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协会(文学之乡追梦人)
吴中作为中国“文学之乡”,非常重视文学新人的挖掘和培养,周于旸就是新人的代表之一,最近,他的小说《云顶司机》不但在省级文学刊物《朔方》发表,而且同时被省级刊物《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4期和《小说月报》2021年第4期转载,文学新秀得到专业认可。
周于旸1996年生,苏州市吴中区人。中学时期开始写作,2015年于《萌芽》发表处女作,至今已发表作品数十万字。曾获第十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二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十七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ONE·一个”常驻作者,文章多见于《长江文艺》《香港文学》《特区文学》《萌芽》等杂志期刊。
云顶司机作者: 周于旸
原载《朔方》2021年第2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4期转载
《小说月报》2021年第4期转载
二十岁那年夏天的某个傍晚,吴伟廉第一次爬上塔吊起重机。水泥与玻璃建造的大厦在他眼前缓缓展开,街道横竖有序,楼房交错无章,像电影里的巨型机器人从外太空摔落到地球上,零件碎了一地。吴伟廉胸腔中盛满了壮阔的情绪。于是他打开舱门,走到铁架台上,朝下面撒了泡尿,那淡黄色的液体经历了漫长的旅程,抖落到地面上如同一道挥斥笔墨。
不出意外的话,他今后的人生就会在这如厕所隔间般狭窄的空间中度过,每天爬几十米到上百米的梯子上班,等到了二十二三岁,他会和亲戚朋友介绍的相亲对象结婚。更顺利一点,在他的孩子出生之前,也许能在这个霓虹城市中拥有一扇自己的窗户。
苏昕见到吴伟廉的时候,还是有一点犹豫,因为他是一个塔吊司机。她上网查过,塔吊司机,月薪五千起步,工作稳定,因为房子是盖不完的。他们在双子楼二十六层高的一家咖啡店里吃蛋糕,半米长的圆形台桌上摆满刀叉盘勺。苏昕问,你怎么干起了这个?吴伟廉这就想起她了,蒸馏瓶,小学时坐在他斜后方,那些顽皮的男生就这么叫她,因为她经常穿松垮的蓬蓬裙。吴伟廉说,上面坐着很舒服,没有人管我,风景也好,就是冬冷夏热。苏昕问,有照片没有?吴伟廉滑开手机,翻相册,说,找不到了,回头给你拍。吴伟廉说完就觉得烦了,他相亲三回,回回无疾而终。第一个开口就谈彩礼,要价三十万。第二个大他四岁,已经离过婚。第三个是行为艺术家,锁骨处纹了个紫色的蝎子,两只大钳戳向胸部,只露出一半,但是仔细一问,她也不是属天蝎的,吴伟廉觉得不靠谱。
苏昕是老家亲戚介绍的,他们说,都是在外谋生,哪怕成不了,也有个照应。吴伟廉收到亲戚发来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青色丝绒体恤,皮肤白皙,两节锁骨中透露出纤瘦之意,手指轻轻拂过齐肩碎发,一侧的挂式耳环耷拉到脖子上,风姿绰约,气度不凡。苏昕在互联网公司坐前台,那是一家大企业,她骄傲地在掌心比划公司的名字。吴伟廉说,我知道你们公司。苏昕问,在哪看见过?吴伟廉说,还能在哪?当然是在塔吊上。他觉得自己讲话有些冲,又补充两句,说,从上头看过去,就像个键盘,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房子。苏昕说,咱俩要是成了,你能带我上去看看吗?吴伟廉说,这个干不了,上面太危险,一个踉跄,命就没了,你有恐高症没有?苏昕说,我不管,反正你得带我去。吴伟廉说,回头造小楼,我考虑考虑。
一个月后的某个傍晚,吴伟廉接到了苏昕的电话,说出来办事,路过他们工地,问他有没有空。吴伟廉说,你往上看。苏昕抬头,黄色铁架像一根长棍插在空中搅拌云霞,顶端搭载个空调外机似的操作室,一只胳膊伸出窗外朝她打招呼。吴伟廉花了十分钟才落地,他戴着黄色安全帽,光滑锃亮,但没有穿工作服。苏昕问,你下班了?吴伟廉说,今天没班。苏昕问,那你怎么在工地上?吴伟廉说,在哪待着不是待着。
