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中的角色行当(专访邢岷山院子里的昆曲)
澎湃新闻记者 杨茜
演员邢岷山
顺着西湖景区的山路往上走,是直通灵隐寺的道路。走上石头台阶,逐渐远离人群,穿过一个木头搭的小山门,再走上石板路,旁边是一片桂花小树林。走到树林的尽头,终于看见了不到一人高的原木门扉,推门而入依着山壁的小院子,也见到穿着布艺开襟衫的院子主人。
他端着小茶壶,抽出木门闩,招呼记者在院子里的长桌旁坐下,用小煤炉烧水泡茶,妻子在零星落着桂花的长桌另一头笑盈盈坐着,“你们聊,我就是听听,不打扰。”连着院子的是一排白墙黑瓦平房,窗户也是木头雕花颇有古意,外墙上挂着的唯一照片,是中国昆剧国家级非遗传人沈世华教授的舞台照。
这是演员邢岷山的家,是他和妻子钮晓晴常年过着神仙伴侣般“隐居”生活的山中院落,是圈中好友来聊天的地方,也是许多梨园名人来唱一唱乐一乐的院子。圈内朋友来做客时打趣,“守着这么个院子,怪不得你不回北京了啊。”
“《八角亭谜雾》的剧本围读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吴越和小演员们也是在这里学昆曲的。”邢岷山边端上一杯茶边说。
在邢岷山家的院子里剧本围读
在院子中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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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起裤管,邢岷山小腿上有一块肌肉看上去和旁边不同,是《八角亭谜雾》其中一个镜头造成的。
剧中,丁桡烈跟着玄念玫去酒吧,发现朱胜辉调戏念玫,要追着念玫跑出去,丁桡烈一伸腿绊倒了朱胜辉。在拍摄现场,那一绊是邢岷山和翟子路的腿结实地撞在一起,巨大的疼痛让邢岷山心里当即凉了一下,“完了,我觉得腿肯定断了。”
周围人涌上来,邢岷山的腿上已经肿起像拳头那么大的包。他很快冷静,根据小时候练功的经验判断自己的伤势,缓过一点后,他站起来坚持拍完当天戏份。后来整部戏期间邢岷山小腿都处于肿痛状态。
这个镜头在第一集播出,但观众当时并不知道是邢岷山绊了翟子路,因为他演的丁桡烈是这个悬疑剧的包袱底。剧集前十集一直在着力渲染玄家一家人的诡异氛围,早年少女被杀案和19年后小混混被杀案搅动南方小镇,最后两集,真相才浮出水面。
《八角亭谜雾》剧照,邢岷山饰演丁桡烈
邢岷山在前十集中把昆曲团团长丁桡烈演得稳重专业,训练昆曲团、争取演出资金、寻找好苗子……但戏份不多,好像他只是和演他妻子的吴越一起来客串一下。然而临近尾声,他突然成了主角。原来在前期跟踪女主角、杀死小混混的“黑衣女性”,一直都是丁桡烈,他有异装癖,也有精神分裂,在昆曲团后面的防空洞中,丁桡烈有一个秘密天地,在十几年前的那个暴雨天,丁桡烈穿着连衣裙,化了浓妆,戴着假发,唱着《孽海记》,企图囚禁少女玄珍,却失手杀死她。
尽管剧集褒贬不一,有观众认为存在许多bug,但评论一致认可剧里的实力派演员表现出色,尤其最后两集邢岷山和吴越,成为这部剧的高光点。邢岷山演出了角色的复杂性,神经质和悲凉感混合在表演中。有网友发现在“另一人格”出现,丁桡烈被诱捕时,邢岷山长达几分钟都没眨眼,可见其专注度之高。
那场防空洞重头戏也几乎掏空了邢岷山,不论是心理还是生理。一次次背负另一位演员穿过防空洞,拍了不知道几条后,早已年过半百的邢岷山感到腰快断了,“当时腰疼成那样,太痛苦了,但想想做演员,没办法。”好不容易防空洞镜头拍过了,邢岷山还得穿着高跟鞋在小树林里奔跑,“每走一步全身都在疼。”
回头再看这段,他觉得有点遗憾,“如果我不腰疼,演得还要好一些,丁桡烈应该再疯狂一些。”
杀了玄珍以后,丁桡烈给她别了个胸针,情绪起伏极大,关机以后,邢岷山还坐在椅子上哭得停不下来。“他的梦破碎了,你想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肯定非常悲凉。其实,演员都是在出卖自己的情感,里面的伤害很大。只有我自己这样真挚,观众才会相信。”
