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女记者家暴调查(前女记者被家暴)
6日,前女记者马金瑜公开发布的一篇自述文章《另一个“拉姆”》刷屏网络,文中,马金瑜称在与丈夫生活的过程中,曾多次遭遇家暴,还发现丈夫有出轨行为。在没法保护自己和孩子的情况下,她选择带着三个孩子逃离。此事引发社会极大关注,青海妇联、青海警方纷纷介入。
“家暴”,再次成为舆论场中的关键词,悲剧每每令人感同身受、痛彻心扉。前不久,半岛都市报《新闻周刊》聚焦“家暴”话题,如何避免悲剧再次发生,是社会中的每个你我应该思考并去行动的。
半岛全媒体记者 李珍
危险关系
电话
冬天了,农村的取暖是个难题,对于患哮喘病多年的母亲来说又是个难关;青春期的女孩不好沟通,说多说少,都要仔细斟酌;村里拆迁,一家五口租住在三间平房里,简陋凌乱,却没有精力收拾……
今年44岁的刘小凡没想到,眼下要面对的经济和生活压力,远超她的能力范围,勉力支撑,依然力不从心。
如果没有那件事,她现在是幸福的二孩妈妈,丈夫在工厂上班,对她还算体谅;儿子读高中,乖巧懂事,学习不错,回家就帮忙做家务;女儿四岁,正是承欢膝下最可爱的年纪。
虽然父亲早逝,母亲疾病缠身,但姐弟三人一起分担,一家人即使经济上不宽裕,也能够时时感受到互相支持的温暖。
然而,如水的生活被一起突发的刑事案件彻底打破。转折点,来自那一通电话。
2018年的一个上午,又是极其寻常的一天,儿子去了学校,上夜班的丈夫在补觉,刘小凡在家里照顾女儿,孩子快两岁了,正是不能离人的时候。
一个电话打破了平静。
“我把晓丽杀了,我也喝农药了,萌萌麻烦你照顾。”电话打给了刘小凡的丈夫林强。
像一个闷雷在耳边炸响,又像是高悬在空中多时的靴子落地,听到丈夫惊愕的转述,刘小凡刹那间有点站不住。她六神无主,慌乱中赶紧让他打电话报警。
当天上午发生的一切,刘小凡已经谙熟于心。公安机关的调查,公诉机关的指控以及法院的判决,事实清楚、逻辑清晰,所有细节清晰明了,却至今令她想不通:“他的心怎么就这么狠,非要我妹妹的命不可?”
命案
“喂,你的车撞人了,快停车!”2018年夏天的一个早上,出门买菜的张林在市北区一公交车站附近看到一辆面包车撞了人,赶紧大声制止。
面包车司机没有理会这个陌生人的呵斥,把一名年轻女人撞倒后,不仅不停车,反而倒车后作势再次撞人。
发动机疯狂轰鸣,面包车对着已经被撞倒在地年轻女人碾轧过去。
有更多陌生的路人试图阻止惨剧恶化,一位男士上前挡住车头,有人冲到驾驶室旁边,想要拔掉面包车的钥匙,肇事司机这才踩下了刹车。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肇事司机打开车门下车,有人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但来不及了,他已经走到被撞倒的女人身边,水果刀的利刃穿透了年轻女人的脖子……
在众人的惊呼和“快报警”的慌乱声中,肇事司机几步走回车上,仰头喝下一瓶有色液体。
接警赶来的民警从弥散在空气中的气味判断,面包车司机可能喝了农药,将其送到医院抢救。一天后,这名叫冯明的男子被救了过来。
案发当天,他决心杀死前妻刘晓丽,来个“鱼死网破”。
复婚
关于要“杀了你”的话,冯明对刘晓丽说过多次,有时是针对她个人,有时甚至涉及到家人,刘晓丽害怕,却坚持没有妥协。
妥协,是接受冯明复婚的要求。
在冯明眼中,刘晓丽迟迟不肯复婚,甚至在“耍他”,成了杀人的主要动机,“她不跟着我,别人也别想得到!”
