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以前的超强台风(强台风一来他们就兴奋地开车去追)
第11号台风“轩岚诺”来了,这是今年首个超强台风,长三角多地已经发布台风预警。东海南部、台湾以东洋面海况恶劣,浙江、上海、福建近岸海域均有大浪,在台风外围云系的影响下,浙江沿海风力强劲,近日,宁波、舟山等地部分地区降雨明显,局地有大暴雨,温州已经下达人员转移令。
台风的威力不容小觑。每到台风来时,因为天气情况恶劣,大多数人选择待在家里,闭门不出。不过,总有一群人,偏往台风中心去。穿越狂风暴雨,冒着巨大风险,他们想做什么?记者跟这群追台风的人,聊了聊。
这和玩命有什么差别?
苏镝坷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追台风,是在2019年,当年第9号台风“利奇马”8月10日凌晨在浙江温岭沿海登陆,登陆时中心附近最大风力有16级,相当于52米/秒。
那一年,苏镝坷刚高考完,还没拿驾照,爸爸当司机,“带爹追风”。父子俩临时决定到上海金山进行风力实测,拍摄台风画面。“利奇马”到上海时已经有所减弱,但他们依旧看到——路两边的灌木丛被吹得东倒西歪,弯曲的角度几乎和地面平行;雨点横着打过来,又大又重,一下下砸在车身上,在车窗上留下水印,又快速消失;强风咆哮着拍打车窗玻璃,发出低沉的怒吼;周围被弥漫的水雾包围,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爸往海边的方向开了一段,说追不动了。” 苏镝坷能明显感觉到,车身都在摇晃,爸爸握方向盘的手抓得特别紧。
苏镝坷正在追风路上,并用相机记录追风过程。
比苏镝坷更专业的,是中国气象局上海台风研究所(以下简称“上海台风所”)副所长汤杰带领的野外监测团队。2019年为了追“利奇马”,他们一行十余人,在浙江舟山,释放了臭氧探空气球,探测台风中臭氧浓度的分布,从而进一步探究台风登陆对平流层物质和能量交换的影响。放到第三只时,正值台风在温岭登陆。“观测点风力在10级以上,站都站不稳,眼睛也睁不开。” 汤杰说,“雨打在脸上,就像不断有人在抽你耳光,或是拿小石子往你脸上扔,风里面哪怕只有一张纸片,或是小树枝,都可能把人打伤。”但此时正是获取数据的好机会。
“放气球”没那么简单。他们要先给气球充氢气,再让气球带着探测装备升空。他们买了一张很大的防风幕布,帮正在充气的气球挡风。气球不是充好就能放,下面拴着的观测设备不能触碰任何硬物,不然立马作废;也不能等太久,气球本身由橡胶制成,被大风拉扯太久,会像橡皮泥失去弹性一样,无法膨胀。平常几分钟充满的气球,那天充了将近半小时。充气完成后,直径两三米的气球比一辆小型卡车还要大,三人压上自身体重才勉强拖拽住;风向瞬息万变,他们不断变方向跟气球“拔河”,找合适的时机放手,最后虎口都勒得发红。
上海台风所的科研工作者正在给臭氧气球充气。
还有一支追台风队伍,是国内小有名气的兴趣团体,他们在社交平台上有账号,叫“中国气象爱好者”(以下简称“中气爱”),全网粉丝超过1000万。“利奇马”要来那几天,他们本来打算办一场线下聚会,20多名成员从天南海北飞到上海,听说台风要来,一群人丝毫没犹豫,直奔浙江温岭。王路澄是成员之一,他记得,台风带来了巨大的降水量,在从温岭返回台州市区的路上,高速公路两侧的房子、农田、高压电塔都泡在水里,树木横七竖八倒在公路上,所途经地区全部停电,一片黑暗。
类似的场面,追台风的人都见识过多次。
汤杰2006年进入中国气象局上海台风研究所。刚上班一个礼拜,当年第8号超强台风“桑美”登陆浙江苍南,登陆时中心附近最大风力强度有17级。事后,台风所组织科研人员前往登陆点附近做台风灾情调研,汤杰看到粗壮的行道树被连根拔起;乡政府办公室房顶上的吊扇,三个扇叶扭在一起,被卷得像麻花一样。
苏镝坷后来拿到了驾照,开始独立追风,一次在河北沧州,车轮陷在泥地里,怎么都拔不出来,当时正是深夜,四下无人,暴雨如注,他寸步难行,此时若天气急剧变化,突然下冰雹,或者积水水位上涨,跑都跑不掉。
汤杰某次在福建北部做台风野外监测,遇上海水倒灌,停在海边的观测车被水淹了,车轮断电,眼看着水位一点点上涨,人坐在车里,丝毫没有办法,最后在救援人员帮助下撤离,“再晚十分钟,后果不堪设想”。还有一次,他们把观测车停在野外,躲在集装箱里工作,观测车是定制的,车窗只能从下方打开30度,按理说,这样更能防风雨,“但那次雨下得很奇怪,从下往上走。”汤杰说,窗子开了不到1分钟,观测车内部进水,带来的设备全部短路了,修了大半年才修好。
苏镝坷把他追风的经历以拍视频的方式记录下来,在社交平台上分享,成为一名气象博主。观众隔着屏幕感受台风,看着整个镜头跟着车子一起颤抖,担心他的弹幕很快占满整张屏幕:“别再往前走了,赶紧撤退吧!”“太危险了,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更多人不理解:“这和玩命有什么差别?为了拍视频,值得吗?”