其实对某一代观众来说,看到邢岷山穿裙子化浓妆演异装癖还颇有些出戏,因为他认知度最高的角色之一就是2011年《重案六组4》里的刑警佟林,在剧中他果决聪敏,成功延续了六组系列的经典。
《重案六组4》剧照,六组组长佟林(邢岷山 饰)
而对更年长些的观众来讲,对邢岷山更熟悉了,在古装刚盛行的时代,他是《策马啸西风》里的傅红雪,是《白眉大侠》里的白云瑞,多是长发飘逸武功高强的高手,当然,还有经典电视剧《青河绝恋》中侠义心肠身手不凡的李耿明,表演艺术家赵丹……哪怕是演反派,邢岷山演的也是精致的商界人物。
《白眉大侠》剧照,玉面小达摩白云瑞(邢岷山 饰)
电视剧《赵丹》剧照,赵丹(邢岷山 饰)
但在国剧更新换代经历市场变化后,曾经的古装剧和刑侦剧都陷入一阵低迷,邢岷山的出镜率也有所减少。如今突然穿着裙子高跟鞋出现在屏幕上,邢岷山打趣,“我岳父看了这剧之后说,我只看这一遍了啊,冲击力挺大。别说他了,我自己看都第二遍都是难受,没法想象自己是怎么把这个人物演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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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丁桡烈对邢岷山来说确有一番心理挣扎,首先就是,这个人物最大的特点是异装癖。
异装癖人群在当下社会中依然算是特殊群体,是恋物症的一种特殊形式,表现对异性衣着特别喜爱,反复出现穿戴异性服饰的强烈欲望并付诸行动,但除了穿着之外,异装癖人群的内心自我性向认知一般遵从生理性别,也并不希望改变原有性别。作为小众群体,异装癖在华语范围内的影视剧中很少见,但也曾有过,吴镇宇曾在许鞍华导演的短片《我的路》中饰演过异装癖。
《八角亭谜雾》,妻子发现丁桡烈的秘密
邢岷山收到剧本时还只是大纲,对异装癖完全不了解。在上网做了些功课后,邢岷山求助心理医生朋友,“医生跟我说,有很多异装癖不容易被觉察到,有时候女的打扮得像个男孩子,也是异装癖,只不过人可能更容易接受女的穿男的衣服,但是男的要穿高跟鞋,弄个长发,看起来更加奇怪。因此,男性异装癖人群的生存空间更加逼仄、更加不易。我也正好请教对方了包括像人格障碍,抑郁方面的情况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和心理医生聊过后,他又把电影《丹麦女孩》翻出来看,“再看一遍时,我似乎从这个戏里边找到了异装癖的‘入口’,其实他们也很难把控自己。作为一个演员,如果要做很好的呈现,演得让观众能够相信接受这个人物,自己就要先接受和理解他们这个群体。”这部电影给了他很大信心,“原来演女性也可以演那么美,我想我也能试试看。这里所说的美不是字面意义的美,而是美学意义上的美。”邢岷山解释。
《八角亭谜雾》剧照
心理上可以接受不代表就能演好。去定妆时邢岷山在换连衣裙戴卷发,让导演王小帅做好心理准备,结果他出来后王小帅直言,“我已经做了思想准备,没想到还是吓到了。”邢岷山分析,“我太魁梧了,看上去瘦弱一点的男演员演起来会更有优势,像埃迪·雷德梅恩(《丹麦女孩》主演)就是,而我这个外形让观众能相信能接受,还不觉得特别恶心,还要同情你理解你,是有难度的,分寸要把握得好。”
后来在防空洞的表演段落中,邢岷山琢磨用细节和小动作来达到角色信服度,“比如拿梳子梳头发的样子,还有卸妆,还得卸睫毛,这需要自己去琢磨去观察,尽量细化,包括涂指甲油的动作。细节掌握得好,观众才更能够共情这个人物。另外,眼神就可以是重点,你看丁桡烈作为团长形象出现时,他有精神气儿,要有戏曲演员的神气,后来女装的时候,要虚着一些眼睛,眼神会更柔美,更女性化。”
《八角亭谜雾》剧照
对邢岷山来说,技术和能力都不是问题,自己心理关能过才是关键。“在绍兴拍戏的时候,其实我心里边承受着很大的压力,我跟组里的工作人员都说好,像路上跟踪这样的戏,或者是在街上的,公众场合的戏,一定要把我掩护好了,那样扮上可能确实不符合大众审美,作为一个普通人,也确实有些难以接受自己那样子,挺见不得人的一种感觉。”不过后来演多了,剧组看习惯了,邢岷山也就穿着裙子在片场自由穿梭了,还打趣“穿裙子真挺凉快”。
丁桡烈不仅是异装癖,由于常年压抑以致心理扭曲,他甚至忘了自己曾经杀过人。怎样让丁团长的秘密不露痕迹地保留到最后两集?
