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粮仓(遥远的西碴堆)

被遗忘的粮仓(遥远的西碴堆)(1)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住在九龙岗的重华村。九龙岗虽然面积不大,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却是一个被山水怀抱、民风淳朴的好地方。东西走向的舜耕山在这里扎下了龙脉的大根,高昂起西望的头颅,桀骜不驯的淮河在它的北边静静地流过。它不仅是当时淮南市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还有一座年产七十五万吨的煤矿以及以九龙岗火车站为中心的淮南铁路运输枢纽。那年月,一座红火的煤矿和繁忙的铁路运输撑起了九龙岗的脊梁,它直接或者间接地滋养了生活在这里的数万个家庭。与此同时,偏大的城镇格局也在很大的程度上影响了九龙岗人见过世面、敢说敢干的行事风格。那时候的我或许还没有从童年的懵懂中走出来,每天除了背着书包穿过矿东门口到九二小去上学。偶尔也会跟着大人一起到南北走向的老街和有着小桥流水人家的西小街凑一凑热闹。童年在我的记忆中,不过就是天热了,到附近的池塘里游泳。天冷了、下雪了、过年了,滿世界飘的都是通红的爆竹花,兜里揣着很少的压岁钱和平时吃不到的食物。

一九六六年五六月间,我的小学生涯就要结束了,正在揣摩着考哪一所中学好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中学停止了招生。没有学可上,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人生的道路上第一次出现了困惑渺茫。娘看着我整天无所事事对我说,何不利用这段时间去西渣堆拾一点炭来贴补家用。窘困的家境和无事可做的现实让我不加思索地挎起了拾炭的篮子。

被遗忘的粮仓(遥远的西碴堆)(2)

渣堆,是矿山人的方言,书上称它为矸石山。是煤矿在采煤的过程中遇到的岩石或者煤与岩石的夹层,把它们单独提升上井,运送到一个偏远一点的地方,久而久之,那里便堆积成了一座高高的锥形或者脊形的矸石山。因为那个位置在矿西门外,所以又被人们称为“西渣堆”。从家里往西走,穿过了西瓦房、砖厂,跨过了一条不太宽的水沟就来到了西渣堆。它的面积很大,表面上坑坑洼洼像一块寸草不生的戈壁滩。据说从民国十九年开矿一直到现在,井下的矸石废料都是集中运送在这里的。那时候国家尚未开始重视煤矸石的综合利用,只好采取这样原始的方式来进行处理。西渣堆对于当时生活窘迫的家庭来说,是一个诱惑人的地方。从井下打上来的矸石废料中夹带着原煤渣、木材头以及大块的炭。这些东西对于矿上来说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一个煤矿工人的家庭来说,既可以用它来做烧饭的燃料,多余的还可以弄到东矿老街上去卖一点小钱补贴家用。

西渣堆是一座动态变化的矸石山。矸石山上照例有一个移动的架头。运输煤矸石的铁轨沿着矿西门向架头的方向延伸而去。电车头拉着一溜装滿了煤矸石的歪歪车一路敲着铃铛驶向架头,过了三岔道之后,调了一个头,反推着歪歪车一直送到了架头的平坦处,然后由安装在架头最高处的内齿轮绞车把这些歪歪车一直拉到了架头的最高处。操作工用一个止滑的垫子卡住车的轮子,拉开了插销,滿车的煤矸石便会沿着陡峭的坡面一直滚到坡底。尔后,空车皮又在操作工的拾掇下,便会顺着架头一直飞快地溜到三岔道口。矸石山下有一处小小的平地,俗称为“老堆”。老堆也是当地的方言,意即堆满了货物的地方。上面堆的都是三线家属工一段时间以来从矸石山上捡到的木柴和大炭。旁边有一大间颇象东北人家用木楞子堆彻的木屋子,中间安装一个大大的火炉子,因为门外老堆上有充足的木材头和大炭,冬天屋子里总是暖暖的。木屋子后面有一口大大的水塘,水塘的西边則是安装着高高的避雷针的炸药库了……

被遗忘的粮仓(遥远的西碴堆)(3)

六十年代初期,多数的矿工家庭都依赖家里的男人下井出力,获得的收入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那时候每家的孩子都很多,日子过得并不宽绰是普遍的现象,要想过上稍好一点的日子,人们把眼光瞄准了舜耕山和西渣堆。因为舜耕山坡的石头塘子里可以砸石碴,常有施工单位人去现场收购。再者就是到西碴堆洗选煤炭、捡大炭。洗选煤炭的工艺和体力要求都比较高,不是一个孩子能干得了的。而捡大炭凭的可是巧劲、聪明和耐心。当歪歪车倒完了煤矸石之后,粗心的家属工捡完了浮在表面上的大炭、废旧的木材,一群半大的孩子便会蜂涌而上,在陡峭的坡面上矫健的来回奔跑,在奔跑中寻找着煤矸石中藏着的宝贝。碰得巧时,每次都会有小半篮子的收获。寻宝的孩子通常都来自于矿工的家庭,根据年龄、体力、胆量大小和身体的灵活程度,自然也就分成了三六九等。住在我们家后道房的洪氏三兄弟个个都长得虎头虎脑,还有西瓦旁王家的二个顽皮的兄弟是大家公认的拾炭大拿。每每出手都会有不菲的收获,看着他们肩扛手挎往家里走时一脸的神气样子,让我们既嫉妒又羡慕。像我这样穷酸模样的学生只能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拾他们落下来的大炭。夜晚的架头上灯火通明,陡峭的矸山山坡面与灯光形成的夹角让坡面上显得黑糊糊的。车皮来了,灵巧的孩子头上带着自制的镀灯,凭着手上的感觉,硬是从颜色差不多的煤矸石中准确地找到比重较轻的大炭。

