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净在虚无中冒雨赶路(行李郭净十二封信)
七月,在躬耕书院和洞山来回游走,期间和郭净老师写信十二封。最初写信时全无计划,但写着写着,我写出了从未写过的童年、青春、婚姻、中年困惑,而郭老师,写到了生命如何离去。七月的最后一天,我们离开洞山,踏上新的旅途,回望过去半个月,和郭老师写信本身,构成了另一条完整的旅途。途中,我一直喋喋不休、自说自话,而郭老师,永远安静地接纳着。想分享给大家。
1.
7月17日·去书院
对道路的迷恋,及路口的徘徊
郭老师,昨天午后从洞山出来,夜里十点到了杭州,今早出发去躬耕书院,想用出发前的一点时间,和您写封信。
洞山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我们和比尔·波特在这里走过“禅宗之路”,写过两篇文章,《受戒》和《持咒》,郭老师看过的。如果只从观察者、体验者的角度,有这些,就够了,但为什么反反复复回去呢?很难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可以确定的是,除了洞山本身的召引力,一定和我自己有关。一个采访者,一个旅行者,容易经历很多人,去到很多地方,但和大多人、大多地方的关系,都是一次性的,像您写过的,只是“走过”,而我渴望“走进”。当你越来越多地去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会有越来越多、越来越细的角落,和你发生越来越深的关系,这关系本身,可能就会成为不断回去的原因。就像人和人之间,越走动,越熟悉,越熟悉,越走动。
但一个地方和一个人,到底不同,人会接纳你,也会拒绝你,至少你心里会这样感应,但一个地方,却会永恒地、温柔地、安静地接纳你,而且以四时、晨昏随时变换着的风景,一起接纳你。当你的目光和心思在一个地方停驻得越来越多,那个地方和你的关系也就越来越深。或者说,那里寄放着另一个你,回到那里,就是回到另一个你?不知道,纯粹此刻写信时,想到这些,就让它流淌出来了。
但洞山到底和别处寺院不同。这里没有繁文缛节,如果你愿意,可以从清晨五点到夜里九点一直打坐,也可以一直睡觉;可以和僧人喝茶、聊天、山间行走、吹箫弹琴,像和学者一样谈论某部佛经,谈论身心,也可以整日整日一句话不说……那是一个小山头,寺院素雅,古道洁净,溪水潺潺,寺院有自己恒定不变的节奏,像一条河流,你可以汇入它,一起往前流淌,也可以只在岸上旁观着,但并行着。一切都刚刚好。
但我觉得这里(而不是别处)刚刚好,当然与我自己有关,也许这就是我最大的习气,向往修行,却不亲身投入,只在岸上游荡,并因为在空间上亲近着修行生活,而以为自己也过着自律、持戒的生活,乃至生出一份道德上的优越感,一份精神上的洁癖。
“在岸上”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只把自己当生活的评论者,而不是亲历者。评论,就难免轻浮、虚无,一切都置身事外。对世界,只剩指指点点的关系,没有真正的关爱,那才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呀!原来我多年来就过着这样一种自以为是的生活呀!而洞山,不过是我的避难所而已。
那么道路呢?
洞山去南昌的路上,南昌来杭州的火车上,就像以往任何一次在路上的时光,我像只壁虎,永远选择靠窗的位置,眼睛永远盯着窗外,身子永远侧倾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窗外的风景进入、经过、流逝,内心跟着跌宕起伏。从南昌到杭州,有村落了,村落旁有河流了,村落与村落之间有用来划分距离的大树了。房屋越来越高,最后变成小洋楼了。村落越来越密集,最后只剩城镇了。午后下大暴雨了,傍晚时晚霞映红远处的天地了……会只是单纯地经过这些风景,也会思考风景和风景变化的原因,时代的,个人的,经济的,文化的。就这样,零零碎碎的念头来了又走了,时间从白天进入夜里了。
以前最爱坐夜火车,坐在硬座的位置上,或者躺在卧铺的床上,醒醒睡睡,身体和火车一样,能切实感受到地形的起伏,道路的弯直。因为开着窗,沿途气候的变化,风物的变化,全都混在味道里,一起涌进车里。因为夜里,那部分身体感受会更敏觉。尤其爱听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撞……撞……撞……,轨道是木头的还是铁的,都能听出来,那是全身心的旅行。
而今,高铁的速度越来越快,道路越来越平坦,也许不久,夜火车就将消失,更不能随着陡峭,感受道路的落差了。
有很多年里,我梦想的死亡方式,就是这样坐在车窗旁,火车一直往前开,经过乡村、城镇,偏远或繁华之处,我都只是经过,不下车,道路本身即是目的地。也不看书,不写字,窗外本身就是一本无尽的大书,一幅无尽的长卷。火车开呀开,我就这样倚在车窗边慢慢停止了呼吸。
在北京的七八年里,每年十月都会一个人去东北旅行,没有任何目的地,只是坐车,普通火车,绿皮火车,黑车,穿过大平原,穿过森林,穿过边境。有时坐黑车,出发时定了一个目的地,抵达后,不想下车,就原路折返,或者继续往前开,不舍昼夜,不分昼夜。以前骑行时也是这样,骑过任何聚落,买瓶水喝完就接着骑,只有夜里不得不借宿时才停下。今年我甚至突破恐惧,开始开车了,先生特别累时,就会去城外小住一两日,孩子和爸爸都是音乐虫子,一路上,爸爸做DJ,和孩子轮流点歌,然后一起放声歌唱。随着地形、天气的变化,切换着歌单。我开着车,感到幸福,也感到虚无。道路本身也成了他们的目的地,去哪里都好,或者只在路上游荡就好。
一直想写本小书,就叫《风景论》,或者《十二种小风景》。在路上游荡多年,虽然只在车窗内,但我能一眼认出,窗外的风景在哪里。这不是地理学家的训练,单老师说,以前杂志社面试编辑时,就是指着他办公室里任何一幅照片,在没有明显标志性山川的背景下,问,这是哪里?比如一群牦牛在一片草原上。根据牦牛生活的海拔,再根据草原所在地形,就能判断大致位置。但我的能认出风景,不是这样经过训练的视角,一个普通人,也能拥有这样完整的感受,能认出每片风景在哪里,一个普通山头的普通风景,任何一处,我认出它们所在,比认出今天的明星脸容易得多。
洞山是我的避难所,那么道路呢?在道路上,我也只是趴在窗口,站在岸上,观察而已,没有纵身一跃,进入其中。
采访也是。我去到书院,并莫名其妙硬抢来陈(其钢)老师这一套麻烦的书做,都源于我爱听故事,喜欢录音笔一开,一个问题抛出,就由对方漫无边际地说下去。只是听故事,只是把对方的故事记录下来,好像我的表达冲动就在其中完成了,不需要再额外写出自己的故事。他们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生命相异,但内在本质都一样的,写出他们,就是写出我自己。也许可以这样说,并这样做?我还不知道。
去洞山,在路上,去书院,我好像都只是“走过”,或者只是在尝试“走进”的“走过”,而郭老师您这里,却成了贝莉,成了我,成了很多小辈试图彻底敞开,并在这敞开中找到真我的停泊之处。我已是一个妈妈,一个中年人,本应坚挺在某处,成为他人的依附和停泊,但既然我们的犹疑、徘徊、漂荡,都是真实的,在成为他人的依附和停泊前,只能真实地敞开、接纳、回应这部分,才有真实超越这部分的可能吧?
最后,向贝莉的方法论生硬地学习一下,我也描述一下此刻所在。
酒店在杭州转塘。转塘,十年前,因为采访建筑师王澍才第一次听说的地方,他在这个当时无比偏僻的角落,依着一座小山头“象山”,做了一所与象山彼此呼应的学校,中国美院象山校区,那是他的关键作品,也是转塘的关键节点。一会儿要出城下遂昌,于是和草堂的人约好在这里汇合。
此刻窗外,一大半视线是正在兴建中的,兴建好后正待装修的楼房,在楼房与楼房之间,漏出一小段一小段山脊线,山比楼房远,楼房比山高。昨天从南昌到杭州,两个多小时,从杭州高铁站到这里,两小时。人们因为想探索世界,想追求速度,而使省际旅行、国际旅行,乃至星际旅行的旅途都变得越来越短,世界的距离缩短了,空间缩小了。又因为无限膨胀的欲望,而使自己所在的城市越来越大,家的距离拉长了。远处拉近了,近处推远了,这正是项飙说的,“附近的消失”呀!
行文至此,又想补充,我也想过写一本书,就叫《家住高升桥》。高升桥是我在成都的家,虽然想念人类学,但如果完整地下田野,势必不能和妈妈、妻子的角色兼顾。家附近,可不可以成为另一种田野呢?也不必区隔开人类学者的身份,无论什么职业、身份,作为一个普通的人,一个完整的人,我们都有自己的田野,都在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卖菜的,修车的,送快递的……高升桥的一点小小特殊性在于,我们还在一个老城区里,大家彼此认识,人们可能连续十年在一个人那里买豆腐,在一个人那里修家电,在一个人那里买花……在“附近”消失的时代里,我们还能亲手触摸到真实的附近。
还有多一点特殊性,就是,我们属于高升桥的“少数民族”,藏族是那里的主体,只要走出门,打开窗,就能看见穿藏袍的,穿僧服的人,在各处活动,在停车场出行,在餐厅聚会,在路边乞讨,在夜里跳锅庄……能否不把他们单独拎出来,只是作为一部分,和街区一起呈现呢?
回到此刻所在。这两年出行,住酒店,已经都是这个习惯,起床后会自然而然收拾房间,收拾的完整度、洁净度,就像收拾家里一样。当退房时,服务员推开门,会以为这间房不曾有人住过。写完这封信,一会儿出门时,会收拾好所有垃圾,一起拎下楼。“自律”到底是迷人的,或者,应该成为底色。
这次去书院,原本只是趁陈老师身体允许时,赶紧把书稿内容确定下来,但出门时还是心痒,随身带了几本书:林耀华《凉山彝家》、《凉山彝家巨变》;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图腾制度》,以及,最重要的《雪山之书》。如果只带一本,一定是《雪山之书》。这半年看西方民族志越多,就越喜欢《雪山之书》,谢谢郭老师的喂养。
这两年很少给您写信,不知道人生的道路是怎么回事,前面几十年,都那么坚定、激昂地走过来了,这两年,是怎么越走越犹疑的呢?