邢岷山和医生交流过后,让他在异装癖之外,叠加其他心理疾病比较合适,“他心里面住了好多小人,这其实是被压抑之后的结果,并不是说有异装癖的人就会伴随性格分裂,这些病症的并发没有必然,医生告诉我,树叶都没有一样的,病人也一样千差万别。”最终,邢岷山找到人物出口,让丁桡烈同时有异装癖和人格分裂的问题,他的行为才能有依据,说服观众,“人物必须找到这个依托。”
要做大量功课,去了解完全陌生的人群,接受自己女装,琢磨精神疾病患者行为……对演员来说,这个角色的付出之大很容易令人打退堂鼓,但邢岷山最终接受,有更重要的原因。
《八角亭谜雾》中,在真相即将揭露时,丁桡烈穿着杜丽娘的戏服在舞台上悲叹“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吴越饰演的丁团长妻子也曾在屋顶上开腔昆曲《牡丹亭》的段落《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被害少女玄珍和姐姐玄珠也是在这个昆曲团里学艺。
十九年谜雾,《牡丹亭》一曲贯穿始终;而于邢岷山而言,昆曲也贯穿着他的人生。
《八角亭谜雾》剧照,邢岷山戏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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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家院子开车往下走,没多久会路过杨公堤,再往下走,是浙江昆曲团。邢岷山仰头看出去,示意一个方向,那是他人生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昆曲,是中国传统戏曲中最古老的剧种之一 ,发源于14世纪中国的苏州昆山,后经魏良辅等人的改良而走向全国,自明代中叶以来独领中国剧坛近300年,明朝过了以后,清朝是鼎盛时期,一直到清末开始有些衰败。
1978年,“文革”结束不久,全国各大院团纷纷恢复建制,浙江昆剧团便是其中之一。那时邢岷山13岁,年纪小,只是因为父母比较喜欢这行,他跟着家里的姐姐一起考进浙江昆曲团。“浙江昆剧团也是那会儿重新恢复,每一届基本上都是招60个,考的时候可难了,都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挑出来的。我看到有观众说剧里昆曲团招人很随便,其实那是90年代的小镇,学个昆曲不像在杭州这么困难,招人是随意些。”
自此邢岷山入了昆曲一行,专工武生和老生,而当年的招生老师里就有他日后的岳父岳母。岳母沈世华唱的是闺门旦,是中国昆曲非遗传人。“昆曲的辈分叫做‘传世盛秀万代昌明’, 新中国成立以后,在传字辈那会儿,发生了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的事。我岳母是世字辈,我是秀字辈,现在传到了第6代。”邢岷山解释。
邢岷山戏妆
戏曲演员的苦一般人很难吃下去,从进了团开始,他每天晨起练功,开嗓。妻子钮晓晴从小住在昆剧团大院,她记得每天自己还在睡觉,就能听到外面练功的动静。“每天至少拿顶(指倒立)半个小时以上,谁要是中途支撑不住摔下来,全班同学都要陪着他练加时,下来以后,有的同学脸上、胳膊上都会留下充血的血点。”邢岷山感慨,这半个小时是意志力的磨练,他记忆特别深刻,“那些苦是一生的财富,现在拍戏那种辛苦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1983年,邢岷山毕业出科,正准备在舞台上展露才能,却刚好遭遇了昆曲文化低谷期,“正好是港台文化和外来文化冲击咱们的文化市场,最流行的是迪斯科,邓丽君,还有一些港台歌曲。我们学完了以后,硬是没人看了,那时候谁来看昆曲啊。不只是昆曲的低谷期,是整个传统文化的低谷期。”
