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父爱或母爱的散文(原创散文父爱如初)

佘桃珍 | 父爱如初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父)亲在里头。”

——余光中《乡愁》

有关父爱或母爱的散文(原创散文父爱如初)(1)

父亲如果健在的话,今年正好是他老人家的百岁诞辰。天不假年,可叹父亲病逝时65岁还差两个月!可敬可爱的父亲,伴随他一生的,几乎全然只有生活的重担,只有人生的凄风苦雨。

父亲生前爱喝一口小酒,那年月,哪里有小酒供他喝呢?父亲生前也会摸一把花牌,那年月,哪里有精力让他去摸一把牌呢?父亲生前会唱读古书也会幽默风趣地粉经日白,那年月,哪里有心情让他去多唱一回多讲一句呢?

父亲过早地离去,留给我们过上温饱有余生活的儿女们,每一次的回想,每一次的感伤,每一次的感伤,每一次的回想,都是一次次地寸断肝肠!

父亲病逝前的一段日子,他老人家日渐消瘦,伴有不明缘由的声音嘶哑,看着他说话吃力的样子,听者也一样吃力。但无钱看病检查,终了都不知道老人得得什么病。

那年,我已远嫁到县城西边一个偏远乡村。好在中间有几个月,我被县民政部门抽调参加全县“烈士英名录”编写工作,除了下乡调查走访外,其余时间都住在县一招整理汇集资料。因此,父亲时常进城卖点或买点东西,或办点事情,我们父女俩便能够见上一面。看到父亲背着背篓、拄着拐棍、走路有些摇晃的身影,还有饱经沧桑又满脸病容的神态,我的心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拽得生疼生疼,却找不出半句安慰的话语,只是默默地领着父亲到老街的廉价餐馆,去勾二两小酒,买一碗米饭,加个豆腐之类半荤半素的小菜,让他不饿着肚子爬坡上岭,走十几里山路回家。

有关父爱或母爱的散文(原创散文父爱如初)(2)

完成资料编写任务,我回到婆家,已是秋风瑟瑟、水冷草枯的时节。正好赶上婆家紧张筹办老公小弟的婚事,我白天上山背柴,下地抢收秋粮,晚上就着煤油灯赶着给弟媳织毛衣。一二十天之后,小弟的婚事圆满结束。原本约好,父亲要来参加这次婚礼的,一是亲戚过门,二是专门看看他这个“菜籽命”的女儿,究竟是落在“岩”上还是“土”上。但在小叔子的婚礼上,远道而来的我娘家人,是小哥小嫂,不见父亲。我问哥嫂,他们告诉我:父亲重病不起,想来也来不了啊!待婆家打发完客人,我随哥嫂回娘家看望父亲。

我把带回的几样适合老人口味的饭菜做好、汤煮好,端到父亲床前,扶他坐起,喂他饭菜,可他吞咽已经很困难,吃不下多少东西。

吃完饭,父亲脸上泛起一丝久违的笑意。他喊我的小名,示意我在床边坐下。父亲弱弱地劝导我说:“你从小就吃饭慢,成习惯了,在娘家无所谓。现在是到婆家了,还是要改过来。这个习惯,是你小时候刚会自己吃饭,就赶上灾荒年代,一碗野草多粮食少的饭,你端着一边挑一边选一边往地上甩草草茎茎。我们大人看到烦,迫不得已就巴掌上身,一打你就哭,每餐饭你都是边挨打边哭边甩着吃完,就养成吃饭慢的毛病来。”父亲停歇一会,喘喘气,接着说道:“一想到那个时候,差一点,就把我的个伢子饿死哒!”说到这里,父亲一时哽咽,泪流满面,突然放声地哭了起来——一个堂堂七尺男人,一个垂暮久病之人,夹杂着有些嘶哑声音的痛哭!我一时手足无措,有如万箭穿心——已病成如此模样的父亲,还如此清晰地记得我小时候的事情,还在如此疼惜着自己的女儿,还在提醒着女儿今后该怎样注意生活的细节,我捂住嘴忍不住也哭出声来!