刘晓丽的姐夫林强在调解两人关系时,曾经劝过冯明,“既然晓丽不愿意(复婚),你再找别的对象吧。”冯明却坚持别人没有刘晓丽好。
但冯明挽回感情的方式却不是善待前妻,喝酒后打人的频率越来越高。
在姐姐刘小凡的印象中,有几次打得很狠。
一次是刘晓丽参加完驾考,她和同期学员一起请教练吃饭,因为人多,饭局结束得晚,回到家已近夜里11点。彼时两人已经离婚,因为冯明经常来看孩子,一来二去两人又同居一室。
“为什么回来这么晚,你干吗去了?”
面对责难,刘晓丽拿出微信和通话记录试图解释,冯明不由分说,一拳打到刘晓丽脸上。女儿吓得缩到墙角,冯明见状把刘晓丽拖到卫生间继续打。
打到精疲力尽,冯明回卧室睡觉,刘晓丽却躺在冰凉的地上,一夜没起来。
回娘家被看到眼睛乌青,刘晓丽谎称是不小心在墙上撞的。刘小凡不信,追问之下,她才承认是被冯明打的。刘小凡当时就落下泪来,刘晓丽却反过来安慰姐姐,“没事,我肯定不能和他过了。”
父亲早逝,母亲多病,弟弟身体也不好,家里没有能依靠的人。刘小凡让丈夫找冯明谈话,劝他不要再动手。冯明不以为然:“女人不能惯着,就得打!”
“他人挺不错,仗义、老实。”朋友的评价和施暴时的冯明判若两人。
冯明喜欢交际,爱和朋友聚会喝酒,喝多了容易说过头话,对刘晓丽出手也越来越重。
有一年刘晓丽过生日,冯明买了蛋糕,叫来一群朋友到出租屋,要给她庆生。“可我妹妹觉得过生日,三口人一起吃个饭就行,也不喜欢他喝酒。”刘小凡回忆道。
刘晓丽回家晚,一看家里闹哄哄,面露不悦。冯明脾气立马上来了,当着众人面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整个蛋糕扣在刘晓丽脸上。
有时候,两个人吵架,冯明会把刘晓丽母女俩赶出家,一整夜叫不开门。为了躲开冯明,刘晓丽几次搬家,但都被他找到。发泄怒火时,冯明把出租屋的玻璃全捣碎了。
冯明在法庭的陈述中,始终坚持是刘晓丽“辜负”了他。
“她说买了房子就同意复婚,我家里出了好几万,房子登记在她名下,后来她又反悔,不复婚了。”冯明自认为“付出太多”,对刘晓丽家人也很好,但一家人嫌弃他,不同意他和刘晓丽复婚。
“她亲口告诉我,她有别人了,我才下决心要杀了她。”冯明说自己被刘晓丽“玩弄了”。
刘晓丽再次拒绝复婚要求后,承诺把买房出的钱还给冯明。但冯明承认,让刘晓丽还钱是为了“用钱逼她复合”,没想到对方这么决绝。直到面对法庭的审判,冯明依然不懂,刘晓丽究竟为什么不同意复婚。
“她是被打得寒心了。”刘小凡完全否认妹妹有男朋友的说法,“她自己养孩子,男方出钱很少,她个性又强,经济压力太大了,挣钱还来不及,根本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
受害人刘晓丽母亲的家
永别
刘小凡和丈夫林强曾经一度意识到冯明可能会有危险举动,那是案发前的十几天。
为了躲冯明,刘晓丽让孩子借住在姐姐家里。刘小凡因为生气,不接冯明的电话。“他就给我打电话,说要见孩子。”于是,姐夫林强带着孩子去和冯明见了一面。
就是从那次见面的谈话中,林强感觉到不对头。
“他对萌萌说,爸爸妈妈要出差,你在大姨家里要听话。”林强说道,年幼的孩子不明就里,只回应了一句“在大姨家挺好的”。
冯明又转过脸对林强说:“你等着看吧。”