他们打了车,驶过南岭大桥去往建在郊区的游乐园,江水迷离,夜风沉沉。游乐园里满是牵着小孩的年轻夫妻以及身着奇装异服的工作人员。苏昕要坐摩天轮,排了半个小时队,上去待十五分钟。吴伟廉说,我刚下去,现在又上来了。苏昕说,我想清楚了,你虽土气,人却不坏,能踏实过日子,就是工作危险了点,家里人那边不好交代。吴伟廉说,你要是觉得不行,不用这么费事。此时座舱转到最高处,城市下方微醺的灯光中洋溢着片刻宁静,像隔着爬满雨的玻璃,大桥上的车子在一片炽热的辉煌中不停地流。苏昕说,我不恐高,也不怕黑,就是想上塔吊看一看,好能说服自己。吴伟廉说,以前是一个人过,将来成了家,我会小心。
伴随着晚风吹打铁门发出的锵锵之音,两人陷入了默契的沉寂当中,整个座舱变成了远离尘嚣的独特空间,避开世俗纷呈的欲望,不受时间流逝的法则,像圣诞树上的灯光吊饰,在一片葱郁中弥散着浪漫气息。但吴伟廉没有在那个夜晚陶然而迷醉地幻想未来图景,他一如既往地缺失着这样的勇气,不过仍在心中悄悄满意,因为生活总算有些像模像样了。
多年以前,吴伟廉夹着双腿从旗杆上下来时,苏昕正在教室外的走廊窗台上写作业。那时他们还是中心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即使记忆是一项神出鬼没的程序,他们也难以回想起十年前那个稍纵即逝的对视瞬间。十三岁的吴伟廉是班级里最文弱的男生,面对下课铃与体育课都不为所动,仍穿着颜色鲜艳的条纹童装与米老鼠图案的凉鞋。而其他男孩已经开始发育,他们声音浑厚,喉结凸出,汗毛也变得浓密起来。他们刚接触到黑帮片,学会了讲脏话,习惯把裤子皮带垂到膝盖上。吴伟廉没有参与男孩们的游戏,从懂事之日起他就是一个行为自卑的人,似乎永远维持着熟睡未醒的状态。
某一个平常的早上,学校里所有的粉笔突然间不翼而飞,没有一个教室幸免于难。黑板槽中空无一物,只留些吹弹即逝的彩色粉末。面对这显然出自于某一学生的恶作剧行为,老师也束手无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好让学生反复地朗读课本,学生们则在狂欢之中度过了一天。学校里一名教科学的老师试图自己制作粉笔,他用石膏为原材料,加热后融入黏合剂,他在中午前做好了成品,但是写到黑板上黏黏糊糊,怎么也擦不干净。下午是体育活动课,男孩子们玩起了侦探游戏,煞有介事地推论着作案的小偷,最后把目光移到了吴伟廉身上,因为他孤僻、话少,不与人为伍,行踪难以琢磨,是最有嫌疑的人。
像他这样的男生,很容易被猜测出自一个不幸的单亲家庭,没有人惦记,也从未被人吻过脸。吴伟廉的父亲在一家汽车制造厂当铆焊工,因为长期在充满噪声的环境中工作,他患上一种叫“噪声聋”的病,听不清别人说话,因此他们不常交流,有时一天只说一句话,那是晚饭之后,父亲把一壶烧好的热水送到他的房间,对他说,水。他说得声音很大,就像低年级老师站在讲台上教学生识字一样,水,有时会多加一句,温的。日日如此,那是他们仅有的交流。父亲大字不识,心拙口笨,因而热烈地期望吴伟廉能考上大学。他曾在一次家长会后步行十里跑新华书店给他买习题册,回来后吴伟廉告诉他,版本对不上。在吴伟廉眼中,父亲总是会心血来潮地去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对于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反而失去了较劲的勇气。他的亲戚朋友多次劝说他去向单位索要赔偿,因为“噪声聋”是写入《工伤保险条例》中的职业病。他曾和厂里领导谈过此事,但领导认定是他没有及时治疗所致,拒绝赔偿。朋友建议他找律师打官司,但父亲显然失去了周旋的斗志,尽管赔偿费是一笔大数目,但他依然以安之若素的态度拖延至今。
放学之后,几个坏小孩将吴伟廉围向自行车库,两个男孩站在他后面,有模有样地学着电影里的画面,一手抓着他的手腕,一手握着他的后肩。吴伟廉原以为是某种游戏,天真地问需要他做什么,为首的男孩站在他跟前,一声令下,将吴伟廉按倒在地,男孩要他明天继续偷粉笔,后天也要偷,就这么一直偷下去。吴伟廉说,刚出这事,学校一定看得严。男孩惊诧,问,真是你干的?吴伟廉摇摇头,瞬间发力摆脱束缚,于人群中推开一道缝,箭也似的朝操场跑去。男孩们紧随其后,大声喊,抓小偷啦!