父亲喊着我的小名,要我“不哭,不哭,不哭啊!”我站起身快步走出父亲的房间,在外屋抽泣好一阵,才返身回到父亲床前,给老人家擦去脸上的泪水,擦去额头、脖子上的虚汗,轻轻扶他躺下,帮他掖好被子,陪护他慢慢平静,昏昏沉沉睡去。

在床前床后服侍父亲的两三天里,父女之间好像有说不完的家常话,但每说一句,父亲都要付出超过平时几倍的气力,虚汗直冒。我靠近父亲的床头说:“爹啊,您觉得累,就多歇息。您心里有什么事,或者想吃点什么,就告诉我。”父亲微笑着点点头。接着,父亲要我将他之前卖山烟筹办好、前不久刚从裁缝店拿回来的寿衣,拿给他过目,并将棉衣、罩衫等套整齐,扶他坐起来试穿了一下。父亲感觉满意,我心里却一阵阵难受。我在心里一遍遍祈求上天保佑,让父亲的身体慢慢好起来,让女儿能这样陪着父亲,也让父亲陪着他的儿女、子孙,多说句话,多笑一声,多好,比什么都好啊!

沉疴不起的父亲,心里明镜似的,念叨着秋忙时节,劝我说:耽误你几天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你回去吧。经不住父亲的一再催促,我便赶回婆家,忙着田里的秋收、秋播,还有家里刚办完喜事的善后事宜。

约摸过了六七天,记得是晚上,我们一家围坐在堂屋剥夜苞子(撕玉米棒子的壳叶),屋外来人把老公叫出去一会儿。待收拾完一屋子苞谷坨,已是半夜。临休息老公说,他明天去城关(当时习惯把县城及其附近都称为城关)有事。我随口问道:我去不去?老公说:你去吧,一起去看下父亲。次日大清早,我们即步行20多里山路,赶往乡政府驻地搭车进城。车至二岔口(傅家堰与采花乡公路分路处),老公的三个兄弟也上车。我心里犯嘀咕,问身旁的大哥,是不是有什么事?大哥说:老人这么大年纪,病了,我们给你作伴回去看一下。我想着,有道理。大家一路无话。下车步行10多里山路回到我娘家。

走近娘家的稻场边,哥嫂们迎出来给我们一行叩头,我顿觉天旋地转!进屋,屋子里冷冷清清,听到母亲哭着叫了一声我的小名,说:“你爹没等到你啊!”我才知道,我几天前还见到的父亲,已然变作屋后山坡上的一堆黄土!我哭倒在父亲坟前,喊道:爹呀,想不到,您要我改掉吃饭慢的习惯,这是您留给我的遗训啊!

自此,每年的农历十月初四,便是我心落雨落雪的日子。

多年后,二哥与我说起,处于当时的条件,是他以民办教师的身份,向文教组借了200元钱、找几家邻居凑着借了200斤苞谷,才得以为父亲打了一夜“丧鼓”,在悠远悲怆的锣鼓声中,把父亲送“上山”。

“树大分桠,儿大分家”。记得我高中毕业回生产队劳动的第二年春天,四哥即成家另立门户,剩下小哥、我和小妹,与年届六旬的父母一起过生活。怕是太过操劳、太过艰苦吧,这时的父亲,却已露出生命透支的种种迹象,远没有温饱康乐生活中五六十岁人不着一点儿老态的相貌。小哥个头小、体质弱,父亲早早为他寻得一位篾匠师傅,送他去跟师学艺。待我下学,小哥已是手艺不错的篾匠师傅,在当时的生产大队集中做活,随大队挂靠工分参加年终分配,在小队分取每年的口粮。小妹刚高中毕业,被抽到按几个小队分片兴办的“育红班”(类似幼儿园)当民办教师,分配方式与小哥一样。母亲年事已高,一双小脚,已多年不下地劳动,负责打理一家人的生活后勤。唯独我与父亲朝夕相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地里苦着、晒着、淋着、背着、挑着。

有关父爱或母爱的散文(原创散文父爱如初)(3)

四哥分家后,原本还是“土改”时分得的几间木板屋,一再经父亲的手分分隔隔,却还是给了儿子的火塘,缺了父母的厨房。于是,在生产队请了假,父亲领着我,将搭在屋后的猪圈厕所,改建成我们五口之家的厨房与火笼屋。连续两天,父女两个轮换着背和挖,一口气用“榨背”(一种篾制的特大背篓)背了300多背土,才填平原来的粪池,夯实打理出平整的地面。接着,全靠出工之余,打夜工掌灯搬石头、垒墙,辛苦数个夜晚,方才安顿下一家人的生活。

当时以生产队为单位,拖大班集体生产劳动。一年下来,我与父亲两人全年的劳动,还抵不了一家五人的口粮款,常常成了“欠款户”。只是分苞谷坨、洋芋、红苕等粗杂粮时,五个人的份额,加起来一两千斤,我一人上肩就是一两百斤重,一两里或三五里山路,一趟一趟,背到家,背到半夜。看到父亲的年岁和身体,我硬是不让父亲再多撑一肩。父亲多次对我念叨:把你生成姑娘,你才是儿子呀!

