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的发展过程(经学的现代意义)

文/韩毓海古往今来,政权更迭的原因是什么?如何把握住天下兴亡背后的规律?制度背后,是否需要文化和人心的支撑?这既是执政者必须关注的问题,也是研究政治的学问所聚焦的根本问题,今天小编就来说说关于经学的发展过程?下面更多详细答案一起来看看吧!

经学的发展过程(经学的现代意义)

经学的发展过程

经学的现代意义

文/韩毓海

古往今来,政权更迭的原因是什么?如何把握住天下兴亡背后的规律?制度背后,是否需要文化和人心的支撑?这既是执政者必须关注的问题,也是研究政治的学问所聚焦的根本问题。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这就是“经学”所面对的课题,在中国历史上,长期以来,“经学”所起到的作用,就是为政治、为治国理政提供学理的支撑。

汉承秦制:“援经入法”

中国“大一统”自秦始,而秦人对政治的理解比较简朴——在秦人思想里,尚只有今天所谓的“行政管理”,而没有所谓的“政治学”。对于秦人而言,政权稳定的基础就在于政令的统一——这种回答固然是有力的,但却是简单化的。

秦以法令治国,其行政效率不可谓不高,商鞅以降,秦法吏的行政能力也不可谓不强。但是,法令者,不过是国家的政策和施政的策略,由于环境、处境的变化,法令不得不因时而变,因此,法无常法。更为重要的是,政治所针对的是人,而人是有头脑会思考的,如果政策、法令没有学理的支撑,它就不能说服真正有思想的人,如果不能真正说服有思想的人,也就不能掌握思想文化的领导权,从而实现某种程度上的思想与文化的统一,而秦之所谓“大一统”,也就是不牢固的。

不注意环境和人心之高度复杂,法令则会陷入“宽严皆误”的窘境,政治不等于治理,治理与制度也不是一回事。而对于历史上关于制度的经典乃至于学问,秦始皇倘若不是十分地鄙视,起码也表现得十分不以为然。而他之所以“厚今薄古”,当然是因为他创造了前所未有之功业,“日月所照,莫不宾服”“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从而,他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乃是前人从来没有面对过的局面,因此也就只能走前人从来没有走过的道路。如果只是简单地泥古、信古,简单搬用前人的思想和学说,沿袭前人的制度,当然就不能驾驭这种前所未有的新局面。而在没有新的思想和文化产生之前,秦使一切统一于国家之政令,这是不得不然。当然,这是以取消思想的方式统一思想,以法令代替制度,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注定是不能长久的。

虽说“汉承秦制”,但是与秦不同。汉并不是简单的依法令治国,而是“援经入法”,使法、国家政治、国家制度有了学术、学理的支撑。汉武帝重视“用学术讲政治”,汉代在文化方面的突出成就,是造成了所谓“经学”的兴起。所谓“独尊儒术”“经术”主要就是指 “儒术”,自那时起,经,就是国家政治组织的学说,只有能够为政治制度和国家治理提供学术支撑的经典著作,才能称为“经”——这是汉武帝的开创。

把“行政管理术”提高为“政治学”,能够看到“治理”与“制度”之间的联系与区别——这是汉武帝比秦始皇高明的地方,也可以说,中国有了政治学,是自汉武帝始。同样,也是自那时起,“经”与“法”的问题,从此便成为中国政治文化中的一个重要问题。

“经者,织也”,这是《国语》的说法。《庄子》里说,孔子治诗、书、礼、易、乐、春秋,“自以为久矣”,但还没有触及“道”——这虽说是站在“道”的立场上,批评孔子的学问不行,但是,却由此首次提出了所谓“六经”的说法。魏晋以降,老庄的思想十分流行,南朝陈后主时代,把《老子》《庄子》《论语》《孝经》《尔雅》并列,称为“五经”。宋以来,因为做官强调“气节”和“养浩然正气”,所以,孟子关于“心性”“气质”的学说,很是迎合了为官、为政者的内心苦闷,因此就被格外抬高强调。故以《大学》《中庸》《孟子》配讲《论语》——这就是“四书”。

