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弘景为何喜欢山水(从天才少年到山中宰相)

陶弘景的道行

作为上清派茅山宗一代宗师,陶弘景的道行很多,我这里想先谈下他的“未卜先知”。

陶弘景在对政治局势的敏锐把握上,以及袁天罡李淳风刘伯温式的未卜先知或卜了就知上,少有能及。

那我们就先从他的出生说起。

根据刘永霞女史《山中宰相——陶弘景大传》,像很多伟人、奇人与异人一样,陶弘景从一出生,就表现得与众不同:

孝建二年(455)九月,陶夫人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天晚上,陶夫人刚一入睡,便梦到了一条青龙从身体飞出,然后从东方飞上了天,定睛一看,怎么也看不到尾巴。同时还梦到自己的怀中散发着五色光芒,有两位仙人从天而降,手里还捧着香炉。

陶弘景为何喜欢山水(从天才少年到山中宰相)(1)

就这样,陶夫人怀孕了。

后来她私下里告诉一个尼姑,她说:“弟子将要生一个男孩,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孩子,但是恐怕没有后代。”

尼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呀?”

陶夫人答道:“弟子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怀中飞出一条青龙,然后从东方升天了,而且怀中还散发金光,天下还降下两位捧着香炉的仙人。青龙代表男性的意思,所以我说生男孩,青龙又是尊贵的象征,所以我看不是寻常之人。但是青龙却没有尾巴,这不就是无后吗?所以我说他没有后代呀!”

尼姑说:“那可能是出家之人。”

陶夫人说:“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如我所愿。”

正如陶夫人所说,陶弘景一生未婚,唯一的子嗣就是过继的侄子的陶松乔。——(宗教文化出版社 刘永霞《山中宰相——陶弘景大传》 春按:以下所引多为此书,如无特别说明,不再另注)

陶弘景的母亲郝智湛是佛教徒,故喜欢与尼姑打交道,六朝时候名门世族多有一家人你信佛我好道的,不奇怪,犹如前面笔者提到的寇谦之的家族,寇谦之的姐姐就是佛教徒,他的亲戚释玄高是一代高僧。

奇怪的是,你以为这种某某奇人一生下来就异香环绕种种神异的套路,在陶弘景这里,还真有点神奇的仿佛中学语文老师最喜欢强调的那种所谓伏笔,结合陶弘景后来的遭际看,或者还真有点不可思议因为扑朔迷离。

顺便说一句,所谓某某奇人伟人异人高人一出生,如孔子老子什么子,往往都有这种异香环绕青龙白虎式的叙述,这种叙述一般有两个可能,一种可能是顾颉刚先生所谓历史制造的层累,即后来一点一点追加的,如朱元璋刘邦的什么赤帝斩杀白帝之类的“神话”;一种呢,也许还真是“如实叙述”不掺假水,说真的,我们还真不好辨别,有趣得紧,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

但我再说一遍,结合陶弘景的个人身世遭遇看,尤其是陶弘景在人生路上的关键时刻的取舍看,我们有时也怀疑:

这人,或者真的是一个你无法想象的异数。

所以,有时我们面对无法解释的事情,不妨多闻阙疑,例如陶弘景的出生的那个日子。

孝建三年即公元456年的四月三十日子时,是陶弘景出生的日子。这一天,正是夏至的前夜。

按照吾国术数家的说法,陶弘景出生在火年火月,而夏至,正是阴尽阳生的日子,所谓有人认为陶弘景就“禀赋了纯阳之性,有可能修成大道而白日飞升。”(春按:这一条的“阴尽阳生”似应为“阳极阴生”,所谓冬至一阳生,夏至一阴生,刘永霞女史的意思似乎应该是,在夏至前夜生,又火年火月夏至前夜,即为纯阳,而夏至这一天对应十二辟卦应为天风垢,即阳极阴生,而非阳尽阴生更非阴尽阳生,就正方家)

陶弘景后来长成一个一米七六的高个子,也就是说,个子比我以前高一厘米,比现在的我高两厘米,相貌像我年轻时一样“仪貌端庄”,但是,他比我更有特色的地方在于,他“右大腿上有几十个小痣,像北斗七星的形状”——而我,只有满布身心的思古之幽情。

陶弘景为何喜欢山水(从天才少年到山中宰相)(2)

这就罢了,更神奇的是,陶弘景的“眼中常常可以看到异常光象。”