此时邢岷山18岁,学了5年昆曲,总不能没有出路。当看到北京电影学院招生,他想着都是表演,要不去试试看。“我们戏曲里讲究锣鼓点,有精气神,对节奏的把握很准确。”凭借戏曲的艺术功底,他顺利考进北电,和张嘉益、刘奕君等人成为同学。
说到底,终归都是表演艺术, “其实表演是互通的,我的毕业论文就是《论镜头前的表演》,镜头表演的模式和舞台表演模式二者是相通的。”进北电第三年,邢岷山就被选为《武生泰斗》男主角,“我会武生啊,到学校选谁都没我合适。”这也是他第一部演员作品,在这之后也顺理成章走红,一路做主角,大多是武打古装剧,“我那时候同时跨过4部戏,那会儿没有经纪人的,事无巨细都要自己打理。”
《武生泰斗》,主演徐帆和邢岷山
由于当时香港武打电影盛行,邢岷山拍了不少港台合拍剧,不少人还以为他是香港演员。在武打剧中,他的武生经历占尽优势,比如,片场往往都有武术指导来教套招,现场打几遍,演员要记住动作跟着学,这对邢岷山来说太熟悉了,看两三遍马上能有样学样,速度很快,因此和他演对手戏的演员总是压力很大。他回忆,有一次对手演员以前是演话剧的,武术指导给两人演示两遍动作邢岷山就记住了,但对手演员不行,总是记不住,顶着压力演了一天,第二天就跟导演说自己不来了。
学戏时童子功很重要,往往是刻进骨子里的功力,因此至今邢岷山仍旧很能“打”。他早年在山影因为《白眉大侠》这部戏结识了孔笙导演,几年前筹拍《琅琊榜之风起长林》时,孔笙邀请邢岷山演一个反派高手段桐舟,戏份大多都是在小树林里打架。
邢岷山饰演段桐舟
拍摄时经常出现的一幕是剧组同事和吊威亚的工作人员追着邢岷山大喊,“邢老师慢一点,我们跟不上了!”邢岷山和其他兵丁从树林外打到树林里再打到悬崖边,最后都惊动了在B组拍戏的孔笙来围观,“都来看我打,打得那叫一个过瘾。”后来,邢岷山就在琅琊榜剧组得名“小树林男一号”。
“戏曲演员是真的很苦,付出和得到的是不成正比的。”邢岷山回忆说。在当年受到港台文化冲击的低谷期中,除了邢岷山转型成功,更多同行只能被迫转行,“有当厨师的,有开出租的,什么都有”。即便有人坚持下来了,很长时间内的收入也并不好看,更无法和演员相比。
从考北电开始至今,邢岷山都不认为自己离开过昆曲行当,家里岳父母都是戏曲界元老人物,他也住在杭州,和浙江昆曲团保持紧密联系,只要有重大演出,团里叫他回,他也会主动回,每年都还登台,“其实我离开院团已经30年了,去年院团60周年,我还演了《十五贯》,上海国际艺术节我也演了两场《十五贯》。”
去年京剧表演艺术家于魁智看过邢岷山演的《马前泼水》后,到后台找到他说,没想到演了这么多年戏,他嗓子还没横(横:垮掉的意思)。邢岷山为登台保持着嗓子的状态,有时还会去上海昆曲团找老师请教,去年上海昆剧团的计镇华老师赴杭州为浙江昆剧团刚毕业的第六代传人教授昆曲剧目,邢岷山推掉影视拍摄去听计老说戏。他想再多唱几场,“趁我现在还有嗓子。”
时过境迁,现在假设当年没有转行已没有意义,“其实作为一个旁观者,跟原来从事过的昆曲表演行业保持适合的距离,也不错,距离产生美。你不把昆曲表演作为一种谋生手段的话,相反你对它的爱是由衷的,是最发自内心的。唱昆曲真的是很美妙的过程。”邢岷山坦承,做演员带来的收入、资源等等相比普通人确实会更好,因此他有能力“爱得起”昆曲,“把拍戏挣来的钱投到我唱昆曲上面去,农忙的时候拍影视,农闲的时候唱昆曲。”
