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畏惧的那道光(我想抓住那道光)

作者:张怡微2017年对于韩国文学而言可能是一个“女性”之年,即使不关心韩国文学的中国读者也能感受到强烈的音讯女作家赵南柱2016年的作品《82年生的金智英》突然流行起来,成为韩国全民热读的篇目关于这部小说的话题骤然增多,热潮也很快传递到中国的社交媒体,后来结合热门日剧《坡道上的家》(原著为角田光代2016年小说作品),是东亚地区最热门的女性文学话题之一有人说,《82年生的金智英》是三十岁左右的韩国女性生存报告书,还听说,韩国部分男性对此并不买账,甚至疑惑反感,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才是无差别兵役制的承担者,韩国女性则不必无差别交出生命中完整的两年时间为国家战略服务韩国出版界趁热打铁,集结女性作家推出了一系列诗歌散文和小说,回应相关社会话题,甚至形成了真正的公共事件,引爆知名男性作家丑闻,国民文学偶像坍塌……在东亚女性运动史上,展现了文学的强大能量更因为地缘相近、命运相似,中国女性对这场运动也十分共鸣值得注意的是,许多并不读小说的女性也开始关注女性作家和她们的作品,下面我们就来说一说关于不可畏惧的那道光?我们一起去了解并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吧!

不可畏惧的那道光(我想抓住那道光)

不可畏惧的那道光

作者:张怡微

2017年对于韩国文学而言可能是一个“女性”之年,即使不关心韩国文学的中国读者也能感受到强烈的音讯。女作家赵南柱2016年的作品《82年生的金智英》突然流行起来,成为韩国全民热读的篇目。关于这部小说的话题骤然增多,热潮也很快传递到中国的社交媒体,后来结合热门日剧《坡道上的家》(原著为角田光代2016年小说作品),是东亚地区最热门的女性文学话题之一。有人说,《82年生的金智英》是三十岁左右的韩国女性生存报告书,还听说,韩国部分男性对此并不买账,甚至疑惑反感,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才是无差别兵役制的承担者,韩国女性则不必无差别交出生命中完整的两年时间为国家战略服务。韩国出版界趁热打铁,集结女性作家推出了一系列诗歌散文和小说,回应相关社会话题,甚至形成了真正的公共事件,引爆知名男性作家丑闻,国民文学偶像坍塌……在东亚女性运动史上,展现了文学的强大能量。更因为地缘相近、命运相似,中国女性对这场运动也十分共鸣。值得注意的是,许多并不读小说的女性也开始关注女性作家和她们的作品。

在这一背景下,我们来阅读金爱烂的小说,会有一种十分复杂的感受。也是在2017年,金爱烂在韩国文学界拥有很好的奖运。她凭借《外面是夏天》获得了第48届东仁文学奖,书中《您想去哪里》帮助她赢得第八届年轻作家奖,《沉默的未来》为她赢得第三十七届李箱文学奖(2019年,《外面是夏天》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引进出版),成为了史上最年轻的李箱文学奖得主。一方面,金爱烂成名已久,她并不是2017年文学改变社会运动的旗手,能在2017年获得相当的成就是必然中的偶然。另一方面,金爱烂的存在反而会提醒我们,当矛盾复杂的社会问题成为公共事件,文学的任务究竟是什么呢?