总之,中国的“经”,虽以儒、道两家的经典为核心,而其目标,其实还是为治国理政提供学理基础。汉武帝倡导“经学”,极而言之,这不过是对于“秦政法”的丰富,其出发点,就是援儒、道两家入法,以实现儒、道、法的结合,落脚点终究还是在法。如果离开了治国理政,把“经”仅仅视为一套纯粹学问,乃至视为“中国固有之学问”,那么所谓“经”的意义,就会大打折扣。

清代以来经学与政治的剥离

把“经学”当作一门纯粹的学问来对待,这是清代固有的学风。自顾炎武以降到章太炎,汉族读书人把“经学”作为国粹来保卫,以此表达对于满族统治下文化上的独立意识,甚至是一种政治上的疏离感,乃至强调“自古无不学无术之国家”,高标学问比国家重要,能代表国家的,不是政治而是学问,是制度而非统治——这种文化民族主义,是顾炎武以来,清代汉族读书人所固有的,发展为清代的朴学,遂造成“经学”不再是治国理政的学问。同时,清代的读书人对于宋以来高标孟子,畅谈心性、义理、气质的“空谈”,表示深刻不满,以为那就是亡国亡天下的根源,从而倡导像汉代那样“老老实实”做学问。这就是所谓“汉学”的复兴。但是,这却是没看到:汉代的学问、汉代的经学,其实并不是纯粹的学问,实则是一种学理化的政治。汉学不是“朴学”,更不是近代的国学——充满了亡国忧患的“遗民”式的学问,汉代的经学乃是一种奋发有为的“立国”的学问,是关于“制度”的学问。

近代以来,由于西方的冲击,“经学”作为中国固有之学问,其地位和学术意义,更是大为下降了。因为在西方的视野里,除了《孙子兵法》之外,中国的学问近乎一塌糊涂,而《孙子兵法》恰又不在经学之内。于是,中国之所谓“经”,既不是宗教,也不是西方意义上的哲学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又基本不沾边,其不但作为“政治学”不合格,作为科学意义上的“学问”,也基本不合格。鲁迅之否定中医,就是一个明证。

虽然京师大学堂创立伊始,把“中体西用”作为办学宗旨,但“经学”不但没有什么“用”,而作为“体”——即知识和学术之“元话语”,作为中国“制度”的基础,也很难说服人,而自“五四”以来,这几成知识界的“共识”——于是,在现代知识谱系和学术分科中,甚至无法安顿“经学”之地位。因此,在现代学术体系中,对于经的研究,就逐步被放在诸如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的古文字学、音韵学和古典文献专业,不但完全脱离了治国理政的政治意义,而且逐步由学术研究褪变为专业研究。

一方面,“制度”与“治理”的分离、道与术的分离,这就是真正的“道术为天下裂”;另一方面,用现代社会科学分支的政治学,也很难阐释中国历史上治国理政的思想与学问。因为离开了经学,中国传统的制度和治理,就没有了固有的学术、学理基础,而要说明中国传统政治和治理的特色、特点,从而建立“有中国特色的政治学”,那也就很难了。

这就是研究中国政治及其传统的重要困难。

钱基博与经学的现代阐释

现代学者论经学的意义与命运,其最好的著作,当属钱基博先生的《经学通志》。他概括说:经学的要害,不过是“五常之道,六艺之教”。所谓“五常”者,当然就是仁义礼智信(其中前四者是由孟子提出,“信”加入进来,则是因为董仲舒的补充),而“六艺”,是礼乐射御书数,见诸《周礼·保氏》。

“五常之道,六艺之教”,讲的就是“养国子之道”。国子,周时指贵族,汉以降主要就是指官员,因此,“经学”者,就是指培养国家精英以及治国理政人才的经典著作——这就一举点明了,“经学”无非就是中国传统的政治学,是传统中国治理者的“必读书”,也应该是研究传统政治之必读书——因为这是中国固有之制度的基础。

钱基博从这样的高度出发去看经学,以《经学通志》一书,对中国历史上的经典——《周易》《尚书》《诗经》、“三礼”《春秋》和小学,进行了别开生面的阐释。

《周易》:周而复始的“中国世界观”

首先是《周易》,如果从政治学的角度看《周易》,究竟有什么“现代价值”呢?