在前面根据年龄递进式叙述中我还忘了一点,就是陶弘景对道教的热衷,也属于根正苗红型,江东丹阳陶氏由于与许氏通婚,所以也是天师道世家,这是家学渊源。

而大约十二岁的时候,陶弘景偶然看到了一部经书,这部经书名为“太清诸丹法”,这是由当时的名士权贵,同时也是天师道爱好者还是王羲之小舅子的郗愔抄写的,这就逗起了幼小的陶弘景对道教最初的热爱。

我认为,很多伟人在某方面的造诣,都是慧根与机运的碰触产生的二合一,于是我们把这种往往无法解释的二合一,唤作宿命。

这种宿命表现在,陶弘景欣赏留侯张良,既能建功立业,这是儒家;也能追随赤松子修炼辟谷之术,学道修仙,这是道家。

六朝时候甚至整个中国历史上的许多高道大师,都是儒道双修或佛道互兼,或者儒释道三道合一,简称三合一,这主要是因为在过去的传统中国,最强调通识,而非现在动不动就是术业有专攻的学术分科,所谓专家时代。

所以,在过去的中国,能出大师现在大多只能出些工匠式的匠人,还要美其名曰的拿“时代精神”或“特征”做借口,不像陶弘景那个时代的人或知识分子,没有什么这科那科,只要是有利于通情达理,一概是“一事不知”,而为儒者之耻

他们这种人即使放到现在所谓“知识爆炸”的社会,可能在量上也会被迫压缩,但在精神本质上仍然会竭尽全力地去知道更多,了解更多,而非付出很少,但又想获得最多,像我欣赏钦佩的钱钟书先生。

因为,陶弘景没事了,就喜欢在居住的地方种上松树,他有一个爱好就是特别喜欢听——松树的声音。

读到这,你以为陶弘景也是六朝名士习气太重,像嵇康,像阮籍,玉山将崩,而颓然似醉了,就如《世说新语》这本鲁迅所谓名士教科书里形容的那些吟风弄月,耍弄风雅,但又在实际工作中只会谈玄论道而一无是处了?

错,因为我们以后就能看到陶弘景的一大道行,就是他对时事变迁政局起伏的高度敏感,虽然这种敏感现在还没有机会显露,并且这种敏感很大成分,也是他在历经许多挫折后磨炼出来的,但是我们也需要知道,这个世界谁能没有挫折呢?愚笨颟顸的人受了就是受了,但是高人的一个标识,就是他能从哪怕险象环生甚至朝不保夕的很多挫折中总结经验教训,当代人最喜欢拿来说事的曾国藩,左宗棠等晚清重臣,都是这样。

陶弘景也不例外,像很多高道一样,他们往往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会很快地从天真走向成熟,从懵懂迈入老练,这一点是他们这类人最大的天赋。

于是,在好友刘俣[yǔ]被杀,接着自己的仕途也一次又一次的不顺,仿佛每当柳暗花明或守得云开见月明之际,总有一双幕后黑手伸出来,又是云遮雾罩看不清方向,于是就失去了人生的方向感

后来继一向为他仕途奔走请托的父亲陶贞宝被小妾杀害后,不久,他的母亲也去世了。

这时的陶弘景,尽管才华满腹,文章不凡,受到了很多人的赏识,但就是无法在自己实现毕生抱负的仕途上有个质的突破,总有一些小人如王俭这样的权贵,犹如他因为六朝政局向来不稳而注定要起伏跌宕的命运——要跳出来成为他前进路上的一只只面相狰狞的拦路虎。

更何况,根据儒家传统,父亲死了,他守孝三年,现在母亲死了,他又要回家守孝三年,三年又三年,最要命的是,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希望,齐武帝萧赜似乎有意将他升迁,偏偏命运又要给他开一个这样的玩笑。

由于母亲之死的巨大打击,陶弘景病了,而且是一场大病。

据说,犹如清史中一场大病于是就见了天父有了灵异的洪秀全,陶弘景在这次大病中也整整昏迷了七天,但很神奇的是,在这七天内他不服药、不饮食,居然七日后自愈。

同时,在病中他还看到了很多奇异的现象,从此,他落下了后遗症,身体变得清瘦,而说话也是缓慢不清,“这些症状伴随了他的一生。”