我第一次读到金爱烂的小说,是201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引进的《你的夏天还好吗?》。同题《你的夏天还好吗?》不愧是名作,小说写作的是一个心碎的爱情故事。在大学暗恋前辈的胖姑娘女主,因为前辈较为善意地关注过她、说过友好的话,就陷入了卑微的暗恋中。前辈所有的行为,都带着光芒,照射进女主不太自信的情感生活中。即使是听人说起前辈是那种会为同事们光顾风月场所站岗买单、自己在外面冷到发抖的狼狈社畜,她也将信将疑。她为了他减肥,为了他提升自己的人生,甚至为了他突然发来的短信,明明要去参加小学时救过她的男生的葬礼,愿意临时赶去见面。见面以后,前辈却提出了让她觉得非常羞耻的请求,希望她能参加大胃王节目的比赛。说是比赛,其实并不公正,一切都有预演。前辈请她来是因为她胖,可以衬托一个瘦而性感的大胃王美女。录节目的时候,前辈用她曾经感动过的昵称“小家伙”,提醒她抬起满是芥末和番茄酱的脸。她居然还曾遗憾过,他没见过她最瘦的样子。他提醒她“像平时一样吃就好了”的话语,狠狠刺伤了她……值得注意的是,小说里出现了很多“光”。前辈“蓝光里的侧脸”,小说中提到的“光合作用的人”“吃电子波的脸”,都是单恋的幻觉。摄影棚里有百盏照明灯,倒是现实的,把她最丑的样子、被特地安排穿上小一号衣服突出身材缺陷的事实照得很辉煌。小说的结尾,她没有赶上同学的葬礼,天也黑了,家里天花板上有流动的光影,让她想起来小时候溺水时水波的光芒。濒死时,她曾想抓住那道光描写得很细致,她却背叛了那道光。金爱烂十分会写破灭的象征,爱的萤火被大胃王比赛的灿烂强光所射散,剩下的就只有苍白的滔滔生活了。这残酷的爱情故事,天花板上的荧光欲灭不灭,可能也象征着不安的欲望和爱情幻觉的魔力。葬礼的存在,预示着食物链条一般青春爱情的死亡,你救我、我救你,都是幻觉。但那些光,曾经太温暖,看到过的人就忘不掉了。

喜欢金爱烂的读者,很容易就会捕捉到千变万化的文学创造背后那双犀利的女性冷眼。她十分敏感、又敏锐,扫描过城市里受苦的芸芸众生,尤其是女孩子,她们出身普通、长相普通、抓紧稀少的可能性坚持学习、打工、为未来的生活累积资源,她们不那么相信爱情,但什么也不信同样需要很刚强。她们的身体和精神日复一日经历着希望的损耗,她们看得到父亲的衰弱,看得到男友的懦弱,看到操劳又忍耐的母亲、姐妹,等她们再看回自己,只觉得惘然、荒谬、愠怒。金爱烂笔下的苦涩和困惑,是她精心提炼过的苦痛,鞭打过兢惕又真挚的内心。她的许多故事,经由选材、编织和叙述的过程,会令日常生活裸露在文学世界的物质材料显出原始的粗砺质地,仿佛“某种极度透明的不幸”缓缓褪去了遮羞布。只有更强大的内心,才有勇气去逼问更具精神意义的问题,人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啊?艰苦的条件的确为女性创造了新的心理环境,她们绕开了一些远古的障碍自力更生重建自己和社会的关系,重建是痛苦的,但向往幸福的本能并未泯灭。

在《滔滔生活》里,同题故事是我最喜欢的。这是一个和钢琴有关的故事,但又不只是在说贫困家庭音乐学习的历程。饺子馆家的女儿,在母亲难得的经济庇护下有机会学习钢琴,但天有不测风云,父亲因为为人作保破产,家里负债搬去了“半地下”。钢琴是家里剩下的唯一值钱的东西,母亲却坚持没有卖。搬家工人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把钢琴这种东西搬到“半地下”(“不是洗衣机,不是冰箱,竟然是钢琴”),在普通人看来,“半地下”和“钢琴”隶属两个世界,新房东也禁止他们弹钢琴(“最后我们多付了管理费,并以绝对不弹钢琴为条件打发走了房东。房东转身离开时又说,既然不打算弹,为什么要带来呢”),至此,“钢琴已经毫无用处了,妈妈好像把钢琴当成了某种纪念碑。”就这样,一架钢琴,一个并不算超有天赋的学习者,和家人们一起受困在被经济游戏惩罚的狭小空间中。唯有这台不能弹奏的钢琴,象征着已逝的生活的希望。有一天,女主弹了一个音,房东就来责问她。她只能用手机里数字的声音,幻想音阶。一场暴雨,让本就窘迫的生活更加狼藉,雨水和脏水灌满的“半地下”的家,此时幻象产生了,“那一刻,仿佛有一辆全速飞驰的摩托车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从我心头划过。摩托车扬起的尘土间,几千个饺子有如气泡般若隐若现。姐姐的英语书、电脑和字符,爸爸的电话,我们的名字飘到空中,随后爆裂。”钢琴被黑水淹没,心疼的钝痛让人产生幻觉,讽刺的是,当钢琴即将毁坏,反而可以肆意弹了(“我在黑雨荡漾的半地下室里弹钢琴”)。这又是一种心碎,晶莹剔透的心碎甚至演化为艺术的诞生,那是最“金爱烂”不过的文学世界拉开帷幕。在当下这样一个看似特别歌颂有序、高效、饿不死的时代里,她看到的个体生命、悲伤故事,她看破的希望的幻象,她记录下的破灭,渗透在文字的肌理,呈现出罕见的能量。在字里行间,她不只有对女性命运的感悟。女性只是通往艺术世界的媒介。事实上金爱烂看到的,或者说指引我们读者去看的,是荒谬的存在情境里时间陷落的深渊式的状态。她们都是努力的人,但,既没有传统可以依靠,也没有未来值得相信。没有奇迹了,奇迹是黑水倒灌创造出的更深邃的劫难。钢琴本该弹奏出的最精致、最美好的声音被禁止出声,唯有在黑水世界,它可以被弹奏出有力的“无声”。他们一家已彻底失去那个“最精致”“最美好”的希望,连最后一个音符也被物理性地剥夺了,钢琴损坏了,纪念碑被冲刷,真是一个悲剧性的故事。