身材瘦小的吴伟廉在这场追逐中毫不占优势,他回头看时,黑压压的一片人影仿佛一张渔网向他袭来。吴伟廉顷刻间被恐惧淹没,像一个站在冰湖上的人突然因冰面开裂而迅速沉没。吴伟廉拼命往前跑,最后被逼到操场角落,那里只有一个废弃的旗台,操场翻新之后就不再使用,就连旗杆上的绳子也拆除了。正当离他最近的男孩快要触碰到他的衣襟时,吴伟廉跳上旗台,抓住旗杆一跃而起。这一行为完全出于本能,连脑海中也丝毫没有演练的过程。他拼命往上爬,前胸贴着杆,手挽长绳,双脚交叉成十字,他发现旗杆并非笔直如棍,而是会越爬越细,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上到顶端。他嘴里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中激烈跳动。他朝下望去,男孩们也在望他,干巴巴的眼神中流露出惊诧与错愕。男孩骂道,操,这人是猴子,撒尿!于是他们齐刷刷地脱下裤子,在旗杆上肆意挥洒,而后心满意足地离去。吴伟廉不为所动,因为他早已不再关心地面。
吴伟廉就在十三岁的那个宁静的傍晚发现了自己的天赋,发现了学校邻边布满爬山虎的废弃铁厂,发现了那条布满浮萍的河流上也有渔民垂钓,一条轮船声势浩大地从中穿行而过。他在旗杆上不知不觉待了很久,直至变成了一个身披晚霞的站哨士兵,他为这个未曾来过的世界沉醉,害怕离开了今天之后再没能力回到这个安全而迷人的山巅之上。后来他试过几次,的确难以找回那日的感觉,就连旗杆也变得坚硬且冷,每次爬到一半就疲惫不堪。
半个月后,班主任在男厕所的便池旁发现了抖落的烟灰,办公室里没有老师抽烟,便怀疑是学生所为,他把男生一个个叫来检查,目光最后落到了那日欺负吴伟廉的男孩身上。男孩并不惊慌,坦然地张开口腔让他检查,右手却紧紧揉搓着裤子侧袋里一条口香糖的包装纸。男孩知道这并不能打消老师的顾虑,脑海中悄悄酝酿出了一个得意的计划。
他仍然决定找吴伟廉下手,不仅因为他逆来顺受的性格,就算被老师抓到,他笨拙的口舌也难以把事情交代清楚。放学后,他们埋伏在食堂后门的砖头堆旁,一侧是围起的铁栅栏,一侧是绿化带,绿化带旁有一个给食堂员工用的卫生间,吴伟廉就在那里再次遭受了男孩们的欺压。那天傍晚他向往常一样往校外走,准备顺路去对面的熟食店买一点蔬菜当晚饭,这是父亲交给他的日常任务,因此早上会多塞给他一点钱。吴伟廉被男孩们擒住的时候,心里还在不停地惦记书包外侧的那一张纸币,以为他们是冲着钱来的。
男孩脸上带着微笑,他从上衣的内袋里掏出红色的烟盒,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烟,打火机正大小合适地贴在一侧,男孩的指甲缝里满是泥垢,仿佛刚清理完烟囱,因此当他把烟塞进吴伟廉的嘴里时,吴伟廉除了感到恐惧之外还有一阵恶心。男孩自己也抽出一根,按下打火机,那一团小小的等离子体如同风中摇曳的小花苞。男孩说,我亲自帮你点了,你还不识相吗?来,吸一口。
吸入第一口烟,他立刻被呛住了,嘴里咳出一股淡烟,旋即融化在风中。脑袋昏晕且热烈,几秒钟之后便传来一阵酥麻之感,似有放空后的飘然欲仙,但仍要适应。等到回过神来,他发现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食指与中指之间,十三岁的吴伟廉认为那是只属于大人的危险动作,他却衔接得如此顺畅无瑕。这是天赋,他想。
未等他吸入第二口,他听见有人在男孩耳边低语“来了来了”,男孩将烟扔进便池,他们一哄而散,取而代之的是班主任阴沉的身影。他套上了白天没有穿的浅蓝色西装,左手拎着公文包,肩带垂到脚后跟。出于当班主任的义务,他不得不推迟回家的时间。他伸出手,吴伟廉老实地将那一截烟递过去,他想辩解几句,但班主任一言不发,他也无从开口。
办公室光线暗淡的阴影中,吴伟廉的父亲见证着儿子变成沉溺于抽烟、打架的混混,出入于各种不良场所并与流氓为伍,尽管后半部分全然来自于想象,但向来忧虑重重的父亲并没有感到丝毫夸张。父亲问,什么时候开始抽的?吴伟廉说,这是第一支。父亲冷笑一声,班主任面色阴沉,劝说他讲实话。吴伟廉说,实话就是,他们把烟塞进了我嘴里。一阵长久的沉默,忽然,父亲歇斯底里地掐住他的嘴巴,吴伟廉有些错愕,倒不是害怕,而是惊诧于父亲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下意识用手臂挣脱,跑出办公室。
