微信给他女儿打去500元薄礼,但最终被他婉拒了,说心意领了,我们能去看他就已十分满足,其它就不要客气了,云云。当时我说不上有种什么滋味。与先生相识37年多,在他手下工作多年,他在位时,我未曾给他送过一瓶罐头,他退休后,有限的几次因病探视或因工作拜访,也顶多拎一盒牛奶、鸡蛋,除此再无别的表示,很是惭愧。

很快,听他女儿说,在河南新乡找到一家中西医治疗此症的医院,据说很有疗效,有熟人在那里治愈的先例,他正积极配合治疗。

原本以为这下有救了,谁曾想,仅仅三个多月,他就撒手人寰。

80岁,按说也算高寿,但凭先生乐观通达超然淡泊的性情,还应该活得再长久一些。他本人也努力在为自己争取活着的权利,每天坚持写日志,排遣内心的绝望、无助和惧怕,为自己增添信心。他用五言诗写下《病中吟》:“……生死由天定,命运不可算。赖有回天力,助我渡难关。”然而上天仿佛求贤若渴,还是迫不及待地把他带走了。他是多么不情愿啊!尤其想到家人的努力和亲朋的期许,都将付之东流,他内心的挣扎、沮丧、愤怒无以复加,但当死亡真的迫近时,倒也超乎寻常的坦然,他在日志中写下这样的文字:“上帝已经招手了!……由它去吧!老子不怕!”

张定邦先生走了,感觉身边失去了一位可敬的老师、一位可信赖的长辈、一面能照得见过往的镜子。这些天,我一直沉浸在一份排遣不掉的悲伤里,一边读着先生的《病中吟》,一边用回忆贸然记下这点点滴滴。我知道我粗疏简陋的文字根本配不上先生,如果他还健在,我一定会向他讨教:“张部长,您看这样写行吗?”如果上天有灵,请包容我的浅薄与唐突。

张部长安息,先生千古!

村志之序

张定邦

辛卯之秋,几位乡谊同仁不远数百里来访,谈及《东泉村志》正在编篡之中,可望年末杀青,嘱我写点文字,权为序言。我欣然受命,却又不胜踌躇。东泉是我的故乡,我生于斯,长于斯,那一方水土养育了我,给了我太多的童年记忆。故乡于我有着永远割舍不断的情缘,能为家乡办点事,自在情理之中,何乐而不为?然而转念一想,虽为一村之志,亦当为传世之作,敷衍塞责,率尔操觚断然是不可取的。本人已退休多年,有何德能,敢担此重任?贸然从命,岂非不自量力!因此,有些踌躇也在情理之中。

前些时,我有幸拜读了《东泉村志》的大部分样稿,虽然有的章节尚不完整,但从总体上看立意宏伟、构架合理、脉络清楚,内容实际,语言朴素,易读易记,图文并茂,可喜可慰。洋洋洒洒数十万言,俨然鸿篇巨著。东泉是平遥东南重镇,居古陶四大镇之首,历史悠久,人文荟萃。上下数千年,浪淘尽代代风云人物,中间有多少兴衰往事应收笔底!我深谙资料征集、筛选、撰稿者之甘苦,集篇成册,实属不易。不禁对组织、策划及具体分工执笔撰写村志各篇章之各位乡谊,充满敬佩与感激之情。

故乡东泉村位于太岳支脉麓台山北麓,东依惠济河,西临水泉沟,南枕神垴峰,北望赵壁川,可谓是享千年造化之功,得风水宜居之妙。东泉民风淳厚、诚直,村民亦农亦商,农商兼营,手工业作坊遍及大街小巷,商贸经济尤为发达。抗战时期作为太岳革命根据地之北大门,平遥抗日县政府曾一度驻扎于此。由于独特的地缘位置和优越的人文环境,长期以来东泉一直是平遥县东南一方的经济、政治和文化中心,至今仍存有不同历史时代的一些文化遗存和历史遗踪。抗战时期和解放战争期间,许多禁运物资都是通过东泉的物流市场秘密进入解放区的。在战争年代,东泉涌现出许多革命英烈,其坚贞不渝的革命情操和可歌可泣的英雄业绩,早已名垂青史,成为人们宝贵的精神财富。许多仁人志士和广大的人民群众,为取得革命战争的胜利,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在东泉村史上增添了浓郁而炫彩的一笔。

解放以后,东泉一直是乡一级政权所在地,仍然延续着其平遥东南乡经济、政治、文化中心的地位。随着时代的变迁,故乡也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我于幼年时离开故乡外出求学,后来在外地工作,回乡的机会不是很多。每次重返故乡,我总是在努力地寻觅着那些留在记忆中的童年趣事。我站在大街中心的牛罗垛,仰望东昇楼,虽饱经风雨侵蚀,却威严依旧,可是对面的那棵盘根错节、历尽沧桑的千年古槐却没有了踪影。位于其南面的旧戏台虽然“健在”,却再也不能唱戏了,因为舞台和剧场早已被挪作他用。我恍然想起,那个秋月皎洁的夜晚,在戏场里听盲人说书的情景,那娓娓动听的声音仿佛还响在耳边……旧戏台的对面原来有一座马王庙,现在也不见了。幼年时在故乡过大年,天色未明,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抢着去庙里烧头炷香,在烟雾飘渺中给马王爷磕头……我想起秋日的黄昏,夕阳西下,炊烟袅袅,正是羊群入圈的时分,小羊倌在老羊倌的带领下,得意地打着口哨,吆喝着羊儿,在街市上缓缓走过……还有那些小商贩们令人陶醉的叫卖声,巷子深处的狗吠声和谁家娶媳妇传来悠扬的唢呐声……这些,现在还能听到么?明月当空,星光依旧,岁月悠悠,逝者如斯。我猛然从一种怀旧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眼前的故乡早已今非昔比,沧海桑田,天道使然。我情不自禁地诌了一首诗,后面的几句是这样写的:

百年有更替,代谢古今同,

喜桑梓地,弃旧图之新,

楼起瞬息间,古貌犹可寻。

拳拳游子意,悠悠寸草心,

故乡明月在,事事总关情。

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在我的心中,故乡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是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是永远不落的太阳!

病中吟

张定邦

我自性本善,

蛰居人世间。

上不亏天理,

下无逆人寰。

平生一庸儒,

碌碌几十年。

退休图清静,

举止求平安。

低调阅人事,

诚实可对天。

偶遇胸不适,

时有吞咽难。

辗转问医生,

确诊为癌变。

晴天降霹雳,

亲友皆愕然。

扪心或自问,

缘何罹此难?

老妻惊失措,

儿女泪沾衫。

星夜登车去,

京城看病难。

老龄患恶疾,

名医也茫然。

何如返乡去,

化疗求逆转。

生死由天定,

命运不可算。

赖有回天力,

助我度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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