小说集《滔滔生活》中的其他故事,如《口水涟涟》写作了都会女性极度疲惫而辛劳的职场生涯;《圣诞特选》写作了经济拮据的年轻男女面对“节日”精打细算的心路历程(“圣诞节犹如瘟疫般归来”)。《过子午线》巧妙处理了主人公的生命时间,却好像在提醒读者作者有着非同寻常的补习培训经验,她曾在不只一篇小说中记录辅导学院的生活,那里人数众多、阶层明晰,是普通人勤工俭学的选择,却也提出了非常深刻的问题,那么多人试图通过教育改变命运,最终为何(在其他的小说里)也没有让生活变得更好呢?《刀痕》刻画了刻板印象中韩国家庭的生活,事不关己的父亲、勤劳能干的母亲,“刀”是主人公亲情记忆的物象投射,“善于用刀的妈妈仍然有切不断的东西”(如糟糕的婚姻),父亲却因为欠高利贷只想用刀自杀(“像个一辈子都没唱过一首热门歌曲的歌手”),最后母亲早逝,葬礼热热闹闹办得漫长。只在一些相似的用刀行为模式中,作者努力回避着最伤痛的思念,刻意轻盈遮盖起生活种种不堪回首的细节。换句话说《刀痕》将更多笔墨分布在母亲的葬礼,是颇有深意的设计。母亲在故事发生时已经不在场,母亲留下了好多幽默的回忆都沾满了心酸。

金爱烂写得最生动的,是韩国年轻人的贫穷。对地铁站名的敏感,不断转换的面店、饺子店,精确的打工报酬数字,精确的约会开销……无一不提醒我们生活的重压。时不时出现的家庭负债,又似乎暗示着长辈穷人们忙着投机和博弈,背后可能是对于幸福生活的绝望。在她的故事里,几乎没有可以成为榜样的父亲和母亲,太多失败者让80后一代并不是真的对社会机制、亲密关系没有反思,而是无力反思(“真的好累啊”)。真正的爱情从未降临。作者没有将埋怨和公正的议题直接抛给抽象的男性群体,而是把一些缺乏责任感的普通人偶然设置为“父亲”或“男友”,这在她的另一部小说《她有睡不着的理由》中也有体现,小说里的爸爸不仅不是女儿可以依靠的人,反而会成为女儿的恐惧和担忧,他一出现总不会有太好的事,至少阻断了女儿本来有序的成长轨道。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金爱烂抛给我们很好的问题。父亲变得越来越衰弱、越来越让人头痛,这是谁的错呢?在金爱烂小说中揭示的世界,深藏着上世纪90年代以后韩国社会生存压力的后果。《过子午线》中雨后春笋般出现的首尔鹭粱津一带的补习学校,挤满了高考复读生和其他考试的年轻人,他们生活在逼仄简陋的空间里晚睡早起,最后上了大学,依然只能回这样的学校当讲师。与此同时,消费文化又为年轻人布置了等级森严的生存仪式,如《圣诞特选》中因为没有合适的衣服而婉拒男朋友共度圣诞的妹妹,现实冷峻如雪,作家将这些体验都划归为生活本来的样子,它是有温度的,是寒冷的。与此同时,它也是有光芒的,大部分光是假的,这就使得真正的光明变得尤为可贵。

生活的长夜仓促来了,唯有好看的小说能给我们一些简朴而隽永的星光。(张怡微)

来源: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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