我们可以说:它是立足宇宙论的哲学,特别是自然辩证法。

什么是易?“易”者,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什么是周?所谓“周”,就是周而复始。因此,《周易》并不是产生于周代的《易》,而是讲周而复始的变通。其中,作为“中国世界观”,《周易》核心就是,“所以明世变剥复循环之有常”“所以明世道穷变通久之必然”。

对于理解和阐释中国,《周易》有什么当代意义呢?首先,《周易》讲的世界观、宇宙观,《泰》卦讲的“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这与西方启蒙运动以来的直线进步、发展的世界观、宇宙观,是大为不同的。这种不同,乃是根本上、起源上的不同。正是因为站在西方世界观的立场上看中国,基辛格一下子就抓住了这种不同。基辛格在他的《论中国》开篇说,“中华文明的一个特点是,它似乎没有起点。中华文明不是作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民族国家,而是作为一种永恒的自然现象在历史上出现——在历史意识中,中国是一个只需复原,而无需创建的国家”。

周而复始,只需复原,而无需创建——基辛格说,这是中国世界观的特殊性,也可以说,就是《周易》世界观的特殊性,基辛格说,这是中华文明的特点,是中国制度的特点,也可以说,这就是由《周易》所揭示和开辟的中国意识。

我们今天讲“伟大复兴”,其出发点也就在于这样的哲学和历史意识。《复》卦,讲的是天地之心,而天地之心,就是周而复始的改革与变通。只有站在这种“中国世界观”的立场上,我们才能理解什么是“复兴”——因为“复兴”这个词,在西方的词典里是没有的,而放在启蒙运动以来的直线进步的世界观里,它似乎是不能理解的。

历史上讲《周易》,大致可以有四个角度,言事、言数、言理、言科学。

用《周易》来讲历史、讲人事,于卦爻之词,皆引证史事,《春秋》如此,汉儒如此,王阳明讲“六经皆史,史即是事”,当然也是如此。我们中国人讲政治,首在总结历史规律,汲取历史教训,而不把政治宗教化、神圣化、神秘化,这是中国政治学的长处。

汉昭、宣时代,焦延寿从术数的角度讲《周易》,这却是把政治神秘化、巫术化了。魏晋时代,王弼尚玄虚而道性命,这则是舍人事而谈天道,舍人事而谈天性。魏晋以降,《周易》的讲法,从“以人事、历史为中心”,转变为“以义理为中心”。而宋儒从这个角度讲义理,重点是围绕着“帝出乎震,为天地定位”,即把封建帝王政治,讲成天道。

用《周易》讲科学,则始于近代严复。严复倡言“科学世界观”,他翻译《天演论》,就是以《易》理来阐释科学。他以为,所谓科学者,无非“名数质力”“名数为经,质力为纬”,而合而名曰“易”,宇宙之内,质力相推,质就是坤,力就是乾,坤就是静,乾就是动,现代自然科学所揭示的基本原理,无非就是如此。

在严复看来,中西世界观中,都有科学的基础,不同在于,中国的科学世界观偏重于理论与精神层面,而西方的科学世界观则偏重于物质和技术层面。因此,中国并不是没有科学思想,而是由于缺乏科学实践与科学技术,使得科学思想变成了理学的空谈与空想,“中土文明,理重于数,而西国则数胜于理。重理或流于空谈而鲜实际,泥数或偏于物质而遗精神”。

以《周易》阐释科学世界观,严复的影响极其巨大,一个鲜明的例证,就是清华大学的校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与其是讲西方意义上的“科学”,还不如说是像严复在《天演论》里那样,从周易出发讲科学,即这不是对启蒙运动以来西方世界观的照搬,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现代思想之发生,中国学术之现代转变,就并非没有固有学术基础的“全盘西化”。