跟着,我们知道,他已经心灰意冷,准备挂冠神武门了。

他在为母守孝的三年里,也就是他准备挂冠的几年前,认识了一位道士,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孙游岳,而孙游岳的老师,就是前面我们浓墨重彩描绘过的陆修静。

所以我说陶弘景算是陆修静的再传弟子,而孙游岳原在今天重庆的缙云山修道,后来南齐政府为了拉拢人心,于是把他请回茅山担任兴世馆主。

而孙游岳慧眼识英,尽管这时他身边聚集一批像史家兼名士沈约,或有名的《世说新语》的注家刘孝标,以及大儒孔德彰这样的人物,但孙游岳偏偏就特别看重陶弘景。相貌非凡就不说了,孙游岳尤其瞅到陶弘景身上的斗纹,犹如西藏活佛转世一样认为,道教著名神仙青华小童(春按:东海王青华小童君,见陶弘景《真灵位业图》)就是陶弘景,因为孙游岳在梦中曾梦到茅君对他说,陶弘景就是青华小童的转世,你要好好爱护提携.......

于是,孙游岳将毕生道术,对天资卓异的陶弘景倾囊相授。

后来,陶弘景觉得孙游岳师传授的道术有些还不够精确,有些失真,甚至有些相传已久的错误需要他去纠正,于是他就在永明六年即公元488年,那时陶弘景已经32岁了,他亲自到茅山寻找上清派杨羲、许谧、许翙等人的手书真迹,以为甄别鉴审。

在茅山的收获还不满意,陶弘景还四处寻访名山高道,用了两百天向东方出游,在会稽大洪山拜访居士娄慧明,到余姚太平山拜访居士杜京产,到始宁兆山拜访法师钟义山,到始丰天台山拜访诸僧标......这样一路拜山访道,搜集了不少手书真迹达十余卷。

这些收获,都成为他后来编撰著名的上清派道书名著《真诰》的原始资料。

陶弘景为何喜欢山水(从天才少年到山中宰相)(3)

一方面道学修养的逐渐深厚,让他萌生并坚定了归隐之志;一方面仕途不畅的经历又让他心灰意冷,这就有了挂冠神武门归隐茅山的一幕。

而且,从后来的政治局势发展看,陶弘景的这种选择,或人生大抉择,可谓明智,甚至是先见之明。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老子《道德经》的这句箴言,仿佛是专门为他陶弘景而说的。

因为就在他归隐茅山的那几年,南齐朝廷又重蹈刘宋覆辙,开始了一场宗室相残的大屠杀。

永明十一年即公元493年正月,齐武帝萧赜的太子萧长懋突然病逝,这对萧赜打击很大,同年四月,萧赜也病逝了。

萧赜死前犹如后来的明太祖,爱屋及乌,立萧长懋的长子萧昭业为皇太孙。

陶弘景为何喜欢山水(从天才少年到山中宰相)(4)

这样朝廷就演变为竟陵王萧子良一派与皇太孙萧昭业一派的斗争。

而在这时西昌侯萧鸾趁虚而入,以齐高帝萧道成侄子的旁系身份,在萧昭业的靠山萧道成第五子萧晔,与萧昭业皇位的有力竞争者皇子萧子良相继去世后,一步一步篡夺了南齐的权柄,并大开杀戒而几乎杀光了萧氏所有的宗王。

其中,还有曾经与陶弘景关系密切的宜都王萧铿。

早在萧道成还未篡宋的时候,尽管萧道成一度曾是陶氏的政敌,但由于卷入不深,再加上萧道成也欣赏陶弘景的才华,所以陶贞宝在失败后仍然通过拉关系玩潜规则,让年轻的陶弘景成为了当时萧道成第五子与第六子的侍读,也就是让陶弘景辅导他两个儿子学习,这就是陶弘景为什么后来与南齐上层颇有渊源的由来。

这种渊源一直到萧道成称帝后去世,萧赜继位,也继续保持,因为南齐政权又让陶弘景成为当时仅仅七岁的萧道成第十六子萧铿的侍读。

而陶弘景作为诸王侍读时,与这个宜都王萧铿感情最深,据说陶弘景辞官归隐那天,萧铿赶来送别,两人都感触良多而泣不成声,旁边人怎么劝都劝不住。

走后翌日,依依不舍的萧铿还赠了陶弘景不少礼物:裘镜九种及衣、书、车马等物,还派亲随把陶弘景护送到了湖熟,也就是今天南京江宁区的东南地带。

并且,萧铿还派遣了几个人帮着陶弘景在山中做杂活。平时有事还经常通过书信咨询陶弘景,当然,其他几个王如武陵、桂阳、鄱阳王也都赠诗的赠诗,送礼的送礼,也在人力物力上给予陶弘景这位等于是昔日的老师很多帮助,但最感情最深的,还得数这位宜都王萧铿。

