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寄宿男孩的心声（这所高中的孩子各有各的性烦扰）

记者/驳静

不知是不是有点过度依赖“算法”了，Netflix 2019年初上线的这部《性爱自修室》有鲜明的“拼贴”印记。讲不清楚这是“英剧”还是“美剧”，剧中人的口音起码说明这是所英国高中（实际上的拍摄地点也是在威尔士），但英国中学一般都穿制服，这所名为“Moordale”的高中却又一派美国高中气氛，同学们衣着随意，打扮新潮个性。最醒目的是走廊里颜色复古的带锁柜子，随时可以上演常见的“校园霸凌”——体格健壮的高年级男生在你锁完柜子转头那一瞬间，提起你的衣领狠狠往柜子上推，台词多半是“离我喜欢的姑娘远点儿”，或者干脆是“交出你的午餐钱”。

我的一位常年住在英国的同事表示，这种明显的非英国元素混在其中相当让人受不了，我却看得渐入佳境——把“杂汇文化”做到如此丝丝入扣，或许才是它有点令人懊恼的原因吧。因为这也是Netflix面向全球观众“算”出来的一部青少年电视剧，只是效果竟然如此令人愉悦。在《性爱自修室》之前，还曾有小范围内受到喜爱的类型剧，比如《去他妈的世界》，讲的就是一对“精神变态”且叛逆的少男少女携手闯天涯的故事，少男少女版的《末路狂花》；大获好评的《怪奇物语》（Strange Things）披着“悬疑惊悚外衣”，本质也是少年人成长的青春题材。Netflix扩张后，这类原本小众的英剧因此获得了更多欣赏它们的观众。

英国编剧劳丽·纳恩（Laurie Nunn）提炼出来的大前提是，这所高中里的孩子们，各有各的性烦扰，帮助大家解决问题的，是一位名叫奥蒂斯的同学。

你可能听过“鞋匠的孩子没鞋穿”这样一句话，可怜的奥蒂斯就是那位“鞋匠的孩子”。他父母离异，跟着母亲珍生活。珍可不是一般的母亲，她以“性爱治疗师”为职业，还是此领域中的佼佼者，曾出版过畅销书。家中“性元素”无处不在，比如墙上描摹性爱体位的装饰画，书架上的男性生殖器雕塑，抽屉里的色情玩具，以及早餐时分出现在餐厅里的不同男人。而奥蒂斯本人，却还是货真价实的处男，在性经验上落后同学们一大步，这还不是全部，作为男主角，他承担的性烦扰就是“无法自慰”。

但就是这个“性经验为零”的男生，阴差阳错地扮演起“高中生性爱咨询师”的角色。这个尴尬的身份缘于校霸亚当的一次“伟哥意外”，大概太想证明自己，亚当服下三粒伟哥，预想中的配合对象拒绝了他，他只好提着一裤子沉甸甸的意外，躲进了被废弃的厕所里。奥蒂斯和他的暗恋对象梅芙恰巧在场，凭着本能，以及来自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他谈论与分析对方“无法射精”的问题本质：“看起来你是‘表现焦虑’，对你的生殖器尺寸的谣传显然增加了这种焦虑，你刚刚提到了‘父亲’，说起来，身为校长的儿子是在怎么影响你？”几个问题下来，最后竟然解开了亚当的心结。

大前提铺设完毕后，各位同学带着他们各自的性爱困扰轮番登场。有意无意地，编剧将这所高中以及这些孩子们的家所组成的社区打造成了一个小型乌托邦社区。地理上的世外桃源增加了这种感受。奥蒂斯的家显然在某个山顶，在阳台喝下午茶的时候，背景是无敌山景；而另一位女同学的家则是一栋硕大的宅子，孤独地立在山腰，用院子的大铁门隔绝世俗与山野。至于校长在开学大会上特意提到的“废弃不用的厕所”，为整部剧的“架空设置”提供了确凿的支点。