像我这么勤快(哈哈哈请容许我这么恬不知耻一下)的人,忽然变得很多事情都不愿意做了,一是不想增加破坏——旅行、民宿、乡建,都已经去到世界尽头,但越这样,我们的破坏越大,破坏环境,也破坏内心;一是想往内探索,阅读、游历、采访,随着时间的累积,这些东西一定会越来越丰富,如果并没有使内心相应的丰盈、深邃、洁净,那么,就先停下来吧,就像暴饮暴食,却没有真正消化,而只是使身心虚胖,不如节食。这些困扰,简言之,就是人到中年,前面摆着很多条路,却没有一条想走的,正在路口徘徊吧。
多么奇妙啊,您(昆明)、洞山(宜春)、躬耕书院(遂昌),这几处地方,构成了我过去几年的精神坐标,也勾勒了我的心路历程。这次书院之旅,如果可能,想每天给您写信,看看在您、书院,和我自己之间,会走向怎样意想不到的旅途。这次这封信冗长,字又小,要辛苦您的眼睛了。
郭老师保重。
黄菊:
其实我们差不多,一边犹豫怀疑着 ,一边做着。九月份会去北大参加一个工作坊,是朱晓阳老师拉我来策划参与,想提醒做纪录片的人们,回归田野调查的本位,但最后呈现出什么样貌,是个人无法把控的。
更多的时间,我都在一个人整理过去的调查资料,打算分别交给和当地有密切联系的人,如何贝莉、朱佶丽(我调查村子的大花苗小孩,现在成了学者),这样,自己便不再是一个人独行(这以前一直是我的追求),逐渐成为前后相续的旅行者中的一位,以前做的那些正事、傻事,有了一点回馈的价值。你和我的认识,其实也延续了中国的旅行写作传统,你在这里面,也做着一份有意义的工作啊。
你的文字越来越朴素了。路就是目的地,让我想到《在路上》。在汽车上,在火车上的感觉,就像在梦里,风景缓缓移动,永远没有起始和终点,永远不会醒来。
附上做的一本摄影书前言,叫《梦旅人》。
梦旅人
记得是1997年7月,阴沉的一天,我乘早晨7点的班车从四川若尔盖前往马尔康。车顶漏雨,坐在旁边的藏族僧人拉起红袍,把头裹住。刚才我们聊了一阵,现在他沉默下来,长久地注视着窗外的风景,我心里一动,拍了这张照片。
雨还在下,车还在疾驰。或许是拍这个动作的感染,雨幕中的草原显得如此梦幻。我不想走出此情此景,可那瞬间还是倏忽而过。多年后,底片遗失,只留下一张32k的JPG文件供我追忆。
2005年10月,我们到日本国立民族学博物馆访问,曾和两位影视专家讨论影像资料的保存问题。其中一位坚持使用胶皮,认为至少可以存留100年。另一位选择电子媒介,觉得储存和整理都比较方便。但最后大家还是一致同意,没有哪种方式能永久保留人的记忆,就如同人无法回避终有一死的命运。
尽管无法回避,人还是发明了影像。照片和录像犹如延长寿命的药丸,把我们瞬息即逝的足迹,刻印在几十年后便会腐烂的底片上。
讨论后,那位喜欢电子媒介的专家站在窗口,抬头望着天空的云。“下午可能会下雨吧。”他说。不久,雨果然如约而至。
雨雾中的草原一片朦胧。
这组图片故事讲的是中国西南山地,包括青藏高原及其延伸的横断山脉,以及云贵高原。亚洲的几条大河如长江、湄公河(澜沧江)、萨尔温江(怒江)、红河、珠江都从此发源。纵贯南北的河谷,成为动植物、民族、货物和文化交流的通道。
在这片高原旅行,仿佛穿行在历史的画廊里,又如徘徊在梦境中。旅行者为壮丽的山水流连,而忘记了旅途的召唤。
2. 7月18日·在书院
耕读并举,分文不取
郭老师,我在一段完全像从山水画长卷里摘取出来的画廊里,这就是躬耕书院了。早上五点醒来,面朝窗户,在鸡犬相闻中,开始改书稿。窗外是一面绿墙,墙上爬满十来种植物,我认识的,只有凌霄花。绿墙外,就是象山了。窗外这一段象山垂直,几乎像一面直立的墙。这是七月,所有角落都蓊蓊郁郁的,象山也是,所有山体都被植物包裹,那就是我的天际线了,距离我的书桌不过几十米。
躬耕书院是山水画,但也不是,历代山水画里,有渔夫泛舟江上,有樵夫砍柴于山间,有行人独行于山径……渔夫、樵夫,都不过装饰、点缀,少见农人,更不见农业。但躬耕书院,农业是主体,按照历代农法知识,在这一片曾经是废墟的山坡上,重建了一片健康的土地,自2009年进入,12年没有化肥、农药,没有土地上原本没有的东西。这里生产除了盐以外的一切食物,但这片农田,是和园林完全融合在一起的,不只建筑部分是园林格局,农田本身,也是园艺与农艺结合,创始人戴(建军)老师自称:山水园。
戴老师1999年决定在杭州的龙井村造一片园林,做一家餐厅,即后来的龙井草堂。10年后的2009年,因缘际会来到这里,一个至今不通公路的岛上,原本只是为草堂延续食物来源——草堂从2004年正式营业以来,到今天,只与小农合作,但随着老农去世,或者城市扩张侵占农田,食物来源越来越不能得到保障,当因为找一种茶油而来到书院这个村子时,不止现在书院所在是一片废墟,抵达江对岸码头的很长一段路,连公路都没有。
但就这样,缘来了,就领受。戴老师用至今只有8间包房的草堂的所有盈利,修建了这所书院。一方面践行平民教育(全部免费),一方面践行我们自己的农业系统(他不喜欢“有机农业”一类外来说法,因为我们自己有一套维持土地永续生产力的农法)。
也因为各种因缘,2013年,失去独子的音乐家陈其钢来到这里,他原本在巴黎生活了30多年,却因此来到浙江一个乡村里,一住近10年。除了偶尔出席世界各地的演出外,其余时间,基本都在这里。
因为陈老师以及因此带来的因缘,这些年里,这里每年夏天冬天,都有来自全中国最好的音乐家们,作曲家们,演奏家们,包括指挥,都会来这里教当地孩子。如今,这个以前没有出过一个高中生的村子,有了大学生、研究生,并以音乐、摄影等各种创作形式,去到了世界各地的舞台。
去往躬耕书院必经的湖面(摄影/然),和我在书院的书桌。
此刻九点,窗外飘来阵阵音乐声,是孩子们干净的合唱,夏令营开始了。曾经参加陈老师音乐工作坊的音乐家们,开始不断回来教授当地孩子。几天后,夏令营结束,紧跟着便会有“柳琴班”,会有另一拨老师、另一批学生,来这里学习柳琴和阮、埙。柳琴班结束,便有持续了五年的“汤公音乐节”(汤显祖曾在这里任过县令,《牡丹亭》也在此创作),每年会有世界各地的音乐家们来到遂昌县,举行10天、共几十场演出的音乐节……
书院不谈钱。这里不对外开放,也分文不取。戴老师对所有来这里常住的老师分文不取;所有老师对来学习的孩子分文不取;我对今年给陈老师和书院做的所有书稿分文不取……此刻听到音乐声,想起戴老师,一个极其复杂、聪明,一直游刃有余于各种关系中的人,又始终保持着最大的天真和理想,而陈老师,一个洁净、优雅的人,他们是如何相遇,如何将书院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而我,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今年除了将陈老师的书稿编辑完成,也希望能将书院这套耕、读并举的体系,尽量记录下来(《寻隐记》的封面就是这里)。
郭老师,这也是另一种田野吗?
黄菊:
读了你描写的书院和两位老师,感觉那就是一个访谈者的田野了。一个仿佛古画,却又超越了古画,传说和现实夹杂在一块的田野。
自然会联想到从前在大花苗地方传教的伯格里。前些天跟社科院的朱佶丽老师去一个村子,我85-86年到新村调查的时候,她还是个苗族小孩,现在是从德国毕业的博士后。那天我们去了一个小教堂,男女几位中年、老年,唱赞美诗,讲道。朱老师把她刚出的书送给他们,书一半汉文,另一半是传教士创的苗文,村民都能看懂。
我想,作为一个以田野为本的学者,写作的最大意义,最快乐的部分,就是把自己所学、所调查的东西回馈给当地人,之前,我们也从他们那里学到,得到了很多。我们还在大花苗村子遇到一个本族的调音师,为村里的年轻人开了调音训练班,理想是让每个教堂的钢琴和风琴,都能奏出美妙的圣乐。
附件1是1985年我拍的大花苗,2是民国年间的大花苗信徒。
3. 7月18日·在书院
让“自己”消失在传统的延续中
郭老师,多么美妙啊。我在汉地,您在苗族地区,我讲一个开餐厅的人,一位作曲家,您讲传教士,但其实,我们在讲一样的人和事。
2015-2019,陈老师和来自全球各地近100人次的作曲家们,在书院做了四次工作坊,我手上的书稿,就是那现场超过150万字的讨论素材。他们讨论的东西,其实只有两个内容:你到底是谁?现代音乐为什么走向与世隔绝的穷途末路了?
陈老师在反省的是,我们音乐学院的教育,已经和时代,和一个真实的完整的人,完全隔绝了。
郭老师,您不觉得这不只是现代音乐的困境吗?当我因为各种契机拿到这些素材时,看到我们平时以为无比灿烂的“作曲家”们,从世界各个角落聚集到一个没有公路抵达的乡村里,仿佛所有人一起来到道路尽头,悬崖边上,追问着:我们该何去何从?