据说萧铿之死,陶弘景早有预感。

建武元年即公元494年十一月十八日,陶弘景正在熟睡,忽然梦到了萧铿,梦到他凄惨地对陶弘景说:

我命已在某日结束了,我身本无罪,我死三年之后将要投胎在某家。

陶弘景还对他咨询了许多阴间的事情,而且还答应保密。

醒来后,陶弘景无限悲痛且惊讶,次日,他派人出去打听。

果然,萧铿在本月十日已经遇害,陶弘景悲痛欲绝,后来还写了一本怀念萧铿的书,叫《梦记》,由于在当时的环境不宜公开,后来这本《梦记》也就亡逸了。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事对于陶弘景本身,也未必不是躲过了一场灾难。

现在萧铿被杀,陶弘景的心情估计也是一则以悲,一则呢,也不免暗自庆幸:

好险。

·02·

同时,萧鸾本身与已经归隐的陶弘景并无利益冲突,他在铲除了萧道成的子孙后,便在建武元年也就是公元494年把自己的身份过继给齐高帝萧道成的第三子,然后继位为史上的齐明帝。

萧鸾很矛盾一个人,自己杀戮甚多,却信仰道教,或者正因为自己杀戮过多,于是特别信仰道教,他就让陶弘景为他遍访名山以礼拜众神。

陶弘景就趁着这个机会寻访了不少仙药,也搜集了不少道经,同时,按照我们小时候语文老师的表述:

这个人,他开始陶醉在大自然的美景中。

有一天,陶弘景率领众弟子又到了一处山间,于是开始发出了类似梭罗或卢梭或华兹华斯或爱默生或惠特曼的那种沉醉大自然的感叹:

我看到朱门大厦,没兴趣。

我看到高山大川,就止不住脚步想去欣赏。

最后,他还要进行总结性的发言:

是啊,假如我在永明年间不归隐,而去眷恋仕途,追求富贵,如果得到了就要遭受牵连祸害,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游历山水优游卒岁呢?

难道这一切,只是因为我有修道的仙相吗?不,很多事情都是情势所逼啊。

弟子们听后,都非常佩服陶弘景师的明智和远见。

大概是经历了太多,在完成了萧鸾所托礼拜名山的任务后,萧鸾打算让陶弘景居住在蒋山,也就是今天南京钟山一带,但是陶弘景坚决推辞,执意要回到茅山。

这就是前面那首“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诗的由来,萧鸾大概是想让陶弘景在他身边,以为重用厚待,但是他根本不明白这时的陶弘景,已经四十不惑了,早已看淡了人事而看轻了仕途恩宠,更何况,他也更加不看好这个萧鸾一系的南齐政权。

尽管这边,萧鸾对他礼遇有加,每月都要派人探望,并如先前诸王般赏赐有加,而且让陶弘景无论有任何要求随便提;陶弘景呢,毕竟是帝王,也虚与委蛇,但他心里知道——饱经政治风雨的他知道,这南齐政权估计也是危机四伏——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正如刘永霞女史所谓:

陶弘景是一个可以预见未来的高人,他在建武四年(497),也就是寻访名山回来的第二年,预见到了齐朝国运的衰败,再加上反感齐王朝的杀戮,于是采取了一些疏远齐朝的措施。

他在华阳馆的旁边建了三层楼,上层自己居住,中层弟子居住,下层接待宾客,而且还断绝了与外人的来往,只留下一名侍童在身边伺候。

——因为,陶弘景已经强烈地预感到,这个国家还有大事发生:

之后不久,齐王朝又爆发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政治斗争。

这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萧衍篡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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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们也知道了,萧衍或者最初也是逼不得已,属于那种典型的“时势造英雄”的一大典型个案。

怪只怪萧鸾临死前自以为狡黠,一副防微杜渐的远见派头对自己的儿子萧宝卷说:

你要以萧昭业为鉴诫,做事不能落在人后。

这时因为当初萧昭业想除掉萧鸾但没有当机立断,于是被萧鸾反噬,所以萧鸾临死才会自以为聪明这样告诫儿子。

但他是自作聪明,因为萧宝卷学会了他的当机立断,学会了他的心狠手辣,但没有学会他的控制局势保持政局的平衡。

于是,这才让当时担任雍州刺史的萧衍有机可趁。

而当萧衍起兵几乎陷入胶着时,也是陶弘景慧眼独具,派出自己的亲密弟子戴孟之去今天南京西南的新林与之联系,表示衷心支持。

并引用《王子年归来歌》中的“水刄木”结合图谶,建议萧衍把“梁”字作为应运的符号。

连梁武帝萧衍的登基大典的好日子,也是陶弘景为之选定,为当年四月初八丙寅日。

说起这个登基日子,还有一番小波折,或小插曲。

据说四月初七晚上,“乌云密布,大雨滂沱”,眼看第二天就要登基,很多朝臣都担心,甚至要对陶弘景的道行予以质疑。

但是第二天早上,大雨突然神奇的停了,登基仪式照常。

这还不够,等到梁武帝萧衍完成了登基大典,完毕后文武百官就陪同新皇回到宫城,突然,滂沱大雨又是从天而降。

这一下在场的文武百官,据说:

天命攸归啊,天命攸归。

正是因为这些方面,所以我前面要讲梁武帝之所以厚待他这位昔日好友陶弘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觉得陶弘景有关国运,不得不尊重。

这种尊重即使在梁武帝舍道佞佛后,也没有大打折扣——虽然也肯定打了一些折扣。

但总体上,梁武帝萧衍终其一生,对于陶弘景始终还是没有大的怠慢,大体优容,这一方面因为梁武帝这个人大致上还是一个宽容的皇帝,也比较有学问,懂得尊重“知识分子”;一方面呢,也是因为陶弘景广义上的“道行”:

不止能掐会算,精通占卜,而且,我说了,饱经忧患历经仕途的他,早已懂得如何在许多起伏多变复杂万分的政治局势上,保持一份难得的远见与清醒。

这一点,他的好朋友沈约就不能与他相比。

关于沈约生平与思想,日本人吉川忠夫曾经在他那本很富启发性的大著《六朝精神史》中做了一个专题,分析得很透彻深刻,这里我再结合刘永霞女史这本《陶弘景大传》,来简单讲述一下沈约与他的好朋友陶弘景相较而言的政治不成熟以及政治不正确:

沈约这个人,特别像文种,我是说那位著名的越国大夫。

陶弘景为何喜欢山水(从天才少年到山中宰相)(6)

其人本身是庶族,他之所以能够在宋齐梁三朝享有大名,不是由于家世,虽然他家族里也有大官如沈庆之,但是属于沈家另外一系,不怎么拉扯甚至还要复仇沈约这一系,另外他父亲沈璞倒是曾经很有宋文帝孽子刘邵的看重,但由于站错了队,于是被仇家颜竣借机“投降太晚”而除掉。

所以沈约虽然祖上乃至整个吴兴沈家曾经有很大的势力,但他们不是典型的门阀士族,只能算是地方豪族,但豪族与士族还有相当距离,还是属于吉川忠夫所谓“寒门”,而且到了他沈约,基本上也只能靠个人奋斗,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而沈约改变自己命运的方式,就是拼命读书。

他的渊博是惊人的,精通儒释道这方面与陶弘景是一样的,虽然他在宗教修养方面尤其道家肯定不及陶弘景,但是他的长处是文才与史学,沈约写了很多史书,正史之一的《宋书》就是他所撰写并唯一流传下来的,沈约也是一代文宗,当时许多著名文人都以能够得到他的品评为幸,如有好评,立马身价十倍简直犹如鲤鱼登龙门。

并且他也是诗歌改革或改良的一大家,所谓“四声八病”就是他与当时另外一位名士王融一起提倡的,而王融与他一样都是我前面说过的“竟陵八友”。

说到这个“竟陵八友”,其实也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文学集团,而是以竟陵王萧子良为核心的政治利益集团。

这就是尽管沈约与陶弘景关系密切,在道学上简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但是陶弘景却有意与竟陵王萧子良这个集团保持距离的原因。

保持距离一来是因为竟陵王萧子良既是齐明帝萧赜的次子,贵显无比,特别是在他长兄萧长懋死后,他是最有皇位竞争资格的皇子,而陶弘景那时已经在茅山修道,不想趟这浑水。

二来,陶弘景学道,而竟陵王萧子良是有名的佛教徒,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他不愿投在信佛之人的门下。