《尚书》:“中国意识”的形成

其次是《尚书》。

《尚书》的当代意义,起码有两个。第一,从《尧典》《舜典》到晋襄公的《秦誓》,它讲的是中华文明、中华民族的起源,我们要搞清楚中华文明的源头和起源问题,《尚书》依然有参考价值。第二,它涉及的人名、地名以及早期的制度典礼,很多与农耕水利有关,农耕是中华文明的基础,《尚书》对于研究农耕制度的形成与确立,也有参考价值。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尚书》讲的,其实就是“五帝三皇神圣事”,所谓“神圣事”,大致也不过就是征伐与祭祀,即“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用毛泽东的概括,一切所谓“典礼”、典章、庆典背后,不过就是阶级斗争与生产斗争。毛主席的这种说法,是高明的,也是深刻的。

《尚书》的一些篇章,被后世作为政治改革的依据,比如说,著名的《酒诰》《召诰》《雒诰》。管蔡之乱后,周公有禁酒令,《酒诰》是先王之制下的“八项规定”。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还引用《酒诰》,以此典章制止宋代的请客吃饭、奢靡之风,可见,在宋代它依然还是制度建设的依据。

“成王迁都雒邑,使召公先相宅,作《召诰》。召公既相宅,周公往营成周,使来告卜,作《雒诰》。”《召诰》《雒诰》之事,是由1963年在陕西宝鸡贾村塬出土的何尊底部的铭文证明了的。何尊底部的铭文,那122个字,其中有一句最著名——宅兹中国——这是在成王五年,即公元前1038年。

“中国”是怎么来的?“中国意识”是怎样形成的?大致上说,中华文明是在游牧文明、海洋文明逐渐向黄土高原的农耕文明集中、看齐的过程中形成的。周成王由陕西的丰、镐迁都到雒邑,就体现了这个过程,因为雒邑是农耕文明的核心,而周还处于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结合部,周向农耕文明的核心、中心靠拢,这就是“宅兹中国”。

关于中华文明的起源,苏秉琦先生提出过著名的“一分为二”“合二为一”学说。所谓“一分为二”,大致是说:五千年前的中华文明,发源于六大文化区,其中有三个文化区面向海洋,还有三个文化区面向欧亚大陆;所谓“合二为一”,是说六大文化区在逐步交融的过程里向黄土高原集中,从“满天星斗”过渡到“月明星稀”,以黄土高原为中心,形成了中国意识,形成了“中国的世界”,而六大文化区向周边延伸,则联系起海洋文明和欧亚大陆文明,形成了“世界里的中国”。

《尚书》体现了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之间的纠葛,中原与四夷的关系,讲的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之间的关系。晋襄公的《秦誓》,讲的就是秦晋之间,围绕着白于山一带土地的争夺。白于山是洛水的发源地,在今天陕西横山一带,秦之上郡,就在此地,这里就是农耕与游牧两个文明的分界线。

秦时禁书,只有济南伏生把《尚书》等古籍藏在自家墙里。汉文帝时代,据说伏生已经90多岁,老不能行,于是,朝廷就派晁错跟随他去学习经典。伏生保存下来的,就是今文《尚书》。武帝末年,鲁共王进行扩大宫室的工程,又发现了藏在孔家墙壁里的典籍,其中包括《古文尚书》。鲁共王将文物典籍还给了孔家,孔子的十一世孙孔安国对这些典籍进行了研究和整理。而司马迁从孔安国问学,因此,《史记》中关于“五帝三皇”的神圣事,基本上是从这些记述和研究出发的。

五四以来,西学东渐,西方中心主义话语形成,中国人的自信力,特别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自信,直线下降,对于五帝三皇神圣事,特别是《史记》中关于五帝的记载,它们究竟是否可靠,就成了质疑的对象。以顾颉刚为代表的“疑古派”认为这统统是神话传说,完全不可信,随之而来,对于中华文明是否有五千年,从此也成了问题。

不过,随着殷墟甲骨文的大规模发现,殷之先王、先公的地名、人名、制度典礼,在殷墟甲骨里,所见甚众,事实胜于雄辩,甲骨不会撒谎。而随着二里头考古发现,已经充分证明了农耕文明在夏时代的成熟,至于《洪范》所涉及的地名,《禹贡》所记载的税收制度,都不是虚构的。所谓“洪范为体,禹贡为用”,无非是说:这两篇典籍,是以农耕、水利为本的经济地理学著作,其对于研究中国农耕文明、农耕制度的起源,自然还具有当代价值。

