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肖像(翟永明吞下太阳)
读翟永明的诗歌,总能品出一味因自由而萌生的疏离感,一如她本人,与媒体、社会、以至文人间的论争谈道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此,飞地整理了翟永明早期及近期的诗作选篇,从多个主题入手,力图呈现翟永明恣意求变的风格与不断突破的创作精神,而在这万变中的恒常,则是她本人所言的那一种褪脱外质的“纯洁”。
多年前,我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完成之后又怎样?我无数次被这个问题所困扰,又无数次地追求完成,并竭尽全力地靠近新的‘完成’。”我想这里说的“新的完成”,其实是指每一次的完成,都促使我去寻找新的变化,这种变化是种自审意识的提醒,它不是一种改变,而是更贴近自身的意识,就像我原来曾经说过的:是排除掉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从本质上(人的本质和诗的本质)去把握一种纯洁。
——翟永明
-翟永明-
1981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4年完成组诗《女人》,被誉为“女性诗歌”在中国的发轫与代表作品。1986 年停薪留职写作。1990 -1991 年赴美。1992 年返回成都,重新开始写作,诗风即变。重要作品有:诗集《女人》(1986)、《翟永明诗集》(1994)、《称之为一切》(1997)、《黑夜里的素歌》(1997)、《终于使我周转不灵》(2002),随笔集《纸上建筑》(1997)、《坚韧的破碎之花》(1999)、《正如你所看到的》(2004)、《白夜谭》(2009) 等。
/ 我,一个狂想,充满深渊的魅力
偶然被你诞生 /
女人(节选)
独白
我,一个狂想,充满深渊的魅力
偶然被你诞生。泥土和天空
二者合一,你把我叫作女人
并强化了我的身体
我是软得像水的白色羽毛体
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纳这个世界
穿着肉体凡胎,在阳光下
我是如此眩目,使你难以置信
我是最温柔最懂事的女人
看穿一切却愿分担一切
渴望一个冬天,一个巨大的黑夜
以心为界,我想握住你的手
但在你的面前我的姿态就是一种惨败
当你走时,我的痛苦
要把我的心从口中呕出
用爱杀死你,这是谁的禁忌?
太阳为全世界升起!我只为了你
以最仇恨的柔情蜜意灌注你全身
从脚至顶,我有我的方式
一片呼救声,灵魂也能伸出手?
大海作为我的血液就能把我
高举到落日脚下,有谁记得我?
但我所记得的,决不仅仅是一生
七月
从此夏天被七月占据
从此忍耐成为信仰
从此我举起一个沉重的天空
把背朝向太阳
你是一个不被理解的季节
只有我在死亡的怀中发现隐秘
我微笑因为还有最后的黑夜
我笑是我留在世界上的权利
而今那只手还在我的头顶
是怎样的一只眼睛呵让我看见
一切方式现已不存
七月将是一次死亡
夏天是它最适合的季节
我生来是一只鸟,只死于天空
你是侵犯我栖身之地的阴影
用人类的唯一手段你使我沉默不语
我生来不曾有过如此绵绵的深情
如此温存,我是一滴渺小的泪珠
吞下太阳,为了结束自己才成熟
因此我的心无懈可击
难道我曾是留在自己心中的黑夜吗?
从落日的影子里我感受到
肉体隐藏在你的内部,自始至终
因此你是浇注在我身上的不幸
七月你裹着露珠和尘埃熟睡
但有谁知道 你的骸骨以何等的重量
在黄昏时期待
Portrait of Somayyeh | Newsha Tavakolian 2014
/ 你还是那样令人心碎地走着
像在宣布一个剧毒的姿势 /
人生
每天是今天的敌人,我们恐惧
罪恶依然升起,多少名字遮盖了
苍白的额头,你们秘密地
快乐并练习谎言的用意
像风一样走着,黑发的女儿
悄无声息,用不可救药的
迷人之处动摇夏天的血液
充满秘密,夜走进你们心里
夜使我们害怕,我们寻求手臂
无限美,无限奇妙
以月的形体,以落叶的痕迹
夜使我们学会忍受或是享受
我是诱惑者。显示虚构的光
与尘土这般完美的结合
路以真实的方式出现
神性留在上方,任你们随心所欲
那是谁?那又是谁?