但是沈约呢,大概是因为身为庶族,寒门,建功立业的心情很浓厚,很焦灼,于是在萧长懋死后,他与王融就积极支持萧子良争夺皇位。

但是这场争夺以萧子良一系失败而告终,王融被杀,沈约与谢眺,也还算好,只是被排挤外任。

但是沈约仿佛没有从这次失败吸取教训,从而看出陷身政治漩涡的险恶,等到他昔日的竟陵八友之一的萧衍起兵,他的权势欲望又被激活,或者根本就没有死一直活着,等待着这建功立业的一天。

而东昏侯萧宝卷的人头,就是沈约与萧衍共同的好友范云,专门找人送给梁武帝萧衍的。

这样一来,沈约自然与陶弘景一道,成为梁武帝萧衍的“开国功臣。”

梁武帝萧衍也一度对他委以重任,封他为建昌县侯,官至尚书左仆射,后迁尚书令,领太子少傅。

这是沈约人生的巅峰,而治南朝史的都知道,不要说尚书令,就是尚书左仆射这个位置,一般庶族你是想都不要想,尤其是南方人士的庶族寒门,所谓“南士无仆射,多历年所”,尚书令王晏就曾被戏称为“吴兴仆射”,这种高官显职,是当时南朝士族门阀尤其是南下的北方士族的“专利”,不容他人染指,而像沈约这种出身,留给他们的位置是“令史”,纯粹是事务性的吏官,也就是干实际工作而无权柄的那种职位。

沈约位极人臣,按理也该满足了。

他的确很满足,但他这个人在我看放到政治形势中,属于有小聪明无大智慧的那一种,是的,他可以为了保全好友陶弘景,提醒他不要再在书法问题上与现在已经是皇帝的萧衍同志较劲了,让陶弘景见好就收,让萧衍有个地方下台。

陶弘景听了,放弃了哪怕是纯属书法讨论的学术之争。

而沈约呢,能规劝别人却不能规范自己,或者正因为只能规劝别人,所以就往往不能规范自己。

或许,他也想过规范,比如陶弘景在梁武帝舍道从佛的时候,紧跟上峰意旨,也弄了一个《均圣论》,想调和佛教与中国传统思想的对立或分歧,为此陶弘景有不同意见的时候,他还极力劝阻陶弘景点到为止,以免惹恼梁武帝,但是轮到他自身的时候,马上就体现出我说的,有时候能规劝别人的人,往往不能规范自己,去迎合时代或逢迎上峰。

这马上就体现出沈约自身的能言能知而不能行,也就是说,还是那句话,他想过规范,他有时很善于投机,比如他曾经赶在已经约好一同见梁武帝的范云前头,去针对梁武帝的禅代大计献媚而兼献计,但是有时本该摆正自己位置的关键时刻,他又表现出人性的复杂而自控力太差,让我们举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来说明:

有一次,豫州进献栗子,梁武帝一时兴起,这个自认文雅而兼风雅的皇帝,想到与沈约比试关于栗子的典故。

这叫“隶事”,本是善写镶嵌典故文章的六朝人的一大特色,从他们的文章特别是萧统编辑的《文选》就能看出,所谓骈四俪六,谁的文章笔下隶事多,就说明谁的学问最渊博,这时当时文人的一大风气。

而梁武帝虽然好学,但比起一代文宗年轻时为了上进拼命读书的沈约,还差点——或差的不是一点点。

沈约也有意规范自己,极力控制着自己卖弄学问的冲动,不让自己的风头盖过梁武帝,于是,他就故意比梁武帝少写了三个典故。

这是他的聪明,也是他的圆滑,可惜,不能坚持。

他干了一件非常ruo智的事情,居然对别人说:

如果我不让着梁武帝,恐怕他会羞死。——“此公护前,不让即羞死。”

结果就是:梁武帝大怒,要治他一个不敬的大罪,要不是沈约的朋友徐勉劝谏,他这一次就要吃不了兜着了。

他还不醒悟,不检点自己。

又一次梁武帝与沈约说起张稷的不是,他明知道梁武帝向来对张稷不满,他还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提?

这是能对梁武帝说的话吗,即使他再宽容,也曾经当众说过如果没有沈约与范云,他梁武帝萧衍不能夺取天下的表彰语:“功臣诸将皆有功劳,然成帝业者乃卿二人也。”

梁武帝大怒,曰:

你说这话,你是忠臣吗?