1934年3月,顾颉刚领衔创办《禹贡》;1934年12月,陶希圣领衔创办《食货》。这都是在中央研究院领导之下的现代工程,《尚书》重《禹贡》,历史研究重《食货》,这就表达了对于经典的现代态度——无论中国历史多么悠久,但现代中国毕竟不能靠历史悠久吃饭,现代中国所面临的是被“开出球籍”的危机。而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第一要务是发展经济,因此研究经典就要重《食货》;第二是要保卫国土,特别是要保卫边疆,因此,研究经典就要重视《禹贡》。在帝国主义时代思考中国的国土安全特别是边疆问题,这是《禹贡》的发心;而从资本主义发展的角度思考中国的经济问题,这是《食货》的出发点。

从保卫国土和保卫边疆的角度,去思考帝国主义时代的“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从这个角度去发掘经典的意义,近代以来的首倡者是魏源的《圣武记》《海国图志》、张穆的《蒙古游牧记》、何秋涛的《朔方备乘》。如果说严复的贡献在于以《周易》阐发科学,那么,魏源的贡献则在以《禹贡》阐发现代世界体系,从这个意义上说,顾颉刚的贡献也不在“疑古”,因其贡献在从现代地理学和边疆问题研究出发,重新认识《尚书》的现代意义。

《诗经》:听政无非听民心

中国的经书里面,今人恐怕对于《诗经》的误解最大。

随着现代学术、学科体系的建立,关于《诗经》,就是把它当作文学、诗歌作品集来对待的。但是,既然作为“经”,《诗经》当然也是一部政治作品,一部与治国理政有关的作品。

《诗经》的立足点就是政治,但是这种政治,并不是现代政治学所说的人类社会的政治,而是立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展开的天人相交的政治。其出发点是:人有七情六欲,正如自然有四时交替,顺乎自然就是道,而顺乎人情就是“王道”。在这样的政治视野里,人情与自然交汇在一起,天心与人心交织为一体。对于自然和人情、天心与人心的把握,就是“持”——也就是诗。

中国的政治重视自然,沉思自然,尊重自然。与近代西方不同,中国人沉思自然,却不是为了利用自然、征服自然,其实是在聆听人心,这就是《诗经》无可取代的政治学意义。

《诗经》的立意在于,政治要尊重自然,正如施政必须洞察、正视人心,民心是最大的政治,也是政治的最高境界,这是《诗经》的主题。诗三百篇,讲述的是一个道理:在自然与民心之间,在四时交替与七情六欲之间,治理者并不是全能的,治理者只能顺应和秉持自然和民心,而不能取消它,不能压制它。因此,《诗经》的宗旨,就是“考天心,以言王道之安危”。

正如自然有四季不同,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人民群众也可以兴观群怨,理政首在听政,听政无非听民心,无非听兴观群怨。汉武帝、汉元帝之所以都重视《诗经》,这并非因为他们是“文学青年”,而是他们都认识到:人心是最大的政治,人皆有七情六欲,而法不能改变人心和人性,法不是万能的。而秦治理之缺陷,就在于不懂得这一点,因为商鞅李斯以为法是万能的,而严刑峻法,使人不能兴观群怨,“是以大道不通,至于灭亡”。 《诗经》作为文学作品集,其艺术价值怎样,究竟比《荷马史诗》如何,这是另外一个问题。柏拉图认为《荷马史诗》应该禁止,应该将诗人从城邦里驱逐出去。从柏拉图到斯密,西方的政治家也都没有思考过自然与政治有什么关系,天上打雷与老百姓不高兴,究竟有什么联系。但是,《诗经》却讲述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只有让人民说话,天才不会塌下来。四时交替与人心变化,这其实是一个道理;顺乎自然,与顺乎人心,这也是一个道理。因此,政治家沉思自然,这不是游山玩水,而是聆听草野之间的民心和民声,而这就是《诗经》作为“经”的价值。这种价值究竟在于政治还是文学,这是另外的问题,而关键在于:能把政治搞成了诗歌和艺术,这自然是极高的境界。

“三礼”:中华文明的“人文化进程”