这个地理位置模糊的山间社区，各色属于校园青春片里的“刻板印象”人物穿插其中。除了身型单薄的“书呆子”奥蒂斯，体格健硕的校园一霸亚当，“恶毒女生团”当然也必不可少。亚当前女友正是其中一员，她们的典型做派我们当然也见得很多，着装名媛风，不关心学习成绩，只关心校园八卦，言语和做派都是“恶毒”的。当然还有校园风云人物，游泳健将杰克逊就是其中万人迷的代表。

除了这样一处虚构且架空的理想社区，的确很难在当代现实生活里寻得一处可以如此科学面对“性”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性不是谈虎色变的“虎”，不是不堪的“欲望”，而是一个特别理性的健康问题。

当一部作品里有一位令观众心疼的角色，那这个剧起码成功了一半。《性爱自修室》里最打动我的人物是黑人男孩儿埃里克。他是奥蒂斯最要好的朋友，整个8集，人物弧光最丰满的也是埃里克。当我看到他的消沉与受伤，再回过头重看第一集时，会为他的阳光与纯真深深动容。

第一集，埃里克来到奥蒂斯家门口，两人一起骑车去学校。此时的埃里克还一派天真，实际上刚刚结束的夏天，他有了两次半“性体验”，处于领先位置。

作为早就认清自己性取向的黑人男孩，埃里克似乎从未因此受过任何创伤，他有自己的暗恋对象，即便那位同学对他很恶毒，埃里克从不往心里去。对自己的“变装爱好”也很坦然，“穿成这样出去不安全”，他父亲阻止他，“这只是戏服啊，放心”。

换句话说，埃里克总是生机勃勃。这个社会对同性恋的恶意，天真的埃里克还未来得及触碰到。直到他变装后孤身一人去看电影，在车站被偷了钱包手机，他只好身着超短裤，踩着高跟鞋往家走。途中，两个男人开车经过，狠狠地羞辱了他。17岁的埃里克挨了揍，挂了彩，浓妆艳抹之下，这个画面异常可怖。

经此一役，埃里克整个人失去了光彩，他放弃那些日常花哨的衣装，改成普通而暗淡的帽衫，他不得不面对“自己是谁”“要以什么面目与世界相处”这样的问题。对中学生来说，这似乎早了点。

埃里克忧心忡忡的父亲同样令人感动，他没有忙着阻挠，没有勒令“改邪归正”，他只是几次提问：“你确定要走这样一条路吗？”受了伤的埃里克回答说：“如果我无论怎么选都会被伤害，那我何不做真正的自己？”

他在一位与他有同样爱好的中年黑人身上找到了力量，这个人向他问路，却令埃里克看到了他惊人的指甲颜色。“这颜色可真凶猛啊！”他回答埃里克说：“想要我的诀窍？让它们与珠宝颜色一致。”

而这正是这部电视剧真正吸引人的地方，孩子们解决的性爱困扰，其实是成长过程中的自我认同。另一方面，编剧又不时地将触角伸向现实社会。比如第一集开场大尺度床戏的双方，亚当和莉莉，简直是一个问题的范本，校长的儿子因为表现焦虑而无法射精，漂亮姑娘莉莉则总是假装高潮，喜欢在过程中“表演”，并且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自己身体的愉悦感来自哪里，如何获得，却从未想过。这是色情时代下，被色情电影大大提高的性期待与朴素现实之间的鸿沟。

即便在如今的后性解放时代里，性压抑仍然无处不在。奥蒂斯母亲所构筑的“性开放体系”，几乎是百无禁忌的理想空间，身处这个空间里的奥蒂斯却连最基本的自慰都无法达成。而这个问题的另一重叙述由他母亲展开，她将自己这个17岁且拥有自慰障碍的儿子作为典型样本观察，并写成观察日记。