正在追风的苏镝坷。
一种纯粹的享受
虽然有风险,但追风者的工作是很有意义的——用影像记录台风、飓风、龙卷风等一手数据,向公众展现其中危害,同时为科学研究和预报工作提供参考。
谈及为什么追风,不少追风者说起“台风论坛”。
老甘(化名)2002年进入台风论坛,是最早的一批会员之一,“初设立时,论坛讨论的内容比较专业,比如,图画得怎么样,函数算得对不对,代码写得好不好”,不过论坛吸引的科研人员有限,反倒被业余的气象爱好者们找到了这个地方。
老甘是80后,小时候接触气象知识的途径非常有限。20世纪90年代,他每天守着电视,看天气预报,抱着收音机,听天气广播,“央视有一个节目叫气象信息,把和重点天气相关的卫星云图放一遍,再附上讲解,当时看得有滋有味。”老甘还会到图书馆找书看,他翻到一本台风预报手册,里面讲了各种与台风相关的物理知识,这对小学生来说太难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背下来,勉强记住一些结论。
老甘从小追风,“别人看到大风大雨来了,紧密门窗,我就跑出去,也不打伞,去淋雨吹风。”当年追风他就有感觉:台风中的风雨和冷空气带来的风雨不同,“我国台风一般从东南边的海上来,湿润,暖暖的;冷空气从西北来,干燥又寒冷。”
台风论坛上,一群和老甘类似的气象爱好者,开始广泛讨论,从观察每个台风的路径、强度和影响,到研究台风的核心结构、外围结构,统计台风的气候特征,大家还编写了一系列科普读物。爱好者们觉得,以前大气科学的门槛很高,非专业人士很难看懂教材,而台风论坛是一个平易近人的窗口。
台风论坛的发展和气象爱好者“线上追风”的出现,被老甘视为追风文化的孕育阶段。他们提出“台风追击”的概念,然后提炼台风信息,普及台风知识,同时带动大家形成正确的追风理念——在掌握台风基础知识的前提下追风,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追风。
上海台风所科研工作者正在释放臭氧探空气球。
很快,到台风中心实地追风的专业团队出现了。
2007年,上海台风所第一次到野外做台风监测工作,追风的主要负责人叫赵兵科,他带队驱车1000多公里,提前3天赶到福建南部的漳浦,打算以释放探空气球的方式,“捕捉”台风。追风车是一辆改装过的面包车,特别加固了,重达4吨,是同款普通车辆的4倍,搭载自动气象站、超声风温仪以及视频监测系统等。但那次,除了畅快地淋了一场雨之外,一无所获,因为缺乏寻找台风中心的经验,他们那次没能在台风来临时找到合适的观测位置。
这是追风文化的发展阶段。业余的爱好者们有了充足的知识储备,研究所里的专业团队开始驻扎在台风现场,尝试获取更多、更准确的一手数据和资料,追风正式从“线上”发展到“线下”。
后来,台风论坛上形成了一整套完备的发帖制度,关于台风的讨论变得更加严谨。2011年前后,台风论坛的活跃度达到巅峰,最多时同时在线将近5000人。随着移动互联网迅速发展,自媒体平台崛起,2011年老甘在多个平台注册了“中国气象爱好者”账号,并组织大家创作,发布天气科普的内容,没想到发着发着,关注的人越来越多。
发展日新月异,台风所追风装备也已换代,观测车由面包车升级为载重20吨的重型大卡车,除了车上搭载各类设备对台风进行监测,有时无人机、海上无人艇、卫星都会协同观测。
上海台风所的台风移动监测车。
苏镝坷和王路澄都是00后,从小开始迷恋天气变化,2019年追击“利奇马”,苏镝坷和王路澄认识,并结成追风伙伴。20岁上下,正是“追风”的年纪,有时间、有精力、有冲劲。他们早早接触台风论坛,和“中气爱”的前辈们交流,对台风形成了清晰明确的认知;多年积累的一手数据能帮助预判台风路径,追风者更清楚地知道要往何处去。
他们的追风活动,既是科研,又要拍摄。苏镝坷自己制作了一个小型“监测站”,用各种各样的模块搭建,然后编写程序,安装在汽车外面,实时接收各种数据,温度、湿度、大气压等,通过传感器汇总到系统里,再产出具体内容。追风过程中,苏镝坷开车、掌镜,拍追风“大片”,王路澄坐副驾驶的位置,更像“辅助”,进行数据监测。每年暑假,无论天南海北,只要有值得追的台风,苏镝坷和王路澄几乎都会到场追击。
老甘的追风逐渐“佛系”,他大多数时候都盯着电脑屏幕。不过不论时间过去多久,他看见变幻莫测的气象云图,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感觉,“能感受到蓬勃的生命力。”老甘说,“有人爱打牌,有人爱钓鱼,我就爱追击天气变化,特别有意思。”时机合适了,他也会“线下”追风——台风来时,找一处安全开阔的地方站着,淋雨和吹风。对他而言,这是一种纯粹的享受。
永无止境的事业
虽然热爱气象,但大多数爱好者选择职业时,却从未想过从事和气象相关的工作。把气象科普作为职业,难度比较大。气象事业是公益事业,甚至不能算作产业。在气象领域能挣钱的生意,大多数是开发天气预报的应用程序,但参与其中的门槛很高,数据、资金、技术等,都可能成为障碍。
哪有什么“追风”的职业?
