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齐先生作品(周齐先生是一位浪漫主义的诗人和书法家)
每当教师节来临,我就想起周齐先生。
九月,果实压满枝头的秋天。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这是一个崇高的日子,而在我的心目中,它永远是一个怀念的时光。
周齐先生—一位执教40年,在中国书坛上独树一帜的老人,就在这一天悄然仙逝,那是在1990年的9月10日。
周齐先生是一位浪漫主义的诗人和书法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周先生思想是永远的浪漫、哀怨和理想主义。
我入哈师大读书到留校任教,以及后来的岁月,经常去游寿、周齐和王大安三位先生的家中。校园是轻松和自由的,我知道每到一位先生处,就会得到一份教诲。
黑龙江的书法家能在二十世纪中国书坛上立得住脚,并且能居于前列的唯有三人,这就是游寿、周齐和刘忠。
我对游寿和周齐先生同样具有着崇敬之心。
周齐先生是历史过程中的小人物,他和千百个曾经有着同样经历和同样遭遇的人一样是小人物。因为有了这样的经历,使他的学术生涯中基本没有著述,或者是不敢著述什么。因为他怕有一点的差错,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灾祸,所以他从不著述。而他又有着丰硕的文才、精力和时间,以古人雅逸而小心的生活方式,以内心非常的自由,铸造了他作为一个书法家的杰出成就,铸就了一个书法大家。
周齐先生,字齐幼,原名周齐佑,1917(丁巳)年旧历二月十一日出生在天津市北门西、大宜门口,一家南京缎庄掌柜的家中。
周齐先生的祖父周树昌,号子木,南京人,有两三所房产,四个儿子。周老先生年轻时依靠房产收租和教私塾生活,儿子们长大能谋生了,他就依靠房租和儿子们供养了。
周齐的父亲周实修,号秋函,十四岁就被周齐的爷爷送到缎庄学徒。我始终不明自周树昌为什么要送儿子到缎庄当学徒。因为在周树昌的四个儿子,老大学做“师爷”,后来一直做文书、职员;老二从小上了陆军小学,清光绪年间留学德国,民国初年徐世昌当总统时曾在参谋部当过什么局长,徐世昌垮了以后,到民国直至去世,一直在陆军大学和军需学校教德文;周实修的弟弟是位职员,南京解放时和他在国民党测量学校做技术工作的儿子一齐离开南京,是去了台湾还是什么地方,周齐先生没说过,也不晓得谁知道。
周齐的母亲是个有文化的女人,她的几个表兄弟在军阀时代做过“官”。她很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扬名显亲”,哪怕是“清贵”也好。周齐先生在九岁以前,就是在一个富裕的,羡慕文化生活,和一些中等大小的“官儿”们有来往的商人家庭中长大的。
从五岁起,家里请了一位老先生教周齐四书,写大小字。九岁时,周齐被送到别人家的私塾去“附读”—自己家请不起有名的老学究了,只好到有钱人家去“附读”。读到《左传》、《尚书》……后,大概认为对周齐“中学为体”的教育差不多了,应该“西学为用”了。于是家里送周齐考入天津私立觉民初级中学读书,读到初三,也就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时,母亲去世。父亲带着周齐和妹妹回南京安葬了母亲,又领着兄妹俩回到天津。
在天津,周齐先生的父亲通过朋友的介绍,将周齐送到津门大书法家吴玉如先生门下学习书法。