林强借机再次劝说冯明,千万不要做傻事,自己会帮忙做妻妹的工作,“但他说自己不想活了,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林强回家后告诉妻子,让她劝说妹妹刘晓丽在老家躲一躲,暂时别回青岛市区。结果在姐姐家住了两天,刘晓丽还是急着回去工作挣钱了。
这次的分别,即是永诀。
山东省高院的二审裁定,驳回冯明的上诉请求,维持一审法院作出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判决结果。
遗书
刘晓丽真正下决心要和冯明彻底分开,是2018年春节期间。
“她回来那天,我就看到她脸色不对,脸上身上都有伤。”刘小凡对那年春节前发生的事记忆犹新。冯明又动手了,刘晓丽说这次不会再原谅他,要彻底分手。
刘小凡的回忆中充满深深的遗憾:那是姐妹俩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但刘晓丽大年三十中午饭后就坚持要回市区。“越到年底活越多,她想多挣点钱。”
刘晓丽之前买下了老家城区一套房子,花了50多万元,大部分是借来的。她急于挣钱还债。
刘小凡后来才知道,春节前冯明再次对妹妹施暴,一度掐着刘晓丽的脖子,令她窒息。也许就在那一刻,刘晓丽意识到,自己“迟早会死在他手上”。
没有人知道,这位单亲妈妈是在怎样的恐惧和绝望中留下的那份遗书。从落款的时间来看,正是2018年春节后不久。
“那几天,她让我儿子去买过印泥。”这是凶案发生后,刘小凡发现了遗书,才从回忆中找到的蛛丝马迹。
“我叫刘晓丽,我和前夫冯明在孩子两岁时离婚,离婚时我没有任何财产,离婚后十多年里,我在青岛自己挣钱买了房子,房子位于×××。我的前夫这几年就威胁我,如果不和他复婚,就杀了我,还威胁我的家人。如果我真的被冯明杀害,我孩子的抚养权归我妈妈,我的房子车子等所有财产也归我的妈妈,抚养费从这些财产里出。我走了之后,妈,希望你把房子卖了。如果我妈身体不好,不能抚养孩子,就由我的姐姐抚养。”
在一个作业本上写下寥寥数语,刘晓丽交代了自己的遗产处置和女儿抚养安排,藏在母亲的床铺下面。然后,她擦干泪水,继续奔忙在生活的路上。
她对生活,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遗书短短不到300字,文字简练,没有丝毫情绪渲染,甚至看不出——悲伤。
后事
“婚前缺乏了解”,这是刘小凡能总结出的,造成妹妹婚姻悲剧的主要原因。
刘晓丽和冯明经人介绍认识,两人家庭条件差不多。刘晓丽不算漂亮,但冯明看好她,恋爱时,表现出的都是最好的一面。
在农村,到了适婚年龄的青年男女,恋爱就是奔着结婚,接触短短几个月,婚事就提上了日程。
刘晓丽婚后一年怀孕,生下一个女儿。“一家人一看是个女孩就不高兴,我妹妹还在月子里,两个人就开始干仗。”刘小凡说,矛盾爆发到什么程度,她了解得并不详细,只知道孩子出生后,妹妹两口子经常吵架,有一次还动了刀子。妹妹在婆家待不住,经常回娘家。
就这样坚持了两年,双方协议离婚,“孩子归我妹妹抚养”。
为了抚养孩子,刘晓丽来到青岛市区打工。后来冯明也跟着来了,找到刘晓丽的住处,经常去看孩子。没有复婚,两人又住到了一起。
“晓丽性格和我不一样,她话不多,能闯能拼,敢担当,像个男孩子,不像我。我能唠叨,也没有什么能力。”刘小凡说,“她在外面打工,陪我妈少,但医药费都是她出,几乎没让我掏过钱。”