那是他第二次爬上旗杆顶端,悲怆的情绪自有一种魔力,和上次一样,几乎是一蹴而就般的顺畅,他死死地握住旗杆,感受到生命在黄昏中脆弱地摇曳,这种感觉将会永远铭刻在他心里。也许是太高的缘故,父亲并没有发现他,他在操场上环视一圈就往校门外跑去,班主任也跟在后面回家了,学校锁上了门,平日里热闹喧嚣的校园变得寂静如夜。时过境迁,他已不记得在上面待了多久,好像旗杆就在他的身下长出了钢条和铁梯,顶端的旗杆球上伸出一望无际的吊臂,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座塔吊,而他也变成了如今的样子,在城市高处安然地做一个山顶洞人。
苏昕问,你爱抽烟的毛病就是那时染上的吗?吴伟廉说,有一回我从山上下来,看见几个游客在树林里抽烟,后来那山就烧没了,我坐在塔吊上,往下扔一支烟,闭上眼睛,就感觉城市也在一片火海里化为乌有了。苏昕说,你悠着点,前两天电视上又播塔吊坍塌的事故,也不知道你们工地安全检测过不过关。吴伟廉说,你不用劝我辞职,我在上面待得挺好,每天念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苏昕说,你没上过大学,讲话倒不失风趣。吴伟廉说,父债子还,我爸就是吃了嘴笨的亏。
一年过后,吴伟廉和苏昕结婚。结婚之前,吴伟廉回老家接他的父亲。父亲五十八岁,已经退休,耳朵越来越坏,连电视也没法看,吴伟廉的姑姑每天早上给他送来报纸。他穿着军大衣,戴着护耳帽,蹲在门口迎接儿子回家。吴伟廉上去就扒拉他的衣服,说,爸,天气还没那么冷,全是汗。父亲护住领口,轻轻地推开他。吴伟廉在他边上蹲下身,抽出两根烟,一根给父亲,一根给自己。时隔多年,村子依然没变,道路翻新,房屋衰旧,污染的河流中布满绿色的水花,地面上的砖缝里嵌着枯萎的杏树叶。抽完烟后,父亲喊他进屋,关上门,光线顿时暗下来。父亲从床底下拎出一只行李箱,再从行李箱里拿出两个大纸包裹递给他,吴伟廉撕开一条缝,是钱,大约十万元。他惊讶地望向父亲,问,哪来的?父亲朝他摆了摆手,脱掉军大衣,挂到门旁的衣架上。吴伟廉眼角泛泪,面对自己日渐苍老的父亲,他第一次流露出难以平复的汹涌情绪。父亲拉开窗帘,阴郁的阳光照亮了桌上的酒瓶子,他冲着吴伟廉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用力喊,赔的!拿去结婚!
他不记得父亲是什么时候心灰意冷的。十五岁那年,他上初二,同学们在桌上偷偷刻上想去的高中的名字,而他刻了五个字:如意金箍棒。那时他正沉迷于和人打架,不停地在街头小巷引发混战,占到了便宜以后就跑,身手利索,一溜烟蹿上高大的香樟树或电线杆,对方在下面气得跺脚,只好威胁他,你等着。这招屡试不爽,使他走出了往日的自卑和不幸。他在一个傍晚爬上家不远处的一根电线杆上,这根电线杆杵在胡同拐角,特别容易撞上,而且有些歪斜,扎人眼球,一定要爬一爬。他双腿夹在高处的横杆上,用锉刀在上面熟练刻下:如意金箍棒。虽然大家都叫他猴子,但在他的想象中,自己是叱咤风云的孙大圣,手里拿的是定海神针,整条街道都为他俯首称臣。但他最终还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被人用弹弓从电线杆上射下,摔断左腿。父亲带他去办理休学,才知道他打架斗殴的事情。在父亲不依不饶地求情下,学校答应保留他参加中考的资格,但不许他再回校上课。
父亲给他请了家教,一个教语文英语,一个教数学物理。然而几次下班回家,看到的却是吴伟廉架在电线杆顶端,老师在下面给他朗读课文。父亲终于不得不承认,让吴伟廉考上高中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从那时起就不再对吴伟廉抱有期待,在一个交心的晚上,父亲在绝望中向他悲诉衷肠,说,你不上学,怎么在世上找到活法?几年之后,当吴伟廉拿到塔吊司机证之后,他打电话给父亲,告诉他自己找到活法了。父亲长叹一声,说,到头来还是回到工地,瞎折腾大半辈子。
登上塔吊之后,吴伟廉意识到自己正在发生某种变化。驾驶室是一个白色的小仓房,配有一张蓝色椅子和可以开合的挡风玻璃,椅子两侧是操作杆。他登入驾驶室,把椅子调整至舒适的位子,后脑勺轻轻搭上靠背,双手紧握住操作杆,那一瞬间永远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惬意的一刻,仿佛赌徒抓了把同花顺。他的神经仿佛注定要与此连接,和整个塔吊融为一体,冰冷的器械也经由他迷人的想象而散发出柔情万种的梦幻气息,这是他的铠甲,他的唱片机和瞭望镜。他于俾睨众生中获得勇气,在平视夕阳中抚平情绪。远离尘嚣并与孤独为伴,面对这每个人难逃一劫的命运,他已幸运地找寻到了安顿之所。他患上了一种与“恐高症”相反的症状,他过于依恋高空,对纷繁复杂的人世间避之不及,在下面不得不考虑结婚生子、车房工资这类结实的问题。但是只要登上塔吊,他就成了没有烦恼的快乐王子,这是一种令人健康的孤独,如果不是出于作为社会人的需要,他愿意一辈子沉浸在塔吊上。
