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红慧珍(项慧珍映山红)
认识映山红,清楚地记得是儿时屋前爱容姐、房后锦荣姑,以及村里姐姐姑姑们在春天来时最早别在额边的花儿。它们或两朵、三朵、五六朵、甚至一大簇在某个清晨忽啦啦飞上了她们乌黑或略黄的发间。那平日里积攒的鸡毛、牙膏皮、乌龟壳随着某个时间响起的鼓点汇集到走村窜巷晃悠的货郎担里。一群叽叽喳喳试探询价获得的喜悦,毫无保留地洋溢在兴奋的脸上。七色的纽扣,弹力十足的橡皮筋,各种型号的针头线脑攥在手中,当然不会忘记还要换些整齐密集的发卡。这些发卡在映山红还未染红山岗时就派上用场。一根别不住,二根;二根不够用,大点号的发卡跟上。红红的朵儿,绯红的脸,仿佛应着布谷鸟的呼唤,闪动在屋前村后田畈间。
于是猴急地往有着花的姐们家赶,寻觅映山红的芳迹。远远瞟见有红色的影儿透过打开的窗户往外探着身,如少女的酒窝傻傻地憨笑,如兰指高高地翘起。它们在厚实的大口碗里洋溢着红晕,在窈窕的白瓷瓶里绽着笑意。细微的红须从蕊间错落有致地伸出,须的端头上缀着黑黑的点,像怯怯的眼懵懂地看着你。开着的花,如过年招待来客用的小酒盅,又像碾米房里扇米用的漏斗,不得不惊奇寻常生活中有许多相似之处。看我好奇的神情,一旁的龙哥咧嘴笑笑:那花是我姐在山上“喀”的,你若喜欢,下午放牛,带你去“喀”。带我去“喀”花?好哦!高兴的小人儿乐得眉飞色舞、喜笑颜开,下午去“喀”花,下午就可以有花啰!
想着这个“喀”字,在字典里没有查出相仿的形声字,觉得“采”“摘”“掐”都不如这“喀”。山里娃或弓或蹲,嫩嫩的小手触着花枝,“喀嚓——”一声脆音,在空寂的山谷里响起,今日想来,依然清晰在耳。
带着喜悦,风般旋回,外祖母的小尾巴又衔上了。讨人嫌的跟屁虫在灶边磨来蹭去,蹭落的灰尘在光影里浮动。鼓着的小嘴如蜜蜂嗡个不停:什么时候煮饭?饭怎么还没有熟?开饭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在巴望与来回窜蹦中终于等到大人们收工,匆匆扒了几口饭,急急跑到龙哥的门坎上候着。随着筷子与碗底啪嗒的响声,头缠柳圈,手转竹条的伙伴陆续聚集。系在大枫树、苦楝子上的牛绳利索地松开。嘴角滴着白色泡沫的水牛昂着头,抬起光滑的足蹄,沿着泥泞未干的道路甩着长长的尾巴往山里迈去。孩童的嘻笑与口哨的尖叫在牛背上彼此呼应,弥漫在身后的不仅有阵阵稀牛粪的飞溅,还在父母惊恐的谩骂与高声的叮咛。
离村里把路的李山头,山前住着人家,山后长着松树,有蜜在墨绿的松针上粘稠。踮起脚,吊着一根松枝,舌头轮番在松针上舔着蜜,是大伙津津乐道的事。山里不但有好看的映山红,栀子花,还有说起让人流口水的三月泡、野山桃、金樱子。那些叫得出叫不出名的野花山果,不仅是放牛娃的乐园,也是村里姨婶们呆望的地方。与李山头相连的北峰山脉,相连的山峦里有割不完的茅柴与筢不完的落叶松针。循着年高老人们意味深长的目光,道听途说巡山老人凶神恶煞的谣传,感觉大山像个谜,储藏着无穷的宝藏。梦想有一天,到山上看看。只是外婆再三叮嘱:山上有大灰狼,大灰狼凶恶得很,专叼小伢,一个人不能冒然行事。
跟着牛部队来到李山头。眼前的地势平缓,没有坡度。男孩们“啊——啊——”地吆喝着,哒哒的牛蹄渐慢,牛鼻噗嗤噗嗤地喷着气浪,耳朵朝前扑扇两下驻了足。他们有抱着牛的颈部吱溜滑落下来的,有作金鸡独立状纵身下跃的,有仰着面抬起两脚翻身弹跳的……种种姿态,都是男孩子们调皮好玩的把式。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不远处,矮矮的灌木丛,零星点点的花骨朵立在嫩黄的芽间,女孩们顿时欢呼雀跃。在见到映山红的那一刻,兴奋冲击着幼小的心灵,飞奔,哪管脚下鹅卵石的光滑或荆棘丛的牵绊。它们这里一丛,那里一蔸,亮着女孩们的眼,撩了女娃们的心。随着花丛的招引,欢呼与笑声把簇拥着的娃们散开。白色的蝴蝶成双成对在林间伴着欢快的身影轻盈地飞着,不一会儿,细小的羊角辫上摇着两团红,在青山绿水间奔跑。