从刘小凡提供的医院收费单据可以看出,老母亲每月的医药费是个不小的负担。弟弟在一次车祸中留下残疾,无法从事重体力劳动,经济情况一落千丈。照顾母亲,大多数时候是姐妹两人。
姐妹俩的母亲住在青岛城郊的一个村子里。
老房子尽管一再修缮,依然难掩破败,院子里种了些蔬菜,三间土房,室内除了灶台、土炕,只有一张桌子几把凳子,桌子上有一台不大的彩色电视机。
电视机一直开着,刘小凡四岁的女儿跑来跑去,给这位孤独的老人带去稍许慰藉。
老人在不到50岁时失去了丈夫,彼时,刘晓丽和弟弟还未成年。刚知道二女儿的噩耗时,老人一度昏死过去,哮喘病愈发严重。
想要通过老人的回忆勾勒出刘晓丽短暂的一生是困难的。
她在这个有900万人口的城市里租房子、打零工,朋友很少,所有的时间除了干活就是抚育孩子、回家照顾母亲。她想凭借自己的力量买一套房子,给孩子选择私立学校,给她更好的教育。
从留有遗书这一点可以看出,刘晓丽对生命可能出现的危险早有预感,但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
如今,刘晓丽留给这个世界的,除了未成年的女儿,还有一套未来得及办理房产证的房子。
妹妹离世后,后事全部是刘小凡办理。委托律师进行刑事附带民事诉讼,乘坐城际公交辗转于城郊和市区之间。
现在加上刘晓丽的女儿,刘小凡要照顾三个孩子的生活起居;母亲身体不好,也经常需要她陪着去医院……家务、经济压力,这一切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压得刘小凡有点喘不过气来,她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感受悲伤。
多年在家里照顾二孩的家庭主妇,要面对妹妹被害案的所有司法程序,太多的事情刘小凡不懂,只能硬着头皮撑住。
拿着刘晓丽的遗书,房产开发商不敢轻易给刘小凡办理房产证,要求提供公证书或者法院的民事判决书。
刘小凡愁得想哭。“晓丽买这个房子还欠了不少债,我母亲和外甥女都同意,等房产证办完了,把房子卖了,先还债。”
刘小凡近日联系了青岛法律援助中心,以其母亲的名义申请援助律师,想通过民事诉讼,确定房产的继承。“硬撑着,走一步看一步吧,我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了。”
(本文中案件所涉及人物均为化名)
不只是“家事”
家庭中经常用拳头解决问题的人,也有可能被暴力“反噬”。搜索与“家暴”有关的案件不难发现,受害者成为施暴者,甚至走上杀人案件被告席的比例也不小。他们中有深受家暴之苦,再也无法忍耐的“妻子”,也有从小耳濡目染、暴力的种子心中深埋的子女。人伦惨剧的发生,一再提醒,家暴,不只是“家事”。
妻子的反抗
“我把你爸杀了……”李娟手拿铁锤,浑身是血地走出卧室,对听到异响前来查看的12岁小女儿低声道。
2015年8月的一天晚上,安徽女子李娟和丈夫魏某因琐事在家中发生争吵,继而发生打斗,吵斗直至次日。早晨7点多,李娟趁丈夫在一楼卧室床上熟睡之机,使用铁锤击魏某面部数下,后来,又用菜刀切割魏某颈部,导致魏某当场死亡。随后,李娟拨打110投案。
李娟和丈夫的婚姻维持了20多年,魏某长期实施家暴,经常因为琐事对李娟大打出手,辱骂不止。多年来,亲戚朋友、村干部和派出所民警都曾进行过劝说和调解。魏某也多次保证不再动手,还写过保证书。可是,家暴却并没有就此停止过。魏某的拳头甚至也没有放过女儿。大女儿曾经写了一本日记,文字里描述的父亲不仅好吃懒做,还脾气暴躁,时常有家暴行为。李娟受审时,两个女儿都签下了谅解书,希望母亲获得轻判。