与此相伴的是,即便知道穷途末路,他们仍然在一首一首作品,一个一个音的探讨,怎么写出真我的作品?怎么写出和时代相关,和环境相关,却又超越时代和环境的作品?
这就是我看到素材后,一直倒逼着陈老师出书的原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天然觉得,我们不是作曲家,但我们都一样。
黄菊:
看了陈老师的书稿,我也在想同样的问题。这不仅是音乐,也是所有学术研究面临的终极之问。许多博士头疼毕业后怎么找工作,似乎最好选择还是进大学搞科研,可大学越来越难进了,科研越来越内卷了。
我感觉根本的困境在于(书里有个叫赵婉婷的女孩直截了当地指出来了),现代教育的核心是叫大家“做自己”,寻找真我,途径是自我觉醒,找到自己最大的兴趣,持续专研。有个外国评论家评价蔡国强的艺术:掌握一种物质(或表现手段),把它发挥到极致,个人就成功了。音乐如此,其他学术和艺术也如此。
最近跟何贝莉整理桑耶寺的笔记,她主张照片不标注拍摄者的名字,直接按寺院的主题分类。我从中逐渐看到了另一条途径:当做到个人能力的极致以后,应当逐渐融汇到一个有根基的大传统里(如藏传佛教、苗族文化),让自己消失在传统的延续中。所以,我现在把桑耶寺的笔记和照片融入桑耶寺的数据库(何贝莉在做),把大花苗的笔记和照片交给朱佶丽,以后把卡瓦格博的笔记交给当地的朋友,自己不需要保存任何东西,犹如佛教的回向,也或许会变成当地文化的“伏藏”,因为我调查的那几个苗族村子被拆迁建了化工厂,这些资料是他们唯一的遗产。当年我转去研究其他,今天应该还给他们。这不是什么高尚行为,而是让土里来的,回到泥土中去。
《三体》结尾讨论了人类文化保存的方式,最后选择石头。石头的记载,很快也会消失殆尽。
推荐你看两部电影:《无主之作》,《我的天才女友》。
4. 7月19日·在书院
“一切人与一切人的战争”
郭老师,您还真的看了书稿,并且看到第四期最后一位学员的部分了,您对书稿有什么建议吗?我在编辑整理时,既想保留现场感、专业性,又想兼顾文学性,突破专业限制,使读者能生出共鸣,是用三个月没日没夜地整理出来的,担心工作有粗糙之处,也担心丢失了生机勃勃的部分,太希望听到您的意见了。
看到您的信,真是各种感慨,这是我这两年都想和您好好聊聊,又觉得很难三言两语讲清,而一直搁置起来的,即个人化。
启蒙运动以来,角角落落都要求自由、民主、个性,已经变成人们的一种“常识”,我要自由,我要民主,我要个性解放,这些要求多么正当,多么理直气壮呀。
这两年,每次见面,总会和您聊起家庭,好像聊的都是家庭的美好,这并非爱人多么完美,或者婚姻本身,而是,对我而言,第一次从一个个体的身份,进入家庭这样一个小群体,又是女性,必然会在“自由”“民主”“个性”上遭遇一次战争,又加上,先生是一个自我保护意识较强的人,给自己划了一片领地,禁止他人进入。鉴于他的性格,我在这份关系里,一点点放弃我自己“个性”的部分,摧毁自己的墙壁,变成水,变成风,使他那面墙壁完整,完好。奇妙的是,我们之间建立了一种真正的平衡关系,相伴而独立,而我在所谓“放弃自我”的途中,却更好地完成了自己,完整了自己。
今年旁听了几门人类学的课程,在“民族学经典导读”的课堂上,有一章节讲到涂尔干和莫斯,其中一部分讲:对“我”的批判反思。这里的“我”,是自然法里的个体主义。老师的讲义里有几个标题,我翻出笔记来写在下面:
·“自我”的出现是历史的一个新兴产物。
·“自我”的出现是一种新兴的恐怖主义。
人脱离社会,变得抽象,进入了一种所谓自然状态。人与人的关系,最后变成一切人与一切人的战争。
人的内心得到了所谓的独立和自由,但却独立和自由得没有内容。心自由了,却因为没有内容而成为身体的奴隶,而身体则陷入基本的物质条件中,成为物质生活的奴隶。结果就是:生于自由,死于欲望。
听到那里时,我再也坐不住了,“一切人与一切人的战争”;“生于自由,死于欲望”,哇,这就是今天的写照呀。
那节课还讲到,早期没有“我”这个词,即个体;都是“我们”,即一个群体,部落,氏族,个人是在群体中的。
记得那年和您讨论优人神鼓时,您说到,艺术不是最高的表达,最高的表达是生命的体验。优人神鼓的原创性,直接来自于自我的修行体验。没有修行的表达,往往会限于技术,而难以深入到精神世界的底层。在各种艺术表达形式被穷尽的当今,一般的艺术家除了抄袭,实在无路可走。在技术被穷尽时,创作走向何处?在个性被张扬到极致,变成一切人与一切人的战争时,又走向何处?你信里给出了您一直都相信的道路:融入一个有根基的大传统里。从“我”,再次汇入“我们”,从单数,回到复数里,在那里安身立命。
而修行是什么呢?就是一直走在消融自我的道路上。消融自我,多么美好,但何其困难。
现在下午一点,细细密密的雨,下在灿烂的阳光里,声音很轻盈,也很清晰。七月的书院,真是繁盛呀,果实、树叶,压得每个枝头都沉甸甸的,绿得人恍恍惚惚的。
在书院,每日黎明醒来即坐窗前改书稿,窗外鸡犬相闻,竹影摇曳。午后上山远足,走到道路尽头,人的痕迹越发稀薄,暮色也开始降临时,就开始折返。
黄菊:
你的问题,对于很多人,尤其是那些所谓“觉醒”的人,是很难回答的罢。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这几年想得最多的,是这些研究资料该放到哪里去。曾经在杨光海、刀永明等老先生的家里,看到许多老照片,手稿,我父亲也留下大量手稿和笔记。想必陈其钢老师也有许多。这些被研究者视为毕生成果的东西,到头来,好像无人收藏,对后代人而言毫无意义。赵婉婷说,在学院的围墙里,到处都是学术。出了学院,学术并不存在。这些著作和笔记是可以传承的文化基因吗,还是一堆自说自话的独白?我也没想清楚。陈其钢老师很幸运,有很多弟子会延续他的生命。
这本书我是跳着看的,很多段落看得很仔细,我感觉,年轻人很需要这样的书,不是老师一个人讲,老师创造了一种氛围,大家心扉都敞开了。
作为著作,笔记,可以融入传统。但作为城市化的个人,我们已经失去了融入社区的可能。
记得你说过,每次访谈,都看到了人的另外一面。怎么把那些部分表达出来,或许更难罢?
5. 7月19日·补充
“只要宝宝开口”
刚才的信里还忘了两句,戴老师一直反对“自然农法”的提法,他是针对中国的情况,尤其是浙江这样的山区,在这里,九山半水半分田,田地太少,所以只能是精耕细作,书院自2009年开始农业系统,至今的12年里,不用农药化肥,但这里的产量非常高,一亩田,最高时产出过1600斤粮食。
读而废耕,饥寒交至;耕而废读,礼仪遂亡,书院就是践行耕、读并举。而孩子们,除了之前说的摄影班、古琴班、柳琴班等等,“筑梦班”的孩子组成的合唱团,跟着陈老师及书院其他老师去过世界各地演出,也参加了世界园艺博览会的开幕式演出,还是陈老师为他们写的歌词哟。戴老师说,世世代代做农民,一辈子觉得自卑的孩子们,会因此走向不同的命运。而他的一生,就是做一个“店小二”,为陈老师服务,为孩子们服务,服务的原则就是“只要宝宝开口”,哈哈,这个宝宝,包括可以做他孙子的孩子们,以及,长他18岁的陈老师。
七月,书院的农田。
黄菊:
耕读,的确是汉地农业文化能长久持续的根源所在。它将地方性的小传统,通过科举考试与国家治理的大传统联系起来。杨光海先生讲到他在大理乡村读初小,读私塾,才有了念书写作,理解外面世界的基础,后来去昆明当照相馆的学徒,走上拍摄民族志电影的道路。
传教士给大花苗带来了另一种耕读的制度,教堂 中小学 医院,但打破了苗族与自身祭祀、婚礼等文化的联系,又造成了教派的分裂。
现在的集中办学,让农村孩子从小脱离社区,脱离家庭,放弃母语,耕读分离,只能造就凋敝的乡村。
敬佩两位老师,逆着大潮做事。于是理解当年孔子的作为了。
6. 7月24日·从书院去洞山
散心杂话,信施难消
郭老师,在书院等了陈师几日后,收到信息,他因为要检查身体等等,延迟半个月去书院,我于是辗转回来了洞山,这半年因为编辑书稿,身心俱疲,书稿终于完成,来打坐几日,清理一下,然后接孩子回家。
离开书院前一日,正在记录书院里建筑部分的细节,戴老师每部分都做得精细,比如,每道门都有合适的书法家写合适的对联,最重要的“躬耕书院”四个字,是国学家杜道生先生写的,他在九十九岁时写下这几个字,旁边的上下联分别是:躬耕农桑知国本、耕耘经史心源。那道门所在的堂,即戴老师最喜欢的归真堂,由常来书院的书法家宿悦写了四幅字:
田园有真乐不潇洒终为忙人。
诵读有真趣不玩味终为鄙夫。
山水有真赏不领会终为漫游。
吟咏有真得不解脱终为套路。
归真堂旁的屋子,就是陈老师举办了四届音乐工作坊的场地,工作坊也在讨论真我。他和戴老师都在做真人。
每次走到归真堂,看到那几幅字,总是心有戚戚。但最感慨的,是戴老师每次讲到杜道生先生,他活到102岁,一生住在一间只有27平方的房间里,终其一生,践行“箪食瓢饮”的生活。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是孔子讲颜回的,杜老先生也是。
回洞山途中,在城市里经停了一晚上,利用畅通的信号,才把《无主之作》看完了,心里被一些东西堵满了,却没法理成溪水潺潺,和郭老师细细道出。来洞山的路上,沿途全是《桃花源记》里描述的风景,太宜人了。朋友开车送我,我坐在后座,一句话不想说,被这些日常的小风景、小田园浇灌着。什么是真正的人类生活呢?心里浮出这句话。艺术固然重要,但并非唯一的。
什么是真正的人类生活呢?这句话,是纪录片《人生果实》里的,这是这两年最喜欢的电影。对我自己而言,那样的人生,就堪称完足了,在日常里,在劳作里,在方寸之间,生命会结出自己的果实。
书院最后一天,一个人在山间松林里走了三个多小时,那天回来很想和您讲讲我的童年,我原以为我的童年稀疏平常,和所有人一样。一个月前,我工作后的第一个主编,陈芳姐(她是《雪山短歌》真正的编辑)来成都,闲暇时聊起,她惊诧于我的童年,我才意识到自己生命的源头。我爸今年75岁,妈妈73岁,他们是另一个版本的《人生果实》,一生埋着头做事,一生在沉默中相爱、给与我们爱。当我结婚后,当我采访越来越多的人后,才意识到,我竟然没有受过任何童年伤害,有的,只有一份完整的、日常到完全忽略的健康的爱。
无主之作,但艺术、创作,到底是要从日常里突破一些什么,而生活本身,又让我们谦逊地回到日常里来。陈老师在回忆录里说,日常生活对他从未有过吸引力,而我,好像甘于埋在日常里。这也许是父母留给我的背影。
7月20日,夜里七点,书院上方的月色。月亮在书院上方,也在每块稻田的水里,千江有水千江月。水里有上百只弹琴蛙,为这月色唱着奏鸣曲。
在洞山,开始另一种节奏。每日4:30起床,洗漱后,一个人摸黑下楼,穿过寺院,穿过还在进行中的《晨钟偈》,到禅堂打坐。禅堂素雅,空透,从5:00开始,禅堂还在一片暗黑中,坐两支香的时间,每支香各50分钟,7:00开始早斋。
早斋时会唱诵,某年冬天,在这里上课一周,每日跟着僧人们唱诵。我原是排斥各种形式的,但在日复一日的唱诵里,慢慢真正看见了唱诵的那些字,“散心杂话,信施难消。大众闻罄声,各自正念。”“我如理省思所受用的食物,不为嬉戏,不为骄慢,不为装饰,不为庄严,只是为了此身住立存续,为了无过且安住……”一边唱一边掉泪,为自己的各种习气、傲慢、偏见。
早斋后是洒扫,我在那条使曹洞宗良价禅师悟道,也让苏东坡来此参访的千年古道上扫地,古道本来洁净,不过落叶而已。扫完完整的古道,要两三个小时。在平均高三十米的一片原始森林里,参天的大树上缠绕着各种藤蔓植物,栖息着各种鸟和昆虫,山坳里是潺潺溪水,光从树的缝隙里漏进来,随着光阴的流逝而转移高度、方位……这寂静里有无比的丰盛,我的扫地声也混入这寂静的丰盛里。
此刻下午四点,窗外是密林,密林里绿油油一片,盛夏时,这绿色水分充足,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没有风时,树冠像凝固了的绿色幕布。
黄菊:
看你的日记,在有鸟叫的和细雨的早晨,竟渐渐安静下来。尤其喜欢书院的那幅字:山水有真赏 不领会终为漫游。不仅自问,往日的漫游,是否真正赏到什么,留意到什么。也遗失了什么。
我们走到现在,无论如何坎坷,如何平淡,如何不堪,都是一枚果实。或甜或酸或苦,滋味自知,他人感觉的都是虚妄的表象。等待你写写自己的童年。
山中安好。
7. 7月25日·在洞山
童年
1.
十五年前,夜里十点从重庆出发,走水路,下水方向(和上水方向相对),走到黎明,丰都县就到了。
在丰都下船,换乘汽车,也就从长江换到了长江北岸的支流“龙河”上。龙河蛇形在并不高耸,却非常典型的峡谷里,河流不窄,河床里全是巨大的石头,枯水季,河流穿行在大石头间,丰水季,河水会完全没过大石头。公路完全贴着河流,遇到洪水年头,比如98年,河水会冲断公路。
两小时后,一个与河流同名的小镇“龙河镇”到了。那也是一个两河交汇的地方,龙河与茶园河。在龙河下车,可以沿龙河坐船40分钟 步行两小时,或者直接步行三小时。步行时,会从龙河继续拐入它的支流灯河,沿灯河并行一两小时后,从那里离开河流,开始爬山,几乎是垂直的高度,四十分钟后,就到家了。
坐在家里,远处横着一道窄长的山岭:长岭,我们即属于龙河镇长岭乡,乡政府便在那道岭上。越过那道长岭,更远处还有无数条与长岭平行的山岭,一直到无穷远处。多年以后知道,那便是“川东平行岭谷”,一道岭、一条谷,并行着,河流穿过“岭”时即为峡谷,穿过“谷”时即为宽谷,所以多“三峡”地貌,只要穿过三条岭即有,长江三峡,只是这其中最壮阔的而已。
2.
我们所在的村落,属于大聚居、小散居,比如我家属于“隆院子”,即由五六个小聚落构成。我家的小聚落所在,是房屋并排着的四户人家,与隆院子的核心区域相隔百米余。“隆”是姓氏,与我家并排着的那三户都姓隆,都有亲属关系,所以,我家应该是后来的移民。
大地形是山地,我家在山腰偏上的位置,连接着低处的姑妈家和更高处的伯父家,距离每家位置都有30分钟步行的路程,小时候不走路,都是跑着走的,那时没有电话,大人有事,都是最小的我跑着去传话。所谓道路,都是穿行在水田中的田埂。
3.
并排着的四户人家,我家在最东头,挨着路(田埂级别的小路而已,但在乡间,却是要道)。我家三间屋,两层,各两进,外加养牛的偏房。四川的民居,都有一个叫“阶沿”的空间,方言里叫“gai yin”,我根据空间功能猜测着翻译的。比如,楼下是两进屋,楼上也是两进屋,但是错开的:楼下最里一间屋只有一层,楼上最外一间的楼下,是一个半户外空间,只有柱子,敞向院落,每家每户如此,比如我家有三间屋,就有了三间屋(彼此完全连通)的半户外空间。那是非常重要的空间,不仅使自家人防风避雨,也是公共空间,类似日本的“廊”。后来在四川别处也见到类似的格局,但那“gai yin”的宽度都非常窄,有的只有几十厘米,不像我家,整整一间屋的宽度。
“gai yin”外是院坝,我家偏大,有一块石坝,用来晾晒粮食和公共活动,一块土坝。院坝外有一层围篱,是我种的花,四家人里,有两家人种花,我家种得最多,不过菊花、美人蕉、蜀葵一类普通品种,却是我那时的桃源,日日打理,每个季节都和邻居家的同学交流、切磋。菊花的品种可以非常多,紫色、白色、黄色、天蓝色,以蓝色最珍贵。每种颜色又有不同尺寸,比如大黄菊、小黄菊,假如我会画画,我可以清晰画出那时她们的样子。
这一层围篱很窄,围篱外,种着桑树,桑树里间插着香椿、茴香、魔芋、梨树、李树,我也记得所有季节里,它们的样子。
屋子东侧,临着道路的地方,有一从茂盛的竹林,竹林旁是一个树冠可以遮住大半屋顶的核桃树。
我们三姐妹的房间朝向花园围篱,也即朝向长岭和群山的方向。爸妈的房间朝东,竹林和核桃树的枝桠从他们的窗外横斜过。
所有这些加起来,才是我心里“家”的空间,即房屋的部分。
4. 家旁边是水田,附近水田的田埂上,全种着桑树。
水田结束,是一大坡自留地,那是菜地,太多,太丰盛了,我记得每一种菜,每一块地的样子。
菜地结束,是很大很大一片树林,那是村里集体所有,每家都有一片,我家的树林,就在菜地结束处。一切都在坡上,水田是梯田,菜地是坡地,树林也在坡上,几乎都是松树,和少量杉树。
这些之外,越过别人家的水田,会到一个山崖边,翻过山崖,在小时候我的眼里,是一片像大海一样辽阔的山间坡地(在我家,“田”就是水田,种水稻、小麦,“地”就是旱地,种玉米、黄豆一类),以及另一片更大的集体树林,仍然每家每户都有一块儿。
但我整个童年的活动空间,基本都只在菜地外那片树林和家之间,在桑树下吃桑葚,寒暑假去菜地里摘菜,采菜时,每种蔬菜的味道和温度(无论寒暑,无论晨昏),全都记得。而松树林,是我黄昏时常去看书,看完书采映山红和兰花的伊甸园。
这个版图,就是我心里“家园”的空间。
5.