这种病症在一段时间后愈发严重,天上的从容与地下的繁缛注定无法共存,使得他在下班前后判若两人。这并非是便宜的代价,随着这种界限愈加分明,他在地面上变成一个脑子慢热、内向迟钝的家伙,但在高空依旧性格开朗,口齿伶俐。他因无法随时摆脱对于天空的种种依恋而陷入痛苦当中,因此当他与苏昕相亲时,特意选择了一家高楼层的咖啡厅。订婚之后,他带着苏昕偷偷上过一次塔吊。那是一个充满工业气息的浪漫之夜,夜幕空旷,月色温柔,吴伟廉在数十米的高空将苏昕缓缓展开,这非同凡响的体验使日后所有的房事都黯然失色。
两人结婚不到半年,苏昕怀了孕,孩子生下来,取名叫吴子棋。苏昕认为,名字太俏皮,不合适。但是吴伟廉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说,五子棋是唯一一样永远也下不完的棋类游戏,这就是寓意。
吴子棋长到六岁,家里因买不起房而辞职回老家发展,吴伟廉顺便回去照顾老去的父亲。在吴子棋的眼里,祖父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嘴里也套上了假牙,耳朵不灵,时好时坏,就像用久了的电视遥控器,经常聊着聊着就突然不理人。听父母说是因为先前在大机械厂工作,听了太多噪音。村里的其他退休老人,每逢周末就坐公交到镇上的茶馆里听评书,祖父有时会跟伙,但他听不了这个,只是出于为了避免晚年孤独的某种社交仪式。
回老家之后,吴伟廉依旧开塔吊,小城的塔吊不高,周边也都是些矮房平层,开起来不够味道。唯一有意思的是可以看到街坊邻居的生活日常,比如说,哪些男人背着妻子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哪里又发生了严重车祸,谁家的狗又走失在胡同旮旯。他会在吃晚饭的时候和家里人谈及这些事,因此当吴子棋上了小学之后,每次去游戏厅都要贴着墙走,以免被父亲抓个正着。只有一次走得仓促没能顾上,等他到游戏厅时父亲已候在门口,仿佛从天而降。
吴伟廉在这件事上获得灵感,后来他经常申请调到离家和学校附近的工地上,备了一副望远镜,监管吴子棋的一举一动。这一行为就连苏昕也觉得有些过分,她认为丈夫在对待儿子的教育上过于慎重。从没看过一本书的吴伟廉在孩子出生后买了无数早教书籍,胡乱堆砌在床头,不同的书展现的观点也无一相同,最后看得连自己也找不着北。吴伟廉大为恼火,愤懑地宣泄情绪,庆幸当年没有把精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读书上。苏昕劝说他对孩子宽容一些,过分地管控只会使吴子棋越来越内向自卑,她打了个比方,一条鱼在鱼缸里待久了,放到大海里也游不远。吴伟廉说,他还小,一两件坏事就能改变他的人生,这一点我有体会,当时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事后回看,背后发凉。苏昕说,别人家的父母不开塔吊,孩子也好好的。吴伟廉说,既然有这个条件,为什么要浪费?
婚后数年,他们经常为这些小事吵架。吴伟廉的变化发生在孩子出生之后,一改往日的木讷与内向,变成一个爱拿主意的人,在许多苏昕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挑剔不已。她没有流露出抵抗情绪,同天底下所有勤劳、朴素、持家的妻子一样,天生对这些事物缺乏判断,并且比丈夫更懂得把精力分配到家庭琐事当中。苏昕眼中的儿子是在一件件穿脱线的毛衣中长大的,也是在一双双因身体快速成长而被迫丢弃的鞋子中长大的。她操劳家务,打理父子俩的生活,确保吴子棋每天早上能喝到热牛奶,确保丈夫的饭盒里永远有新鲜的饭菜。
有一次习作课上,吴子棋谈到父亲的职业,写道,那是一个巨大的牛奶盒子,盒子旁边贴了一根细长笔直的吸管,我的爸爸就坐在吸管的最上头。吴子棋上五年级时,逃了一次课。当时吴伟廉在一次爬梯时摔下,手撑地,断了胳膊,请假养伤。机会千载难逢,那天下午,吴子棋吃完午饭后就去往游戏厅,将平日里积攒起的零花钱一挥而就。下午三点,轮到班主任上课时才发现教室缺了一人,立刻通知了他的母亲。苏昕望着床榻上的吴伟廉,一下就猜出了儿子的去处。找到吴子棋后,儿子万般恳求不要将此事告诉父亲。苏昕长叹一声,竟觉得儿子有些可怜,从钱包里掏出十块钱塞给他,说,留着下次玩,但是不准再逃学。后来想起此事,苏昕有些后悔,以奖代惩,怕教坏了儿子。也是在那时起,她发现自己已经深受吴伟廉影响,对待儿子的教育上同样流露出患得患失的心态。