记得是1976年的春夏之时,得知我当民办老师的名额,被大队干部用自己子女给顶替掉。父亲看我整日默不作声,白天闷头苦脸的劳动,晚上,还半夜半夜地灯下读书。一天晚饭后,父亲吸着自制丝烟,陪坐在我房里。父女俩闷闷地坐在那儿,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坐了一会,父亲在椅子脚上磕了磕烟锅,缓缓说道:这是给我的伢子一闷棍啦,我的伢子正往上长。说着,父亲长叹一声:他们心狠手毒呢,硬是掐了我伢的树巅巅(方言,尖尖的意思)!看着父亲有些摇晃地走出房间,我咬牙隐忍的泪水夺眶而出。

一个接近年底的晚上,我们一家五口坐在火塘边烤火。小哥说今年大队分了钱,加点奖金,还够买件毛衣线子,买块便宜手表。小妹也接着说:我也是的。是啊,小哥到了说媳妇的年纪,要有自己的安排了;小妹每天要站在讲台前呢。我不免心里有些发酸,便自我调侃地说道:我也有奖金呀,我现在就在听你们“讲经”。这时,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父亲,慢慢起身,端着煤油灯走到堂屋去了。过了一会,还没见父亲回到火塘边,我便找过去,看见父亲坐在堂屋,于灯下捆绑着一小把一小把烟叶。父亲对我说:你早点洗了睡,我明天到街上去一下。

第二天,我照常出工。傍晚时分,父亲从街上回到家里,从背篓里拿出一双崭新的胶靴,递到我手上说:给你买的,试个脚。我说:爹,您哪来的钱啦!父亲笑笑说,你说呢?我少抽几口烟的事!我含泪接过,默默坐下,试穿在脚上,把脚伸给父亲看。因为父亲知道,之前整个冬天,父亲与我都是穿着当时那种胶底布面的“东北棉鞋”,在雪地里给生产队种洋芋等。毕竟我年岁不大,女孩子身体也单薄,好几次,由于雪水、稀泥裹住腿脚,慢慢冻成冰坨子,蹲在地上去放一会洋芋种子,或匀置猪粪等,陡然站起,因双脚完全冻麻木,整个人一次次摔倒在雪地里,经人扶起来,还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又一次摔倒。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啊!当时,穷家小户,买双胶靴都是很奢侈的事情。

随着我们一个个慢慢长大,卧室不够,成了家里最大的一个难题。父亲跑进跑出,找小队干部求情,找大队干部说好话,好歹把审批手续弄到手——在老屋板壁一面新修一间土墙住房。正当父亲辛辛苦苦与人换工、请工,天晴下雨在山上寻回檩子、柱头等木料,一间吊脚楼土墙即将“收板”完工时,一阵“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狂风吹到山里。大队通知一切在建房屋立即停工,并点名父亲去大队“住学习班”。好在父亲素来耿直为人,热心助人,受人敬重,结下好人缘。当日,帮忙打土墙的师傅中,有一位姓姚的大哥给父亲出主意说:二叔(父亲在兄弟中排行老二,当地人这样称呼他),您这屋的土墙就差招个“尖子”(土墙墙体最后完工)一口气了,我们大伙加把劲,今迟点收工,好歹帮您把“尖子”招起,您明消停去“住学习班。”在众人帮助下,一间土墙墙体总算立起来。

那时,“住学习班”就意味着失去人身自由,也有人自“住学习班”开始,便从亲人眼里消失的先例。父亲临出门前,望着刚刚立起而又空荡荡的土墙圈子,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回来,你们还能不能有屋住!”我看到父亲凝重的神色,知道他察觉到当时的政治气氛,作为一家之主,他不得不担当,而又不得不承受心理的重压。还好,由于父亲能“老实交代”、能如实地“讲清问题”,没过多久,便结束“学习班”的生活,回到家里。随后断断续续,日久月深,前后一年多,慢慢筹钱、筹粮、筹材料,还把远隔70多里山路、有着一手好木工手艺的大姐夫请回来,帮助完成房屋后期门窗、楼板、隔板的安装。到我和小妹先后出嫁,一直住在父亲亲手为我们建造的温暖“巢穴”。