我没见过爷爷、外公,奶奶和外婆也都在我很小时就走了,没有留下记忆,所以就是小家庭,爸妈、大姐、二姐,和因为超生,罚款才生下的我。
爸爸是木匠,有徒弟十余人,徒弟又各有徒弟,徒孙总计约莫几十人,爸以德艺双馨闻名于整个长岭乡,乃至龙河镇。家里每年有两次盛会,一次旧历七月十四爸生日时,一次大年初二,两个日子里,所有徒弟徒孙,乃至所有远方亲戚,全都会来家里。现在爸妈已进城十余年,但每逢生日、过年,中秋端午一类节日,仍然会收到电话、微信、视频无数,如果彼此间有了纠纷,也还是他们远程协调。
大姐长我8岁,二姐长我5岁,我上小学时,她们都已住校读初中、高中、大学,周末或寒暑假才回家。也许因为丰都是鬼城的原因,我从小怕黑怕鬼,姐姐们不在家时,我会睡在爸妈房间的沙发上。爸妈总在清晨四五点醒来,聊天,做爱,聊天,天亮前起床。窗外总有大风吹拂竹林,竹林拂过瓦屋顶。我有时醒了,假装睡着,他们起后,再睡一觉,心中踏实。
我有两扇窗。一扇我自己朝向群山的窗,夏天的午后,每日趴在窗沿看积雨云从远处的山岭飘移到我的窗前,从乌云里变出风,变出雨来,雨有方向,有重量,有声音,最终打在我的屋顶,打在我从窗口伸出去的手上。那是我的自然之窗。一扇爸妈的窗,窗外的竹林、核桃树,穿过竹林和核桃树的风,都带着浓情蜜意。那是我的爱之窗。
爸妈一辈子没吵过架,唯一的一次,在我四五岁时,爸说了一句“你妈的”,妈就要跑过去和他拼命,外婆走得早,妈对她感情深,不准任何人羞辱。那是我印象里,我爸唯一一次说脏话。在乡下,妇女隔着田埂吵架时,夫妻间打架时,连带说出来的话,除了家长里短,多是出轨一类,隔壁邻居夫妻经常打架,他家孩子都不管,大人也只是围着劝说,只有我,很小时就会钻到他们两人中间去,使劲全身力气,拉着男的不让他出手,拉不住时,就会哭着大喊,“别打啦!别打啦!”几十年过去,那位阿姨每次见我,回忆往事时总讲这一段。我自己有那样的父母,看见别的夫妻打架,那时生出来的,好像是一种后来叫“悲悯”的东西。
6.
我家的生计。爸在外面做木工活儿,八九十年代,好像是一天十块钱的工钱。家里养蚕,一年养三次。还养几十只兔子,一两个月剪一次兔毛。养猪三四头,年终杀了卖肉。另有农产品。爸全年在外有木工活儿,家里是妈一个人操持,我妈骨瘦如柴,但她就是一个人做下来了。
爸吃药吃了大半辈子,妈一生没有生过病,就这样安安静静的,一句怨言没有的照顾了他大半辈子。五年前,在重庆,爸住在歌乐山的医院里,妈从南坪去给他送饭,要穿越一整个城市。想想,是重庆那样形状不规则的山城,妈不识字,但可以一个人,转四次车,在不麻烦姐的前提下,自己问路,每日往返给爸送饭。这几年在成都,我们忙,只每周甚至每两周吃一次饭,他们也能自己把成都走得像老家一样熟,结交了比我们多得多的朋友,常常和他们的朋友,往返走路10公里去买菜。
那些生计,养我们三个孩子读书,两个研究生。一辈子没叫过苦,一辈子没说过家里缺钱,我也就一直觉得家里不缺钱。小时候,感觉每个月都有乡上的人走路来我家收存款,我在楼上看书,听他们在楼下说话,一百五,两三百,这样一点点存起来。
我家是周围第一家做沙发的,不是买,是外地说普通话的人走乡串户到我们这一带,住在家里,用一段时间做沙发。我家也是最早有电视的,夏天的夜里,整个隆院子的人都会端着饭碗到我家院坝前来看电视,露天电影院一样。冬天冷,下面院子的人就不来了,但邻居的四户人家还每晚来看,看电视只是契机,大人们会一直聊天,怕黑的我,每次都趁他们聚众聊天时赶紧上楼睡着。
7.
我有一个多愁善感的父亲,每逢过年,大年三十、初一这样的日子里,他会把影碟机(周围第一部影碟机)打开,搭配一个真正的音响,高声放音乐。什么音乐呢?《红楼梦》!!!枉凝眉、红豆词、葬花吟、晴雯歌……他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听着,常常听得唉声叹气,嘴里发出种种惋惜声。那就是我的木匠父亲。
大姐上大学后,频繁地和爸通信,爸会把信分享给我,在他们那扇竹影摇曳的窗前。后来我去市里上高中,也是半年回一次家,也就开始了和爸、和姐,彼此写信的传统。
更早写信的传统,是和我的小学老师。小学老师一半来自外地,不知道几时起,我家总有这样的传统,接待各种外来人:先是做沙发的手艺人;然后是从陕西来探测煤炭资源的矿工队,总在我家免费吃喝,爸总说,他们出门在外,不容易。上小学时,校长在内,有五位外来者,常来我家吃饭、小住,是我的班主任,在我家住了几年,在姑妈家住了几年,仅仅因为他也姓黄。我平生第一次写信,就是寒暑假他回家时,要求我写信给他,他的回信主要是修改我的错别字。
我生长在乡村,却极少极少干农活儿,从小,都好像一个观察者,看远山近水,看农活儿在四时变幻。总有另一双眼睛,看他们,也看我自己。乡村的苦,无论经济层面还是社会层面,我都没有多少体会,也许父母下意识保护,也许天性如此,但乡村的好,自然之好,人情之好,人们勤劳、朴素的天性之好,却是我日日都浸泡其中的。
8. 阅读和旅行是怎么一点点开始的呢?
先是旅行。去菜地摘菜,去松树林里看书,甚至只是去邻居家看她家的菊花开得如何,或者趴着二楼的窗户上看天边的乌云,在那时的我心里,就有完整的旅行体验。
后来的旅行,是从家里去上小学的路途,穿过田埂,路过人家,学校及周围四季风景的变化,也使我有完整的旅行体验,那种身心的感动,和后来去到各种偏远之地,是一样的。
同时还伴随着去邻居同学外婆家的旅行。我没有外公外婆,但三户邻居家的朋友都有,都很远很远。暑假时,总和他们一起去外婆家,就两三个孩子,不过七八岁光景,背篓里背着给外婆准备的各种东西,穿过一座又一座山头,过几条河,从早上六七点一直走到傍晚六七点,对那时的我而言,那真是世界尽头的仙境了,路上经过的树林,树林里阳光的味道,还有山里的沙土,沙土里好吃极了的土豆,我也全都记得。很久后看侯孝贤《冬冬的假期》,感动里有一份对小时候旅行的怀念。
更后来,就顺着我家走到山谷的灯河,顺着灯河汇入龙河,顺着龙河汇入长江……地理版图就这样如墨迹般展开了。
阅读开始得很晚。小时候只是看山看云,真的每次一看就整日那种哟。大姐高中毕业时,考上大学,又逢生日,十几个同学一起来我家玩,每个人都送了她书做生日礼物,那就是我的启蒙读物,其实就是译林的一套世界名著:《傲慢与偏见》、《飘》、《呼啸山庄》、《简·爱》之类。1991年,我9岁,海湾战争,邻居家的叔叔用收音机接听着遥远的信息,我坐在院坝前,听一会儿还听不懂的新闻,看一会儿《傲慢与偏见》,想去书里的世界旅行,想象着眼前那一道道山岭之外的世界,究竟是如何展开的?英国的乡下究竟要如何抵达?
就这样,旅行从一开始就和阅读结合在了一起。尽管后来走了太远太远,太多太多的路,但从去上小学的路开始,我记得所有的路,所有的风景,甚至所有的天气,没有排名先后的喜欢所有这一切。
这就是我的童年了,没有任何故事,稀疏平常。我在那缓慢的日常里出生,长大,没有被压抑过,也没有反抗过什么,逃避过什么,也没有向往过什么,甚至没有眼前和远方之分,在哪里都很好。就像在成都,也有我们一家人走出来的,我命名为“哲学小道”的很多条线路。而去到再远的地方,也只是在那里走走路而已,和在家里一样。遇到动人的人、风景,怎么样呢?也不过是和他们相处,一起并肩走一段路而已。
这就是我生命的源头,我的来处。
9. 说一点和“人类学”相关的。
我所在的村子,都是普通的民居,屋里没有“神圣空间”,每家都有火塘,但是纯粹的功能性空间,烤火、做饭、围坐着聚会闲聊,上面熏着香肠、腊肉、干豆豉。
而且,我从未见过寺院,您可能很难想象,我第一次见到寺院,是念大学时,在长沙,岳麓山上一所古寺,但也没有宗教氛围,我们这些热爱文学的青年,经常夜里爬山,尤其雨夜,会在古寺下躲雨,或在那里围炉夜话。
周边也没有民间信仰,我的记忆里,没有驱鬼、请神一类活动。但因为在鬼城丰都,大人会有一些相关的闲谈,比如,走夜路时看见鬼火,或者走夜路打鬼墙,诸如此类。这些故事发生的背景,固然有鬼城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乡间常走夜路,短的路程还打火把,真的是稻草扎紧后做的火把哟,长的路程,只有头顶星空走夜路。夜路走多了,打鬼墙,看见鬼火的机会自然就多。
和别家不同的是,我们家最大的一间堂屋,没有悬挂祖辈遗像,除了我所得的满屋奖状,家人的照片,最主要的,是我爸买的世界各地的风景照,那时不认识,现在想起来,就是黄山松、黄果树瀑布、尼加拉瓜瀑布一类,我常盯着那些画细看。
一年里最重要的,或者说唯一的节日,就是春节。从腊月二十四的小年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结束,每天都有事情干,也不是风俗、礼仪性的,就是日常生活里的事,比如打扫卫生,比如准备年货,我们小孩子要背着玉米、大米各种粮食,去远处有机器的地方把它们加工成各种点心。家里也会做各种点心,那种氛围,真的很像人类学里“欢腾”二字的字面意思。每年都知道会有哪些人来拜年,送的礼也是固定的(这个有讲究),所以我妈会提前备好回礼,我会站旁边看。在这些送礼、回礼中,有一种井然的秩序,使我踏实、充盈。
虽然没有神圣世界,但有一种东西很盛行,就是“干爹”。比如我大姐出生后整整生了三年病,在她之前,爸妈的第一个孩子,几岁就没了,大姐刚出生又连生三年病,所以她拜了一位医生做干爹,后来我和二姐也跟着一起叫干爹,过年时一起去拜年,这也是乡间养孩子不易的环境留下的习惯吧。
我接触生死极少,极少,目前为止,好像只有一次真正接触。六岁时,奶奶去世,放学路上,去买鞭炮的大人说,你奶奶都死了,你还在玩。回到家,大人们在守灵、哭丧,我还没有概念。但从那以后,胆子就很小,奶奶生前活动的两个房间,我在家的十多年里再没进去过。
早上继续在古道上洒扫两个半小时,从寺院所在的第一级台阶,倒退着往山下扫到最后一级台阶,想起戴老师喜欢的一首诗,布袋和尚的几句偈子,“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退步原来是向前,这是他信奉的人生信条,做书院,就是因为“退步”原来是“向前”。
在这样堪称原始的森林里,一条千年古道上,路上落满树叶也很好,是自然该有之气,但扫干净了,就知道有人在周边活动,会使走路的人多一份踏实、安心。
昨晚十五,今晚十六,银色的月光照亮着整个世界。晚上打坐结束,躺在池塘边,听蛙声一片,听钟鼓楼准时响起晚钟偈,看硕大的月亮从树林里一点点升起来,升到茶室上,再升到钟鼓楼上,最后升到山上最高处,我们住处。今早四点半起床打坐,路过佛殿时,晨钟偈响起,月亮已经移到另一头,没有一丝云,硕大,洁净,周围密布着光洁的繁星,这是一天里最清净的时刻,连蛙声和蝉鸣都没有了。除了驻足凝视,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然后转身走向佛堂。
愿此刻明月也照耀着您。月光下走出银色的旅程。
黄菊:
我除了文革到农场干活,并没有直接的农村生活经验。但从丰都沿河上溯龙河、灯河,有点像过去从大理到迪庆的情形。我是进山探寻的人,你就是山里的人。这么说来,你的旅行,其实是跟童年的记忆重合的。你在洞山寺的感受,也和在故乡的感受叠合了罢。所以,你会记得那里“所有的样子”。
你的老家有硕大的核桃树,最近,我也在写澜沧江的核桃树。这些人工栽种的树,把滇西北几条大江的干热河谷改造成了绿洲,才有旅行者看到的村庄,以及“绿色的核桃林里飞来绿色的鹦鹉”。
问题:你的父母给了你平静的童年,乃至沉浸于日常,没有眼前和远方之分,在哪里都好。那么,你旅行和写作的动力来自何处?