苏昕说,妈当年逃学,比你有办法。吴子棋问,什么办法?苏昕说,告诉你也无妨,具体事情我忘了,应该是跟你外公吵架,凌晨离家出走,不想上学,把学校里所有粉笔都偷了。吴子棋说,妈,你真聪明,可是粉笔太多了,偷不完。苏昕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没让你学,我上学那会儿,整个学校也没多少粉笔,你要再干坏事,你爸饶不了你。吴子棋问,后来有被抓到吗?苏昕说,这件事,除了妈以外就你一个人知道,你爸我都没告诉。
回家之后,苏昕烧好晚饭,把丈夫从床上扶起。吴伟廉吃到一半,拄着拐杖去门口抽烟。结婚多年,吴伟廉因为在工地受伤,已经不下十次,身上淤青不断。苏昕再次鼓动吴伟廉换份工作,去年他有一位同事去世,塔吊在运行时标准节突然垮断,一头浇在泵车上。他们谈起此事时,吴伟廉安之若素,甚至反问苏昕,在生命的最后几秒里,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那个司机会想些什么?这一问令苏昕毛骨悚然,一连几天做噩梦,梦见塔吊倒塌,钢筋木楞把他丈夫扎成了刺猬。她始终无法理解他对于这份工作的狂热,每次伤还没好就急着上工地。
除了苏昕之外,吴子棋也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因为不论走到哪都逃不过父亲的监管,导致他对于天空和一切长在头顶的事物都充满畏惧,最终患上恐高症。吴伟廉知道此事之后,还是有点难过,冥冥之中感到儿子正在渐行渐远。这件事他翻来覆去地想,想了好几个方面,好处是吴子棋至少不会走自己的老路,坏处是这毛病确实影响日常生活,两年后他上初一,教室在三楼,托了些关系才转了班,到了二楼的班级。正如当年父亲关心他的学业一样,吴伟廉也无时无刻不挂记着儿子的成绩,他要求不高,能考个本科就满意了,将来进个事业单位工作,安稳度日,正像他父亲当年对他的期盼一样,总之别再踏进工地。
十五岁那年,吴子棋的恐高症变本加厉,离地超过两层楼就开始头晕眼花,呕吐不止。这一症状令吴伟廉大惊失色,在这之前,他最大的忧虑是自己的命运以轮回的方式重现在儿子身上,因为发育后的吴子棋与年轻时的他格外相似,身材魁梧,胡子浓密,就连讲话腔调也如出一辙,语速平稳缓慢,但在使用动词的时候格外用力。性格也别无二致,坏的全继承了,内向孤僻,没有朋友。偏偏在恐高这一点上,不知出自何种基因,与父辈的天性截然相反。心理医生声称这和成长环境有关,尤其是童年时代受过创伤,但吴伟廉并未从中获得任何启发。
坚持了一段时间的系统脱敏疗法之后,吴伟廉发现不起作用,决定用自己的办法来尝试。他带吴子棋来到后院朝向路上的一棵棕榈树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像这样,双手抓住树干,腿往上蹬,绕过树干后盘住。尽管年近半百,吴伟廉仍然臂力惊人,半盏茶功夫就爬到了顶端。而吴子棋站在原地,笨拙地模仿着父亲的动作,却没能离开地面半步。他朝着天上喊,我学不会。吴伟廉从树上滑下,用肩膀托住他的屁股,说,小时候你爸被人欺负,全凭这招活命,你再试试。吴子棋蹿了两下,动作极不协调,像一条被鱼叉戳着的鱼在尖端挣扎扑腾。吴子棋说,没用,我没这能力,再说了,我学爬树干嘛?吴伟廉说,这你甭管,先用力往上使劲。吴子棋说,爸,我使不上,树干硌着蛋了。
苏昕站在窗口,看着父子俩正艰难地在这项原始运动中呼唤血脉间的联系。两个影子交错在一起,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轻盈律动。她比任何人都要看得清楚,吴伟廉正在为一项没有结果的试验徒耗精力,儿子也在为没法和父亲建立起默契而自责,这一幕令苏昕心疼不已,无论如何,事情不该被逼着走到这一步。她打开窗,朝父子俩喊,歇歇吧,先回来吃午饭。
吴伟廉心底泛起一阵凉意,他开始想,生孩子就像刮,有些人运气好,中了头彩;有些人生来平庸,与佛无缘,包括他的父亲在内,都不是吉星高照之人。尽管儿子一早就向他证明了这一点,但吴伟廉仍在自我欺骗中蒙混了过去。七岁时他教儿子下棋,儿子只学会了用棋子摆出自己喜欢的图案。带他去草坪上放风筝,却永远分不清风的方向。唯一感兴趣的把玩电脑,但至今没能掌握打字的正确方式,只是用两根手指到处戳字母。所有的往事都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他失望,他像一个风烛残年却找不到继承的老人,在命运的捉弄中洞悉了人世间的残忍。