在父亲病倒之前,也是我出嫁前的一两年里。一段时间父亲反复念叨,要趁他还有劳力,一定要给我和妹妹准备几件嫁妆,不能让两个娃到时空着手出门。之后,父亲即抽早晚到自留山上寻找木料,积攒角角钱、块块钱,留心谋购山漆、辅料、配件等。瞅准农闲季节请来一个会木工手艺的亲戚,为我们制作好了五屉柜、衣柜、书案、方桌等家具,后又陆陆续续攒钱买上被褥、蚊帐等陪嫁物品。因为按老规矩,但凡女儿出嫁,娘家若没有嫁妆陪嫁过去,女儿在婆家肯定低人一头。如此,父亲心里不落忍。

父亲自小性子刚烈倔犟,仅读过几年私塾,能唱读一些古书诗文,没赶上像其他兄弟读书求仕途前程,十二三岁即接手祖产耕种为生。祖父祖母过世早,父亲更经历了新旧两个社会的历史变迁,亲历了自家兄弟姐妹和我母亲兄弟姐妹中,先后三人遭到“镇压”,亲人一个个被划上“地、富”成份或被定为“反革命家属”“右派分子”,以及城中两家先辈所留下房屋被烧、被抄的沧桑变故。

有关父爱或母爱的散文(原创散文父爱如初)(4)

万幸的是,父亲从小自食其力耕田种地,原有的几亩田地早移交农会。父母拖儿带女,自解放前直到“土改”,先后搬家六七处,家里一贫如洗,日子熬得苦寒无边。故土改时我们家被定为“下中农”成份。记得“文革”期间,父亲私下对我提到:好的他一路打从苦日子里过来,才免遭种种劫难得以过上安稳日子,他只为子女们栽了“社会关系不好”这一根刺。可就“这一根刺”,在那特殊的年月,成为几个子女求学、参加工作的一生阻碍,这却是父亲无法也不可能料想得到的。

父亲骨子里历来主张耕读传家。不论日子过得有多艰苦,他都坚持要让子女们个个读书、有文化,他常说:“谁人不望子孙贤啦!”我们兄弟姐妹8人,除大姐(后来远嫁,父亲每年都去看她)生不逢时,刚懂事即帮家里干活,耽误学龄,其余7人都分别是小学、初中、高中毕业。我二哥从小学到师范,几乎都是父亲背柴禾、挑母亲做的豆瓣酱上街卖出来的学费。二哥后来在民办教师岗位上,教书育人近20年。

父亲特看重门规教养,对子女的传统教育十分严厉。如我们兄弟姊妹幼时上学念书早去晚归,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若是遇到左邻右舍的长辈或是年岁较大的平辈,我们哪一个没恭恭敬敬地称呼人家一声,叫父亲看见总得挨他一巴掌,并吼一声:“不晓得喊人啦!”或者哪个子女说话不小心咀里带了脏字,父亲会立时喝令你跪下,随手扯起树条、篾片之类抽你嘴巴。记得我启蒙读书时,读小学高年级的小哥一次因迟到怕被老师罚,便带着我逃课一天。结果被父亲知道,兄妹俩被父亲狠狠地罚跪一个时辰,并拿篾片抽打,我们是真吸取教训了!

父亲内心也深藏着不尽的温暖与柔情。一次,我侄女芳子不小心被开水烫伤手腕。父亲从地里回来,听到孙女啼哭,来不及放下背上的榨背,一手揽过孙女抱在怀里,一手拉起孙女受伤的小手,放在自己嘴边,轻轻地哈着气吹着哄着,脚下原地打转地颠着摇着,一副万分心疼的模样让人动容。我在一旁赶紧替父亲接下榨背,拉过椅子让他坐下。那时,农村开始试行按户联产承包,父亲下地即使背着肥料种子等,也把“赶路”的芳子抱在怀里,或托在脖子上,一会又顾及小孙女被晒着被淋着或被风吹着,全然不顾地里的农活有多忙,也不管自己有多累,立马又抱着孙女送她回家。