认识中国的传统政治或者政治传统,“礼”最为重要。

“礼”不是西方意义上的法,“礼”是中国的社会学。西方的法,可以追溯到上帝法,与西方不同,礼的根源不是宗教,当然也不是上帝。礼的基础,就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礼也不是国家制定的法律和法规。“法无禁止皆可为”,这是西方的逻辑,因此,一旦没有了法,西方的老百姓就管不住自己。今天的西方,疫情期间戴口罩,不立法就没有人执行。但是,没有法,中国的老百姓也能管住自己、管好自己,因为在中国,法之上,还有礼。

礼,《说文》解释为盛豆的器皿,王国维则认为是盛玉的器皿。《礼记·礼运》说:“夫礼之初,始诸饮食。”礼,起源于吃食的文明化,简而言之,最初是指给祖先上供吃食的仪式,又发展为吃饭的仪式和规矩,后来,就把所有各种尊敬神和人的仪式,一概称为礼。

由人与神交往的仪式,发展为人与人交往的仪式,这个变化发生在西周。而从“敬神”走向“敬人”,在世界诸文明中,中华文明的“人文化进程”,开始得最早,进行得也最彻底。

地中海文明把自然当工具,把他人当工具,康德提出,要把他人当目的,要把他人当成人——这一下子就成为非常了不起的发明,以至于影响了卡尔·马克思,但这个话,在中国稀松平常。我们中国人不赞成把他人当工具,但也不是说他人就是“目的”,因为我们中国人是把他人当作客人来尊重,待人接物,“如临大宾”,这种对待他人的态度,就是“礼”。

“是故夫礼必本于天,毂于地,列于鬼神,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故圣人以礼示之,故国家可得而正也。”礼的内容,似乎无所不包,但是,敬天法祖、衣食住行、婚丧嫁娶、迎来送往——这四者,乃是礼的主干,是中国老百姓的日常行为规范。礼,就在中国人民的生活中,为中国人民日用而不觉。

而三礼(《周礼》《仪礼》《礼记》)之中,《仪礼》最古。汉代有士礼,汉代的《仪礼》,主要就是士礼,因为士,是一般老百姓的表率,一言一行,都要有模有样。其中《仪礼·士相见》,讲的就是社会精英之间的交往准则和习俗。

“士与士相见”,并非我们今天所理解的那样——就是简单的直接见面,实际上,在见面之前,他们必须要通过“傧者”传达邀请,要通过书信和礼物“礼尚往来”。总之,必须事先通过“礼仪”以表达诚意——而这就决定了:书信、“傧者”(捎信人)和礼物这三者,在中国社会精英的交往中所起到的关键性作用。

在中国,外交,首先就是礼仪,礼部,就是外交部。西方的外交,是把他人做工具,把外国当敌人。国之交,不是战争就是做生意,战争就是做生意,做生意就是打仗。弱国无外交,战胜通吃,战败为奴,外交的基础,就是条约,根本没有什么礼乐之制这回事。

岁月沧桑,经过现代化和西化的洗礼吹打,绵延几千年的交往方式、交往规范、交往礼仪,早已经被电报、电话等现代信息技术的交流、“沟通”所替代,甚至已经被单刀直入地“谈事”所抹杀。士与士相见的“见面礼”——即相见的规则、相见的规矩,特别是相见礼仪的慎重、庄重乃至庄严,在精英阶层的“大传统”里逐步褪色远去,虽然它在民间的“小传统”中,似乎依然顽强地保留着。

我们共产党人讲“为人民服务”,主张把他人当作目的,这似乎是从马克思那里来的。但是,毛泽东主张靠调查研究吃饭,刘少奇讲“扎根串连”,邓小平讲“包产到户”,作家柳青能从房东大娘的哭与笑,来判断上面的政策好还是不好,这就说明:马克思主义只有走进中国千家万户,才能有真正的生命力,到老百姓家里走亲戚串门,是中国共产党的看家本领,而礼就植根于中国的家与户——走家串户,我们把这种本领叫走“群众路线”,

国民党与共产党有什么不同?最简单的不同是:国民党和日本鬼子,把老百姓叫老头儿、穷鬼,而共产党把老百姓叫大爷、大叔、大娘、大婶。这个不同,老百姓一眼就能辨别。老百姓不知道什么叫阶级,只知道什么是好人坏人,好人坏人的区别还在一个礼字。