像没有责任感的影子来了又去
注定消失的泡沫匆忙升腾
活着的手像真理触摸到每个夜晚
路走过无数人
你们却是第一次
外表孱弱的女儿们
当白昼来临时,你们掉头而去
沉默
夜里总有一只蝴蝶叫着她的名字
于是她来,带着水银似的笑容
月亮很冷,很古典,已与她天生的
禀赋合为一体,我常常阴郁地
揣摩她的手势,但却一无所获
然而你不满二十,你站着
把一个美妙的时辰钉在
不可避免的预言里
你还是那样令人心碎地走着
像在宣布一个剧毒的姿势 你
从容有如美不胜收的磷火
你的光使月亮无法给你投下影子
生气勃勃,但又那样惊奇
那么,是谁使你沉默?
目光楚楚对准一切,但
一切都离你而去
越来越多的燕子在你家筑巢
黑罂粟被当作饰物挂在窗口
你的眼睛变成一个圈套,装满黑夜
酢浆草在你手上枯萎
她怎样学会这门艺术?她死
但不留痕迹,像十月愉快的一瞥
充满自信、动人,然而突然沉默
双眼永远睁开,望着天空
在我看来,雌声——也就是女性诗歌必须发出自己的、女性的声音。女性诗歌不是生理写作,并不需要百分之百的女性化。它是一种方法论,它为女诗人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新的视点:一种不同于男性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也就是说,女性的声音是一个单独的、独立于既有审美体系的诗歌标准,它既不是一种竞雄的方式,更不是男性语言的复制、填空和补充。
——《女性意识·妇人之见·雌声》 翟永明 / 文
“Blank Pages of an Iranian Photo Album” Series | Newsha Tavakolian 2014
/ 我已造好潜水艇
可是 水在哪儿 /
潜水艇的悲伤
九点上班时
我准备好咖啡和笔墨
再探头看看远处打来
第几个风球
有用或无用时
我的潜水艇都在值班
铅灰的身体
躲在风平的浅水塘
开头我想这样写:
如今战争已不太来到
如今诅咒 也换了方式
当我监听 能听见
碎银子哗哗流动的声音
鲜红的海鲜 仍使我倾心
艰难世事中 它愈发通红
我们吃它 掌握信息的手在穿梭
当我开始写 我看见
可爱的鱼 包围了造船厂
国有企业的烂账 以及
邻国经济的萧瑟 还有
小姐们趋时的妆容
这些不稳定的收据 包围了
我的浅水塘
于是我这样写道:
还是看看
我的潜水艇 最新在何处下水
在谁的血管里泊靠
追星族,酷族,迪厅的重金属
分析了写作的潜望镜
酒精,营养,高热量
好像介词,代词,感叹词
锁住我的皮肤成分
潜水艇 它要一直潜到海底
紧急 但又无用地下潜
再没有一个口令可以支使它
从前我写过 现在还这样写:
都如此不适宜了
你还在造你的潜水艇
它是战争的纪念碑
它是战争的坟墓 它将长眠海底
但它又是离我们越来越远的
适宜幽闭的心境
正如你所看到的:
现在 我已造好潜水艇
可是 水在哪儿
水在世界上拍打
现在 我必须造水
为每一件事物的悲伤
制造它不可多得的完美
1999年9月18日
2000年9月21日
在古代
在古代,我只能这样
给你写信 并不知道
我们下一次
会在哪里见面
现在 我往你的邮箱
灌满了群星 它们都是五笔字型
它们站起来 为你奔跑
它们停泊在天上的某处
我并不关心
在古代 青山严格地存在
当绿水醉倒在他的脚下
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 彼此
就知道后会有期
现在,你在天上飞来飞去
群星满天跑 碰到你就像碰到疼处
它们像无数的补丁 去堵截
一个蓝色屏幕 它们并不歇斯底里
在古代 人们要写多少首诗?
才能变成崂山道士 穿过墙
穿过空气 再穿过一杯竹叶青
抓住你 更多的时候
他们头破血流 倒地不起
现在 你正拨一个手机号码
它发送上万种味道
它灌入了某个人的体香
当某个部位颤抖 全世界都颤抖
在古代 我们并不这样
我们只是并肩策马 走几十里地
当耳环叮当作响 你微微一笑
低头间 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
2004年5月
我越来越感到,在中国当下,许多美好的事物都被一个词取代了——“消费者”,世界上生产的一切,似乎都成为了商品,让人们快速消费、快速丢弃。唯有诗歌,因其无用,因其与消费逻辑不同质的特性,也因其存在则必有的批判性功能,尚不能被娱乐和消费。所以我觉得,诗人正是要在一个追求物质化、娱乐化的大环境里,分享和创造一种精神自由、思维独立的语言艺术,正如古人所说:“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诗歌的命运随着时代改变》 翟永明 / 文
“Blank Pages of an Iranian Photo Album” Series | Newsha Tavakolian 2014
/ 这辈子 就此过去
善恶两清 /
睡前童话
成千上万的父母在讲故事
赶在男孩女孩们睡着之前
“在很久很久以前......”