在儿女们的心目中,我们的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他虽读书不多,却识文断字,喜好看书,满肚子的经文、故事,健谈且不乏幽默风趣,偶而发出的笑声,也有特别的感染力。他为人刚正不阿,又极通情理,特重人情世故。乡邻亲友说他是个“乐善好施、济贫扶困”的大好人。遇到乡里乡亲、亲戚朋友哪家有困难,父亲总会热心快肠地借钱借米、帮工出力,全然不顾自己的穷日子有多困窘。

“文革”中,我姨妈、姑妈、大妈、幺爹几家都因为“家庭成份高”,被从县城驱散到偏远的乡下,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父亲常与母亲从自己的牙缝中挤出黄豆、漆油,或自种自制的小菜、各种辣椒制品等,由父亲一次次赶早摸黑地为亲人们送去,还帮他们捡屋补漏,自制和修理农具、家具,解决生产生活中的难题,帮助他们在新的环境得以安顿,得到安慰。一次,父亲在幺爹家帮忙时,还被当地民兵斥为帮“四类分子”做事、帮“右派”干活,而被五花大绑关押一阵。

在儿女们幼小时,不管家境有多困难,每到快过年时,父亲既使挑一担柴禾上街去卖,也要为孩子们买一段廉价衣料,让他们在年节里,喜庆着、自豪着换上一件新衣,或盼得一粒两粒几分钱的糖果。在我的记忆中,我们身上穿的衣服,不论儿子闺女,不管是顺应季节该换单衣棉袄,还是布料、花色、尺寸,都是父亲一手操办得妥妥贴贴,让我们穿在身上是那么地合身、自然得体。加上母亲为我们细心的收拾打整,我们姊妹虽粗布素衣,甚至打着补丁,走出去却干净整洁、顺眼大方,少不得被邻居称赞和同龄人投来羡慕的眼神。

我大哥刚结婚时,由于大嫂是家里的独生女儿,父亲骨子里深藏着“有儿不做上门女婿”的传统观念,民间也流行“人怕做女婿,火怕烧洋芋”的说法。因担心自己的长子当上门女婿受人欺负,再则亲戚相距也不是很远,父亲便只答应大哥大嫂以“两来两走”的形式,兼顾着两家的生产与生活。不多久,眼看这种形式不合成家立业的客观要求。于是,父亲主动提出,让大哥入赘到大嫂家,居家过自己的小日子。大哥大嫂也不负父亲所望,几十年下来,撑起一个不错的大家庭。

父亲做事情认真、严格,做人实诚,也影响我们一生。记得是农村包产到户后的一个冬天,我与父亲一起连续几天在山上砍楂子(烧火土肥用的楂柴)。一天,父亲有事外出,我一人在山上砍了32个楂子,比头一天与父亲两人还多出7个。事后,父亲与我上山背楂子,还一遍一遍对着码在树林的楂子清点数数,我一旁冤枉得噙着眼泪嘟噜道:我在集体做事都没报过谎,自己家做事还报谎不成!父亲反问我:那为什么前几天两爷儿一天才砍不到30个啊?我小声说道:那不是您要留林子,一会要我腾出手来去背篓里给您换砍刀,又接斧子,一会我又给您换镰刀,耽误大嘛。父亲点点头,放平和脸相说:也就是你不和我吵架!

父亲劳苦一生,负重一生,长年肩挑背磨,是他留给我最直接最深刻的印象。几十年的日子,每年的几百天,几百天中的四季,四季中的每每天天,父亲出出进进,肩上、背上,不是榨背,就是背架。父亲每次负重回家,身上的单衣褂,都是汗湿得贴在背上。当时,没有多余的换洗衣服。每遇如此情形,父亲都是一边进门,一边吆喝着我们的小名,说道:“赶快给我搂(方言,平声)一抱楂楂柴,燃个蓬蓬(方言,平声)火,我把衣服烤干!”我们常常待父亲脱下汗褂,随手抓件破旧衣服给父亲搭在背上,父亲即自己两手横牵着衣襟,半举着衣褂,坐在火边,对着火苗,快速地烤干衣服,穿好扣好,然后才喝一杯水,或上桌吃饭。一会,背上印着一圈又一圈白白盐花的父亲,又走进了田间地头。