欧阳修说:三代以上,礼乐达于天下,三代以下,礼乐为虚名,意思是说:没有法的时候,老百姓日子,也能过得很规矩、很舒服,老百姓会自己约束自己,而这就是因为有礼,就是因为礼在民间,礼就是老百姓过日子的规矩。他还说,三代以上是“民治”,民治就是“礼制”,三代以下是“治民”,治民就是法治。欧阳修关于三代之治的说法,当然有理想化的成分,但是,我们必须知道:礼与法的问题,这是中国特有的问题,而这个问题,也是西方政治学里面所没有的。

我们在基层做群众工作,不能把老百姓当“法人”,因为老百姓不知道什么是法人,“秋菊”们也不知道什么是法律。北京第一任市委书记彭真说,共产党怎么跟老百姓打交道——老百姓进了咱们的办公室,先给人家倒上水,叫一声大爷、大娘,大叔、大婶,这就是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区别。彭真讲的这个,就是“中国特色”,与老百姓打交道,要如履薄冰,如临大宾,这就是共产党人对待人民群众的一般态度,这是复“三代之治”。

《春秋》:以历史奠定政治合法性

在经书里面,《春秋》开创了中国的史学传统。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必举书。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靠史官治国,其实是说——要靠总结历史教训吃饭,这是中国治理者的看家本领。

中国人不是把政治的合法性归于宗教,而是归于历史,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古往今来,政权更迭的原因是什么?如何把握住天下兴亡背后的规律?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历史,不是教士,不是上帝。因此,在中国,历史研究就是政治研究,离开了历史,离开了政治发展史,孤立的“政治学”就站不住。这也就是孔夫子所谓,“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同时,这也构成了《春秋》的主题:“以事为先,以义为终。”

秦火之后,《春秋左氏传》先出,此为古学,《公羊》汉时乃兴,传以今文,谓之今学。董仲舒此人,是治《春秋公羊传》出身,当汉武帝面对、思考长治久安问题的时候,董仲舒的一番话深深打动了他。董仲舒从“春秋大一统”的思想出发,触及了天下兴亡、王朝更迭的规律,从而把行政法令上升到政治哲学的高度。

什么是春秋大一统?一统,有思想统一、制度统一、法令统一三个层次。其中,思想统一是纲,其余的是目,只有抓住纲,才能理顺目。那么,何谓纲?什么是治国之道?重农守礼,这是天下治道,而秦以来,不重农、不守礼,法令常变,而越变离道越远,于是天怨人怒,国家因此不安。春秋大一统,讲的就是重农、守礼的治道,这就是纲。因此,他如此讲出了一番“抓纲治国”的道理:“《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今师异道,人殊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熄灭,然后统纪可依,法度可明!”

董仲舒自己研究《春秋》的著作叫《春秋繁露》,他自己解释说,“繁露,冕之所垂,有连贯之像”。董仲舒开辟的儒学,乃是典型的帝王之学,儒家一心一意为帝王服务,乃至成为帝王术,这不是孔子的原因,而是董仲舒这个学派的发明。后世公羊家所说的“存三统”“张三世”“异内外”,这些阐释、归纳历史的基本逻辑,也都根源于《春秋繁露》提出的历史哲学,将历史政治化,同时又将政治历史化,这乃是董仲舒的贡献。这种贡献,之于儒家思想的发展,实在很大,从这个意义上说,《春秋繁露》就是如同黑格尔《历史哲学演讲录》一般的著作。

为《春秋》公羊学做了一个近代归结的,就是康有为的《春秋董氏学·孔子改制考》。但讽刺的是,康有为自命为董仲舒,可惜光绪不是汉武帝,两千年的帝制不能维持,董仲舒开辟的是历史为帝王服务的传统,自然也就不能持续下去了。康有为是董仲舒学派的关门弟子。

小学:以语言文字奠定文明之基

最后说说小学。

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唯一具有连续性的文明,这种连续性,是世界上的独一份,不是之一,而是唯一,而这主要是因为语言文字的连续性所造成。语言文字是文明的基础,研究语言文字的学问是小学。