这并非是一桩孤案。近日,胶州市检察院披露的一起案件就与此相似。
事情还得从1983年讲起。那一年,张彩玲与同村小伙刘昌敏结为夫妻。
新婚生活总是甜蜜幸福的,张彩玲觉得自己嫁对了人。但不如意事常八九,迫于生计,刘昌敏婚后不久即离家打工,与妻子开始了两地分居的生活。
在苦闷、枯燥的打工生活中,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接连出生,使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加窘迫,为了纾解生活的压力,刘昌敏逐渐沾染上酗酒的恶习。
伴随着愈渐加重的酒瘾,还有他对妻子的拳打脚踢。
1998年,刘昌敏成了无业游民,地里的活也撂下了,变成了彻头彻脑的酒鬼,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天天喝,日日醉。每每醉酒后,都会变本加厉地虐待张彩玲和孩子,变着法子折磨张彩玲。
张彩玲想过死,但一想到孩子,她就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她想过离婚,但刚把这俩字吐出口,刘昌敏的拳头就如雨点般砸过来。
2002年冬天,再也无法忍受的张彩玲在一次“死里逃生”后,悄悄收拾东西离开了家。半年后,她在镇上找了份工作,租了房子,瞒着丈夫把三个孩子接到了身边。
可惜好景不长,2003年10月,刘昌敏还是找到了他们,硬是搬来同住。在他的威胁下,张彩玲没有选择离开,也没有向有关部门寻求帮助,又一次选择了忍耐。
刘昌敏也有过短暂的悔悟,但没过多久就原形毕露,天天不醉不归。
那是2004年4月的一个晚上,刘昌敏酒醉回到家,先是对儿子破口大骂,接着又拿菜刀乱砍乱砸,叫嚣着“一个都跑不了”!
听到这句“一个都跑不了”,张彩玲害怕了,她怕孩子们受到伤害。平日里如兔子般弱小的她一跃而起,扑上去死死将刘昌敏按在地上,尔后,女儿和儿子也上前帮忙按住了刘昌敏。
忽然间,女儿因为被刘昌敏狠狠咬住了食指而大叫起来。
长期被压抑的怒火终于暴发了,张彩玲一边咬牙切齿地诅咒着刘昌敏,一边拿起地上的酒瓶朝他的头上乱砸。女儿和儿子也相继拿起马扎子、酒瓶砸向父亲的脑袋,不一会儿,竭力挣扎的刘昌敏变得一动也不动了……
2004年4月19日,当地村民发现了被抛尸河中的刘昌敏。
张彩玲到案后,很快就如实供述了杀死刘昌敏的犯罪事实。紧接着,张彩玲的女儿、儿子也相继落网。
面对办案人员,张彩玲平静地表示,杀死了刘昌敏,她终于可以解脱了,“可惜连累了两个孩子……”
暴力的“种子”
2018年5月的一个深夜,20岁的刘飞辗转难眠,心中的愤怒和痛苦始终无法消解,情绪找不到出口,最终他做了一个可怕的决定。
弯腰起身,他到阳台上摸出一把购买许久的弯刀,来到父母卧室。
已经是凌晨,房间里的人睡得正沉,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亮,他辨别出父亲的方向,举起刀,对准脖子砍了下去……
母亲的惊呼和哭喊,让刘飞爆裂的神经逐渐冷却下来。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怎么办?