兜兜转转还是会回到昆曲中。不止是他,邢岷山姐姐邢金沙和他同年进入浙江昆曲团,在昆曲低迷期转行去了香港TVB做配音演员,配过1994版《射雕英雄传》黄蓉(朱茵饰)、《金枝欲孽》侯佳玉莹(黎姿饰)、《鉴证实录》小棠菜等知名影视剧角色,2006年邢金沙也回到昆曲行业,出任香港演艺学院戏曲学院老师。
当下国内昆曲行业相比先前的低迷已经有了很大起色,而梨园行业的人才培养又是长期的,且回报率低,说到此处,邢岷山动容,“有时回剧团,很多前辈看到我都说,‘岷山,可以回来唱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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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岷山对昆曲的情感让他看到丁桡烈时觉得很熟悉。丁桡烈和妻子在小镇中有个昆曲团,有几幢练功房,除了异装癖外,他觉得这个人物像是在等着自己,“我们都有三个姐姐,都是从小学昆曲,里面他和妻子周亚梅是青梅竹马。我夫人跟我也是,我比她大7岁,我13岁进入了浙江昆曲团,就带着6岁的她玩。我的岳父岳母把我招进昆剧团,周亚梅的父亲也是把丁桡烈招进了昆剧团。里面的场景,也是一个江南的剧团,最夸张的是,我们当时的昆曲团后面甚至也有一个防空洞!我和编剧说,好像冥冥之中这就是给我写的本子。”这样的角色设定也让邢岷山觉得,刚好可以在剧中展现昆曲的美,让年轻观众多关注昆曲,他和妻子钮晓晴就担任上了这部剧的昆曲顾问。
吴越和邢岷山在拍摄现场
剧中丁桡烈唱的是闺门旦,这是很重要的人物背景,但对邢岷山来说,也是个难题。“昆曲不单单是文本很美,唱词念白都是非常优美的,非常具有文学性,尤其是像《牡丹亭》这种名著,我不单单是要去唱身段,关键是闺门旦的劲儿你得拿得好。”虽然过去在影视剧中,他也演过不少梨园角色,但要么是本行武生和老生,要么是简单的旦角戏,“京剧旦角我能完成,因为京剧基本上是以唱为主,身段不是主要的。但昆曲是载歌载舞的,几乎是每一句唱、每一个念白都会有相应的身段在里边,而且是表现力很强的身段,所以都要重新学。”守着岳母沈世华这个非遗传人的旦角“国宝”,邢岷山在开机前三个月就开始跟着岳母学旦角的动作、唱腔。
除了他要学,吴越和演玄念玫的小演员米拉也到这个小院子里跟着学。“吴越是发着烧来的,她特别认真,包括用扇子和身段,她也很完美主义,轻易不敢做,她说要做就把那一两个做好,为此还拒绝朋友探班,用她的话说,这两个多月是‘做人不得了’。”
邢岷山心中全是昆曲。“我其实还是希望通过我们这个剧,让更多观众能够更准确去感受昆曲的氛围。剧里哪怕有一句唱或者是一个身段,我们都会设计和考量内容。”
贯穿丁桡烈人生的《牡丹亭》选曲是邢岷山挑的。他叹息,汤显祖的《牡丹亭》杜丽娘和丁桡烈一样,都是被一种传统的环境裹挟,“丁桡烈和杜丽娘,是一种美学上的关照。《牡丹亭》作为一个伟大的戏剧,它之所以伟大,是它在当时在那么压抑天性的环境中,对天性对自然对人的最至真的东西的肯定和弘扬,这是它一直传下来的内核。这跟丁桡烈是很像的,是美学上的关照,丁桡烈他也是从小也被压抑,他也渴望天性的释放,所以我们就用了这个剧目去对照。对丁桡烈来说,他有很多救赎,比如说亚梅是他童年的救赎,昆曲是他的另一个救赎,他在昆曲在《牡丹亭》里找到了自己,得到了释放。”
《八角亭谜雾》剧照