昆明也有月亮。
9. 7月27日·在洞山
自然的膜拜者和温情的歌颂者
郭老师,今天打坐一整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闲暇和静定,真幸福呀,疲劳了半年的身体终于得以舒展片刻。
您问我旅行和写作的动力?这真是一个问题呀,从没想过,但我的确一直在写,即使没有写在纸上,也一直在心里写,比如蔬菜生长、开花、阳光雨露打在上面,我只是去摘菜回家做饭,但那些身体的触感,也一直在心里写文章。当一切发生,我都在心里写着文字。
但那些写,算什么呢?也许算不上“创作”,仅仅只是,“写日记”?所以写的不是超越日常、异于日常的东西,写的只是日常本身。长大后,人们说起恋爱,说起爱,好像也是一种超越日常的东西,但于我,也只是日常的一部分。一切都安住在日常里。
而旅行,其实我一直都没有特别热衷旅行过。是,的确走了很多、很远的地方,但都是自然而然的,当你读了沈从文的书,怎么能不去书里走走呢?所以,说是旅行,不如说是,读其书,想见其人。
我在每本书里标记得最多的,都不是那些思想性的句子,无一例外,全是描写风景的部分。草原和森林不同,这里的草原和那里的草原不同。沙漠和河谷不同,这里的河谷和那里的河谷不同。看电影时,只要描写风景的段落,就会不断按下暂停键,一字一句摘抄……我迷恋一切风景,喜欢大段大段,乃至长篇累牍的风景描写,在那些别人看来一样的风景描写里,藏着跌宕起伏的情感呀。
十多年前,看阮义忠《二十位人性见证者》,喜欢其中两位摄影师,当时写过一篇博客,就叫“自然的膜拜者和温情的歌颂者”,自然和温情,也许这两个词就是我说的“日常”吧。
斯特兰德:
他的题材繁杂,每一本都包含着肖像、风景、静物、花草、石头大特写等等,好像外在世界的每一种景象都会刺激他。不管他拍的是露水、草地、石头、纹理或羊齿植物的局部,我们都会觉得它们不只是个体,而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代表着孕育它们成长的土地……他的乡村人物来自行之有年的田野文化,比他所悲痛的机械世界优越。
斯特兰德自己是这么说的,“19世纪的艺术家们致力于对自然的细察,因为大自然揭示了人们备受其惠的自然法则,在如许的环境里,能看得清楚,就是根本的了解;而如此这般,自觉的程度越高,就越好。”
亨利·拉蒂格:
他在自己生命中热情的摄影岁月里所留下来的作品,至今仍温暖着每一位观赏者的心灵,因为他从来就没拍过生命里不幸的一面,他自始至终都是个温情的歌颂者。他一直只摄取生活里甜美、温馨的一面。这种以自己天性为出发点,而终生坚持自己抉择的创作方法的做法,使拉蒂格成为他那时代里最为特别的影像记录者。近一个世纪以来,摄影这门新兴的艺术,几乎都是时代悲剧的见证者。影像充满了人性被战争蹂躏、被虚无包围、被犯罪腐化、被自我的伤感侵蚀,唯独缺少生活中甜美的一面和人性中开朗的部分。而拉蒂格的相机正好替这一个残酷世纪填补了空缺,提醒人们美好的时光原是存在过的。他拥有“每一天都想庆祝些什么,即使是下雨天”那样心无旁骛的愉悦心境。
黄菊:
你的故乡记忆有一个关键词:“日常生活”。想想也是,平素人们总在向往高远的东西,其实到头来留下的回忆,大多是日常的碎片。很羡慕你可以把日常写得鲜活,小林的那本书也有这个特点。一比较,我的文字有些漂浮,只有使用摄像机的时候,那些生活的细节才会跳动起来。
旅行作为一种日常,而不是奇迹,这倒是我忽略了的视角。
10. 7月27日·在洞山
拜师,以及十七岁的信
郭老师,“你旅行和写作的动力来自何处?”早上打坐时,再次想起您的发问。于是,折回来给您写信。
昨晚和您写到,我成长的乡村,没有神圣空间,乃至没有文化传统。那这些年,为什么对人类学念念不忘呢?
看书,是一直的喜好。那时不懂事,因为爱看书,就以为可以把读书作为职业,所以一直没想过在大学教书以外的职业。直到研二时,背着导师悄悄把直博的申请撤了回来。
为什么要把申请撤回来呢?根本原因,是当时我所理解的那一点历史地理学,觉得和现实世界相隔太远,大家都埋在故纸堆里,而我那些已经很好的老师们,都渐渐变成“研究工具”,看不见人的存在,而就在学校门口的报停里,《西藏人文地理》、《中国国家地理》的专题报道,正如火如荼,我是因为那两本杂志,而决定背叛师门,要走向真实的世界的。
在杂志社的那些年,的确走了足够多,足够远的地方,地图变得非常具体,非常真实,世界地图,中国地图,了然于胸。抱着热烈的好奇心走了那么多年,但那种将世界“物化”、“客观外”的世界观,最终也没能留住我。
做「行李」也已经六七年了,因为先在地理杂志待过,再来采访人时,也是带着极大的好奇心,试图将人与环境结合在一起,写出一种具体的人地关系,一种和每个人相关的风土。但写了那么些人后,也有了后来您很熟悉的困惑。
像郭老师说的,我们的自然,早已不是纯粹物质化的自然,但个人,到底是有限的,所有这些,都应汇入一个有根基的大传统。
所以,当来自一个没有神圣世界,没有文化根基的地方的我,读到神圣与世俗完全混融的《雪山之书》,再见到知行合一的郭老师时,那种被击中!您和大花苗,和桑耶寺,和卡瓦格博的相遇,就是一个人和一个有根基的传统的相遇。究竟要过一份怎样的生活?要用它来做一份怎样的志业?这是这两年一直在十字路口徘徊的原因。这两年一直说想念书,念人类学,其实,也是为了汇入这样一个大传统呀。
郭老师,可以跟着您念书吗?您推荐过几位老师,他们各有其好,但,只想跟着您念书,不为学位,不为工作,只想将过去走过的路,想将过去的散心杂念,像郭老师一样,汇聚到一个地方。郭老师可以收下我么?
因为怕被您拒绝,这封信就再写点其他吧。
如果此刻回望过去,虽然各个阶段都很好,但如果一定要选一段最好的时光,我会选本科时,在湖南师大的时光。18岁到22岁,我们一直走在岳麓山和湘江间,来来回回走着,来来回回写信,那几年,好像所有人都在给所有人写信。我以为这是常态,后来和涂涂聊起,他说,我们做本书吧,就叫《十七岁的信》。
他只随口一说,但我回家后,的确把那些跟随我走了二十多年的信全都找了出来。那时的我是什么样的呢?不知道,我写出去的信已经看不见,只能在收到的信里窥见一点。回看那些信,我们十七八岁时,写出了人生中最好的文字。那时不经修饰的纯真,朴素,和可笑的一本正经,一去不复返。
摘录几段给郭老师。
1.
黄菊,没想到用四线本给你写信吧,上外语课时,收到你的信,便在课堂回信。刚溜出去了一会儿,在走廊上看着朦胧的秋雨,砝人肌肤,正在迷惘时忽然瞥见下边庭院里的橘子红了,一树一树,高高的挂在枝头,在雨中泛出淡淡的釉光。又红又多的橘子,四五树,每一树挂着二三十个。想,要是樟园的橘子不被我们偷吃,该也红了吧。
我还记得陈染在《与往事干杯》中的一段话,好像是这样说的:人到了四十就不会再吵闹,到了五十就会无所求了,到了六十就会很快乐,到了七十就会重新变成一个小孩子。人生多么好!这句话让我感动,它伴着我度过了很多痛苦的时候,现在,把它送给你。我们还年轻,老付说,我们正是花样年华,实在不该让二三十年后回头看时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困扰了我们。米卢说,享受快乐足球。我们演话剧前说,享受快乐话剧,其实,快乐的享受这样一件件事物,我们也正在享受快乐的人生啊!