系牛的绳索挽在牛角上,散放的牛儿在山脚下伸着长长的舌头,卷绞着嫩绿的青草,发出“沙沙”地声响。龙哥,鹏哥他们安排金林弟照看牛,其余的采枞树菇或茶树菇。随着春雨的滋润,越来越多的蘑菇纷纷从地上冒出,探头探脑。它们无论是炒着吃,还是鸡蛋打汤都能下咽几碗饭。想着白米饭,瘪平的肚子会咕噜咕噜响个不停,平常日子如果碗能盛满是小确幸。在某个午后,院里比肚子里常有的事。拱着的,鼓着的,多喝了一碗米汤的,私下伏在水缸边灌瓢凉水的,撸起衣服比。只是大伙心里都清楚:吃不饱饭是常态,打着饱嗝的,还真藏着捂着怕人知晓。各家米甏里的米,都是精打细算,勒紧裤带望新谷出穗。捡蘑菇,除了桌子添一道光景,更多的让筷子有个出处。端着个碗,眼睛望着畈间的油菜花,翘起的嘴角仿佛溢出油的光亮。
往林间深处,映山红的灌木丛逐渐密集,偶见几朵花瓣和着微风飞舞。随着红色的召引,翻过一座山,远远望到映山红开成一片。当跑到跟前,才发现花都开在坟茔上。扎人的荆棘、返青的茅草,盛开的映山红相伴着瘦脊的坟坡。坟茔虽然没有墓碑,但同行的小伙伴们都能指出哪棺是哪家的爷爷,哪冢是哪家的奶奶。连过逝的孤寡老人,都能指出是哪个墓。如果有伙伴刚好经过他家祖坟,小伢自己会去叩个头,同玩的也会上前作个揖。至于坟上的映山红能不能“喀”,在当时发生了一场剧烈的争论。荣姐一方说,那坟上的映山红不能“喀”,如果把从坟上“喀”的花插在头上,就会得头昏病;若是把花带回家,屋里就会鸡犬不宁。小龙一派认为那是迷信,老思想。为证实他的正确性,当众摘了一枝别在耳边,作活蹦乱跳状舞了一圈,惹得众孩大笑。此事争辨很长一段时间,也没争出个子丑寅卯。后问年长老人,老人听罢,手中的旱烟杆往鞋帮上一磕:妈你们,世上非常,墩上不够你们闹腾?还到山上生事?孩们自知没趣,闪后坐在稻场上围聊:沿草堆转上几十百把圈也未头晕,那些犯头晕的人,不是劳动强度过大,营养没跟上,就是月里没有休息好落下的病根。至于坟上的映山红,与山沟沟里的没有什么两样。说归说,论归论,只是大家都不贸然去摘,留着花儿,陪着永远见不到,再也不见回的他们。
云雀在空中自由地飞翔,不时惊起正在打盹的猫头鹰。草丛里冷不防冲出一只兔,惹起众娃在后面追赶,白如雪的绒团在栽了两个跟头后迅速翻起身调头往山上窜去,起哄的孩子不仅浮想是不是可以见到电影里的狐仙?若是遇上一位织女也好!那样就可以有云霞般的衣裙,哪怕是一双新布鞋也是件幸福的事!当你还沉浸在遐想中,一只七彩尾的野鸡从林间咯咯地踱着方步,伸长着脖子左顾右盼地盯着你,离它不远处一只麻灰色的同僚不紧不慢地跟着。当你迈开双步蹑手蹑脚靠近时,几枚绿壳蛋不知从哪儿滚出来。有蛇扭着腰身带着凉气从眼前丝丝滑过,吓得双脚直跳。一个黑影窜出,如箭般扑去,定下神才看清原是黑虎不知什么时候跟来。左右扑闪后,尖锐的牙齿叼着一条扭成麻花的蛇,咧着嘴看着你,吓得你拔腿就跑。至于能否遇到七仙女,偶碰巡山人,早已扔到九霄云外。
握着采摘的映山红,甩着脚丫奔跑,有朵依稀散落在回家的路上。吃饱的牛群随着摇晃的鞭子已三三两两归队。摘回的花蕾,放在门前的紫云英中,第二天看去,一朵朵,一簇簇与紫色的草籽花含着露珠,绽放着。
直到上中学,生物老师在课堂上给我们讲映山红的学名;上政治课,校长给大家讲本乡宛希先、宛希俨的英雄事迹;班主任借一节体育课带全班同学爬山。在距校不远的马鞍山上,第一次看到又大又红的杜鹃花,开得像一场浩大的盛事。也是那回,知晓有一种啼叫的鸟叫杜鹃。站在山之巅,可以清楚地眺望不远处烈士的故乡——宛大屋。那次星期六放假,同学们结伴去瞻仰烈士墓。在鹅卵石与黄土相间的山坡上,映山红开满山岗,鲜艳夺目,热闹非凡。
作者:项慧珍 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湖北省诗词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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