汉初,萧何选拔人才,以读书多少试验学童,读书的总字数达到九千,就可以录用。按读书的总字数选拔人才,这就是小学。可见,小学也是政治学的一部分。

秦的统一,其在文化上的作为,就是统一文字。在文化建设方面,李斯作《仓颉篇》,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这都是统一、规范文字上的工作。这些著作,作为字典,共收入3300字。汉安帝时代的许慎,作《说文解字》,这部字典收入9000字。字典是工具书,其实,说白了,就是官员治国理政的工具书。

研究中国文字,宋以来主要是依据钟鼎彝器,以考证古文,近代甲骨文出土,对于古文字研究,尤有巨大作用,两者兼长者,则首推郭沫若。

象形为文,形声为字,中国语言文字研究是一个整体,语言学研究包括对于古韵的研究和语音的研究。

西方人说,汉字不是拼音文字,因此德里达所谓“语音中心论”,乃是印欧语系独有的问题——这种说法其实不对。后汉佛经传入,为了翻译佛经,受到西域和印欧语系的影响,中国就有了拼音。反切生于双声,双声生于字母,以两字拼定一字。反即是切,即反复的意思,反切就是拼音。

声音之学,出自西域,中国语言的拼音化,是随着佛经的翻译,与印欧语系交流的结果。魏晋时代,多民族融合,语音的问题成为重要问题。曹魏时代的李登撰《声类》,南齐的周颙彦作《四声切韵》,这是四声的起源。北宋司马光《集韵》,立三十六字母,这是他于《资治通鉴》之外,另一个重要贡献。

写了《日知录》的明末诗人顾炎武,力图为中华文明保存语音之正统,因此有《音学五书》,由此开创了清代考古音韵学的传统。尔者,近也,雅者,正也,清代研究《尔雅》的学者很多,尽管他们早已经忘记了顾炎武保卫“正音”的初衷,但却无形中为中华文明的现代转变,打下了一个学术和学问的基础。

钱基博先生说:“时有古今,犹地有东西南北,相隔远,则言语不通矣。地远,则有翻译。时远,则有训诂,有翻译,则能使胡越如比邻。有训诂,则能使古今为旦暮。”语言文字,是一切学问之基础,而对于今人之学者,外语能力与古汉语的素养同样重要——这其实就是严复当年对于北京大学学生的起码要求。

中国的书写,由竖排而横排,有人说是《科学》杂志首创,原因是科学公式不能竖排。但中国最早的横排印刷物,是传教士编的中西对照字典,中文、西文对照横排,为的是一目了然。有人说,中国文化的现代化,是从语言文字的翻译开始,于是有“翻译的现代性”之说。但却忘记了,翻译之外有训诂,拿来之外有继承,没有继承,拿来的东西还是站不住;没有训诂,翻译也只能是照搬照抄,照搬照抄解决不了中国的问题。

建立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

今天,我们要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就必须努力建立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建设中国特色哲学科学,必须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继承中华文明的优秀成分,认真汲取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的成果,这三个方面必须结合在一起。

经学,曾经是中华传统文明的精华,它的缺点是长期被束缚在读书人的手里,变成了少数人的学问。但是也要看到,其中包纳的一些基本因素,是来自于、植根于最广大的中国人民的日常生活之中,因此,其精神也为人民在日常生活中日用而不绝。

马克思主义是西方哲学社会科学发展的高峰,同时,它也是西方世界观、价值观中的“异端”。马克思主义对于西方哲学社会科学,进行了全面的批判,因此方才独树一帜地站起来。而在唯物论、辩证法、以人民为中心这三个基本方面,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传统文明的基本精神,实际上是高度契合的。因此,我们要建立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要真正坚持马克思主义,就不能离开中华文明的优秀成分。如果离开中华文明的优秀成分,离开中国的语言、中国的头脑,我们就不能走我们自己的路,也就不能有中国气派、中国作风,中国道路。

参考文献:钱基博著,傅道彬点校:《经学通志》《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一版)

作者简介:韩毓海,北京大学中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院副院长,中国科学社会主义学会副会长。

监制:皮钧

终审:蔺玉红

审校:陈敏 刘晓

编辑:徐吉鹏 tama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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