《纽约时报》评此剧时说：“每当论及青春性喜剧，人们对它是否道德以及是否负责任持有很多观点，但对它是否足够‘坏’却谈者寥寥。因为屏幕上的青少年的‘性’总是被过度粉饰与理想化了，而真正笨拙和尴尬的尝试与粗野的欲望却被忽视。”

中国观众看这部剧，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种“刺激”。这种刺激毫不意外地来自我们对自身过往经历的对照与由此产生的遗憾。

Netflix大概想不到，这部算是相当小众的剧集会在中国引起这么多关注。“豆瓣短评”中有很多动人的讲述，其中一个说：“很奇妙，还能从这些只有自己一半年纪的人身上，学到如何自处与交际，如何面对流言、曲解、欺凌与沮丧，如何在决定走上窄道那天，就决定坚强。”

我想起我母亲第一次正面对我做“性教育”的时候，我已经足足28岁。我记得我当时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愤怒”：这都几岁了才来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这难道不是起码10年前该进行的对话吗？倘若知道成年整整10年后竟然还能等到一句“注意避孕”，我18岁之前真应该以“少女失足意外怀孕”为这种教育的缺失做一个狠狠的注脚。

这样三句话依次出现在我脑中，虽然最终都咽了下去，但那种对父母一代在“性教育”上的缺失与笨拙而产生的愤怒情绪，现在想起来仍然令自己吃惊。其中一个理智的声音是，“这毕竟是上一代人，如何能够苛责”。我们“80后”对性的认识与理解，大概是唯一“同代人互相给养”的一代。比如我自己，最初获得的知识，多半来自大学室友之间的分享，每个人都从不同渠道获得过一星半点的知识，聊兴浓厚的时候，我们彻夜畅聊。所以现在来看《性爱自修室》，既是补课，也是自我慰藉，就像另一位豆瓣网友所评：“希望下一代能在身体最好的年纪享受最高质量的性爱体验，身体满足了，余生很多方面都能平和很多，世界会更美好。”

除了熄灯后的“卧谈共享会”，仍然有有限的情色电影流传在女生群体里。但是这些主旨不在教育的电影只有展现，没有理念。许多中国观众的性观念来源之一，是另一部美国电视剧《欲望都市》。抛开几位女主角的择偶观与作为纽约客的自傲不谈，我从中汲取到最多的是“现代社会女性的性观念”，乃至，对“同性恋群体的认知”，以至于，“you are not gay until born”这句台词烙印颇深，直到现在我仍认同“性取向是天生的”这一观点——某种程度上，这也在说明，早期的性教育是何等重要。

很显然的是，《性爱自修室》是更适合用于性科普的作品，是更好的性教育范本。所以倘若向一个具体的群体推荐这部剧，除了适龄青少年，其实还有他们的家长，我倒是建议，家长与孩子甚至可以大胆尝试共同观看。不用担心的是，它的性爱场面，有严格的安全性。整部剧呈现出来的性相关场景都有“反挑逗”的效果，因为它总是一对高中生正在经历笨拙或尴尬的性探索。

奥蒂斯从母亲处获得“性教育”的时间倒真是有点早。那一年奥蒂斯大概六七岁，就在客厅沙发上，他懵懂地问母亲珍“什么是性”，珍的回答毫无修饰，也绝无比喻，直截了当地使用科学术语：性的意思就是，男性的生殖器官进入女性的生殖器官。由于刚刚得知丈夫出轨，珍还对小小的奥蒂斯感慨了一句：“性爱无比美好，但它也能制造痛苦。甚至，如果你不当心，它会毁掉你的生活。”

如何对孩子进行性教育，一直是微妙的命题。即便理想如“Moodale宇宙”，像珍这样专业的咨询师仍然对儿子的障碍不知所措。这也是我喜欢将剧名“Sex Education”翻译为“性爱自修室”的原因，父母与学校对孩子们的性教育无论多么开明与坦荡，高中生对自己的探索注定会遇到各种问题，这几乎是成长必不可缺的过程。自我修习，真正经历，才能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