四十岁那年夏天的某个清晨,吴伟廉最后一次爬上塔吊起重机,脑海中疑虑重重,想的全是他的儿子,因为中考迫在眉睫。他沉思了一整天,肩膀像顶了两个脑袋,一个认真工作,一个仔细忧虑。傍晚下班,他迟迟没有走出驾驶室。令他回过神来的是雨水敲打挡风玻璃的声音,清脆入耳。他抬起头,看到外面狂风大作,雷鸣交加,他从未见到如此清晰的有形状的闪电,仿佛香樟树的叶脉。当被无数闪电包裹的时候,吴伟廉意识到自己已被困在此处,于是开始祈祷,因为心中仍觉得有没完成的事,还没能想出个具体办法。时间仿佛已经停止,他看到塔吊臂上溅起无数火星,一阵激浪朝他袭来,汹涌澎湃,滚烫如铁,把他整个人照得白净剔透。
当天傍晚,吴子棋放学回家,突然感觉头顶空旷了不少,他没有多想,以为是刚下完雨的缘故。拐入家门口的那条小径时,他怔住了,那根有点歪斜的电线柱子映入他的眼帘,在他出生之前就一直杵在这里,但今天不知为何格外引人注目。陡然之间,仿佛受到某种神秘的召唤,他扔下书包,走到电线杆前面,用手感知着它的硬度,接着抬起右腿,脚掌贴着柱子。吴子棋感到体内有无穷的力量不断涌出,底下像有什么东西推着似的,猛一发力,手脚伶俐地在电线杆划出轨迹,动作娴熟令他自己也无法相信。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离地十米的高度,平日里该有的恐惧在这一刻隐迹匿踪。他朝天空望去,被雷电雕刻后的云雾布满划痕褶皱,背后是暗黄色的光芒,给这谋杀之夜平添了几分阴森瘆人的氛围。但他没有意识到这些,只觉得空灵的世界令他新鲜有趣,呼吸也变得顺畅许多。他成了此刻宇宙中唯一幸福的生灵,并且做出了一个兴奋的决定,他要在此处等到父亲下班回家,好向他展现这一奇迹般的成果。
吴子棋在这个梦幻世界中沉浸良久,四肢也毫无疲意。从今往后,再没有任何障碍能阻止他上天入地,腾云驾雾,因为他看到柱子顶端镌刻了五个大字:如意金箍棒。
创作谈:我在不写小说的时候最有灵感
我时常克制和别人谈论自己的小说,谈多了难免要自鸣得意。因此很信那套“作者已死”的理论,认为其中暗含了教作者踏实写作的忠告。作者把写好的文本发表,好比厨子把一盘剥好的虾仁交给食客,虾肉上带点壳渣子是在所难免的事情,有些读者觉得硌嘴,有些觉得瑕不掩瑜,觉得带点虾壳更有嚼劲的读者也是有的。读者谈小说,有时候比作者谈得好,他们的视角里没有输赢,不会较无谓的劲。先讲整体,再论局部,多数时候和写作的思维相反。作者谈论自己的作品,首先要从身份上跳脱出来,光这一点就不容易,大多数人其实做不好,仿佛拿着台摄像机给自己拍纪录片,往往顾此失彼,关键部位都未必塞得到镜头里去。
写到现在,小说于我而言仍是个琢磨不透的事物,没有上过写作课,对于文艺学或语言学等理论学科也保持警惕,认为它们会使小说不够天然。我不知道这世上的其他小说家有没有找到自己的公式,但就我自己而言,没有。经常拎着个比喻句就开始写,虚构一两个人物丢进去,看看他们能发生什么化学反应,要使自己满意,才能进行下去。结局该怎么设计,常常写到一半才有谱。我享受在写作中寻找结局的过程,每个段落都是新的冒险。但为了保持完整性,写完之后往往需要大改。这是个鲁莽的玩法,即使有一两篇夭折也不该奇怪,但也硬着头皮写到了今天。
《云顶司机》写于2020年下半年,如果从小说中找关键词,第一个词是“塔吊”。时过境迁,我无法讲清这篇小说从无到有的过程。也许是某天中午,去饭馆的路上看到江边几幢施工中的大楼,一座座塔吊倚着高楼拔地而起,场面壮观,看久了还有些压迫感。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比喻,塔吊就像一个巨大牛奶盒子旁边插着的那根吸管。但也可能早在那之前就有了点子,因为小说的缘故才对周围的塔吊感到敏感。我对大多数事物都缺乏一种刨根究底的态度,把灵感产生的过程武断地归结为想象力的无中生有,实际上它可能来自某个已经遗忘的梦中,或者一次不经意的余光瞥见。只有一件事可以咬定,在我所有的小说创作中,第一个灵感往往来自于文本之外,而那个灵感也往往最为要紧,它使我带着激情与期待进入到创作中。悟出这个道理后,得出一个啼笑皆非的结论,其实我在不写小说的时候最有灵感。