童话从遥远开始 从不走近
男孩女孩在成年人的吐气中
吸气入眠 故事从大脑中
分泌出白莲花云朵
褪去黑夜颜色的松果体
要塑造他们的人格
赶在男孩女孩醒来之前
成千上万的父母讲完故事
忙着分房睡 或相拥入怀
成千上万的男孩女孩
在梦中磨牙 骨头咔咔响
要伸出体外
赶在天亮之前
宽窄韵
鹧鸪天,凄凉犯
用姜白石韵,写宽窄巷子
群楼之间找不到
菊花梅花的高矮视线
高 又或是矮
都未曾随秋风改变
坐在白夜庭院 深深,
有几只鹭鸶 飞不太高
想 当年的翩翩年少
已蜷缩如老莲
现在没齿难忘
“她爱我因为我历经风险
我爱她因为她为我悲伤”
半窗白日
半户竹影稀
听隔座怨声 也是蝉鸣的一种
算起来 也有五年光景
“他爱我 因为我经不起现实的戏弄
我爱他 因为他天性异于旁人”
落座听自己的心声 回音变成
没心没肺的一种口语
值此爱情僵硬之年代
爱情诗 如老树遍体之鳞
鹧鸪天,凄凉犯
用姜白石韵,不惜点染
连翼起飞的旧词
可串不成新起的宽窄诗行
想远人,他在吗?
罢了 这一地太无聊的时间 碎
碎 碎 时间、爱情、
也像公共汽车开来开去
一次不开门
这辈子 就此过去
善恶两清
2009年7月2日
对于诗人来说,他的写作一直面对两种现实,一个是现实中的现实,一个是诗歌中的现实。现实中的“现实”让他观察生活,诗歌中的现实让他与生活保有一定的距离。这是一个问题,但不是一个矛盾的问题,这两种现实加在一起,就是诗的秘密。
——《诗人离现实有多远?》 翟永明 / 文
A Sudden Gust of Wind | Max Pinckers 2015
/ 守住一口气 变成赝品人生 /
月末读诗会
月末读诗会
在惶恐的课堂隔壁
桌上无鲜花有纸笔
念吧,没有什么东西会被撕裂
除了某些字词落到心尖瓣位置
月末读诗会
在乖戾的酒吧隔壁
杯盏害羞 脸上飘着醉意
念吧,没有什么幻觉还能够刺激夜
除了肠胃中涌上来的残酷诗句
月末读诗会
在紧握诗句的白云隔壁
糟心的事像衣服脱到一边
念吧,它烧起来像薰香的异味
除了潜行的幽兰让美好坍塌进骨缝里
月末读诗会
变红的不只妇女
变白的不只少年
呼风唤雨的不只醉汉
遍体生香的不只婴儿
除了一个人的哑嗓
灯光、玻璃、建筑也齐齐合唱:
“哪儿我能找到你?
怎样才能抓住你?
凭着什么我可以辨认你?
吃掉多少花朵我可以成为你?
飞行多远游到天边能否看见你?
化作清烟直上天堂那是不是你?”
行间距:一首序诗
从容地在心中种千棵修竹
从容地在体内洒一桶净水
从容地变成一只缓缓行动的蜗牛
从容地、把心变成一只茶碗
从来没有生过,何来死?
一直赤脚,何来袜?
在天上迈步,何来地?
在地上飞翔,何来道?
五十年后我将变成谁?
一百年后谁又成为我?