吴玉如,名家琭,后以字行。1898年生,安徽泾县茂林人。玉如公19岁时,曾在哈尔滨东铁工作,“九一八”后携家人入关,1936年后,曾任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秘书兼文学院教席。抗战期间,避地租界以授徒,鬻字自给。抗战胜利后,执教于私立工商学院及国立津沽大学中文系主任,晚年则以整理古籍、教授书法为我国文化事业作出了贡献。
吴玉如先生书法沉浸二王,旁及篆隶北碑,以清丽灵动著称,晚年书法开阔自然。玉如公与周先生的师生之谊一直保持到1982年吴先生去世。
周齐先生不仅书艺上受玉如公的影响甚多,就艺术思想上也颇多接受。他曾多次和我谈到:“不要光学写字,首先要学做人,要读书。”周先生一直不主张做一个专业书法家,不仅和我,就是和一些老学生也常常这样讲。
玉如公作字先读书做人的训诫,一直影响着周齐先生。
1932年底,周齐先生又回到南京入私立钟英中学高中一年级就读。
1935年周齐高中毕业,家境虽然衰落,但还可以供他上大学。当时,中国受日本侵略,周齐决心去日本学习航海。周先生说:“想到日本学航海,是因为航海事业是很‘雄壮’的,同时感到民族危难日深,企图用‘船坚炮利’来救国。”可是于当时,日本政府是不太可能让中国学生学习到先进航海知识的。
无奈的周先生进了日本东京政法大学攻读法律。
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深深地刺激着怀着一颗报国之心的周先生。祖国的危难和自己的无奈,使周先生堕入一种失望或者是失意。
1936年秋天,周齐再也无法在战争前夜制息空气中存在,他从日本回到天津后,随南开大学中文教授吴玉如先生学习古典文学和书法。但他的心还是被抗战牵着, 1937年,七七事变暴发,日本开始了对中国的全面侵略。7月29日上午,周齐先生匆匆离开天津法租界,乘座战前自天津开往上海的最后一列火车离开天津,开车时9点15分,10点,日本军队开始炮击天津。
上海也是没有学校可以读书的,周齐先生又回到南京。周先生说:“8月12日南京被轰炸,我和我的表兄、表弟避到江浦(南京对岸),在江浦我住了40多天。”在这乱世飘泊的日子里,周先生愤愤地写下《一九三七年九月•江浦》:“飒飒西风起,天际层云幕。清吹动哀思,壮怀悲怛恻。寄生乱离世,时为飘蓬客。老父陷寇中,音信今未得。弱妹处危城,烽火连江隔。旦夕闻警耗,寸心焦如炙。纵饮岂释忧,咽泪存胸膈。”这应是周齐先生对父子离散、兄妹不得团聚的愤懑,纵使豪饮,也难吐胸中哀怨。周齐先生一生以诗言志,曾赠我手书《周齐诗抄》一册复印件,我精心线装珍藏。
1937年的10月,周齐搭乘在兵工署做技术人员的堂弟机关向武汉撤退的轮船西航。
上海、南京沦陷后,武汉成为中国政治军事中心。
周齐先生自是抗日青年中的一员,他想拿起枪走向战场,周齐先生在武昌报名参加了国民党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
周齐先生正是在这种震撼中,投入到抗战的队伍中,他也想用自己的行动震撼别人。在战干团进行了近半年的训练,周齐因生了一场大病而退出战干团,但当年武汉的战事却给周齐留下难忘的记忆。1985年,在纪念抗战胜利40周年之际,周齐先生写下了“黄鹤楼头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一千九百三十八年五月初,余曾在黄鹤楼旧址下仰视空战。库里申科大队长盖于是日殉职,轮奂新美,前史可师。周齐一九八五年十月。”这幅作品刻在黄鹤楼下面的黄鹤碑林中。其句取于李白《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一诗,借以抒发了周齐先生对日军轰炸下武汉“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苍凉景象,和去国怀乡的悲愁情绪。1987年春节前我去看望周先生,先生将黄鹤碑林这块碑刻的照片送给我,并在照片后面题写“立民存照,丁卯小寒后。”2000年10月我出差去武汉,28日我专程去黄鹤楼碑林拜谒了周老师的这块碑刻。当我亲眼目睹这块刻石时,才真正感到周齐先生书作碑帖融合的气概、柔中见刚的风度和一名真正文士内心高昂的精神,可谓独步当代。