王路澄还是大学生,学计算机专业,他计划毕业之后,到企业里做程序员,或者考公务员;苏镝坷是中国传媒大学摄影系的学生,他接过商业拍摄、后期制作的工作,后来做了气象科普相关的视频博主,粉丝积累到一定数量,从今年开始,能接到商业广告了。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以此为职业,“气象的圈子太小,受众人群少,以此为职业,能挣的钱可能不多,并且收入不稳定”。
苏镝坷正在延时拍摄气象变化,因为下雨,他给摄像机打了伞,屏幕贴了防水膜。
大多数人对气象学并不了解。
气象博主卞赟毕业于南京气象学院,读大学时有一次在学校门口理发,理发师说起,气象专业的人,一定长得特别帅,口才特别好,特别能背书,这样之后才能上电视,播天气预报。卞赟觉得纳闷,便追问他:“你觉得气象学是一门怎样的学科?”“是门文科吧。”理发师回答。卞赟很震惊。后来,他在社交平台发起了一项调查,让大家选择气象学是文科还是理科。结果,上万人参与投票,51%的人觉得气象学是文科。
“气象学建立在数学和物理的基础上。”汤杰说,他是气象学专业的博士,“与其说我们平时在学习气象,倒不如说,我们在学习数学、物理和计算机,比较枯燥。”这可能和公众的想象之间存在一些差距。
上海台风所是国内唯一一个台风专业科研业务机构。每年夏天,对每一个给长三角地区造成威胁的台风,台风所的科研人员都要做野外科学试验。这几年,他们在上海宝山、浙江温州、浙江台州、福建霞浦的沿海布置了固定的观测点,守株待兔,观测台风。但一年中更多的时候,是没有台风的日子,他们打交道更多的是数据、程序、代码。他们把观测中得到的重要风雨数据写进程序,再通过高性能计算机运转输出,最后绘制成图。这其实是一个重复且枯燥的过程。
但气象又和每个人息息相关。追风者的每一次出发,每一次记录,都是为了提升台风预报的及时性和准确度。
“台风是我国东南沿海,尤其对于长三角而言,最主要的气象灾害之一。”汤杰说,他们的工作能给天气预报以帮助,台风到底多强?还能维持多久?影响哪些地方?这些都需要既往的大量数据做支撑。另外,沿海的超高建筑、超长建筑怎么建,沿海港口哪里更适合避风,台风来时铁路、公路、港口是否需要封航,都需要根据实际监测到的台风数据下判断、做决策。拿到一手数据是第一步,主要是为之后防灾减灾标准的制定,和一系列的深度应用做准备。
上海台风所已上线了一个名为“台风检索系统”的微信小程序,这是为公众提供台风动态的免费产品。“在所有亚太国家中,我们国家拥有最完整的台风相关数据库,包含了从新中国成立一直到2021年所有的台风数据。”汤杰说,这个数据库同时在中国台风网为公众提供免费服务。另外,他们还为气象部门提供不少台风预报方法和预报产品。近些年,长三角地区高分辨率的数值预报产品种类已达上百种,空间分辨率不断提高,从9公里到3公里,再到1公里,因为长三角的数值预报系统精准性高,已经成了预报员们的“香饽饽”。
追风者们还在奔赴的路上。于他们而言,这是一项永无止境的事业。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孔令君 题图来源:受访者供图
题图为苏镝坷正在追风,并用相机记录追风过程 文中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来源:作者:巩持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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