撑筋拔骨的躯体置换了
守住一口气 变成赝品人生
在诗歌的现实处境中,许多类似“当下性”“现场”“时代感”“承担”这样的字词在要求诗歌。换言之,整个时代都在飞速前进,只有诗人在用一种语言之慢,一种方块字的慢,在反抗全球化思维的快。这种反抗有时与诗歌的虚无态度、诗人面对现实的自我放逐混在一起,变成了无从辨识的诗歌现实,变成了大众眼中和消费社会对诗歌的遗弃。
——《诗人离现实有多远?》 翟永明 / 文
Waters Rising | Amy Friend 2018
/一个成精的女孩
浑身都是诗句 /
读旧信,想起一位早逝的女孩
——给马雁
一堆灰烬中 已感觉不到信的温度
让人忘却它们描述过的痛苦
曾经充塞天地 曾经炙手滚热
痛苦已被痛苦消解
正如幸福终被幸福磨损
一生,用来反复淬炼
以至于终点变得可有可无
一堆灰烬中 记忆也没有了温度
那冷却了的,重新变得烫手
却触手成为尘土
灵魂曾经如何迷乱
毁灭就会如何不动声色
就像忧郁和忧郁症
玫瑰与玫瑰枝
玫瑰迷幻 枝干刺人
忧郁轻盈 忧郁症致命
二者都扶持诗意滋生
二者都危险
神话中,我们听到太多的太长的
动人的诱惑
那是一株叫作千山白雪的植物
山野精灵炼丹而成的植物
月光照射下 发出特殊的莹光
采参者 清心寡欲
方能得到它迷人的神力
一个成精的女孩
浑身都是诗句
她就坐在参天植物下
嚼食着那些东西
她会不会长生不老?
2013年
我一直觉得我的诗歌写作是一种治疗过程,是一种试图与个人经验,与个人的“过去”联接的关系。我觉得诗人有两个过去:一个是现实中的真实的过去;另一个实际上是我们认识到的过去,或者说是我们所关心的,我们所关注的,我们所需要的“过去”。诗人在自己的创作中,使用各种手法创作出来的,则是后一个“过去”。它充满了我们对这两者的认识。
——《写作是一种心理治疗》 翟永明 / 文
Two Towels | Alec Soth 2004
从八十年代到现在
翟永明 / 文
八十年代我的写作处于一种兴奋期,首先是青春期的泛滥精力,其次是对诗歌的狂热追求,使得我在每一次较为投入的写作中,非组诗不足以淋漓尽致地、不受羁绊地表达我的冲动的内心。除此之外,我对诗歌的结构和空间感也一直有着不倦的兴趣,在组诗中贯注我对戏剧的形式感的理解,也是对我所喜爱的戏剧的一点痴心。八十年代里,我始终在为自己构筑一个逃避现实的完美的海市蜃楼,那就是当我写作这些组诗时,我会集中一段时间和精力,与世隔绝,与诗独处,它使我感到我正进入一个非理性的完美世界,有时有些失控,但却非如此不可。
九十年代之后,我开始写一些短诗,我不认为这中间有什么区别。我总是希望去尝试一些对我来说尚未涉及的实验。无论是怎样的形式,都落实到对词语的把握。当词语在诗歌中游走时,对它的把握实际上是顺应和捕捉,词语与写作时的激情共舞,你必须在眩目的光影中明白无误地发现它,在最顺利的时候,词语应你的企盼而来,像大点大点的雨滴落下来,铺满纸面,我觉得运气好极了。对我来说,这与理性的介入无关,理性在写作中总是屈从于词语的调遣。
多年前,我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完成之后又怎样?我无数次被这个问题所困扰,又无数次地追求完成,并竭尽全力地靠近新的‘完成’。”我想这里说的“新的完成”,其实是指每一次的完成,都促使我去寻找新的变化,这种变化是种自审意识的提醒,它不是一种改变,而是更贴近自身的意识,就像我原来曾经说过的:是排除掉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从本质上(人的本质和诗的本质)去把握一种纯洁。
我相信一个诗人面对世界时永远会保留一种生命的困惑和诗意的应对,这二者导致诗人从表面或已经达到的经验层面,向更深的审美精神突进,不仅仅是技术革新,也不仅仅是观念的变化,而是二者合一。
变化肯定不是目的,我在八十年代到现在的写作中,寻找的并非“变化”本身,而是变化中所带给我的写作中的新的活力,新的语感,新的结构和主题,它们建立在永久之上,但永远不会成为“永久”,因此,我不能说它已经完成,我宁愿说它试图完成。
Hajj, Trip of A Lifetime | Newsha Tavakolian
# 节选自(1)《潜水艇的悲伤 : 翟永明集 1983—2014》,翟永明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
(2)《行间距:诗集 2008-2012》,翟永明著,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 / 楚尘文化,2013年。
# 题图:“Blank Pages of an Iranian Photo Album” Series | Newsha Tavakolian 2014 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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