有些观众认为出身昆曲演员的邢岷山允许丁桡烈作为昆曲演员,男性唱旦角,而且又是异装癖和精神分裂的凶手,会不会让人对昆曲和昆曲演员产生误解,邢岷山并不认同,“一说男旦,都想到程蝶衣,想到《霸王别姬》,程蝶衣给大家的影响太大了。其实男旦是解放前的事情,像梅先生那些戏曲大家,私底下绝对是很正常的,而台上展现出来的又是非常美的旦角的形象,和异装癖无关,人格形成和昆曲没有直接关系。而且在新中国成立以后,各大院校的昆曲行不会招男旦,男演男,女演女;不过京剧可以,京剧是特例。戏曲演员私下喜欢唱旦角叫私淑,只能作为业余爱好。”
同时,邢岷山觉得剧情也没有导致“误解”一说,“持这种观点的人本身跟丁桡烈的父母有什么区别吗?异装癖是很丑恶的事情吗?我不觉得,所以这根本谈不上让人产生什么误解。”拍完丁桡烈被捕前在台上唱生生死死后,邢岷山坐在服装箱上嚎啕大哭,“现在说说我又想哭了,为杜丽娘,为丁桡烈的人生而哭。”邢岷山说着有些哽咽。
邢岷山饰演丁桡烈
他和钮晓晴还为《八角亭谜雾》设计了一些和折子戏有关的段落,“这剧虽然在悬疑剧场,但是我觉得更需要一些深层的东西”。不熟悉昆曲的观众可能留意不到,但那少数几句昆曲唱词并非无的放矢,而是邢岷山精心将伏笔设计进昆曲唱词里,既有悬念,又暗示身份,还融入了昆曲。“都是有意思的,这些词句不是随便用的。”
比如有一场戏,玄珠在到昆曲团服装间看服装,一回头丁桡烈迷迷瞪瞪喊她玄珍,玄珠很紧张就走了,周亚梅问,你们在聊什么?丁桡烈的回答就是用了一出戏,出自汤显祖的《紫钗记·第二十五出·折柳阳关》中一句:问芳卿为谁断送春归去?
这出戏讲述才子李益高中状元,遇才貌俱佳的霍小玉,两人一见倾心,随后以小玉误挂梅树梢上的紫钗为信物,喜结良缘。后李益因得罪欲招其为婿的卢太尉,被派往玉门关外任参军,霍小玉往灞陵桥相送。两人离别时柔情蜜意,离别之痛难以言说,李益不禁问,问芳卿为谁断送春归去?意味因何将这春天美景、春天美好时光断送?好像春天成了恩断义绝一样的伤心离别的时节。
《八角亭谜雾》剧照
剧中昆曲团里的小演员也并非普通群演,都是邢岷山找到浙江昆曲团“借”的人,“我把浙江昆剧团第6代的昆曲演员都拉到绍兴去了,往那一杵就是那个样。”这些小演员在其中只展示了《牡丹亭·游园惊梦》的堆花段落,短短几个镜头,举手投足唱腔间,邢岷山觉得已经展现了昆曲之美。堆花的段落也不是随意挑的,是邢岷山从小的昆曲启蒙,“我希望把我小时候的记忆放到里边去。”
邢岷山和钮晓晴不仅负责剧中昆曲唱的部分,一切和昆曲有关的事都由他们操心,大到衣服,小到几个一闪而过的昆曲团通告,及至后期制作中和戏曲相关的字幕,邢岷山夫妇都严格按照专业规范把关。
“我们剧情年代的跨度是1990年代到2011年,那么90年代和现在的练功房分别应该是什么样子?细节是起决定性作用的,我们团长带着小孩去拍戏的时候,看到通告就问这谁写的?一看就是专业的。确实是美工按照我给的内容写的。孩子们的穿戴服装也是我们去沟通,90年代的练功服身上有一个板儿带,很有标志性,我跟服装老师说你就去买这个,有这块板带就对了。包括90年代时候穿的蓝白练功裤,有杠的还是没杠的,白球鞋什么样。”
《八角亭谜雾》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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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院子里寒意涌上来,邢岷山拎出烧水的小炉子放在桌边取暖,边倒茶边说,“我们那天出发去北京盯后期,走的时候把院子一锁,可开心了,觉得又是去度假了。”钮晓晴笑出声“抱怨”,现在和邢岷山出去工作反倒是休息,因为在家里,家务琐事实在太多了。