西渣堆面积很大,除了架头上捡大炭之外,还有两拨人也在默默的劳作。一拨人利用土法洗选煤炭,另一拨人则是开老塘了。土法洗选煤是由一个或两个人在砌好的简易池子里注入水,以黄泥做浆,搅匀,将筛出来的一定规格的煤矸石放在池子中,用铲子反复地搅拌,因为煤的比重比较轻,待它们浮在上面的时候,用筛子打着旋,轻轻地打捞。他们就是这样凭着吃苦和技巧把乌黑发亮的精煤从细碎的煤矸石中分离了出来。这种洗选煤的方式和场面恐怕是矿山洗煤业中一道最原始的风景线了。老塘,是经验丰富的拾炭人根据经验和独到的眼光在若干年前别人还没有触碰过的地方开辟的一处老坑。找到了老坑大致的位置之后,先是一点一点沿着上下左右的方向推进,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出货,拾炭人把推进和出货之间的节奏把控的井井有序,像雕琢一件艺术品一样,在出货的过程中一定会发现羼杂在矸石中的大炭和废旧的木材。

那年月,倘若以西渣堆的背景做一幅画的话,画里面一定会有忠于职守,长着一双大脚的王大娘,在歪歪车快要抵达架头上的时候,呵斥并驱赶着与三线家属工手中夺食的孩子;陡峭的坡面上灵巧的孩子们一面躲避开滚下来的矸石,一面寻找着夹在矸石中的大炭;温文尔雅 笑眯眯的王老爹开的老塘子就像一座藏满了宝贝的迷宫,看着他一点一点的往外掏,不乏也是一种享受;西渣堆虽然坑坑洼洼寸草不生,但从来不缺乏人间的温存,当你感到饥肠辘辘的时候,便会远远的看到熊奶奶挑着两只小小的木桶,上面覆盖着雪白的毛巾,里边装的都是热腾腾的红薯正向你走来。那时候二分钱就可以买到一块天下的美味了……。

夜深了,满天的星星掛在天边,黑黢黢的架头昂着脖子伸展着向上,我和儿时的伙伴挎着拾炭的篮子灵巧地奔波在陡峭的坡面上,架头下面老堆不灭的灯光,木楞屋子里烧火的炉子,房子后面一口清悠悠的水塘,水塘边有一座插了避雷针的炸药库……这一切像诗一样的画面,深深地定格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被遗忘的粮仓(遥远的西碴堆)(4)

时光荏苒,两年后,我放下了拾炭的篮子。专心致志的又投入到了淮南十四中紧张的学习之中。再以后,高中毕业下放农村当上了一名知青,再以后又顺礼成章地继承了父辈们的衣钵当上了一名煤矿工人。几十年来,我毫无杂念地投身到了火热的煤矿建设之中去,一度时间我以为我把西渣堆忘记了。我知道,人在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的时候,童年所遇到的一切终究会被世上匆匆忙忙这一永恒的真相所终结。人类最壮丽的事业作为人生的一大生命的动力和主题,我们每一个人都经历在其中,只不过更为忙碌和火热的生活掩盖了人世间的儿女情长。

如今,淮南煤矿范围内巳经没有了矸石山。(新庄孜和潘二一点存量除外)淮南矿业集团每年新增约二千万吨矸石全部交由东辰集团公司实现综合利用。东辰集团没有辜负老东家的厚望,在煤矸石综合利用方面趟出了一条波澜壮阔的路子,加大了科技研发的力度,大力地发展煤矸石高端化利用,积极推进煤电固废物利用由粗放、低值、分散向精细、高端、大宗化综合利用的方向发展新的格局。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像“西渣堆”这样的话题在今天孩子们眼里可能被视为天方夜谭。而我却认为,在如今浇淳散朴的社会,或许重提这样沉重一点的话题,会更加地彰显出人性本质上的金贵。什么是快乐呢?人生哪一个时间段里最为快乐?如果非要把快乐按照一定的时间序列排列的话,那一定首推童年。一个人虽然有点慧根,而且能把自己微薄的能量发挥到了极致的时间段,应该是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吧;一个人最有充沛的精力而且工作还能干得像模像样,应该是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三十岁到四十岁左右可以说正是人生从青涩走向成熟的阶段;而三十岁之前应该属于理想与希望放飞的阶段。能让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出息成知书达礼的青少年,童年的经历无疑会起到无法估量的作用。

被遗忘的粮仓(遥远的西碴堆)(5)

时间真的很神奇,它往往能在人们回首往事的时候,自动地淡化掉一些事实而去浓化另一些事实。是时间改变了人们的感情色彩。一方面,它可以使我们的心情趋于平静或者宽释一些,另一方面它又把生活的复杂性、立体般的状态真实的呈现了出来。这种有着宿命般的东西,已经无形之中把“祸福相倚、悲欢共存”的哲学意味透露了出来。想到了这些,早些年藏在脑海中有关西渣堆的画面又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那些年所谓吃苦的日子,今天当我们再重新审视它的时候,你可能会惊讶地发现,那种吃苦中所获得到的欢乐,同样也是耐人寻味的。

哦!遥远的西碴堆,虽然你早已皈依了大地,随着九龙岗煤矿采煤沉陷已经沦为了汪洋一般的水塘,但大致的方位我还记得,因为那里是我时常入梦的地方。

天山.二零二二年.小暑.写于淮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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