报警、侦讯、批捕、起诉,案件到了检察院。
“一个木讷寡言的男孩”,这是检察官对刘飞的印象。
不爱说话,见人也不主动打招呼,是邻居对刘飞的评价。
心理评估报告则给出了更加详实科学的判断:不成熟、自负、任性,对别人要求过多,并责怪别人对他提出的要求的人格特征,诊断为被动攻击人格。有时也会表现多疑、不信任,缺乏自信心与自我评价,对日常生活表现退缩、思想混乱的人格特征,也可见偏执状态、轻微抑郁。
转回案发当天的早些时候,因找工作不顺利,父子俩爆发了争吵,刘飞扬长而去。
父亲刘剑晚饭时喝了酒,和妻子吵了一架,砸了家里的东西。刘飞回家后又被父亲一通责骂和抱怨,他没有说话,一如既往地沉默。
深入了解这个悲剧中的家庭,心理咨询师发现,酒后经常有家暴行为的父亲是刘飞多年的梦魇。
“我上初中的时候就想自杀,买了一瓶农药,喝了,什么反应也没有,就算了。后来上了大专,在学校里也有过自杀的想法,但没有实施。”刘飞说。
“从小目睹和遭受父亲的酒后家暴,祖父母对他在生活上过分溺爱、行为上过分管束,最终导致他长期生活在压抑的状态下。这种长期压抑、恐惧、自卑的状态,使刘飞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问题。”心理咨询师这样分析。
如果有“如果”
暴力是人性之恶,在社会中,阻止和制裁暴力是共识。但家暴要复杂得多,因为施暴和受害的双方存在于亲密关系之中,家庭暴力和家庭纠纷的界定难是公权力难以“插手家务事”的原因。例如,当事双方身上均有伤;当事一方在暴力发生前曾长时间对另一方进行语言谩骂,导致另一方的暴力;两人厮打中的无意识伤害等情况,都导致家暴的认定具备特殊性和高门槛,从而让这一行为的发生更容易,而被制止,却更难。
美国临床心理学家雷诺尔·沃科在对数百名受暴女性进行研究后发现,很多经受家暴的妇女会因为习得性无助,变得难以离开受害人。据公开信息解释,“习得性无助”是指一个人经历了失败和挫折,将不可控制的消极事件或失败结果归因于自身的智力、能力时,一种弥散的、无助的和抑郁的状态就会出现,无助感也由此产生。
有法律专家总结,无助感在长期暴力的刺激下往往会导致极端事件的发生。而长期家暴的走向往往有两个,一种是导致被施暴者的极端反抗,酿成刑事案件,另一种是被虐待致死。对于后者,则和当前的社会风气有较大关系,家暴发生后,往往不被认为涉及公共利益,在周围人的眼中仍然是私事。
今年9月14日,在短视频平台上被多人关注的网红拉姆正在直播时,被前夫唐某泼汽油焚烧。拉姆全身被烧伤90%以上,并在9月30日晚不幸离世。12月12日上午,四川省金川县人民检察院办公室证实,拉姆前夫唐某已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批捕。而据此前报道,拉姆已在6月与唐某离婚,但却遭到唐某的持续骚扰。
“如果仔细审视拉姆的人生,会发现那不仅仅是一个女性被丈夫摧毁的故事,那几乎是一个无法逃开的悲剧。惨案发生之后,卓玛反复复盘,如果母亲还在,如果父亲不要那么懦弱,如果拉姆出去打工,如果曾有外部力量介入施以保护……然而在现实里,没有一桩‘如果’发生,命运避开了所有变好的可能性。”
这是一家媒体关于“网红拉姆之死”报道中的一段评论。
2016年3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以下简称《反家暴法》)正式实施。2020年11月25日,最高法院联合全国妇联、中国女法官协会召开发布会,最高人民法院审委会委员、民一庭庭长郑学林表示,截至2019年12月底,全国法院共签发人身安全保护令5749 份,有效遏制了家庭暴力的发生。
然而,另一组数据的存在仍让人不免心中一紧。据北京为平妇女权益机构今年发布的报告显示,自《反家暴法》实施起至2019年12月31日,仅公开报道的涉家暴命案至少942起,致死1214人,其中致死女性至少920人,占76%,即平均每五天至少有三名妇女因家庭暴力致死。
《反家暴法》正式实施至今四年多,告诫制度、人身安全保护令、紧急庇护等措施,让公权力介入阻断家暴有法可依。为何还是没能阻止“拉姆们”悲剧的发生?