2.
好友,现在已经两点半,安静下来的感觉真好,给你写信,安稳得可以睡着的友情。这时我也愿意想深一点。从我们认识到现在,有着太多美好的东西。在我庆幸身处如此环境中仍然能够维持比较健康的心智的时候,我就不得不庆幸遇见了你。遇见你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这一年零七个月以来,很多值得回忆的事情就自然而然的发生了。感受到你的纯净,不含杂质,你的浪漫情节和超过常人的心地善良。你不会知道这有多么的弥足珍贵。
这几天偶尔有暴雨,湘江的水面显得比以前开阔多了。那天送HS回家,歇息时和她坐在水边,往上游看去,江水远远地与天相连,一样的灰黄色,这让我想起《情人》中湄公河发洪水的景色。因此只要一有时间,我就去看看江水。喜欢它现在的样子,比起冬天瘦瘦的一条好多了。我希望LP来的时候水面还能有这么开阔,这多少也可以让你们想起以前高中时候学校前的江面吧?
3.
我的好友,见信好,已经下了十多天的雨了,好像还没有停的迹象。到处都是阴沉沉的,湿湿的,衡山有几处泥石流,我住的学校就有两处,附近还有一个人给泥石流埋了…一个这么长的暑假横在我们面前,也觉得一切没有个尽头。
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我很想你,也很想聚会的朋友的日子,现在下着雨,淅淅沥沥的,因此这份思念也就更浓了。我想现在要是你能撑一把伞穿过窗前的树,站在窗户外,用手轻轻敲着窗玻璃就好了。因为每当我感到绝望的时候你就能出现在我身边,给我希望,这次你又能来就好了。尽管这是我的一厢情愿,尽管这不可能,我却总是想着这情景。
这个暑假里,我觉得自己老了,真的,你别笑。现在有了一种不想做又不得不做的责任感,也更趋向那种平淡的生活,宁静而悠闲,和从前相比似乎是两个人。从那次下着下雨到山上找HZQ,也许我们发现了自然的气息;从我生日聚会时大家的倾心交谈,也许我们发现了人性的温情;从我们下大雨到山上的聚会,我觉得自己完全融入其中……也许正是从那时开始,生活在一点一滴的使我们发现它的美,然后下面的聚会就变得美好温馨多了。以前和HZQ聚会时,真像吵架,都争得气鼓鼓的,那时聚会真是一种负担。
整个暑假你都在干什么呢?在外旅行,还是呆在家里看书?不管怎样,你总比我好,你无论干什么,总是静下心来,很少与外面联系,真向往这样的生活。这个暑假我抄海子的诗抄上瘾了,抄一首给你吧。
雨水中出现了平原上的麦子/这些雨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天已黑了,下着雨/我坐在水上给你写信
“天已黑了,下着雨,我坐在水上给你写信。”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诗让我想到暑假那段下雨时节给你写信时的场景,多么温馨的意象,写得真好。
这是我有生以来写的时间最长篇幅也最长的一封信,后半部分有些潦草,你不要介意,因为我一边誊写一边在嗑你给我买的瓜子,我最爱这种瓜子,真香,有沐浴在秋日阳光下的感觉。
4.
好友,现在坐在图书馆看墁德尔施塔姆的《时代的喧嚣》,阿赫玛托娃以为,20世纪的俄国诗人所写的自传中,有两本最为出色,一本是帕斯捷尔纳克的《安全证书》,一本就是《时代的喧嚣》了。看了一会儿,觉着就像充溢着多种复杂意象的散文诗,太精致了,看得也很累,他是这样描述彼得堡的——也就是《青铜骑士》中彼得大帝的城:彼得堡匀称的全副蜃景,都只是一场梦,一个蒙在深渊上的辉煌的面罩,四周却绵延着犹太式的混乱,不是故乡,不是家园,而只有混乱,一个陌生的,还在腹中的世界。我来自哪个世界?我恐惧它,我朦胧地猜透了它,我在逃避,一直在逃避。犹太式地混乱挤进了一户彼得堡石质住宅中所有地缝隙。
我已经很累了,下午四点,透过宽阔的玻璃窗看外面,今天天晴,阳光倾注了感情,上午去了江边,身体仿佛在空气中飘了起来。现在也不错,可以看到山上的红枫以及被阳光浸染的屋顶,隔着窗子远远看去,仿佛嵌在墙上的画一样。
黄菊:
这些信,让人即刻回到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很动荡,可因为年轻,竟习以为常,那也是一种日常生活:大人都下了乡,同学都没有爹妈管教,伙伴和书本就是唯一的依靠。
这些天在整理桑耶寺的资料,那时身处神圣的空间,与《雪山之书》的日常(信仰也是他们的日常)恰成对比。这几次田野调查,把我从书斋里拉了出来,见天地,见鬼神,见到了多维的真实的世界。
我信奉印度人的说法:人生有四个二十年,被人抚养的二十年,抚养人的二十年,回报社会的二十年,回归山林的二十年。如今是回归山林的日子了。除达成回馈大花苗、桑耶寺和德钦朋友的心愿以外,只能心无旁骛。所以请原谅,不能给你更多的帮助。幸而你有很多师友可以同行。
11. 7月27日·在洞山
他者与自心
郭老师,上课前几分钟收到您的信,顿时泪如雨下。当然,为您高兴,为您高兴,最后二十年回归山林,生命多么好。请至少留一个背影给我们,使我们有前进的方向,也请允许我们给您写信好吗?
是上一位研究《伤寒论》的中医的课。两年前在洞山遇见,这里有条千年古道,有几次在古道上和他擦肩而过,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上下坡都挺直身子(却很松弛)的收摄,眼睛并不向外四处搜索的内在圆融……那种平淡、自如,对当时的我来说,太迷人了。
这一两年开始打坐,我也慢慢把目光往回收,先是看见自己的身体,看见身体里各种病痛,然后看见自己的起心动念,然后尝试一点点转化它们。当每天清晨都四五点自然醒来,好像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每天清晨醒来后,晚上睡觉前,都能有一个时间坐下来“看”自己时,你好像就成了生命的见证者,而不是全然的参与者。你的生命分出了两部分,一部分可以看着另一部分,因为是两部分,因而一部分便可以对另一部分做些什么,看见一部分沮丧,另一部分便可以鼓舞她。
我如此强调日常生活,也许只是因为我过去忽略多年,此刻才幡然醒悟,蓦然回首罢了。
汉族的传统,都着眼于了解自己,了解我们的心,一切往内看。而人类学却是走向远方,研究他者。但,如果不把自己放空,走再远,他者也没法真正进入身心吧?所以,了解自心和“他者为上”,是一条道路吧?
黄菊:
年纪大了,对最后的日子有所准备,无论在藏族还是汉人,都是相似的。比如汉族老人提前准备棺材、寿衣,并不觉得难受。上了年纪离世,甚至是令人欢喜的事,称之为喜丧。你老家或许也有这种习俗吧。我住的附近有不少回迁的农民,隔三岔五老人过世,请来道士吹吹打打,无人哭天抢地,烧点纸钱,热热闹闹请请客,这也是日常的景象。只是今天人们把希望寄托在医院,宁愿在药物的刺激下苟延残喘,才感觉奇怪。
所谓日常,我觉得既包括清净,也包括污浊。寻求清净相对容易,与污浊共处,在污浊里渐渐有所清醒,大概更难罢。想起你说过访谈的对象,都有另外不堪的一面。即不堪,还没有躺平,还在泥塘中挣扎,我也是一样的呢。
安好。
12. 7月29日·离开洞山前
夜航船
郭老师,那天去书院,临时起意给您写信,没想到一路写下来,最后您如此安静、淡然地聊到生死,太满足,太满足。谢谢把您送到我们身边来的一切因缘。
孩子在洞山的夏令营即将结束,今天给您讲一个年轻的故事吧。
昨晚,几十个孩子来山上的湖边茶室办市集,兜售他们自己做的近百样东西,食物、手工品……都是夏令营期间,在这个山里学会的。卖出的钱会作为洞山基金会的资金,进而在当地乡镇的学校里推广吟诵、正念等课程。
市集结束,孩子们排队,转身面朝湖面,准备下山,但这时,湖上起了一点变化:乌篷船的船头忽然站着人,光着脚,卷着裤腿,撑起长篙,从岸边滑向湖里。接近荷花区域时,把长篙一扔,跃入水中,潜入水里,不见了。几个原本坐在船舱里的孩子都吓坏了,纷纷走到船头来找。这时,岸边几十个孩子一起唱起了生日歌,原来,是那几个上船的孩子生日呢。所有人都感动,快乐,同时混乱着。而乌篷船,已经没有了掌船人。
几分钟后,湖面上漂移着一张荷叶和几支长长的荷花,没有人,只有那荷叶和荷花,轻盈地、流畅地,漂移至船舷上,那是撑船人送给孩子们的生日礼物呢。孩子们那个快乐呀,那快乐不是因为荷花,是因为撑船人制造的一系列意外。
撑船人献上生日礼物后,没有上船,直接在水里推着船靠岸,自己再游回水里,游了几个来回后,光脚上岸,光脚走路,光脚爬上我们所在的茶室,浑身都滴着水,但他比孩子们还快乐。
我是在事情进行到一半时才回头发现的,多么迷人的场景呀。这几年常来洞山,却没见过这位撑船人,厚着脸皮,拉他在茶室屋檐下聊天。才知道,是才来三个月的新人。家住广西,五年前,十九岁时,读到南老师的书,一下觉得找到了知音。去年,二十四岁时,在家里待不住,云南游荡几个月后,跑去少林寺做义工,只做了一天,就坐长途火车来了洞山。
三个月里,因为好自由,也因为天气好,常常在茶室外的地板上睡觉,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然后让我打开手机的电筒,要带我认识他的好朋友——一直癞蛤蟆,他取名“荔枝”,经常和他一起睡屋檐下。
是个正青春年少的孩子,他讲这些话的举手投足,太生动了,我描绘不出来。聊天进行到一大半时,才想起应该录音,于是掏出手机来录了一段。原文整理给郭老师:
YT:(前几天)那个时候月亮很亮,甚至连叮你的蚊子有几条腿都能看清,那个夜晚,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都不会有雾气,在外面过一晚上都不会有问题。现在还行,还能待一会儿,再晚一点就会凉了,会起雾,不适合待户外。大概(农历)十四、十五、十六、十七这些时候,可以尝试在户外过夜,也刚好是在这个时节,早春和晚秋都不合适,刚好是在入伏之后,也快立秋了嘛。
我:马上,8月7日立秋。
YT:对,夏季最后一阵,待到秋天吧,还是值得。
我:你怎么对时间这么敏锐?