说到盐,如今吃盐多小的事儿。但在生活极其艰苦的年月却不尽然。长时间的强劳动,没有半点油水的生活,只有补充盐分才能支持体力。父亲总是比我们都吃得咸一些。哪一顿盐放淡了,他会很烦躁地拉下脸来,甚至发脾气。因此,上桌吃饭我总是小心翼翼、偷偷观察父亲的脸色,发现不对劲,迅即拿来盐罐往合渣或辣椒里加点盐。我一边低头吃饭,一边注意父亲的饭碗,看他碗里快空了,忙着帮他把饭盛上。这样让他有个平和的心情,吃饱一餐饭。

有关父爱或母爱的散文(原创散文父爱如初)(5)

记得一个大热天的中午,父亲从地里背着高高落起的一背架牛草和猪草回来,走上稻场坎,倒掉青草卸下背架,我发现父亲步态踉跄站立不稳,急忙去扶住牵着他进门。只见他汗如雨下,不言不语,我顺手拉过一把椅子,扶他坐下,急忙打来一盆水,递上毛巾让他擦汗。不想他嘴里嘟噜着,哆嗦着手脱掉脚上的草鞋,一把将草鞋按进了水里。我心里“咯噔”一下,被吓得大叫了一声“爹!”可能是我声音较大唤醒了他有些模糊的意识,父亲怔了怔,嘴里“哦,哦”地应着。我赶紧换水,帮父亲擦汗、洗脚,端来水杯帮他喂水,扶他进房里躺下歇息一阵,父亲才缓过劲来。原来他中暑已深,全凭一股子毅力撑回家来。

几年前,二哥与我聊起父亲经历的凄苦。说是刚解放的前后,家里时常断炊。一天,众多兄弟姐妹,实在饿得不行了,父亲便砍了柴进城去卖,找最便宜也最能见“堆头”的东西买,结果买了几个大南瓜,码在背架上往回背。途中经过一段树林,天黑不见五指,父亲一天没进饮食,饿得脚瘫手软,被沟沟坎坎路上的石头绊了一跤,一背架南瓜全滚落在林中。黑灯瞎火,父亲坐在地上,绝望之极,欲哭无泪!想着家里妻儿空肠饿肚,父亲硬是爬着、摸着,在林中搜寻半夜,才抱起几个南瓜,脱下自己的汗褂摸索着包好系好,搁在背架上,自己光着脊背背回家,交给母亲快些去煮熟。见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父亲一旁苦笑着说:“南瓜好吃,南瓜甜啦!”

直到农村包产到户前后,农家喂猪,都得备下过冬的草料。家家户户,于农历八九月间,或自家集中劳力,或换工请工打干猪草——以山上葛藤叶为主,葛叶水分较少容易晒干,也便于粉碎不留太多残楂浪费少。一天,我们家请了好几个劳力,帮忙上山采葛叶。我在家帮母亲打下手安排生活。太阳落山时,大家收工比平时早了许多。我跑到稻场坎边,帮大家接背篓,突然一个大脑袋、高个子的人,背着满满一背篓猪草,跌跌撞撞往前边窜过来,嘴里发出可怕的哼哼声,我吓得直往旁边闪让。跟在后面的一位婶娘,赶紧喊我说:快帮你爹去,他为我们扑打葫芦蜂被蛰得最狠!我才知道,那个我没认出来的人是父亲,在山上被毒蜂蛰得满头满脸手上身上,肿得不成人形了!把父亲扶进屋坐下,只见他张着嘴,牵着线地大口大口往下淌着口水,沉重地喘息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大家慌忙用涂菜子油等办法帮其消毒。父亲肿胀的脸和嘴,根本不能进食,整夜被疼痛折磨得无可奈何!几天都靠着各种土办法消毒、消肿,才慢慢好起来。

记得小哥结婚,是父亲腾出自己的卧室——家里宽敞一点的房间,给小哥做了新房。办喜事的前后,父亲孤孤一人在堆杂物的二楼楼板上铺上棉絮,将就着休息了几晚。喜事办完,小哥小嫂去娘家“回门”。这天晚饭前,父亲上了楼,好一会儿不见下来,我爬上楼喊父亲吃饭。一看,父亲一人坐在地铺上抹眼泪。见到我,父亲说:好啊,儿子都“圆成”,老子当得自己“窝”都没有了!看到60多岁老人的情形,我鼻子一阵发酸,挨着父亲坐下,轻声劝道:“这是您‘落肠’的事,别的都慢慢来,想得到法的!”父亲慢慢起身,随我下楼的脚步,有气无力又步步沉重。后来,父亲自己动手,在堂屋后面隔出一间俗称“后廊子”的小屋,才有了自身的安歇之处。其时,恰是父亲病逝前一两年的事。