1939年1月,周齐先生考入四川江津白沙大学先修班,1939年7月毕业后保送到国立武汉大学外文系,同时考入中央大学历史系并入中大读书。
1939-1943年先生在中大学习时,正值风华正茂、才情横溢,在校园里连续3年自编自出名为《燧》的墙报20余期,不仅内容广泛生动,而且每期都是周先生用毛笔小楷站在墙报前悬臂写成,文词精美,笔墨清丽,吸引着许多同学。先生多次和我谈及其小楷在那时有了一个质的飞跃。观先生在书籍上的眉批小楷,大小在3-4毫米,法度严谨、用笔精到、结构奇诡,在当今书坛上可谓奇丽绝顶。我国著名书法家费新我先生对周先生小楷极为推崇,曾在其横幅小楷上跋道:“自来攻小楷者不多,求其有气象、有丰韵者更少。展周齐先生之作,通观明净,洒然动目。此卷简笔出入章草,若不经意,而点画端妙,错落有致,非学养有素何克臻此。”
周齐先生1943年中大毕业后,在白沙女子师范学院附属中师及中学教语文与历史。1944年应云南丽江国立师范的聘请去丽江教书,半年后又到鹤庆师范教书至1946年8月,于1946年初入民盟为地下盟员。1947年春,周先生与夫人黄书奔赴东北解放区大后方哈尔滨,投身革命。
来哈后,先生先后担任市一中教导处副主任、市教育局督学与中教科副科长等职。1955年转入哈尔滨师范专科学校(哈尔滨师范大学前身)历史系任教,文革后第一批晋升为副教授。
周先生的书法艺术是吴玉如、胡小石书法的融合,也可以说是碑与帖的融合。胡小石是碑,吴玉如是帖。
胡小石(1888-1962),名光炜,字小石,号倩尹,又号夏庐,晚年别号沙公、子夏等,是我国当代著名文学家、史学家、诗人与书法家。
胡先生原籍浙江嘉兴,生长在南京。自1917年至1919年,曾在上海清道人李瑞清家中做家庭教师,书法受业于李瑞清先生。
胡小石先生是清末民初碑学书风的主将之一,并以李瑞清、曾熙,门生胡小石、张大千、吕凤子、李健,胡先生弟子游寿等众多门生而成“金石书派”,被称为民国五大书派之一。其主要书风崇尚“求篆于金、求隶于石,神游三代、目无二李”和以碑化帖。
在中央大学时,胡小石先生次子杨白桦(过继给杨氏大舅)特别赞赏周齐的书法和文章,两人结下了深厚的有谊。周齐先生曾有一诗:“绿发初欢挽臂行,嘉陵江上月如灯。双飞不作巢危燕,心有流亡曲子声。”说的就是他与杨白桦在四川中大读书期间,于嘉陵江上赏月和作为流亡学生不甘忍受外辱的心境。作为学生,又有了杨白桦这种友谊,周齐经常到胡小石先生住处求教。
周齐先生的书风留有吴玉如和胡小石的㾗迹,但又不同于两位先生。他继承了吴玉如的清丽、胡小石的苍劲,晚年又将汉碑、汉简、章草等诸碑帖融于一炉,加之先生深厚的史学、文字学的涵养,形成了㴋洒飘逸、奇崛刚劲、挺拔秀丽的书风。
我与周齐先生接触的10年中,先生穷索极讨、殚精竭虑、一丝不苟的治学精神和人生态度,深深地感染着我。
当年,周先生在插队返校后,全家的住房本来很困难,但从不向领导提;女儿考大学的分数本够进师大,被师专录取了,却不敢让父亲找人调一下;自己的职称直至去世还是个副教授,但从没有怨言。
他就是这样一位认真的先生。
有一年,他作为职称评定委员会的成员参加职称评定工作。有人到家里来找他,他就很奇怪:这类事情还能说情吗?不是有材料吗……