这一吓,沈约就不好了。

他病倒了,还在一天梦到了死去的齐和帝手持一把宝剑,斩断了沈约滋事的舌头。

齐和帝就是前面说过的萧宝融,本来位置“禅让”给梁武帝时候,也许性命还能保全,沈约呢,为了献媚,居然让梁武帝斩草除根,引魏武曹操言,说什么“不能慕虚名而受实祸”,于是齐和帝就最终被萧衍给——斩草除根了。

沈约受梦里惊吓,非常害怕,于是找来巫师为他作法祈禳,但他笨就笨在,让梁武帝知道了他作法忏悔的内容:

“禅代之事,不由己出。”

也就是说,该献媚谄媚挣表现的时候,他给梁武帝进言要“天命有归”——当然是归到萧衍这条真龙身上,但是,现在需要向被他进谗言害死的齐和帝萧宝融忏悔的时候,这劝梁武帝萧衍“顺天应人”的主意,又是别人出的了。

梁武帝的反应不问可知,他怒不可遏数次派人谴责沈约这种敢做不敢当的小人行径。

皇帝谴责臣子,在那个时代,一般史上这种情况自然就是:

惶恐交集,撒手西去。

这就是沈约之所以死后谥号“隐”而后人称之为沈隐侯的缘故。

这也是他这个“文种”不听好似范蠡的好友陶弘景的话,没有功成身退的下场。

由此反证,陶弘景的政治远见,就是他“道行高深”的鲜明体现。

陶弘景之所以宁愿呆在茅山当“山中宰相”,享有万世英名,也就是他不想成为他的好朋友沈约。

当然,沈约死了,他也非常悲痛,于是只能用流传千古的几句诗来表现他的哀悼,这几句诗见于他写给好友慧约法师的《和约法师临友人》:

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

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

悲人亦是自悲,因为自从梁武帝以后舍道佞佛,陶弘景心中也时有感触,于是不妨借沈约之死这个酒杯,婉曲地浇浇自己的那块隐藏的块垒。

至于这个块垒到底何指,我们后面谈到陶弘景受佛戒的时候再说。

现在我们只需知道,沈约之死一事,就是陶弘景的政治远见。

多年的历练沉浮,以及参透天道人道的修道经历,让陶弘景有了质的蜕变。

他不再是那个才华满腹但抑郁不安的愣头青了,现在的他,已然进入了一种“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的微妙境界。

这或者就是沈约没死前劝他出山写的一封信中的两句:

先生糠秕俗流,超然独远..........

是的,现在的陶弘景,已然变得超然。

政治的事情,已经引不起他的兴趣——至少他对个人在政治上的兴衰浮沉,没有兴趣。

虽然他对政治,由于他的远见,他的道行,或者具体说就是他的占卜才能,让他能够仿佛未卜先知而洞悉天机。

梁武帝自然也知道陶弘景这方面的道行高深,据说有一次他专门请教自己的在位时间,陶弘景说,光武帝在位三十二年,陛下你啊,比他还要长,可以享国四十九年,然后驾白云而逝。

又有记载说,在天文历算方面非常擅长的陶弘景,曾经在为梁武帝编纂历书的时候,与众不同的在己巳年画了一个红点,当时人皆不知其意。

后来,侯景之乱后梁武帝驾崩,正是己巳年的太清三年。

还有一个谶诗的版本。

这个版本出自南朝陈的尚书令江总编集的《华阳陶隐居集》,里面讲述陶弘景的弟子为他整理遗物时,还发现了一首《预制诗》,为各类道教史书所爱引:

夷甫任散诞,

平叔坐论空。

岂悟昭阳殿,

遂作单于宫。

夷甫是王衍的字,而平叔是何晏的字,一个被后赵石勒推倒墙而活埋,一个被司马懿斩杀,在一般史论中都是所谓魏晋清谈误国的人,所以是任散诞——担任高级职务不负责任很放纵轻浮;与坐论空——只能空谈高论不干实事被管辂嘲为游魂枯骨。

昭阳殿是梁朝的宫殿,而单于指的侯景代表的蛮族东魏,羯族人,他本是东魏的叛将,又是梁朝的降将,后来因为梁武帝的措施不当而直捣台城,毁了梁武帝萧衍的一世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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