仔细研读《反家暴法》会发现,在这部法律中,对潜在家暴受害者的保护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只有所有体系中的任何一环都不“失守”,家暴才能无所遁形。
采访调查证明,现实中的家暴类案件,“不是法律的问题,而是执行的问题”。《反家暴法》中可以避免家暴发生和恶化的“学校、社区报告制度、开具告诫书、对加害人和受害人进行心理辅导、紧急庇护”等内容,因缺乏明确的责任主体,以及不履行义务所承担的法律责任不重等原因,经常“落空”。“报告制度”“告诫书”“人身安全保护令”等,从司法实践来看,都没有得到充分的理解和利用;妇联等机构又缺乏强制力,更多的只是起到心理疏导作用。而“夫妻吵架很正常”“清官难断家务事”等传统观念是更难撼动的无形阻碍。当事人不懂法,不知道如何正确报警,从而保存被家暴的证据也是不可回避的问题。
我们都要改变
除了在舆论上推动观念的改变,有人正从基层做起,以公益项目推动“反家暴行业生态系统”的建立。
这是湖北监利退休民警万飞正在做的事。
2015年前后,万飞发起成立了公益组织“监利市蓝天下妇女儿童维权协会”,以合作开展反家暴为切人点,凝聚100多名专业爱心人士,专事妇女儿童权益保护,成功探索出“社团 公安机关 妇联”共同解决社会问题的治理模式。“蓝天下”最早服务的两个县级市中,拘留的41名家庭暴力施暴者,没有一人再犯。在警方出具告诫书后,家暴的复发率也只在1%左右。以万飞为负责人的“万家无暴”公益项目,获得2018年由媒体与多家公益机构共同评选的“年度十大公益项目”奖。
万飞是如何做的?
一条家暴线索出现后,由公安机关积极规范处置警情,并提供专业社工逐一回访,为受害人提供急需服务,与民政共建反家暴庇护所,与公安机关共建反家暴鉴定中心,免费提供庇护和鉴定服务。
“告诫书、人身安全保护令,都是很好的手段。”对于情节较轻微的施暴者,万飞认为“告诫书”这种书面形式具备一种“仪式感”,比口头训诫的效果好。“第一,受害人有获得感,报警之后有一个书面的东西拿到,也有安全感;第二,从施暴者的角度,他会有一个心理上的震慑,有一种约束力。”
万飞表示,家暴有五大类表现形式:殴打、捆绑、残害、限制人身自由、经常性谩骂和恐吓。不管有没有造成实质后果,只要出现这些行为就是违法行为,受害者就可以报警。关于如何正确报警,万飞总结了三点:准确说出所在地点;说明关键词,比如被谁打了,被谁挟持了等;报警后要拿到法律文书,比如行政处罚决定书、家庭暴力告诫书等。
“每个案件都有不同的情况,一个机构解决不了。除了公安机关的处置,后期的心理干预也很重要。”接触众多的家暴受害人之后,万飞发现有些人在暴力发生后逃离家庭,但很快又回去。这和“习得性无助”有关,但也有一些别的因素,比如经济、比如孩子的抚养,这些“纠缠”是家暴多次发生的原因之一。
万飞(右一)在查看家暴受害者伤情。
万飞帮这样的当事人列出一个表。“可能她焦虑和担心的事情有很多,在这个表上根据重要程度分出一二三,最担心的是什么,写在第一位。”万飞发现,她列出的第一条是生命安全。“如果是这样,那么后面的经济和孩子的抚养问题,你就先放下,先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
解决问题的最终途径落到“如何处理关系”上。
“现实中没有完美受害人。避免遭受家暴,最重要是教她们学会如何处理关系,包括亲密关系。”万飞说,双方都要改变。根据不同的情况,有些必须要离婚,有些可能双方都控制好情绪就能避免,有些离婚了却还是分不开,那就要彻底的断掉,不见面。
万飞的公益组织除了推动反家暴社会组织的建立,还经常到各地培训、授课,接受主流媒体采访以及利用新媒体宣传也在同时进行。某网络平台上倡导反家暴的文章收获了1亿多的阅读量,另一家平台也已经有600多万的关注。“流量越大,影响的人越多,就能改变更多人,就能减少家暴的发生。”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如果这里不是付出爱的地方,却成了充满暴戾的修罗场,那将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悲剧,更是社会之殇。“反家暴不是哪个部门哪个机构就能做好的事情,需要我们社会中的每个人,从观念和行动上去改变。”万飞说。
(本文中案件所涉及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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