小说原本想讲爱情,最终还是落到了家庭这个单位上。原本想写得再魔幻一点,然而胆子还是不够大。吴伟廉这个人物的设计,会给人一种书写底层小人物命运的意思,继而联系到作家的某种责任。但是坦白讲,动笔之前我没有这种意识,之所以写塔吊,还是觉得它有趣,这个词背后藏了很多意象,例如城市、工人、钢筋铁骨,往深了想,还有孤独、封闭等等,既有现实主义的腔调,也带有些浪漫色彩,总之是个值得一写的东西。动笔之前先把想法跟朋友捋了一遍,设想了几种可能性,落笔的时候第一段就写成了。我个人非常看重开头部分,认为小说是一段叠着一段的,开头的笔法决定了小说整体的腔调,需要慎重。写作途中,用词虽也斟酌,但多数时候还是自然流淌,写下的每个句子,或许存在一种“更好的说法”,但要找下去永远没底。改来改去,最终还是沿用第一版的情况也不在少数。写作还是得带着些落子无悔的态度,相信信手拈来的东西,毕竟人的精力有限。除此之外,也令自己有所期待,假如真殚精竭虑,写一篇每一句都在寻找“更好的说法”的小说,那一定得是个了不起的文本。
这篇小说写得不算容易,因为自己给自己设了太多限制。《云顶司机》之前的几篇小说,都有些自我重复,无论是人物还是主旨,前后相差不大。不过我也有借口,能把自己擅长的东西做成招牌,也是值得努力的事情。但无论如何,重复是一件令写作者糟心的事情,和文本创作一致,这句用了“但是”,下句就只能用“然而”,再下句就要想新的转折方式了。重复就是一种“穷”的表现,因此写《云顶司机》时有意离开舒适区,起初新鲜,后来吃力,合上电脑想,小说家都是对这个世界怀有深仇大恨的人,最大的特征是常常跟自己过不去。写到六千多字的时候卡过一段时间,讲吴伟廉夫妻俩生了个小孩,小孩原本想用第一人称叙述,玩点技巧,怕弄巧成拙,最后还是放弃了。写这篇小说,总在寻找一种状态,叙述层面上,作者应当站在一个全知的视角,但又不能时时刻刻都全知,还得有“不知”的时刻。如何去分配把握,需要精力去推敲。结局的设置也是一时兴起,到什么程度?假如让我重新写,十有八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貌。写完后长舒一口气,创作是件互相完成的事,你完成小说,小说也完成你。
我写的都是离自己生活遥远的故事,就我出身而言,不论是出生年代还是成长环境,从小稳定安逸,误入无病呻吟的歧途都需要时刻警惕。日子过得迟钝,更不擅长从自身经历或身边人事中取材,至今也扎根不了地域,于是很早就把写作当成想象力的练习。虚构的内容要尽量遥远,说得文艺范一点,小说家应该往更宽阔的时空去寻找痛感。关于故事性和写作技巧,两者兼具当然最好,如果要比较,我更关注前者一些,小说永远不应当拒绝故事,故事精彩但技巧稍弱,只觉得有些可惜。倘若反过来,就有些买椟还珠的意味了。不过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走上写作这条路,不是被某个精彩的故事击中,而是被一些新颖的创作技巧所吸引,感到文学世界仍有可以开辟的空间。这种现象或许反映着文学的进步,但有时想想未必是件好事。
我模仿过一些靠谱的作家,学他们构造句子的方式,每次打开文档,感觉他们站在我身后,写不下去就翻看他们的书。时间久了,后边人少了,现在感觉有些空旷,但写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像自己的,是那种拿得出手,又在发表之后偶尔会令自己汗颜的东西。富有野心是小说家共有的特点,但一些新鲜的尝试也极有可能成为日后焦虑的来源。有些东西没有自己找上门来,可能是还没到时候,主动出击也没有用,还是得老老实实写故事,因为故事本身没有好坏,优劣只在于讲故事的形式。虚构与真实之间,存在着难以捉摸的桥梁,它在不经意中成型,抵达读者的感官。写小说的挣扎就在于如何搭建这个桥梁。
小说对于写作者的馈赠,也是有的,每完成一篇小说,除了有重返人间的体验外,还有种变得更丰盈一点的感觉,那些创作完毕的稿子正在逐渐成为肌肉,继而在下一篇的创作中可以举重若轻一点。这个体会不明显,但能感受到。总之,在创作这件事上,还有很多歧途要走,也要做好碰一鼻子灰的准备。写小说是我生活中唯一可以聚焦的工作,这种聚焦不是眼睛死盯着电脑屏幕,而是精神、灵魂、注意力全都剥离出来,死死贴在上面。人生在世,有个值得尽心尽力去完成的事业,随时能抽身去做个理想主义者,是件好事,也是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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