这个在灵隐寺边的院子虽然不大,但事情也不少,照顾院子里花花草草,要剪枝,要扫落叶,还有后面住的房子里的家务都得做,邢岷山和妻子从没请过家政人员,都是自己早起,俩人在院子里忙忙叨叨,忙完了邢岷山就在院里的桌子上写写字,看看书喝喝茶。
院中一角
一年中工作一段时间,剩下的时间都交给昆曲和这个小院子,这种生活邢岷山过了不少年。实际上按照邢岷山早年的名气和演技能力,现在或许该有更忙碌的生活,但他的作品列表里,从《重案六组4》2011年播出后,显然演戏频率降低了。“因为我要陪儿子。”邢岷山很自然地说出原因。
“很多事情可以慢慢再做,但是孩子的成长错过就没有了。要知道幸福家庭可以治愈一生。”邢岷山对此深有体会,他的成长过程中,父母和姐姐都给了他很多爱,因此他觉得自己性格才能如此平和淡然。
从儿子邢邑青两三岁开始,邢岷山出去拍戏都要带着妻子和孩子。等儿子去美国读书时,邢岷山夫妇便开始轮流陪读。通常在美国陪读都是妈妈居多,但邢岷山并不觉得自己可以一直在国内工作拍戏,让妻子独自承担这个责任,“所以工作频率就降低一些吧。”
现在儿子上大学了,邢岷山分给自己的时间多了一些,重新开始多接一些戏。从艺几十年,行业在不断改变,他也有他的不适应,尤其是在影视基地里大几十集的剧本,规定好的时间,很快凑齐的人马,都和以前演员还有机会潜心创作的时代不同了,“现在就是快餐式的文化,对演员的要求也不像我们学院刚毕业那会,拿到一个本子,特别认真,会有案头,也有生活,我要演个剧团的,我就到剧团去,我演个部队的,我就去部队,有系统的创作过程。现在都是恨不得喊开始就上来演,连对手演员都不认识。我碰到好多戏相互没有默契,还不熟,开拍就是重头戏,会打很大的折扣。”
平和淡然的性格在家庭中是正向反馈,但在变化迅速的娱乐圈,降低工作频率可能意味着人气变低,演得越少,找来得工作越少,工作越少,也就代表市场性越低,这是个并不正面的循环。邢岷山对此很看得开。一方面,从梨园到影视,他演了几十年,很清楚有些事并非努力就可以,尤其他当年的同班同学不少人的境遇就差别很大,“演员这个职业有很大的被动在里边,肯定有高峰或者瓶颈期,有年轻的演员一出来是急先锋,也有我同学张嘉益那种大器晚成,这两年刘奕君也很不错,大家总得分着点。”
另一方面,他觉得是性格使然。小时候在剧团学昆曲,他就很会自得其乐,“出去演出的话,我会自己去菜市场买一只鸡,回来炖一个鸡汤和我姐一块喝,把生活打理安排得很好。”现在如果不拍戏,他就在家看书写字听戏,打扫院子,这都是他爱做的事情,“生活就是这样,在家享受生活是一种很美好的事情。要是完全为了去挣钱,我就觉得太浪费生命了。”他想得明白,才不会为了名利牺牲生活,只要在演自己认可的角色,就可以,至于演男几号,是不是一番,他都不那么在意。
“人生就跟流水一样,你去顺着它走就可以了。那些现在人会在意的事对于我来说真的没有那么重要,我不会因为一段时间没工作就有失落感,男主角也罢,男二号也罢,男三号也罢,这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你在做一件你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如果说这个职业你很看重,想一直做的话,你要是不演,就等于是放弃掉了。只要一直做的话,没准哪天你就可能遇到更好的机会,你还可以展示自己。”
责任编辑:张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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