YT:我说不同的天气、不同的气候,闻起来味道不一样,你会觉得奇怪吗?时间和空间不一样,带来的触觉都不一样。文学作品带来的是什么?像文字……
我:啊,萤火虫!
YT:不奇怪不奇怪,大概在端午的时候,池塘这一圈都是萤火虫,像一个彩虹带,这一圈里的一个小地方,可能有十几只。还有逢渠桥下的溪流,像一个彩灯带一样,能把整个溪流照亮。
我:萤火虫是趋水的吗?
YT:不知道,但在水边有潮气的地方就会有,从山口那里走出去,稻田旁边的树上挂满了萤火虫。端午那段时间,地上是很热的,甚至到四点半、五点,你摸的时候,就像电热毯一样,在外面的地上躺着,不会觉得冷。我那段时间基本上都是在户外住,很少在室内。月光好的时候就跑到山里去溜达,困了的话就找一个空旷点的地方睡一觉,睡醒了就继续走,很安全,不用担心什么。
我:你在云南几个月也是在户外住吗?
YT:很多时候是,只在室内待两三个小时。
我:现在星星一点点多起来了。
YT:对,但比起前几天,算很差吧,这种时候不值得待在户外。睡觉吧。不值得。不值得。
我:来,列举一下你的星星等级排列。
YT:最值得是前几天,那时候很值得待。那时候,就像古人会分月亮一样,这个湖里也有月亮,她也在湖里撑船,很好。
我:你夜里会去撑船吗?
YT:对,那天晚上去撑船,月光照在水上,水上有水波,水波再把月光折射到船板上,那个船板看起来不可思议,就觉得,值得,很好看。大晚上的不睡觉,就在下面看着那个船板。
我:我来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有人撑船。
YT:船很好玩,他们不选择去玩,而是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不觉得很枯燥吗?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正经人,总要有一个人不正经,不然太无聊了。
(沉默很久)
我:除了南老师,历代有什么僧人是你觉得志趣相投的?
YT:历代禅宗祖师都是很洒脱的人,都值得。从达摩开始,往下,每一个祖师,都是好朋友,都是洒脱的人,都值得,都值得。
(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这里的天是怎么一点点亮起来的呀?我好像从未见过天亮。
YT:你知道药师佛吗?药师琉璃菩萨,大家对他的了解就是通体琉璃色,蓝色的,大概在三点到五点之间,特别是四点半的时候,整个天就是通天琉璃色。那就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不保证每天都这样,但如果在月亮很好,星星很好的晚上,我保证,四点半的时候,天空绝对是琉璃色,东方药师佛的颜色。但是它的秘密我还不知道。
我:那时候好像所有声音都停止了,蝉的声音也没有了,早上打第一支香的时候,在禅堂里听不到声音。
YT:现在你有听到什么声音?青蛙而已对不对。
我:树上的是蝉吗?
YT:没有,现在是蛐蛐,鸣虫。夏蝉已经快结束了,寒蝉很少,到秋天的蝉应该叫寒蝉。寒蝉叫起来很凄切的。农历十四、十五、十六这三天,只要是动物,晚上都会叫,都很活跃,他们睡不着,一整晚上都会叫,鸟啊野鸡啊,甚至这里的蛤蟆都会出来,你知道这里的蛤蟆多大吗?有这么大一只,可怕吧?
我:是啊,你在外面睡,蛤蟆不会过来和你——打招呼?
YT:你觉得它和你打招呼只是你一厢情愿而已,也许她没有把你放眼里。
我:可能你成了它的障碍。
YT:不知道,反正萍水相逢,你过你的奈河桥。
我:你接着说,蛤蟆那么大——
YT:只要月亮好的时候,他都会出来。三点之前,他都会这么趴着,头低着,三点后他就会抬起头来,我看了三天,他都这样。
我:你说荔枝吗?
YT:只要是蛤蟆,只要三点之后,他都会从匍匐着头变成这样抬头看着,他的眼神会变,你觉得那眼神看起来不像是一只蛤蟆。
我:有灵魂。
YT:对,好像注入了灵魂。我的那个好朋友荔枝,连续三四天都在,只要月亮好。今晚没有月亮,她不来。月亮好的时候,一般七点半的时候她就会过来。
我:那时天还没有黑尽。
YT:对,但月亮已经出来了,七点半的时候它还没上山,十点半的时候在树梢,十一点的时候才到这里,两点钟的时候……
我:等一下等一下,你讲慢一点。
YT:在这个时间段,七点半的时候才刚出头,十点半的时候才挂在树梢,十一点的时候才到屋檐下,一两点,月圆的时候,就正好在池塘上方,所有动物都会活跃起来,你会听到各种动物的叫声,蝉也会活跃起来,猫也会在这里玩,像是狂欢一样。甚至鱼,池塘里的鱼,月光好,它会从水面跳起来,跃起来。十四、十五、十六,没有规律,但是不间断,会嗖的一下出来,不管是大鱼还是小鱼,很值得看。如果偶尔有点云的话,会在天上变幻出很多形态。很好看。那天晚上我抓拍了一张很好的照片,我拿手机过来给你看一下,这就是我经常说的好朋友。
我:你还用它做了手机封面。
YT:对,荔枝很好看。当时我就睡在那里,一转头,诶,她也睡在那里。
我:室友。
YT:对,同床共梦,也许我们的梦是一样的,我觉得有必要和她合影一张,做个留恋,萍水相逢。你看到那个云没有?就像一只手托着月亮。人生几见月当头,你想,人生活一百岁……
我:哇,星星多起来了,你看这一块儿,星星都多成什么样子了。
YT:一般吧,一般般。也许半夜。一两点钟的时候,起风,会把所有云都吹掉,这时候就好看,但现在不知道。
我:接着刚刚讲,人生几见月当头。
YT:你想想,一个月,三十天,只有十四十五十六这三天月亮是最好的,这三天如果有云,有雨……一年就十二次机会,除非你天天守着,不然很少能看到好月亮。人生几见月当头?很少。
我:你本来就很少穿鞋吗?
YT:这段时间不想穿鞋。我要下水玩,穿鞋很麻烦。
我:每天晚饭后我会从湖对岸走过,每次都被这里的黄昏看得不知所措,闪亮,温柔,光像蛇蜕皮一样,从池塘里、树上,一点点褪去。
YT:对,稍纵即逝。但是,这时候不适合谈黄昏,应该谈日出。但日出没什么好说的,基本我都在睡觉,三点到五点半,我都在这里睡觉,睡着了,月光照着的时候,一切都感觉很惬意,我是所有生物中的一员,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跟你的荔枝是一样的。
YT:对,跟荔枝一样,跟这里的萤火虫一样,跟这里的蚊子,天上的蝙蝠是一样的,没有什么特别,我只是所有物质中的一个。他们在晒月亮,我也在晒。
我:我可以提一个非分的要求吗?
YT:随便说,百无禁忌。
我:我们可以去撑船吗?
YT:晚上?你确定吗?今晚没有月亮。但,可以,只要你想。
我:走。
YT:等一下,拿一个音响,来都来了。
(晚上八点半,晚钟偈还没响起,人们都在打坐,我们过茶室,下台阶,站巨石上待渡。黑暗里,YT师像他的好朋友荔枝一样,在三块相距遥远的石头上蛙跳两次,鱼一样滑入水里,游向湖心,轻推着乌篷船靠岸,船舱里还留着几片傍晚时为孩子们采莲花时留下的花瓣。他在岸边捡起长篙,撑船入湖,入荷花深处。停下。风轻推着浪,浪轻推着船。)
我:很期待你给我们放什么音乐。
YT:不会很奇怪,很常见,如果有月亮有星星,就会很合适。
(音响里放出音乐,李健的《再别康桥》,船荡漾着,不再有人说话,只有蛙鸣。)
YT:知道船里为什么会有水吗?
我:下雨了。
YT:错,那是用来装月亮用的,不然怎么装月亮?
我:……
YT:今晚没有月亮,回去吧。月亮好的时候我们再来,回去吧。
我:现在也很好。
YT:那就在这里待一会儿?
我:待一会儿吧。
YT:那我就撑船绕几圈吧。
(几圈后)
我:要敲晚钟了。(远远看见鼓楼上来了人)
YT:那我们听会儿晚钟偈再走。
我:可以再提一个非分的要求吗?
YT:提。
我:我们可以误入荷花深处吗?
YT:可以,满足。
(船驶进荷花丛里,YT摘荷叶、莲蓬、荷花)
YT:闻一下,这是太阳留在荷花上最后的味道,还有点暖。夜深一点的话,闻起来就会很凉。
我:云少了,飞机也在,飞机这时像流星。你平日看到的流星是怎样的?
YT:划出一道光线就没了,今晚也有,只是有云而已,有时一个小时会有三颗。
晚钟偈唱完了,YT几次把船划向岸边,说“回去吧,回去吧”,但船靠近岸边又撑回湖上,舍不得回去。之前的欢愉,忽然变成忧伤。
黄菊:
这撑船的年轻人,不会是《千与千寻》里的小白罢,整个场景,就像火车穿越湖水的画面。
你的笔记,写着写着,写成童话了。古人的日常生活,曾经有一部份是跟山精水怪搅合在一起的,否则哪会有《聊斋》,《山海经》。洞山有趣。
文字:黄菊 郭净
照片:然、延他、郭净、黄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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