先生作字,多凭兴致所至。每日凌晨,窗明几净,先生即已挥毫临池;每有朋友、学生相聚,一瓶醇酒,几颗甜桔,而翰墨清香,又为书斋增添了几许雅兴。
我大学毕业工作后,也常去先生家。一次,一位周先生的学生从国外带回一瓶名酒,正好我去先生家,先生给我倒了一小杯,“你喝一杯”,“我不会喝酒”,我说。“喝一小杯”,我仰头喝下,是一种洋酒的味道。但当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酒,瞪大眼睛看着先生。周先生见状,笑了!我酒下肚,暖烘烘的,周先生的笑容像慈父般的看着我,我心里更是暖暖的。而周先生数杯之后,越是气足胆大,其诗《龙年立冬前》曰:“东坡黄州诗,常是酒酣作。毛锥戳老虎,随意抠其尻。”酒后言已之书艺随心所欲,无所畏惧,乃酒后真言也。每临此境,忽有王驾《社日》中“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之感。
每次去拜访先生,都见案头置有展开的碑帖,朝夕观摹,悉心体味。晚年在其案头常见有《居延汉简》、《石门颂》、《于右任草书出师表》等。且先生对《龙藏寺》碑颇为钟爱,以为此碑开启唐初书风。
先生认为学习汉碑应从汉简、章草中体会其用笔的金石味,曾书贻我“应从汉简、草隶吸收其石镌”一横幅,使我于碑刻与墨迹之关系顿开茅塞。
先生不仅对中古史及古文献造诣颇深,且知识广博,青年时即喜欢散文、诗歌及古典诗词。他精通英、日语言,读大学时曾与学友杨白华共同翻译希腊及雪莱、席勒等人的诗,而且常以自作诗词书贻友人学子。
先生书名远播南亚及美、日各国,作品曾参加全国第一届书法展览并刊入此集,武汉黄鹤楼、开封碑林亦有先生法书刊于石上。
一个人一生的内心总想成为一名战士,而历史和他那只能做个战士样子的身体和与生俱来的性情,最终使他成了一名文士、一个教师。这就是周齐先生。
在他晚年我去他的宅所和他聊天,还见他订了多种日、英文的战船杂志。他自制了一把并不精致的剑,似一种击剑运动的剑。我来时,周先生总要将剑舞动起来,然后握着我的手问道:“我有力量么?”我笑着答到:“很有力。”这时,周齐先生会抚着胡须开心的笑起来,笑的象个孩子,也象中世纪西方的骑士。这就是周齐,字齐幼,幼是幼稚的幼,一个终生追求学问,满腹经纶的老者,一名副教授。
呜呼!三载逝去。
每每去拜访周夫人黄书先生,坐于先生陈设依旧、安宁静谧的书斋中,那展开的字帖、沁人肺腑的墨香,那一池清水中的雨花石,好似先生仍在一边酌着浸着蜜橘的酒,一边细细地谈论书道、品评诗句、执笔传艺……
1993年教师节初稿
2001年二稿
2020年三稿
↑20世纪80年代初,王立民在哈尔滨师范大学读书时,常去周齐先生家求教。
↑周齐先生赠给王立民的照片。
↑周齐先生赠给王立民的照片背面的题字。
↑黄鹤楼碑林周老师书法碑刻照片。
↑黄鹤楼碑林周老师书法碑刻照片背面的题字。
↑2000年10月28日,我专程去武汉黄鹤楼碑林拜谒了周老师的这块碑刻。
↑黄鹤楼碑林周老师碑刻拓片。
↑吴玉如先生赠周齐先生书法作品。
↑周齐先生赠王立民法书。
↑周齐先生赠王立民法书。
↑周齐先生赠王立民法书。
↑周齐先生赠王立民法书。
↑周齐先生赠王立民法书。
↑周齐先生赠王立民法书。
↑周齐先生赠王立民法书小楷《岳阳楼记》。
↑周齐先生赠王立民法书小楷《岳阳楼记》局部。
↑周齐先生赠王立民法书自作诗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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