面对诸般困境,好在父亲因生活的磨砺,早练就了持家的十八般武艺,如一般的木匠活、篾匠活、土匠瓦匠活、錾磨的石匠活等,他样样上手,并做得有模有样。

父亲与母亲一生相濡以沫,患难与共。作为农家贫贱夫妻,父母相扶相持,在长达46年的岁月里,父亲一直信奉着他那一代人“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观念。操心、下力或到险处陡处,父亲从不让母亲沾边。他心疼母亲是一双小脚,从不让母亲挑一担水、一担粪,背一背柴,割一回牛草,或是向外人求一粒米、借一角钱。就连一般农村妇女打猪草的事,父亲都包了一多半,他常在砍柴、割牛草时将山上的葛叶连着藤条割回来,放在稻场,母亲可坐着椅子,将叶片摘下。农田里的一般劳作,父亲也是随处照顾着母亲。遇雨天,他总是帮着做一些费体力的家务活。

从父亲对母亲数十年细致入微、无言无声的关爱和照顾里,我深深读懂了在贫困农家特殊的生活环境中,父亲呵护妻儿的独特方式,那是父母之间最实在、最珍贵的体贴与疼惜,是父母守望岁月、浸润于生活点滴的夫妻情深,是草根一族男人的珍贵品质与真情大爱,是爹娘风雨同舟养育儿女成人的生活原动力,也是我那至86岁高龄的母亲,虽劳苦一生却终年头发没有白一根的底气与福份!

父亲远行时我没能送他,是我终生的遗憾永远的痛悔。他临行时固执地偏向房门口的盈盈泪眼,是悬在我心头的一把冷剑,一碰心口就被割伤。他生前太深的忧伤,是一张无形的网,我醒时梦时都不敢触及,却又时时被包裹。我不相信“人死如灯灭”的说法,不论是唯心还是唯物。

有关父爱或母爱的散文(原创散文父爱如初)(6)

几十年来,我一直觉得父亲还在关注着我,我也关注着他。只是他在天国,我在尘世。人们说“父爱如山”,我却觉得我的草根的父爱,超过山的凝重,超过海的悲苦。我的草根的父爱,是一弯中天夜月,始终以我能感知的清朗、宁静、温和、永恒,高悬于我的世界的窗口,高悬于我的心灵的窗口。我的草根的父爱,是我心海深处点点滴滴丝丝缕缕抹不掉的甚至鲜活着的细小生活情结的烙痕。虽然生命被世事塑造,经历岁月的滚滚洪流,而堙没,而消散,但父亲的神魂脉气,却一直圆融在我的生命里,脉息中,不消,不散,不灭。

父亲出生在腊月。腊月,是大雪纷飞的季节,是天寒地冻的季节,是腊梅绽放的季节。

父亲的身姿,一生都干瘦干瘦,像极了梅树孤冷的枝干。父亲的品性,也有如梅花的清冷,梅花的温厚,梅花的暗香。父亲早已融雪,融梅,入春水,入泥土,以一泓清流滋润着他根脉下迄今为止子孙及重孙、曾孙近百人的枝开叶绽。他的孙子、重孙,有的在京城、羊城、深圳,有的在成都、武汉、内蒙,或自做小老板创业,或为企业管理骨干和员工。子孙们都谨记勤奋上进、自励自强、正直处世、朴实为人的家风,在时代的河流里砥砺向前——扬帆千里远,行船望家近!

岁月有情也无情,人生无情却有情。当我觉得很多东西无法承载,很多情感无法寄托时,只有岁月为我保存,为我沉淀。无论我带着父亲的心魂,在岁月深处行走的心路有多辛苦,有多沉重,我都愿意与严父也是慈父共一段人生的炎凉与温馨,一路前行。不然,我会孤单寂寞,难以穿越有阳光也有风雨的日子。

父亲,您远在天国,每年的新年旧岁,每年的清明月半,每年的中秋重阳,您都会收到心香一瓣、烛光一束、纸钱一叠,那是儿女们心的呼唤、泪的泣息、魂的奠祭。

时间永恒,父爱如初,抚慰心灵的温暖,与母爱一起,荫庇我们根根脉脉青山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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